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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生丨无疆2

2022-06-07 19:55 作者:白衣送火锅  | 我要投稿

白教授和沈巍第二天一早便启程前往绪山了。罗浮生远远望着他们走出东江宾馆大门,他也不耽搁,立即向经理辞职。他把沈巍签名的书收在家中,开车去了洪家。

日已偏西,洪老板坐在书房,把玩一只吉金酒器,酒器锈迹斑斑,但还算完整,内壁上隐约有一个图案,模糊不清,他用手指摩挲着,若有所思。他已接到罗浮生的电话,知道他要过来,便屏退了其他人。这是洪老板的用人之道,各自为政,互不干涉。

罗浮生恭恭敬敬敲了三下门。

“进来。”

罗浮生推门而入,把门关好:“义父,您交代的事我办好了,我和沈巍算是认识了。”

洪老板不置可否,用手点了点吉金酒器,问罗浮生:“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一只……觞?”罗浮生倒是没有白听一整天的考古学研讨会。

洪老板将觞倾向他,又问:“你知道这里面的字是什么?”

罗浮生靠近些,弯腰就着洪老板手上,皱眉仔细看,一团不规则的花纹,怎么也看不出有字,他诚实地摇了摇头。

“现在让你去问沈巍,你能问吗?”

罗浮生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眼睛下移,盯着吉金觞,想象自己去问沈巍这个问题的样子,脑子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沈老师您好,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也许……也许我能问……”罗浮生不肯定地说。

洪老板放下吉金觞,肃然看着罗浮生:“过几天,和我去一趟龙城。我要见几个朋友,你去找沈巍联络一下感情。今后,如果有什么事需要问他,你不要说‘也许’。”

“是,义父,”罗浮生迟疑一下,“义父,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找沈巍,我们花钱雇人不是更方便吗……”

“有些事,情义比利益靠得住,”洪老板见罗浮生愕然不语,又补了一句,“像他们这样的学者,不会为金钱所动的。”

“我明白了,义父。”

“嗯,投其所好,不用我多说吧。”

罗浮生点点头:“义父放心。”

“对你,我当然放心,”洪老板神色忽然柔和起来,“你从小到大,一直是个好孩子。”

罗浮生的心抖了一下。

洪老板指了指靠墙的花梨木长椅,让罗浮生坐下。

“这次去学术研讨会,学到不少吧?”

“呵,”罗浮生短促地笑了一下,“我其实……其实也没……”

洪老板不欲为难他:“本来以你的年龄,扮个学生倒是不错,可我怕你聊上两句就露了馅。扮工作人员,反而容易取信于人。”

“义父,我有自知之明。”罗浮生不自觉地用手搓了搓膝盖。

“我费了些周折,才把你放进东江宾馆,你果然没让义父失望。”

罗浮生微微坐直了些,木椅上虽铺了软垫,依然有些硬。洪老板说:“浮生啊,今晚在家里吃饭吧。”罗浮生突然笑起来:“好,义父,晚上有生煎吗?”

白教授和沈巍在绪山站下了火车,天已经黑了,绪山考古研究所派车接他们到了县里的一家民宿。

研究所所长喜笑颜开地欢迎他们两人:“白老师这次能来可太好了!路上辛苦了。”

白教授爽朗一笑:“不辛苦,不辛苦,我是埋首故纸堆了,你们这里才是前线呢。”

沈巍打过招呼,便在一旁静静地陪着,所长却不放过他:“沈巍呀,你怎么还是不爱说话,你这样可不像白老师的弟子啊。”

白教授笑着维护沈巍,对所长说:“你还好意思说,你上回灌他酒,差点把人送医院去,是不是嫉妒我有个好学生?”

“我的学生也不差啊!再说,他就喝了一杯,我怎么是灌酒……”

“我看你也要少喝酒……”

“哎,别提这个了……”所长岔开话题,“井然那孩子是不是回国了?”

