【无期迷途:花园里的伊壁鸠鲁】温蒂篇:甲虫(下)
詹姆斯烦躁地来回踱着步。他几次伸手进口袋,想从里面掏出点什么不存在的东西。十分钟前我成功说服他坐下来静一静,但安静只持续了三分钟。他浑身没有一处不动,这些滑稽的小动作突显出他的内心。这家伙被吓坏了。
安蹙着眉看我。“詹姆,坐下来,你会吓到病人的。”我感觉自己像个啰嗦的长舌妇,“阿贝克隆比小姐得再过十分钟才能来。”
他瞥了我一眼,继续他无意义的小动作,捏捏领针,松松领口。
瓦莱莉在他背后,举起手掌在喉咙处一横。她是听到风声后自作主张赶来的,或许我应该主动叫她来?
“这位小姐知道你是禁闭者吗?”我低声问安。
“是的,自从FAC那起失败的尝试后,我在去辛迪加的路上设法给她送了封信,告诉她我的状况。到达彼岸后我们也常有书信来往。”
“写信,真是我没法懂的高雅爱好。”
安抿着嘴微笑。“只是单纯没有其他方式而已。我们其实——哦,她来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个头发染成淡粉色的护士走过来。安站起来,和她拥抱。她留短发,发尾有些卷曲,护士服穿得一丝不苟,裸露的胳膊上贴着很多橡皮膏,我在医务室见过,是专治微小烫伤的那种。从外表上看没什么特殊的。
“安,亲爱的,你看上去不错。”“你也是,碧,看来最近没有加班。”“没有。这位就是要找我的人?”“不,这位是我的局长,我跟你提过的。”
我慢慢站起来,一只手握住手杖,捏住平顶礼帽的帽檐,向她抬抬帽子。她勉强冲我点头。“那边那位才是。”
从她出现开始,詹姆斯就心神不宁,眼睛一直盯着她。他想努力保持冷静和礼节,像我一样向她点头。他希望这样,希望博得她的好感,以此求得原谅。我们都以为这件事年代久远,久远到除了我和他之外没有人记得——甚至我都这么认为。但我们错了。当她转头看向他时,
一声短促的尖叫冲破她的喉咙。“是他,是他!”她抱紧安,眼神惊恐,想离开他越远越好。
时光没能冲淡任何事。护士比安卡·阿贝克隆比还记得,在几年前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在南加州,我兄弟詹姆斯让她不再贞洁。
他不知所措。“没事的,碧,我在这里,你不会有事的,我会陪着你。别怕,别怕。帕廷顿先生是来道歉的,你看,他没有敌意,他是来道歉的。”
护士缩在安的怀里,双腿无力,安不得不更用力地抱紧她。“我是狄斯城米诺斯危机管理局,MBCC的局长,是来做见证的。我向你保证,阿贝克隆比小姐,如果他胆敢做出对你不敬的举动,我和我的禁闭者都不会答应。”我使用帽子先生的说话方式。安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安慰。我让目光斜着送到詹姆斯那里,我看出来,他完全呆住了。
“抱歉,以如此唐突的方式拜访您。”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就是那个人,那个罪人,我想……我想请求您的原谅。”
被过去侵犯过自己的人突然找上门,任谁都会吓个半死。比安卡的呼吸从急促慢慢平稳,抓着安的手也松开来,然后,她的呼吸再次急促。她用力踏在地面上,快步走到詹姆斯跟前,用力给了他一拳。他踉跄了一步。这对他造不成伤害,他的颧骨曾经被更坚硬的东西粉碎过一次,但这一拳显然比9mm子弹更致命。
“混蛋!”她咬着牙骂道,“你又找到我了,你还想干什么?再来一次?!”
“我想……”“你不配得到原谅。如果你这种杂碎都能被原谅,那干脆把所有罪犯都从监狱里放出来好了!看看她,安,我的朋友,她从来没做过错事,只是因为被感染么就不得不一辈子待在监狱里。——我无意冒犯,局长。”
“不是监狱,是民主收容机构,不过算了吧。”
“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我生活在恐惧和痛苦中。我不敢和异性亲密接触,不敢和他们出去,只能穿宽松结实的衣服。看看,看看这些!拜你所赐,我经常会幻痛,痛一整晚,有时仅仅是月光照到了我身上,那里就像再次被烫伤!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在痛苦中挣扎时,你却混得像个人样,你居然……再找到我,来……来求得我的原谅……魔鬼,你不值得原谅!!”
我看向詹姆斯。他只笼统说过这件事,并没有提及细节。“你干了什么?”我问他。他梗着脖子,说不出话。
“看来你没告诉他们,啊?好吧,让我来告诉你们他都干了什么。那天晚上他绑住我的手,掐我的脖子不让我出声,在野地里,就在我家后院的高草地里!他干了三次,在间隙,他就用东西勒我的脖子,还用烟头烫我。看看这些橡皮膏,这可不是扎针练习的针眼,是那些伤疤!”
