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田芳:对几位说书前辈的回忆{转载}
根据2017年口述录音整理
一 北市场
虽然年深日久了,但是对于有些人和事的印象非常深,甚至他们说话的音容笑貌我都能记住。
我从小从沈阳的北市场长大的,北市场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离北市场住得也近,也就是半公里左右,几步就到,我妈(王香桂)那时候在那儿说书,去着比较方便。我妈刚去的时候,被耿文贵他们接到会宾轩——那是个主要的演出场所。我的印象里,会宾轩地儿大,条件不错,在茶社当中属于上等的,每天高朋满座。一到了那个天地,就觉得是自己的天下了。因此上印象就更深。
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几位演员,头一位就是李庆溪。李庆溪那是扳不倒的“大旗”,谁提起李二爷,都说他是“头一把金交椅”。他为人也好,很随和,虽然说读书不多,但是温文典雅,挺讨人喜欢。对待我们这些小孩儿也不腻歪,所以对他印象很深。李庆溪二爷是沈阳说书界的一杆大旗,每天说完书之后,他都到会宾轩的后屋——后屋那是个“集散地”,是艺人们喝水、休息的地方。徒弟们把手巾把儿打来,让他把脸擦擦,然后把水沏上,谈谈这一天的经过。紧跟着李鹤春就到了——就是李鹤谦的大哥——说完了书也到那儿,都是白天。到那儿擦擦脸,喝喝水,谈谈一天的感慨、收入……然后就是霍少轩。霍少轩是大蔓儿,那时是在瑞升茶社,他是久占瑞升。他好自吹自擂,大伙背后都说这事儿。李二爷说,“一会儿(霍少轩)来了啊,不定又说什么呢。”果不其然,他一进屋就咋咋呼呼:“嘿!今天我这买卖使得顺,太顺啦。我这不知不觉中,‘在房上一下来……’亮了个架儿,这架一亮,嘿,这个漂亮!……”其实谁也没看着,大伙哈哈就乐。这个给我的印象特别深,我爱听他说,有声有色还有比划。但是他的买卖可挺好,有一帮人捧,“一泼三赚”,讲究“泼”嘛。他大口喊,大口叫,一嗓子听出多远去,听众很多,天天满员。那阵儿是真不错。
以后我听说了,邱连升、王起仁,这都上来了。尤其是王起仁,那阵我还纳闷了,“王起仁?他怎么能行呢?跟这些人差老了。”不管是本事、能耐、先天条件……舌头也不利索,他成了“大蔓”了?怎么回事呢?后来听说他从天津弹弦,得来不少“外道儿”。沈阳这边都使尽了,没有什么“道儿”了,他给读读道子,给别人讲讲书,大伙就奉为至宝了,这个也接,那个也请,就这么的,王起仁也成了“蔓儿”了,走到哪儿都成群结队,而且买卖挺好。后来他到铁西、铁业,听说也满员,“鞭扫葫芦峪”,特别有名气。大伙感觉到很奇怪,但是后来时间长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你说人家没能耐,人家老满员,你不服也不行。老百姓爱听、欢迎,那就行呗,你主要是给老百姓说的。如果老百姓不爱听,那你多大能耐也没能耐了。
沈阳的“大蔓儿”多了,我那么比较——当时除了天津之外,就数着沈阳,甚至沈阳要超过天津。那阵说评书的,尤其是“东北帮”,这一大片。以李庆溪他们为首,召集了很多人,沈阳就成了东北文化的中心,沈阳这块地火得不得了,曲艺非常兴旺。以北市场为中心,不敢说是家家满,但确实都不错。那个局面我到现在也忘不了。什么龙海茶社、董家茶社、四海升平……都有很多人。
二 孙阔英与张连仲