“他在吴州有工作。”

两人边说边笑,民宿食堂里已备好了饭菜,其他研究员和工作人员早已吃完晚饭,迎接了白教授和沈巍以后,便各自散开了,食堂里只剩下所长和吉金研究室主任作陪。

主任和沈巍年龄相仿,他拉着沈巍聊天:“沈老师的大作,我最近拜读了,有些别人想不到的证据,你一点透,大家都悟了。哎,你真是天生该研究这个的人。”

“我只不过是……幸运。”沈巍看着主任,他虽然才三十多岁,发丝竟已有几簇变白,室外工作使他脸上显出皱纹。

主任注意到沈巍的视线,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说:“沈老师,你怎么就看不出什么变化呢?”

沈巍瞬间僵住,他缓缓撤下搁在桌面的手,用一个笑止住对话,他转头看向白教授和所长,佯装听他们聊天,只言片语飘过他的耳朵:“……人生固穷……不过是个挖土的……于人无害……”

这时主任突然出声:“沈老师,你说努力和天赋哪个重要?”沈巍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主任叹了口气:“还是寿命重要。”

吃过晚饭,沈巍回到房间。他拿出手机,再次打开未接来电,看着那一串红色号码,手指悬在上面,整个人的动作凝住了。罗浮生送的点心可以扔,毕竟他平常不会随身带这种花花绿绿的食物,也算个好借口,可一个安安静静的未接来电,他要是删了,反而显得着意。沈巍不敢承认自己对罗浮生另眼相看,一旦行为上接受了,心里的关口就防不住了。沈巍觉得自己像一条流不尽的河,早已看够了搁浅,再也不想与人为伴。于是,他一遍遍踌躇在删与不删之间,一遍遍打开罗浮生的手机号码,直到深深记忆下来,事与愿违。

第二日清晨,所有人坐上研究所租的面包车,前往成家台村,村子地界就在县城南边。当地雇的工人已经到了,聚在一起嘁嘁喳喳地说着话。绪山这一片墓葬群已发掘了几年,乡里村邻互相通气,家里能出力的都愿意来这打工。他们和研究所的人已经熟识了,都是经验丰富的工人,偶尔来个新人,也不需要研究所分出精力去教,大家合作得十分顺畅。

前期工作已经完成了,M2和M3规模较小,都有不同程度的破坏,M1封土之上曾建过庙宇,因此幸免于难。白教授和沈巍到了这里,看到十几个整整齐齐的探方。接下来还是体力活,有工人和机械,白教授没必要一直在外面站着,她和所长商量了几句,两个人便带着资料,乘上专门用来往返的轻便三轮车,回民宿去了。

众人各自忙碌着,沈巍拿出画板和笔,开始描绘周围的环境,这是他的习惯,研究所的人和他共事过,都不觉有异。

不过有新人好奇,一个看起来还是学生模样的研究员趁休息的间隙走到沈巍身边,问道:“沈老师,我们现在不是有相机吗,为什么还要画得这么详细呢?”

沈巍停笔,耐心地回答他:“这只是我个人喜好,没有什么特殊原因。”研究员低头看了一眼沈巍的素描,比例精确,巨细无遗,就连小树杈都勾勒了出来,顿生钦佩。

晚上,凉风四起,月朗星稀。所长端了一壶热腾腾的红茶代酒,坐在院子里的蓝色连体餐桌边自斟自饮,这景象既有金谷梁园的风雅潇洒,又有穷乡僻壤的艰难辛酸。沈巍还没睡,民宿的窗帘坏了半边,硕大的月亮悬在房顶,他索性推窗查看外面的动静。他和主任被安排在二楼的一个房间,主任一直没回来,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院子,他和所长两个人举杯对饮,竟将一壶红茶喝出了垂虹吸海的气势。

沈巍看二人乐中似有隐忧,他不愿深思,便轻轻阖上窗,就在窗扇将关未关之际,所长突然一声长叹:“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巍呆在当场。