安皱起眉头,把颤抖的比安卡护在身后。“你没告诉我,詹姆。你没告诉我这些。”
“我知道!我知道我有卑劣的念头,希望这位小姐能忘了我,希望她真的能原谅我。我承认我有罪,我应该受到歧视,但我也有过痛苦的经历。我半夜起来,分不清是在家里还是在战场上。我慢慢发觉过去的错误,想结束这种生活,想变好。”他底气不足,但感情很强烈,他真的想变好。我知道这是事实,但我没法告诉受害者,也没有立场。
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不再抽烟,还一个劲嚼口香糖,也知道了他为什么要我把钱捐给那种基金。
比安卡牙齿打战,说不出来。安面色复杂,摸着比安卡的头。我则双手撑着手杖旁观。
“我有个兄弟。我在游骑兵里很难有兄弟,他算一个。他叫查尔斯,是个很好的人。他总是笑眯眯地调和事不关己的矛盾,好像他天生就该这么干,就该无条件地干好事。他总跟我们说,他退役后要回去开他祖父留下的那辆福特野马,她被保养得很好,他过去总是开着这辆肌肉车上街轰油门,甚至试图甩开警车。现在他在部队里没法开车,所以要等到退役。他很自信自己会成功退役,从来这么认为。在佐治亚,我们去到野地里,那里有个小湖,水很浅而且浑浊,但那是天然的湖。我想去放松,就拉上查尔斯,我们两个去了那里,我们脱掉衣服,跳进水里,我们玩得很高兴,没听到直升机的声音。袭击来得太突然,那伙地方武装的直升机都飞到我们头顶上了。我们只能潜入水底。直升机没有离开。他们看到了我们的衣服,就开始朝水里扫射,用机枪扫射,7.62mm子弹。他们射中了查尔斯,把他打碎了,水里全是他,我周围全是他。我强忍着,等到他们离开,钻出水面,不小心呛了一口水。我喝进去了,我喝了那湖水,我喝了我的兄弟!我想把身上的水甩开,看着他的眼球、肠子浮上来,牙齿沉下去,我想救他,我想带他回家,回到他的阳光灿烂的南加利福尼亚。但我不行,我救不了他!我害死了他,是我!就是这样我才选择进入海军陆战队,我给撒旦控制住了,我只懂得杀戮,杀个不停,从来不管规章制度。我后来去了他的家乡,见到他的父母,虚情假意地向他们道歉,我知道自己是装出来的,因为我不知道如何说真话,如何正确地表现出真诚。我见到了他的车,坐进他的车里,那辆黄黑色的福特野马。我身处这辆车之中,感觉他就在我周围,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是一片红色,令人窒息的红色,我能听到他在喊我,问我为什么不带他回家,问我为什么喝掉他。我滚出车子,拼命呕吐,我想把那些还给他,我想亲口向他道歉。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以至于不可能被原谅,但是……即使像我这种渣滓,也会有一点残留的人性,我渴望听到别人对我说‘过去的都过去了’。我渴望……我渴望……”
他浑身发抖,牙齿打战。他没有哭,他只是抖个不停,双眼突出,随时可能心脏病发作,但他没有哭。
“让他离我远点,”比安卡转着头,回避与詹姆斯的对视,“让我离开。”
“抱歉,女士,我们能到这边来一下吗,对,暂时离他远点。”
安悄悄跟在我后面,瓦莱莉把詹姆斯留在原地。
“请原谅,我不知道他会这么过激。”
“您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他带走。我还有一些病例需要归整。”她双手环抱,撕扯着手臂上的创可贴——典型的自卫姿态。
“您也听到了,他的时态混乱,叙事混乱,用词简单,说话完全没有章法。我并不是请求你一定原谅他,说到底,决定权在你,女士,原谅他还是让他得到他应得的痛苦,全在于你。”
“你在绑架我的良心。”她说,“你无权对我这么做,我还对你保有一点礼貌,请带着你朋友离开,再纠缠下去我就要报警了。”
这个护士似乎还不知道狄斯城的官僚体系臃肿世故到什么程度。“好的,没问题,女士,请别激动,请先听我把话说完。”
安在她身后冲我打手势。我知道自己必须在一分钟之内说服她。我深吸气,想说什么,但还是放下手,把全身重量压在手杖上,低下头。
“我没什么想说的。”我开口,“我想让我兄弟好受点,可我该怎么劝您呢?强迫您原谅他吗?您看,您已经打定主意、不想让任何事情改变您的想法,并且认为这对于良心来说是个痛苦的折磨,而他是罪人,他做过错事,所以由他来承担这痛苦是正常合理的。您完全不应该原谅他,合情合理,但请您以一个护士、一个医务工作者的身份给予他疏导。他深受战争后遗症的折磨,上个月还差点开枪打死一个路人,从这个角度来说,让他的症状稍微缓解,也是对社会稳定做的一点贡献。”
比安卡没有反驳,盯着我的手杖尖。“——and devote myself to the welfare of those committed to my care.您发过誓,护士。您是位优秀的医务人员,能够抛弃情感理智地考虑一下。”我向她欠身,转身回去。
“没成功。”我大声宣布,“那位护士很坚决。”
“真的没希望了?”
“至少你得不到原谅了,詹姆。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你得自己挨过去。”
詹姆斯捂住了脸,从他指缝间发出痛苦低沉的呻吟。瓦莱莉看我,我耸耸肩。“为什么总是无名小卒来承担一切?”她的声音也很大。
“我不知道。我们只是劳碌命。”
我们都沉默了。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我收了收腿,躲进黑暗里。我们就这么等着。詹姆斯没有平复,比安卡小姐没有行动,安没有回来。
“奥兹。”
“什么事,詹姆?”
“我想他们了。”他几乎把头埋进两腿之间,“我记得他们会带着我唱歌,我想唱歌,和他们一起唱。”
“我也是。”我知道他想让我说说话,“我们班也一样。吉姆总是起头,让我们在大老爹来之前唱上几首。我最喜欢《It’s the long road》,你知道的,和我父亲一样;劳埃德喜欢《The Side of A Hill》,而吉姆总是唱《One Day》。吉姆的嗓子很好,受过训练。他唱歌吹毛求疵,必须得要三个人给他和声,唱几个声部出来。就是在高潮那里,‘有一天,有一天’,我们唱得很好,大老爹也这么想,不过最后还是赏我们每人八十个俯卧撑。”
他的肩膀抽搐了几下,我想他是在笑。
“帕廷顿先生,我改主意了。”
这很突然,突然到他没反应过来。在部队,他能趁摔在面前的手雷还在冒烟时就把它扔回去,每人抢得过他。詹姆斯放下手,他的嘴唇发紫,好像刚经历了一小时的海水抗寒训练。“什么?”他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卑微。
“或许您朋友是对的,您以前是个好人,被异化成了现在的样子。我不能说我对您没有同情,但这同情绝没有多么高尚,仅仅是出于一个护士的责任。我不会原谅您,帕廷顿先生,永远不会,但我可以为您做心理疏导,并保守您的秘密。”
我想詹姆的眼神开始是震惊,随着她说下去,他脸上激烈的氛围开始消散,取而代之一种苦涩的忏悔,理智的忏悔。他稳住呼吸,站直了身体,对护士比安卡低下了头。“感谢您,女士。您能看到,今天我的状态不太适合做咨询,我们不如下次开始,我会向您预约时间的。”
“请您通过医院正规途径预约,同时,我希望我们可以安排我的几位同事在场。”“很合理的提议,我不能拒绝。”詹姆斯抬头看我。他的眼神里什么都有了。我冲他抬抬手,回个微笑。
“她一旦以对方的姓氏尊称,那么就说明她开始抛开情感工作了。”安在我耳边说,“我替她谢谢您,局长。”
“誓言是种异化人的工具。我希望大家都能放下一些沉重的东西,不论手段和指导思想如何。”我坦诚。安握住我的手,我任由她握着。
詹姆斯离开了,比安卡由安陪着坐在长椅上。瓦莱莉拿上我的帽子,把我拉到一边。
“你真的是四等人部队出来的?”她显得挺兴奋,“这种能力可不应该出现在你身上。”
“你就损我吧。”我笑着说,“现在四等人部队也并不比上三等差多少。我的口才如何?”
“媲美政客。”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评价。”
“你懂我意思。最近怎么样?”