有一次,孙阔英到了沈阳。在他未起身之前,沈阳就轰动了——“阔”字辈儿的孙阔英要到沈阳来了,那是大伙的“劲敌”。知道孙阔英说得好,谁都得赞成,说得干净利索,也年轻,气力也足。孙阔英要来了,大伙怎么接待啊?怎么对付啊?后来孙阔英来了,在玉茗茶社。玉茗茶社是一个浴池,在北市场外头,一个浴池的楼下。也是用彩灯给打的字:“孙阔英”,造得声势很大。孙阔英到了沈阳,开的《九义十八侠》,开始就满员,那买卖确实挡不住。你想听听他的活,听不着——那徒弟们去了根本进不去,人太多了。但是沈阳大啊,你挣你的,我挣我的,并不怎么影响李二爷他们的收入。但是大伙有议论,有人说短道长,有的说孙阔英行,有人说孙阔英不行。总而言之,给我的印象,孙阔英是“行”,够一把手!一是个头儿在那戳着呢,一米七五、七六那个儿,二是坨儿也大,在台上精神饱满,当时三十多岁。他一开始那小段我就听过,说的《武松打虎》。还有奖旗,哈尔滨给授的奖旗。听说在哈尔滨也是,走到哪儿都一扫一溜胡同。所以沈阳这头就寄予希望,玉茗茶社那掌柜的也没安好心,那意思,“我接的孙阔英,要接过来就给你们干颓了。”你说他安这邪心,这么想的,就把孙阔英接来了。在那块儿说了两节吧,是哪两节我记不住了,而后换地,换到了沈阳铁西。到铁西了,不是跟王起仁对着,就是跟邱连升对着,他们对立,结果干不过人家孙阔英。孙阔英嗓子也好,精神头也足,另外还会两下“武把抄儿”,挺火。
第二个是天津的,叫张连仲。张连仲了不得,在天津也是“鞭扫葫芦峪”,谁也不行。个头儿胖大,胖乎乎的,常穿着娃娃领的衣裳,大裤衩儿……他也到过沈阳。沈阳具体是谁接得他我就不知道了,把他接沈阳去了。沈阳又做了“临战准备”,“张连仲来啦,大伙好好学一学,人家有独特的功夫,人家说书有两下子……”把会宾轩给腾出来了,在会宾轩说中场。哪知道一开始就不行,就“挨了闷棍”了。为什么呢?沈阳人听书挺挑剔,听他那味儿听不了——天津口儿,“嘛SI?”一说话,“嘛SI……今天是SENG三爷……”“一纵身sang了SU了……”观众听着,“什么味儿啊这叫?”听不惯天津口那味儿,一听他的书净挑毛病,“那么高的树能上得去吗?胡说八道!”别人说书不挑,就专挑他的毛病。张连仲那么大的“蔓儿”,在沈阳摔在那了,半个月也没有起色,越说人是越少。会宾轩那么大的茶社,能装二百多人,坐几十个听众那还能显着人吗?后来张连仲脸上挂不住了,自个儿摆了一桌,给大伙请去了:“我要告辞了,回天津。”大伙挽留呗,说还有缓,你别着急。张连仲说:“不行了,我看出来了,怎么缓也缓不了啦。我把拿手的绝活都使了,也不好使。”就这么的离开了沈阳,败走沈阳。后来我知道,回去之后他就窝囊得了病了,一病不起,四十天就死了。你说这人吧……大伙议论起张连仲来,说人还挺好,也够义气,另外活也不错,就是在沈阳施展不开。天津的能人,到了沈阳不好使,听众就认“沈阳货”,沈阳的李庆溪,李鹤春,谁也扳不倒。别人来了,听众都比较:“不行不行,差多了。”就这样,张连仲把命搭进去了。
这件事给我的教训是很深很深的,所以我时时刻刻都留心这些方面,每到一个地方“打地”,先得摸摸情况,看人家认不认,能不能认我,我能不能赚下这钱来,能不能养家糊口,这是很主要的。
三 落魄的说书人
咱们说书的不太容易。别看小小书台,这三尺高的小书台不容易上。一个人,一张嘴,拍着醒木一响,就能召集几百人都听你的,你叫他乐他就乐,你叫他高兴他就高兴……调动千军万马,不太容易。
我看过很可怜的那个局面,当时我在开原,我爱人王全桂在那说书,我啥也不是——我那阵儿还没登台呢,憋着满身的劲儿不敢登台,跃跃欲试也不敢上,总想着等有机会了我再上台。来了一位从铁岭那边来的,究竟是哪儿的也不知道。恍恍惚惚记得他是姓赵,没有妻子了,背着个孩子,这孩子六岁,这给我印象很深。这个人……说书的一旦落到这个程度,你就看出来落魄不落魄了。没有固定的演出地方,没有固定的家庭,夹包赶船到了开原。到开原之后找一个人叫蓝增仁,蓝增仁是又开茶馆又说书。说书呢,不挣钱,没人听他说,所以他开了个小茶馆,装六十人的一个小茶馆,还挺好。这个姓赵的跟蓝增仁说,“我是外地的,哪儿来的……求您赠给我一块地,让我试一试。