罗浮生开车载着洪老板驶往龙城,迎着日落之前最后的刺目阳光,他身上微微地出了些汗。洪老板的车是一辆黑色轿车,外表看很是低调,内里设计得十分舒适,开起来也稳当顺手,罗浮生很喜欢这辆车,只是嫌它看着不够拉风。

洪老板坐在后座闭目养神,罗浮生透过后视镜看他。洪老板年轻时身材健硕,陪子女和罗浮生一块玩的次数虽然有限,但每次都哄得孩子们很开心,他好像永远精力充沛。等到他们长大一些,洪老板愈发不爱谈笑了,罗浮生早慧,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处境,所以小小年纪便努力帮洪老板做事,那时的他心中还没有什么善恶是非,只知道要完成洪老板的交代。这几年,洪家经营的娱乐场所屡遭查禁,平常与洪老板往来的某些朋友纷纷推脱工作难做,无法回护,洪老板便开始另寻他路。

罗浮生眼见着洪老板头上的白发越生越多,他希望洪老板能放下一部分生意,因此当洪老板决定转投古玩生意,他无比支持,只不过他实在外行,想帮忙也无从下手。最近洪老板四处奔忙,罗浮生有预感,他的新事业马上就要运转起来了。

后视镜里的洪老板忽然睁眼,他吩咐罗浮生说:“浮生,我今天可能要和老朋友聊到很晚,你去找找沈巍,不必急着接我,如果你要留在龙城,这车就给你用,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好,我知道了,义父。”罗浮生用手指轻叩了方向盘几下,然后转了个弯。不久,车子到了一栋绿树掩映的小楼前,洪老板下车走了过去。罗浮生驶离这里,从倒车镜中又望了一眼,两个穿深色对襟褂子的中年男人出门迎接洪老板,如同多年老友会面,可罗浮生从没见过他们。

罗浮生把车开出去一段,茫然不知自己应当去哪,他想起洪老板几天前对他说的话,“情义比利益靠得住”。他相信洪老板是真的对他好,他从小的吃穿用度都和洪老板的子女一样,只是他不爱读书,因此不像他们那样天南海北地去求学,但罗浮生喜欢的东西,洪老板从不吝惜,给他买的都是最好的,比如他的越野车。可罗浮生还是觉得缺少了什么,这种感觉伴随着他的长大,在他心里时隐时现。他也在年少时的梦里建构自己将来要过的日子,可惜他入世太早,那些自由诗意的遐想未及展开,便先失去了素材。于是,梦里只剩一片空洞灰暗,陪伴他的都是星星点点抓不住的幻影。所以罗浮生喜欢喝一点酒,轻飘飘的微醺感觉,让他仿佛与幻影融为一体,至少能得到短暂的永恒。

他把车子开到一家咖啡馆,锁好车,凌空抛起钥匙,又一把抓住,在这毫无意义的动作里,他获得一丝勇气。罗浮生点了一大杯含酒精的咖啡,坐进暗影遮挡的角落,仰头喝光了。他拿出手机,翻到沈巍的名字,拨了过去。拨号的声音响起时,罗浮生还没想好说什么,他感觉给沈巍打电话好像是一个很自然的行为,他的手是被他内心一点虚无缥缈的期待所驱动的,并不服从于他的大脑。

沈巍在办公室看书,他这学期每周五上午还有一节研究生的课要上,他不想联系其他老师代课,因此一个人回了龙城大学,打算第二天上完课再返回绪山。

桌面上摊着荆国历史研究资料,沈巍正认真看着,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转头移动视线,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他熟悉无比的号码。沈巍的心振荡了一下,他拿起手机,手指僵硬地点了接听的按钮。

“沈老师,我是罗浮生。”带着笑意的微扬语调毫无防备地撞进沈巍耳中,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沈老师……沈老师?沈巍?能听到吗?”

“罗先生,你好,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罗浮生沉默下来,电话两端都是一片寂静。

沈巍后悔了,他突然察觉到自己惯用的冷漠有多可厌,他想说些什么,可是无话可说。

罗浮生往更浓黑的暗影里躲了一躲:“我……能去找你吗?”