“没什么,正常的工作日复一日。我不是刻意追求新意的人。”
“听说你要带那个斯宾塞家的小姑娘出来。上庭摆了通天的阵仗,宣称曾经的辉煌家族即将要恢复他那在毫无污点的岁月里一直保有的崇高。听听,他们把这么一群人吹捧得比太阳都高,在你的立场上恐怕更离谱。”
“在当事人的立场上谣言和宣传都是言过其实的。”“那个姑娘也持相同意见?”“艾瑞尔是个老好人,有圣母的爱心却没有相应的能力。加西亚的死不是她的错。”“谁?”“尚恩·拉撒路·加西亚,死在施粥棚的那个男孩。”“哦,那起中毒案,是那个——”“艾瑞尔。”“是艾瑞尔干的?至少斯宾塞所宣传的并非如此。”“事实也并非如此”
她的视线稍稍下移,盯着我的胸口。“听说你的锁骨下面有个伤疤,让我看看。”
她直接对我的衣领动手。“等等,别扯领带,我自己来。”我解开几粒扣子,把那道浅疤展示给她看。她摸着那里,我感到割伤处特有的钝痛和麻木。少顷,她轻轻叹气,帮我系好扣子,收紧领带并抚平。
“自从老爸离开后,我好像越来越喜欢叹气了。”她自嘲似的说。
“只要那是你所愿意的……”“只要我愿意,我就能这么做。我知道。”她又去摸那道疤,“你的心态很不错,大部分时候甚至不像一个上过战场的人。这很好。”
“我知道。”
“谁是生来该死的?”“没有人该死,瓦莱莉,也没有人生来该杀人。我杀人只不过是因为我不想死。这事也一样,没有人天生该被异化成他或她不想成为的样子,但有时我们身不由己。而且即使改头换面到完全不像自己最初的样子,只要能使自己得到安慰,我想没有太大问题。至于这皆大欢喜的改变是否应该出现,就留给那些整天吃空饷的哲学大师们去争个高低好了,我们可是实干家。”
瓦莱莉微笑着。“爸爸肯定很乐意你这样,不只是这种有明确目的的状态。你的帽子,能告诉我是受了他的影响吗?”
“是另一个人,我管他叫帽子先生。”我接过她递给我的帽子。
“嗯哼,有趣的称呼。”瓦莱莉永远知道如何使我乐观,使我不在深坑里挣扎,“你先回去吧,我们会照顾你兄弟,而且他又不是离开你就活不成。我们会把他送回去的。”
我眨了眨眼,用力吸一口气,仔细闻着。没有火药味。这是我姐姐,不是医疗兵,我手上没有枪,也没有人想干掉我或者需要我不得不去干掉。我没有吭声,没有说出真实想法和感受,戴上帽子,冲她招招手。和安一起转身离开。
“希望没造成误会,安。”我说,“我们一家人都是思维跳脱的脾气。”
“没什么,局长,这反倒是件好事,至少从我听来,我几乎理不清您谈话的思路。”
“这是好事?”
“说明您谈话的对象很理解您,或者很包容您。”
“是的……”我说,“的确是。”
我把帽子压得更低,转过走廊的拐角,詹姆斯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夜莺,我的四点方向。”
枪响了,几个在暗处蠕动的阴影瘫倒下去,积蓄欲发的力量消散。
“好眼力,局长。”
“好枪法。那个死役可在射程外。”我至今不知道夜莺是怎么用手枪打出步枪的准度的。
“预判而已。”她是声音在耳机里断断续续。
几个小时前,我收到FAC发来的紧急命令,从健身房往办公室赶的路上和夜莺撞个满怀。我们并排,快步穿过环形走廊。
“任务要求立即前往锈河,上面指定以温蒂为诱饵,调查死役武器原料来源,并寻找前清理部队事件的真相。” 夜莺在终端上一扫,我这里收到一份加密文件,“上面很重视这次行动。”
“又要管理局帮他们善后,FAC早晚得变成一个徒有其表的臃肿机构。”我从栏杆上望下去,天井那边的一间办公室里没有开灯。那是卓娅的地盘,目前大概只有我和夜莺能自由进出。如果不是他们要求,我真想带上她一起去。
“要命,现在都半夜了。”
“不会有事的。行动队组成的支援会在距离你们两公里的地方待命,狙击手机动,随时提供火力掩护,所有人配备夜间装备。”
“夜间装备?我们有那种东西?”
“采购办主任淘来的。”
“我永远都配不上你们,夜莺。”
“职责所在。”
不允许部队同行,是因为禁闭者们大多对他们有敌意,我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但没把握在电锯下救下他们。
温蒂的锯子贴着我的耳朵划过,地上的半截死役被切成碎块。
我说什么来着。“温蒂……”
“怎么,害怕了?可这就是锈河,遍地都是怪物,它们是怪物,我也是怪物,你也一样!哈哈哈!欢迎来到锈河!怕的话就趁早夹起尾巴回你的庇护所去吧!”
“我要是害怕,为什么不多带些人?”我抹掉溅在衣服上的黑泥,“小场面而已,谢谢关心。”
我明知道她压根不是真的关心我。
“哼哼。”她得意地摆弄电锯。角落里的怪物被电锯声刺激到,迟疑着不敢上前。
“它们害怕你。这可是从没见过的景象,死役会害怕。”
“这就是锈河。你要费尽心思,变成怪物,才能活下来……它们是怪物,那我就是怪物眼中的怪物,因为我当着它们的面吃掉了一个倒霉蛋,所以它们怕了,哈!我能活得下去,可它们不行!”她颇为骄傲,下巴高高扬起。
我可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你的情绪很好。”我说,“你说你一直想回来看看。因为你很配合,所以我带你来了。”
“你带我来?”她明察秋毫,“你带我来?可笑,带我来的可不止你一个。”
我向后面看了看,连行动队的影子都看不到。“因为我是条听话的狗,所以我的命比较值钱,他们不想让我就这么死掉。”
她反倒不悦起来,垂下头阴郁地看我,随后拽住我的胳膊跑起来,跑过一片废墟,耳机里传来滋滋声。通讯断了。
虽然夜莺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我一直秉持一个观点:禁闭者的力量之强远超一支装备精良的小队。以我在海军陆战队的武器装备,一个配备班用武器的小分队都敌不过温蒂。所以对于通讯断开,我并没有过多的担心,而且我这次穿上了定制的碳化钨装甲和几样武器,还有我的另一根钢制手杖,全身而退应该不成问题。
大概只跑了几分钟,温蒂停了下来。她背对着我,比了个停止的手势。那是部队里才有的专业动作。我顺着前面看去,发现几个穿着黑斗篷的人在挖着什么。即将消散的月光把那里的一切照得很亮。高低不平的地面,土地松软,是翻过的。渐渐的传来一股腐烂的味道。我在得州的河边见过因热量和潮湿腐烂的尸体。我想我大概没猜错。
我首先考虑到送葬人。既然温蒂活下来了,其他人也可能活下来。“你认识他们?”我采取迂回策略,直接问的话,她可能一怒之下把电锯扔到我身上。
“不。他们是魔鬼。他们等了很久了,他们来到这儿,来到每一个埋葬尸体的地方……他们以为我死了,可我没有,我又回来了,回来弄死他们……哈哈哈哈……好一份礼物,锈河,你对我真好,我很久没有见到黑色的血了,魔鬼的黑色的血。他们是魔鬼,能杀掉吗,我可以杀掉吧,不用你出手,我来就可以。”
我还没忘记我的任务,一点成果都没带回去,上面不好交代。我拉住她的手,把她按住。“先等等。”
那两个人并非完全没有畏惧,但那种畏惧是对实实在在的人的畏惧。他们挖着,时不时摸一下腰上的枪、环顾四周。他们不大交谈,应该是互相熟稔的搭档。
“没有动静?”一个问道。
“你他妈下次说话提个醒,差点吓死我。”另一个说,“没有。”
“没有就行。待会去那头,挖另一边的,南边,咱们白天记住的。完事了就能交差。”
我把手杖换了一只手握。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有上游负责人,可以顺着线追上去。现在该想想怎么收拾他们。
“南边?那可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温蒂冲出掩体,电锯发出嗡嗡声,她双手握住电锯,高高举过头顶,“你们不能去那里,不能!”
还没等我反应,她就举着锯子冲过去。“收割者!”一个人惊呼,“开枪,快开枪!”
“别杀了他们!”我吼着,握紧手杖跟在她后面。
枪声响起。温蒂挥舞电锯,居然挡开了几发子弹。我不能用枷锁,如果控制住温蒂,她会受伤的。我加速冲到前面,抡起手杖,用钢头敲在一个人的锁骨上。另一个人冲我连开六枪。我感到胸口挨了六下重击。我用手杖打飞他的枪,然后用虎口一下打在他的气管上。他跪下来,双手捂着喉咙。该死,我还是用力过猛了。
“温蒂,冷静,别杀人。”我边命令边从腰上拔出刀,检查他的状况。他的甲状软骨被我打碎了,呼吸道堵塞。我按住他不让他乱动,用刀在他气管下半段上划一个开口,再垂直划两下,轻轻掀开那一小块软骨,连皮带骨头掀开。这个白头发的人恢复了呼吸,气流从那个小天窗里进出。他的左手手腕断了,用右手捂着喉咙,盯着我,好像我比温蒂更恐怖。
那边那个带兜帽的家伙瘫在地上,嘴里不住地咒骂。“少些愤世嫉俗,先生。”我站起来朝他走过去,“你挣的钱太多,多到忘了应该感谢谁。”
我想他是打算破口大骂,但慑于温蒂的锯子,他没有开口。“我见过你们的纹身,黑水的,嗯?军团给你们的教训还不够多吗?”
“局长,让我杀掉怎么样?都是些垃圾、混蛋,死有余辜……”温蒂的表情说不上来是兴奋还是极端的愤怒,总之,她跃跃欲试。
“局长?局长?你是管理局的?就是那个关禁闭者的管理局?”兜帽好像抓住一丝希望。
“我已经准备好接受你们的投降了。”
“真是政府的人,政府的人……哈哈哈……”他看着那边的白发,笑了起来。“磕嗨了的瘾君子也不会像你这么笑。”我说。
“我们做个交易吧,我们商量一下!这、这可是好处啊!”他紧紧盯着我,观察我的反应。我没有表现出反感,打手势让他说下去。
“我们……我们合作一下,你看,没有其他人跟着,你又能管住这个怪物,为什么不向上面报告说没见过我们呢?我们干完这一笔六四分成,对面开的价可高啦,四成可是笔大数目。”他不顾锁骨疼痛,爬起来跪下,讨好地看着我,“别担心,这种模式早就有了,我们知道怎么瞒过去。我们以前的老大,和那帮自称送葬人的,我不知道你们叫它什么,总之这支队伍自称送葬人。我们的老大和他们做过交易,他们可太明白了。上头让他们来这里干活,却一点装备都不给,让人光着身子收拾死役,岂不是适得其反?”
“真的吗?”我摆出饶有兴趣的样子,留心枷锁的变化,它告诉我温蒂已经不知所措了,“再多说点。看,我是个局长,也不是送葬人的直属领导,不清楚情况。说下去。”
“他们就是帮小喽啰,乌合之众!开袋食品似的用完即弃。不管你同不同意,这就是事实!怎么样,想想看,这是笔好交易,你没理由拒绝!”
“哈哈哈……”温蒂低沉的笑声从我背后传来,枷锁向大脑发出警报,“送葬人?我就是送葬人啊!是你,是你们!你们偷走了温蒂的队长!你们把他变成一个恶棍!”她一脚把兜帽的头踩在地上,让电锯在他耳边吠。
“面对这个肮脏的世界,有些人必须走出来,直面污染;我们背负着沉重的责任,要为大家清扫出一条光明的道路出来。队长……队长!他是叛徒,出卖了我们所有人!你不明白……对,你怎么会明白?”
“可这是事实!”兜帽叫喊着,“上头摆明了让你们送死,把你们流放到这片地区,不允许离开、不允许背叛,放屁!傻瓜才不背叛!流放是几个世纪前的手段了?他们那帮自称文明的人,采用的却是这种不开化的手段。不给红利,也没有保障,我还在你们队伍里见到了孩子,裹着几块废铜烂铁就冲到最前头去。官僚们能文明到哪去!”
“对……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在清理任务中感染,变成了和我一样的疯子。我想救他,可队长一直跟我说他已经死了,我连每天见他都做不到,只能亲吻他留下来的玩具……你!”她抓住兜帽的领子,把他举起来,他疼得大叫,“我埋了一个,两个,三个,那么多人离我而去,在肮脏的垃圾堆里腐烂!我不接受他们的结局,不接受。他该死,队长……队长啊!”
她把兜帽扔到角落里,举起电锯。“你们也好,什么官僚也好,还有……还有队长……你们都在挡我的路,你们都该死,都该被埋葬。我是……我是送葬人,是清理者!”
“温蒂,够了!”