“当然,”沈巍脱口回答,“我在龙城大学。”

听到沈巍迥异于前的语气,罗浮生乍然起身,一头撞到了吊在餐桌上空的纸灯,光影晃动,这个小角落自成了一个迷离的空间。他握紧手机说:“好,我这就过去。”

沈巍挂断电话,长舒一口气,女娲补天,不外乎是。他收拾好资料,走出龙城大学正门,花了二十分钟时间。沈巍刚到门口,罗浮生也到了,他喊了一声“沈老师”,被出租车的鸣笛淹没了。“沈巍!”罗浮生又喊了一声,这次沈巍听到了,他看向罗浮生。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路灯已经亮了,温暖的光晕镀在罗浮生的周身,他朝沈巍跑去,上衣的装饰腰带垂下来,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摇晃,沈巍轻叹一声,终于迈出步子。

“沈老师,你怎么不在绪山?”罗浮生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沈巍,沈巍敏锐地察知罗浮生身上微微散发的酒气。他解释了自己有课,罗浮生顿时来了兴致,他问:“你的课,我能不能旁听?”

“罗先生……”

“罗浮生。”罗浮生不容置疑地念出自己的名字。

沈巍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郑重地说:“嗯,罗浮生。”

“沈巍,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罗浮生的朋友了!”他咧嘴一笑,伸出右手,搭在沈巍肩上。沈巍失笑,他细细咀嚼着“朋友”两个字,一时间没有动。

罗浮生刚才跑了几步路,出了些汗,被冷风一激,心中一时怔忡,他发觉自己的行为属实无礼,于是慢慢收回笑意,手也耷拉下来。

“罗浮生同学,明天上课不要迟到。”

罗浮生闻言倒吸一口气:“是!谨遵沈老师教诲!”

沈巍不知自己多久没有这样放怀笑过了,罗浮生身上有种纯粹而炽热的力量,令他忍不住靠近,就像一条从冬眠中苏醒的蛇,不顾一切地吸取周遭的温度。

沈巍带罗浮生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餐馆吃晚饭。沈巍很疑惑,罗浮生在东江宾馆工作,怎么能够随意出来。罗浮生在来的路上就已编好了说辞,他说在那里工作没意思,就辞职了,打算出门玩一玩,因为听了白教授的报告,觉得有趣,所以想去绪山看看。沈巍并未起疑。

吃到一半,罗浮生接到一个电话。他霎时恭谨起来,竟似突然长大了好几岁。

——“义父。

——“我在和……朋友……吃饭。

——“是。

——“好,知道了,义父。”

放下手机,罗浮生神色恢复如常。他没解释什么,沈巍也没有问。

吃完饭,告别沈巍,罗浮生去了洪老板订好的酒店。

“浮生,没想到你和沈巍认识得这么顺利。既然如此,你就趁热打铁,先在龙城留一段时间。洪家的生意现在正常维持着,手底下人照看就行了。你和沈巍打好关系,也许最近……”洪老板缩住了话,没再说下去。

罗浮生见洪老板语焉不详,心里没来由地有些怕。他深知洪老板心中装着些“宏图大业”,成事之前,他从不透露,即便亲信如罗浮生,也只能做做爪牙,不到万无一失,他绝不让任何人窥见全豹。洪老板年纪越大,城府越深,罗浮生猜不透,但他不能全无疑虑,仅仅是做古玩生意,何至于如此隐秘,只带他一人来龙城?况且事情已牵扯到沈巍,他不能……罗浮生猛然清醒,他才见过沈巍两次,竟因为他开始质疑义父吗?