“不能让污染……流向世界。”
那是送葬人的口号,他们的宣言,詹姆斯给我弄来的文件里记载,每个人在加入的第一天,都要这样宣誓。看来特威戎把这个口号转化成了一种心理暗示。毕竟,世界上的每一个口号都是心理暗示。我挡在兜帽前面,温蒂的脸通红,牙咬得吱吱响。别说是死役了,我看到她这副模样都担心她会不会把我吃了。
“够了,温蒂,停下。”枷锁冲击我的大脑,它想出来。
“滚开!你想和他们做交易?你也要背叛我吗?!”她怒吼着,毫不犹豫地挥下电锯。我只能释放一部分枷锁,同时向前跨步,抓住她的手腕。她的力量太强了,即使有枷锁控制,我也没办法完全抵挡她。电锯一点点向下,碰到我左肩上的装甲,火花四溅,我被迫一条腿跪倒。“听着,温蒂,我不知道你以前杀没杀过人,但在我面前,你必须停手。杀人不像你想的那样轻松,也不是一件值得做的事。”
电锯已经切开装甲,我的皮肤能感觉到气流。“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阻止我?他们是魔鬼,是害虫!”“我给你信任不是让你来砍我的!我给你信任,把后背交给你很多次,你也得相信我,别杀人!”
温蒂一愣,话头被掐断了。我完全放开枷锁,让它奔涌而出,同时发力站起,脚下使个绊子,把她按倒在地。她还握着电锯,但已经无意反抗了。“你相信我?”她轻声问,“你真的相信我?”
“不然哪个傻子会单枪匹马跟你跑到这么个鬼地方。”枷锁在压制禁闭者时会对其造成不小的痛苦,但温蒂完全不在意。我把她拉起来,安抚她,让她到一边休息。即使力量再大,说到底她的体重还是正常的,我还能凭体重占据些优势,否则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呼叫夜莺,能听到吗?”
杂音很重,我耐心调整频率。这是项极其考验耐心的工作,只有那些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才能在炮火中冷静调频。
“我是夜莺,呼叫局长。”“收到,夜莺。”“能听到了。监测数据显示你的左肩处受伤,禁闭者状态处于临界点,现在必须出动行动队了。”“是的,让他们过来收拾一下这两个黑水的人。我没事。”“你确定吗?”“禁闭者已稳定,局面可控,我确定。”“那里有黑水的人?”“对,挖尸体的。叫上医务兵,把他们的命吊住,然后扔给上面,他们自会想办法套情报出来。其他的事别多管,这是命令。完毕。”“明白。已标记你们的位置,行动队会过去带走黑水的人。完毕。”“就这样,通讯结束。”
我用手杖敲晕了兜帽和白头发,回到温蒂旁边。她坐在墙角,垂着双手和脑袋,所幸还在呼吸。
“那个口号,我听过。是送葬人的誓言。”
“信条。”她喃喃道,“我们的信条。”她又嘀咕了几句,突然看向我。“你刚刚说信任我,不是骗人?”
“我们一起上过战场——如果消灭死役也算战斗的话。我只是个普通人,能在它们手下活下来全靠你,如果我不信任你,我早就如你所愿躺在阴沟里了。”我故意说。
她下意识用力摇头,却又警惕起来。“你想知道什么?真相?官老爷们最想听的就是老实交代。队长告诉过我。”
我现在不打算提起特威戎。“就说说你自己。我只想听这个。”
任何有想法的人都对我说过,与禁闭者保持距离,我们永远不是一路人,别想着能和他们有多深的交情,即使有,也要及时止住,因为这不利于工作。我很认同这话,一直以来也按着这忠告行事。但眼下的情况是,我不得不在我和温蒂的信任上再加一些东西,这样才能套取情报,毕竟要对抗特威戎在她身上施加的影响,必须用同等有力的手段。我和她都是被政府抛弃的人,都眼睁睁看着战友兄弟离开,我有把握触及她的内心。使禁闭者服从度上升,管理局也可以少费些工夫,而且这并不是很不情愿的事。
我并非不想和他们交朋友,事实证明了,这不可能。
“我是被队长收养的孤儿,注定要成为送葬人的。在那儿,大家都一样,都是没有前路的人,我们的衣服破破烂烂,没有药,伤口暴露在污染中,每天都加重几分。每一天都要面对怪物的威胁,还有污染……在我们脑子里的疯狂的念头。”
“你们都被感染了,被黑环物质。”我想到安给我的那本医疗日志。
“对,对,没错,我们就是处理污染的,那么那么多,永远处理不完,我们的眼睛慢慢看不清东西,脑子里有人不停说话,真的,所有人都快疯了……哈哈,我有时候都觉得,自己也是个怪物,或许你们也是这么看我的,不过我不在乎,我有家人。大家说,没关系,正因为污染夺走了我们的一切,才不能让它夺走更多人的幸福。我们是最适合做这工作的,我们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所以才正适合做这项伟大的工作,我的家人和我,才有了向善的动力,不然……我早因为毫无希望被怪物吃了。他们是最伟大、最高尚的人,没有人比他们、比我们更伟大。”
她从歇斯底里状态中恢复了,那抹带了理智的笑更让我难受。
“大家都疯了,都是。有一次,卡尔不舒服,他五天没吃东西了,小拉达也奄奄一息了。我们把他们留在营地,出去找吃的。等我们回来,发现他在煮汤,他高兴地说找到吃的了,找到肉了。但我们找不到小拉达了,整片营地都没有……队长最先想起来,卡尔接触污染太多了,是我们中最多的,他整个下半身和半张脸都变成黑色的了,他早就疯了,可我们以前居然没有发现,我们还以为他是亲爱的卡尔。队长杀了他,用刀捅进他的脖子后面,说这是他能想到的最轻松的死法了。那天我们埋葬了两个人。当我看到小拉达的那片土地被水弄湿,水渍渐渐扩散开,我哭了……然后队长让其他人离开,他紧紧抱住我,他每次在我哭的时候都会抱紧我,我很温暖,也很快乐,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快乐,但是,但是他……他说没事,他说没事……我常常不听他的话,大家都听他的话,只有我觉得他有时候错了,但我不想被他……被他抛弃……”
我察觉有不对劲的地方。我看到的事情让我大吃一惊。她的身体——
詹姆斯,你说的真对,太他妈对了。
我解开装甲,拉起她的手贴在我的心脏处。她打了个冷战,但没有缩回手去。“谢谢,你相信我了,对吗?那你是怎么看待你的队长的呢?如何看待特威戎?”
她立刻紧张起来,抽回那只手,仿佛直呼其名是个禁忌。我靠近她,把手放在她肩上安慰她。积极的肢体接触和温和的语言很快发挥作用,温蒂停止了发抖,手指开始在地上画着圈,那不是无规则的,而是某种有意义的符号。她整个人都瑟缩了起来,比被淋得湿透的小猫还无助。
“他……队长,他不是好人,但我没法相信,我一直坚信他是个好人,是我的家人。他是我们的长官,是所有人的领头者,有他在,每次清理行动都很顺利,大家都不会受很重的伤。大家都听他的。只有我,只有不听话的温蒂,有时候觉得他不对,但队长教给我许多,队长教会温蒂怎么战斗、怎么打手势、怎么潜行不被人发现,还教了温蒂唱歌,那首歌是队长改的,队长说他只改了几个词,很适合我们送葬人。关于政府的事也是队长告诉温蒂的,队长说我们早就被放弃了,被丢在锈河自生自灭。队长要温蒂发誓,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开锈河,回到狄斯城,向官僚们讨回属于我们的一份。‘官僚’这个词也是队长教的。可温蒂觉得这样不对,没有发誓。队长……他,他绝对不会在那里停手的。我了解他,直到最后,我看透了他。他是个叛徒。”
恐怕连特威戎自己都没料到,他杀回狄斯城的宏伟计划被一个出生在肮脏锈河的流浪儿给毁了。但即使他成功杀出锈河,FAC也不会让他顺遂。詹姆斯告诉我,FAC早就盯上他的反常行为了,只不过一直没有出手,直到温蒂杀了他,官方都没有行动。
我再次抓起温蒂的手放在胸口上。“听着,温蒂,你是对的,他绝不会在合适的地方收手,他毫无底线,他给予你的爱也不是正常的爱,那是扭曲的、邪恶的。你看,这才是正常的爱,不伤害你、不强迫你,只是轻轻的,这样就行。”
“轻轻的……对,你信任我。队长说过,能把背后交给我的,一定是信任我的……啊,”她夹紧双腿,大腿互相摩擦着,呼吸微微颤抖,“队长……他说的对吗?局长,他这句话是正确的对吗?”
“是的。魔鬼有时候也会说真话。”她足够相信我,才会征求我的意见。好样的,奥西诺。“你想远离他吗?”
“我不行……我不能离开他,队长说过,一旦温蒂离开队长,就会……”“现在你已经离开他了,如何呢?你既没有死去,也没有失去什么。”“可我失去了家人,所有家人,这是他给我的惩罚!”“温蒂,你说过你和你的家人全都感染了。感染是不可逆的,是绝症,凡是感染了的人都会死。这不是因为特威戎,是自然现象,早晚会发生的。”
温蒂屏住了呼吸。“你是说,他们不是因我而死?”“不是,温蒂。”我说,“他们注定要这样。我能去看看他们吗?”
“看看他们?你要见我的家人?你要做什么!你也要控制他们,像控制我那样?然后再扔进哪个地方,让他们继续受苦?”她想用锯子砍过来,但她的行动被阻止了,转而跪在我面前,“求求你,别去找他们,我不会带你去的,求你别让他们再受苦。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你可以把我切碎,随便怎么做,别去打扰他们,求你了……”
我绕过她的腋下,抱住她,让她站起来。“我什么也不会做。我发誓只是去看看。你相信我,不是吗?”
温蒂直勾勾盯着我,随后,一阵笑声冲出来。“对,我怎么把这事忘了。你是局长。是的,我信任你,局长。你不会做那些事的,虽然你也是个官僚,局长先生。那么,请跟我来吧,就在南边。”
我瞧着她,看她从疯疯癫癫的狂气样慢慢变得收敛,拿出一个她这个年纪少女所特有的全部礼貌和安静,就像从口袋里取出一只苹果一样容易。我看过她这样很多次了,但这次似乎有所差别。太阳露出一点端倪,温蒂的脸前所未有的白,那是种惨白,毫无生命,毫无希望。肯定有什么要发生了。于是我点点头,跟着她前进。
我不知道我们走了多远,只注意到腐尸的气味远去了,光芒之下升腾的氨气烟雾也不见了。眼前是一块被铁丝网围起来的空地,很干净,没有垃圾、废墟、不明的液体,当然,坟墓周围的土地也是干燥的。
“就是这里。”温蒂呼唤起来,“诺娃,约翰?你们醒了吗?呵呵,不好意思,局长,他们太困了,我们总是半夜去干活。进来吧,和我一起等他们起床。”
一个个坟茔前摆放着各种东西,正像人们睡着后会在怀里抱着的东西,比方说那个很明显是孩子玩具的东西。
“来,过来,不过要小声一点……别把他们吵醒了。”她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是普通人会做的那种,“这也是他教我的——咳咳,请容我向你介绍。这是诺娃,一个傻大个,抬他上床时我差点搬不动他,明明我们吃的都是一样的。那边那个,那些石头是我摆上去的,他叫约翰,连数字都不会数,比我还笨,不过他倒是很清楚自己送葬了多少个死役。每送葬一个,他就拿一颗石头揣进兜里,从来没丢,我也没把它们弄丢,这不,全在他枕边了!我还加上了一个,因为他说过,他要自己送葬自己变成的死役。呸,他就喜欢胡思乱想,我看他睡一觉起来就没问题了。”
我在战场上八年,自以为见过了所有残酷的和意外的事,没有什么能使我吃惊,但这个送葬人的经历还是闻所未闻:能亲自给自己收尸的,正常的战场上不会出现。
“然后是……是她,我可怜的莉莉,菲诺的好朋友,却只能看着菲诺变异,没法拯救他。她实在下不去手,所以我帮了她一把,合伙把菲诺送葬了。她哭个不停,可千万别把她吵醒了。”她轻轻拍了拍坟。
“至于我,我的床在这里。”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躺在里面,刚好合适,“嘻嘻,我每天都睡在这里,可惜他们总是赖床,每天都只有我一个人醒过来。”
她当着我的面闭上眼睛,放松身体。“温蒂,你知道他们都怎么了。你不能睡在这里,现在不能。”我真害怕她一闭上眼就再也睁不开了,“他们死了,但你还活着。”
“死了……你为什么要说他们死了?”她从坑里爬起来,“那个叛徒……他也是这么说的,你是不是也想要他们的尸体!他们没死,他们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他们!”
又来了,她再次陷入疯狂,歇斯底里,哭着笑着,冲我大吼,又突然停下,语速飞快地自言自语,抱着头在原地踏小碎步。最后她松开扯着头发的手,又举起电锯,在电锯轰鸣声中,她控诉起来:
“背叛,背叛,背叛。我的一切都砸在埋葬别人这趟烂活上。我埋了死役、埋了敌人、埋了家人,可没人来埋我,也没人去埋真正该死的官僚。我给你最后的信任,你把它丢开。现在你惹毛我了!我要惩罚你,把你和那群高高在上的狗杂种塞进同一个棺材里!!我发誓我会——”她上气不接下气,胡乱挥舞电锯,跳着无序而悲伤的狂想曲。周围的空气扭曲起来,缠上她的手脚。她没有目标,也没有什么回应她,前后左右只有虚无供她切割,而虚无给你的除了虚无就是虚无。她时而大声叫喊,时而低声下气,好像在声泪俱下地跪着求着一个无赖原谅自己不存在的漫长罪恶。
“我诅咒你,特威戎,我的队长,我的家人!混蛋官员们带走你的灵魂,让你出卖我们,变成阴沟里的沉渣烂泥,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杂种。但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你没有理由这么做,队长亲口说的,我们是一家人,温蒂和队长是一家人,大家都是一家人。你为什么对我们失望?温蒂做得不够好吗,温蒂犯了多大的错,才让你如此失望?是的,温蒂经常犯错,队长提醒过警告过惩罚过温蒂。难道是温蒂让队长失望了吗?如果温蒂当时不那么做,队长是不是就能回来,回我们身边?温蒂是罪人吗,温蒂是罪人吗!不。不。等等。我不是罪人,我是埋葬罪人的人啊,没有人能说我错!我没有错啊啊!那到底是什么让你对我们失望、离开我们背叛我们?出来!回答我!”