罗浮生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沉思良久,慢慢陷入一个纷乱迷蒙的怪梦。

第二天一大早,罗浮生睡眼惺忪地起床,开着洪老板的车去了龙城大学。虽然是深秋,校园里的树木依旧苍郁,上午有课的学生都匆匆走着路,有些手里还拿着早餐,边走边吃。罗浮生只喝了几口水,眼见着学生手中端着香喷喷的当地小吃,他觉得自己简直算是可怜了。可是距上课时间仅剩十分钟,他只能忍着饥饿带来的烦躁,继续寻找考古学院。

罗浮生在龙城大学里已经走了十五分钟,沈巍告诉他进了正门以后往西走,经过一片宿舍,再向南拐,他走着走着看到了食堂,又向西走了一会儿,总算有几栋粉刷得很像宿舍的矮楼,楼下有几个男生拎着外卖,正要进去。罗浮生快跑了几步,拦住他们,问考古学院的方向。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说:“你过了这几栋宿舍楼,能看到槐园,然后向左拐,一直走就到了,是个旧楼。”另一个男生笑着说:“对,旧楼,而且越走越冷,就是走对了。”戴眼镜的男生和他对视一眼,仿佛有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

罗浮生道了谢,刚要走,忽然注意到两栋挨着的宿舍楼中间,有个半人高的石柱,顶上是个巨大的司南。倒也不是罗浮生眼尖,那个石柱实在过于碍眼,只要他朝那个方向看,总觉得有异,司南是指着西南方的,按刚刚两个男生所说,正是考古学院的方向。罗浮生抑住好奇,奔向上课的地方。

终于找到了教室,罗浮生踩着最后一秒钟进门,大半的学生都注目看他。他忍着尴尬,四顾寻找,紧接着就发现了背对他坐的沈巍。这个教室其实是一间会议室,门边的墙上挂了投影,旁边立着一块白板,沈巍就坐在白板下,正回头看他。十多个学生环绕长桌坐着,外层靠墙又摆了一圈椅子,此时并没人坐,罗浮生自觉地坐到外层的椅子上,还挑了个距沈巍最近的位置,朝沈巍抿嘴一笑。沈巍略略低头,晃动了一下鼠标,投影幕布上显示出课程的名字《吉金礼器研究·十一》。

罗浮生前几日把沈巍写的书硬啃了大半,虽然该不懂的还是不懂,死记硬背倒也有奇效,这节课,他听着竟颇有收获。沈巍讲到荆国礼器仿制中原,却因地域偏远而显示出中原礼器的早期特征……罗浮生想起书中提到的一件兵器,正因此而被误断为早期器物多年,他连连点头。沈巍余光看到他若有所悟的样子,莞尔而笑。

课已讲了一半,沈巍停下来,让大家休息一会儿。几个学生凑到沈巍附近,向他请教成家台墓葬的情况,罗浮生探身倾听。

“刚开始发掘,确切信息还不好说,大家再等一等吧。”沈巍这话相当于没说,几个学生颇觉失望,不过他们都了解沈巍的性格,不确定的事情他绝不会说。

几个人好奇心未得到满足,竟转向罗浮生:“同学,你是哪个专业的,以前怎么没见过?”

罗浮生支支吾吾地说:“啊我……历……历史学。”

“啊?你是本科生?”一个男生十分惊讶地说,“学霸啊!”

罗浮生不知道他怎么得出这个结论,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留在这,他刚要转头求助沈巍,就听到沈巍温柔的声音:“浮生,吃早饭了吗?”

罗浮生如蒙大赦,赶紧远离那帮学生,坐到沈巍身边。

“我……我没吃。”

沈巍从书包里拿出一袋面包和一盒牛奶,递给他,说:“还要上一个多小时的课,你如果觉得无聊,就出去吃饭吧。”

罗浮生连忙说:“不无聊不无聊,我吃面包就行,我不走。”沈巍点了点头。罗浮生捏捏面包,问沈巍:“你吃饭了吗?”沈巍又点了点头:“这是给你买的。”

一个学生过来向沈巍请教问题。罗浮生开心地回到刚才的座位,拆开面包咬了一口。之前问他是哪个专业的男生再次回过头来,好奇地询问:“你是沈老师的……弟弟?”