她的动作开始慢下来,电锯越来越疲惫。她泪流满面,喉咙因为大声嘶吼而嘶哑不已。她踩到一块石头,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般笨拙地摔倒,电锯差点插进自己的肚子。我终于找到靠近她的机会,踢开电锯,抱起她的上半身,摘下手套握住她冰凉的手。枷锁的震颤在减轻。温蒂没有看我,她的双眼空空地望着,眼神带着温情飞向天空,发紫的嘴唇还在颤抖。
“我好冷。队长,我好累好冷。队长你在哪里?呼叫队长,收到请回答,完毕。呼叫队长。不。是的。我死了,我和我们都死了,队长也死了,我埋了你,埋了他,埋了他们,但谁来埋我?队长,你在哪?为什么没人埋我?拜托。谁都好,回答我。”
“那不是你的队长。”我说,同时感到这句话将会是最后的宣判,“他是个魔鬼,不是你的家人。他控制了你,但这不是你的错。告诉我,温蒂,你杀过人吗?”
“没有……温蒂没有杀人,温蒂只是……温蒂只是想和大家在一起。现在,温蒂想……为你,为任何一个好人而死,这样才算有意义……”
“别用这种方式跟我说话。”我使用强硬的口气,“我不会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控制你,你也无权为任何一个人而死。别死,温蒂,你不能死。”
“为什么?我们都死了,我是最后一个送葬人,我发誓送葬人会在我这里终结,但我连他们的尸体都保护不了,连那些坏人都下不去手杀死……我是个废物,没有什么理由活下去了,或者答应我,让我为你而死,为你这个活生生的好人而死。你不是我的家人,也不是朋友,但我求求你,让我有点价值,让我为你而死吧……”
“不。”我回答,“你不能为我而死。你不仅不能死,而且还要活下去,这一次为你自己而活。”
“为自己……可我从来没有尝试过。”
“那就去试试。试试看,不会有意外的。相信我,你的家人们肯定很希望看到你还活着。我保证,等你死了,我会把你送到这里,让你和你的家人们永远待在一起。但在这之前,你必须为你自己活着。”
“对,对啊,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他们都希望别人活下去。是的,是的。发誓,快对我发誓,发誓你会把我送到他们身边。”
“我以诺兰·安德森之子,奥西诺·安德森个人的名义,向你发誓,温蒂。”
她的身体完全放松下去,把手放在眼睛上,遮住太阳光。“他说过,不能以任何人的任何身份发誓,只能以你自己……他说的对吗,这话对吗?”
“这一句话是对的。”“那就好。呼——你想听我唱歌吗?我唱给你听。我的家人们常常给我伴奏,就是他改编的那首歌,他说他只改了几个词,但很适合我们送葬人。”
“你说过。好的,我在听,请你唱吧。”
温蒂微微张开嘴,接着,我听到了一段无比熟悉的旋律。
Sometimes I wake under the moon
and thank God I'm breathing,
Then I pray, "Don't take us soon, cause we are here for a mission",
Sometimes in the tears we drown,But we never let it get us down,
So when negativity surrounds,we know some day it'll all turn around, because
All our life we've been fighting for,
we've been praying for,For the people could say,
What around us is a peaceful world,
there'll be no more wars,
And our children is playing,
One day (One day), one day (One day), one day (Oh-oh-ohh),
One day (One day), one day (One day), one day (Oh-oh-ohh),
我感到脸上有东西,一摸,那是泪。“很好听,”我说,“也很熟悉。”
“好啦,我累了,既然你把我关进你的管理局,那就给我找个地方睡觉。你知道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我被拷着,你坐在我前面。我是不是说过,你身上有股死人的臭味?我没忘记说吧?现在我告诉你,那是个局,不管是谁来,不管谁坐在我面前,我都会设这个局。我痛恨官僚,痛恨他们,这是我能确定的几件事之一,另外一件是我爱我的家人。不管我疯成什么样,我都很确定。但你让我犹豫了。你身上有真正的血腥味,不仅仅存在于你手上,也不仅仅是带油墨和墨水臭味的血腥味,是真正的血,你杀过人,你亲手杀过人,对吧?你为此感到痛苦,对吧?你身上有真正的血腥味,还有痛苦的气味,痛苦的心会散发出特殊的气味,而我们擅长认出这种气味。你懂吗?我们,送葬人们。”
“我明白。”
“胡扯,你根本不明白。”她微笑,脑袋晃来晃去,“你不是普通官僚,你有心,有心才会痛苦,血液才是红色的,才能散发出痛苦的气味。你应该早点告诉我。那样我就会知道你不是怪物,你是人,就不需要一直压着疯狂没把你切碎。我是个傻瓜,为了一点气味就忍着不杀你。我早该对你们绝望了,我早该把你杀了剁碎,可你一直把我当成正常人,连那些我都自知不正常的时候也是。你明明就是正常人,不是我这样的疯子,你早该告诉我的。你早就应该告诉我……”
“温蒂?”
温蒂没有回答。她的头停止了摇晃,渐渐沉下去,头发盖在她的脸上。我耐心地等了很久,无事发生。我试着轻轻摇晃,她咂咂嘴,抱住我的腰,把头埋进我怀里。我挪了挪,用后背对着太阳。在我造成的阴影里,在梦中,她露出了微笑。
我并没有以完全的真心待她,她也并非因为爱我或喜欢我而愿意为我而死。我发过誓,不让任何一个不该死的人死在我面前,但我心里确实不希望这个女孩悲惨地自我了断。我希望给她光,给她活下去的动力。她需要救赎、需要有意义的人生,我也需要,每一个为善的或者希望以余生来行善的人都需要。
我有权对她做出宣判吗?作为一个杀过人的男人,我有资格引导她吗?无论如何,我这么做了,无论如何,结果足够好。
“特威戎是谁?”
我感受了一下面部肌肉,把下沉的嘴角提起来。“他是个海陆空全能的自由人,飞行时间超过一千小时,我和詹姆斯在部队里就听说过他的名号。退役后他来到狄斯城,一段时间后被发现诱奸家庭主妇,进监狱蹲了五年,FAC着手组建送葬人部队时把他编了进去。你大概能听出他的手段吧?”