罗浮生面有得色:“我是沈巍的朋友。”

男生没发觉他的心思,只随意“哦”了一声,罗浮生不大满意。他放下面包,问道:“你们沈老师是不是对所有学生都很好?”

男生偷眼望了望沈巍的方向,压低声音对罗浮生说:“这么说吧,沈老师对我们太好,好得有些冷漠了。”

罗浮生大为不解,他努力靠近男生问:“什么意思?”

男生音量更小了:“圣人不仁,你想想,我们都怀疑沈老师没准哪天就飞升了……”罗浮生刚要发问,男生又接着说,“我们从没见过沈老师的家人朋友,你是头一个。”男生声音虽轻,罗浮生却觉得这话里仿佛寄托了重望。

男生反问他:“沈老师一直都是这样吗?”

罗浮生没法回答,他忍不住朝沈巍看了一眼,却被他发现了。男生迅速转回头去。罗浮生心虚地一笑,刚刚祭了一口面包的胃适时地活动起来,提醒了他,他赶紧低头,大口地往下吞咽。沈巍和学生说完话,再次转头去看罗浮生时,他已经吃完面包,把牛奶喝了一半。

等他喝完牛奶,沈巍示意大家继续上课。罗浮生正襟危坐,脑子里回想着刚刚那个男生对沈巍的形容——圣人不仁……他迷茫地盯了一阵子投影,渐渐感觉沈巍讲话的声音越来越远,他努力把眼睛睁大,零星的几个词蹦进他的耳朵,一概听不懂了……

罗浮生做了一个梦,沈巍作古人打扮,站在一座坟墓前,一把石头做的剑悬在空中指着他。罗浮生想去抢那把剑,他想保护沈巍,于是他伸出手,可他的手竟变作了吉金,生着绿莹莹的锈,他一动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很害怕,他喊沈巍,让他快跑,可是他已经变作了吉金,嗓子发不出声音,沈巍反而在喊他:“浮生,醒醒,浮生……”

罗浮生骤然惊醒,沈巍弯腰看着他,学生们都站起身收拾东西,把椅子推回桌下。罗浮生看了看自己的手,抬起来捂住眼睛,很快又放下。他也站起来,对沈巍抱歉地说:“我睡着了。”

沈巍体贴地摇摇头:“没事,我们该走了,你不是想去绪山吗,要快点赶去火车站。”

罗浮生回过神来,他愉快地说:“不急,我们开车去!”

罗浮生的车风驰电掣,却丝毫不感到颠簸。沈巍对汽车虽然知之不深,凭借舒适度,他也明白这车价格不菲。但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他理解每个人都有隐衷,之前他问罗浮生工作,是怕耽误他的时间,现在却不该再开口。

罗浮生心情极佳,刚刚沈巍给他买了龙城小吃,唯有龙城才能吃到。他想起沈巍学生说的话,他是他们唯一见过的沈巍的朋友。

“沈巍,什么是‘圣人不仁’?”

“为什么问这个?”

“啊……”罗浮生想起这话的来由,尴尬不已,“……我不记得在哪听过,随便问问。”

沈巍没答话,忽然看向车窗外,罗浮生没想到他竟是这种反应,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心中懊恼。

“以前,我有个朋友,对我说过这句话,后来……我把这句话写进了他留下的书里。”沈巍依然看着窗外。时近正午,他们又是朝南边走,阳光穿透挡风玻璃强势地照射进来,范围虽不大,但车内的一切都在反着光,光线疲累地在这移动的空间里游走,最后落到沈巍脸上,变得柔润。罗浮生只能看到沈巍一点侧脸,他在高速上,不能将视线偏移太久,因此不知道沈巍现在究竟是什么表情,他不敢再说话。

“浮生,你会对每个认识的人好吗?”

罗浮生震惊得无以复加,难道沈巍听到他和那个学生的悄悄话了?“不可能!”罗浮生回答沈巍的问题,顺带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他又补充道,“对我好的人,才值得我对他好。”

沈巍问:“那对你不好的人呢?”

“哼……”罗浮生从鼻子里发出一个笑声,“打一顿就好了。”

沈巍哑然失笑。罗浮生觉得自己这话好像不太斯文,只是他从小的确这样过来的。

沈巍想了一会儿,突然认真地说:“浮生,你是个有智慧的人。”

罗浮生受宠若惊,他面对沈巍,觉得自己连谦虚的资格都没有,于是转移话题:“你以前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也是个有智慧的人。”

罗浮生超过一辆卡车,发现前面还有一辆,便踩了脚油门,加速越过去。两人都没再说话,车内静悄悄的,只有划过窗外的风,给这一刻留下了无关痛痒的念想。

车从龙城大学出发,开了将近一小时,到了绪山县,又转了几个弯,罗浮生找到了那间民宿。沈巍把从龙城大学带过来的书和资料放进房间,回到一楼时,罗浮生已经在前台订好了一个床铺。

“我还从没睡过上铺呢。”罗浮生饶有兴味地对沈巍炫耀。

“在学校也没睡过?”沈巍不着痕迹地试探了一句。

“我……没……我们现在去村里吗?”罗浮生果然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沈巍没有追问,带罗浮生去找三轮车。

“路窄,三轮车方便。三轮车,你坐过吧?”

罗浮生听出了沈巍揶揄的语气,自己也觉得好笑,他扬起下巴,夸张地说:“别说三轮了,就是两个轮子的车,我也坐过。”说罢抢先跳上了小车,沈巍也上了车,稳稳坐下。

车上汽油味很重,这几天下了两场雨,路上依然泥泞,颠簸得很,二十分钟的路程,罗浮生觉得自己贴在座位上的时间不超过一半。

到了地方,罗浮生看见十几个人,或站或蹲,都在和土坑较着劲,许多工人往坑外担土,推土机嗡嗡作响,罗浮生好奇地眨了眨眼睛,他没想到竟会看见这样的场景。

主任见沈巍带了一个人回来,竟比罗浮生更为好奇。他走过去问沈巍:“沈老师,这位是?”

“主任,这是我朋友罗浮生。他对我们的工作感兴趣,我带他过来看看。”

“朋友?啊……你好你好,欢迎欢迎。”主任朝罗浮生伸出手。罗浮生立刻握上去,十分诚恳地说:“主任您好,打扰你们工作,实在不好意思。”

“哎?别这么说,我们这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你可别觉得失望啊。”打过招呼,主任返回去查看进度。

沈巍对罗浮生说:“这里周围发现了一些人为破坏的痕迹,所以禁止闲杂人等参观,附近有警察,穿着便衣,你千万不要乱走。”沈巍嘱咐了罗浮生几句,也跟着过去。

罗浮生站在外边,看他们工作,每个人都埋头做事,有几个人抬头看了看他,并没有太过惊奇。他们虽然忙碌,罗浮生却感到安宁。他长大的环境里总是闪烁着绚丽的灯光,充斥着迷醉的音乐,人来人往,片刻也不停歇。罗浮生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向往着这般单纯的日子,他默默站着,空气中的泥土味和铲子摩擦地面发出的声响,都在无限放大,他一时之间不敢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想象。

罗浮生一动不动站了许久,直到沈巍朝他走来。

“浮生,你累不累?”

推土机停了,四周似乎安静了一点。不知不觉,太阳已经收敛了光芒,工作人员正陆陆续续走向停在路边的面包车。

“你们收工了?”罗浮生这才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僵了,他换了个站姿,见沈巍点头,脸上满是高兴,“走吧,下班回家!”

沈巍不知道他这突如其来的高兴缘何而发,但他正是喜欢这样的罗浮生,很容易地枨触着他的情绪,令他死一样沉寂的心,忽高忽低地动荡起来。于是回程中,沈巍觉得车子的左摇右晃也不失为一种乐趣,至少在他活过的岁月里,从没对这件事抱有如此高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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