辰砂居然摇头。好,这可不怪我。我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他口才很好,且行动力强,最重要的是,他心中没有对法纪和道德的向往,它们约束不了他。送葬人队伍全受到了他的影响。他利用死役污染和催眠诱导手段,让他的队员在心中建立起对他的绝对信任和服从。那些黑泥就是他这个精神科医生的现成的药物。对于温蒂——你真的不明白吗?辰砂小姐,温蒂早就不是处女了。这个巴甫洛夫用物理和精神上的双重控制给她套上了一圈圈枷锁,把她驯服他的狗。但他低估了温蒂。这孩子内心对于良善有天生的向往,当她目睹她的队长、她最亲近最服从的人在干她最厌恶的交易时,她就被这种矛盾撕裂了。最终,她对善的向往压过了对恶的服从,亲手结果了那个杂种。”
我放下了笔。辰砂皱起了眉头。“这个符号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得知道,辰砂小姐,有些人生下来心中就有恶的种子,最终它定会在腐烂肮脏的滋养下长大,开出带刺的花来,而这花完全不具有任何审美意义。我们总是想善待善的,唾弃恶的,但我们却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生来是恶的那些人能在任何一个地方混得风生水起,那些善的却因为在外界干扰下做出的一个错误决定懊悔,并且因为他们不愿意采取不义的方式而很有可能被良心折磨至死,就因为他们是善的。我并不要求你做什么很符合道义的决定,因为那些人当初曾伤你那么深,让你对世界那么失望。你不必去原谅哪怕一个做了错事的善人,决定权在你自己;但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就应该在知道事情缘由的时候纠结。特威戎从来都不是一个个例,他确实存在,或许不那么极端,但你不能否认以某种形式控制你身体和灵魂的人不存在。保持思考,保持思考就没事。请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吧,无论要不要在善行里掺点什么东西,救兄弟这件事总是值得鼓励的。现在,我要去开会。”我说完起身就往门外走。
“等等。”意料之中,辰砂叫住我,“我接受你的提议。我会立刻开始工作,但你要先满足我的要求。”
“开个价吧。”
“我的几个同在蛇眼的兄弟因为保护我被FAC逮捕,面临多项指控。请你联系那边,释放他们,不带审判和任何形式案底的无罪释放。”
“他们总共几个人?”
辰砂比了个数字:右手张开五指,左手伸直拇指、食指和中指。“有点难办,”我挠头,“这可值好大一笔人情。不过成交。拿上这个,看见上面的红色小按钮了吗?等到你们快成功跑出去了,就连按五下,有意外或突发情况就按三下。带在身上,以便于我能找到你。”
“我该怎么跟他们解释?”她低头打量这个小小的圆柱形物体。
“或许可以告诉他们,这是用来联系外面接应的人的。总得有接应——你懂的。”
“你不是完全不懂。”她阴沉着脸。
“我没办法亲自实验,所以才要找一个信得过的专家。”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什么?”
我感到肾上腺素在腹腔里翻涌。“我是——”我把声音拉得很长,“月亮,岛上王国的那座迷宫,一个不想让任何无辜者死在我面前的活死役。”
她举起那个小物件,连按了三次,我的终端发出响声。“我要在一周之内听到我兄弟平安的消息,否则合同作废。”
“蛇眼的人办事都喜欢在签了名后单方面追加附加条款?”
“别把我的个人行为和蛇眼混为一谈。”她毫不在乎我的挑衅,“你没法激怒我,特别是在我开始工作后。你说得对,我最终还是得把后背交给你,不管我愿不愿意。所以咱们最后和平共处,你提要求,我完成,仅此而已。”
我明智地闭着嘴倾听。
“你坐上了这个位子,很好,但你为此丢掉了最珍贵的东西。或许你曾经拥有过它们,在战场上为兄弟挡过子弹,但你现在忘了,忘记了那些让你活下来的东西,而东西丢掉就找不回来了。我们注定没法互相认同,公务员,你可以抓住我,束缚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这是你的自由。我不会逃跑,在完成这个任务之后也不会。”
我想我脸上一定有控制不住的微笑。“好吧,辰砂小姐,你想这么认为就这么认为吧,我无所谓,只要你能成功逃出去,怎么着评论我都可以。”
她示威似的收好小物件,推门离开。常有人误会我,而且他们的判断越离谱我就越开心,大概这样就代表我不是个很容易被琢磨透的人。刚刚那个故事是我的回忆,我只告诉了她温蒂的事,关于詹姆斯、那位护士和警卫斯科奇·拉维尔,我一笔带过。我在过去的战争生活中获得的很重要的一点认识就是,如果你非得过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那最好把命花在一项有用的事情上。即使不得不喋血,也要舔刀背上的血。
不过她提醒我了,不能忘记过去的兄弟情,没错,海军陆战队212连只剩我和詹姆斯两个人,但这不是忘记大老爹、忘记兄弟们的借口。我得以某种方式对抗时间的消磨,再疼痛难忍也要对抗。我不会被异化,我要让命运流血。
我拿起桌上的那把枪。柯尔特蟒蛇,8英寸枪管,这是我们整个光荣的连队所信仰的神。我们依靠祂去救无辜者的生命、救兄弟的命,当然还有自己的命。
我们不是什么好人,也做过坏事,但身处部队,我们所做的大部分坏事都是身不由己的。因为我们注定是劳碌命。仅仅如此。
枪油味充斥了我的鼻腔。被娜塔莉·勒拜弄出的旧伤隐隐作痛。我低声唱起了歌,那首《One Day》,一个人,反复唱着,好像只要重复得够多,他们就会回来,一起唱出一个人没法唱出的多声部。

希望这个故事能给你思考,这样再好不过
温蒂篇是我目前最长的一篇单品,超过40000字所以不得不分两部发。其中藏了很多我想表达的东西,手法上模仿了《第一滴血》等作品,使用了大量大段独白,效果说得过去。文中的ooc成分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多的,某些部分(比方说特威戎的部分)会让某些单纯来看文的局长难以接受或不舒服。我想说的是,我写东西从来不考虑能有多少人看,有人看自然高兴,没有的话也无所谓,我接受建议,但不接受对文章某些艺术手法的无知的指责。在这里提示一下:这个“特威戎”从头到尾只存在于对话和档案中,没有表明他做过哪些明确的事或说过哪些具体的话,但他好像什么都做过、什么都说过。伴随他的三次出场的是没有明确意义的无法辨识的“符号”。同时,“特威戎”一词是法语“背叛”一词的音译。有了这些,再结合文中反复出现的一些词汇,各位就能明白其中的含义。我只能说,文中几乎一切都是隐喻。
下一篇写艾瑞尔,是回应一位给予我莫大鼓励的同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