我还带着个六岁的孩子,很不容易。孩子起码得吃饭啊……”蓝增仁就心慈面软,一看他那大个,有一米八高,一听那膛音也不错呀,说那就试一试吧。反正晚上也闲着呢,没人上他那儿说书。后来开书了,说《十二金钱镖》,上台了,一个人也没有。装六十个人的屋,一个人也没有。其实人啊,就是凑热闹,撩开帘儿一看,看完就走,你倒是听两句啊?越没人越没人,“冷局难成,热局难散”,就是这句话。这个姓赵的我还记得,因为我给捧场去了,我什么事都没有,坐在犄角沏壶水,说:“进来听一听呗,连歇歇腿儿。”那也不听,给水喝也不喝。后来姓赵的说:“这么办,我今天没人就给场子说,给板凳说,叫大伙听听……”说这个《十二金钱镖》,那阵他那个书在哪儿学的,我就不清楚了。说得还挺好,我听着还挺好,后来进来仨人,勉勉强强,连拉带拽给拉进去了,这仨人还不敢进屋里头去,就在门口坐着板凳头儿,一会儿要走,一会儿要停的。在那赖赖乎乎听完了这场书。听完了蓝增仁还说:“你说得还行啊,你也下了点功夫,怎么没人呢?这么的,你来吧,来你就住在这儿,我也不收你钱,你挣出饭钱来就行,再照量照量。”这姓赵的满口应承,说了三天,三天也没超过十个人去。人就不听,这也没办法——我就发现咱们说书的有股邪劲儿,这邪劲儿从哪来的呢?他要是不听,你叫祖宗他也不听——几天之后实在是不行了,蓝增仁说:“大兄弟,我也不是不照顾你,你看我把地都让给你了,你实在没有人,这煤灯水电的,我也养不起啊。你是不是‘挪个窑儿’啊?”姓赵的说:“行吧,我上沈阳,沈阳是大邦之地,我到那儿蹭个板凳头啊,找哪位大蔓给我说说情啊……看能否站住脚,我再上沈阳撞一下。”
临走的时候,大伙还开个大会,都是流散艺人,大伙凑在一块了,这蓝增仁算临时的负责人,说:“咱们这儿有个同行,”给大伙介绍介绍,“嗯,潜到这儿了,带个孩子挺可怜的。这孩子才六岁,大人不管怎么的,这孩子得吃饭,是不是?”大伙都有一颗同情心吧,给凑了点路费。开原到沈阳才多远?路费太便宜了。那凑点路费好凑,大伙有拿多的,有拿少的,凑了十几块钱吧,当时就不少了。这姓赵的接钱在手,给大家鞠了个躬:“我谢谢大伙赏饭吃了,这是咱们同行的义气。等我到了沈阳,有一天转运了我必须报答。”抱着孩子就走了,去沈阳了。到沈阳后果如何我就不清楚了,投奔的谁,行不行,那我就不知道啦。
就拿这个事儿说事儿,我就跟王全桂说这个事,“这玩意儿真怪啊,我听着这姓赵的说得挺好,又是拳又是脚的,在满台上乱飞,真使劲儿,大汗淋漓的,怎么就没人听呢?你看热闹儿也来看看啊,就不来。这么叫也不来,那么叫也不来,劝也不来,就不来。”所以做艺不容易,上台能把人“蔓”住更不容易。我那阵还没登台呢,我就想这个事,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要登台了,像这个姓赵的那得多丢人啊,那我今后再不干了,我还是找别的职业吧。自己心里那么想的。
四 黄福财与杨承田
我们到了鞍山市曲艺团,那时候我就二十岁了,该开始说书了,说书得文化局批准,如果不批准你无权登台,不给你演员证,干着急上不了台。我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别上台丢人去,腾一天说一天;难过的是我上不了台,成不了正式的演员怎么办呢?什么时候能有出头之日?在这时候呢,我们有个老师叫杨承田,他是老先生黄福财——也就是黄秉刚他爸的徒弟,他很热心肠。
到现在我都想,鞍山市曲艺团有个创举,这个创举值得大伙借鉴。那个时候虽然条件艰苦,第一茶社旁边有一间房子,团里给租下来了。租金倒是挺便宜,炕烧得热乎乎的,主讲有三位老师:赵玉峰、黄福财,还有一个是张殿山,就是张树会他爸爸。老三位,三个人是主讲。赵玉峰老先生不常去,到时候看一眼就走。张殿山呢,到那儿就睡觉,老头到那就睡着了。主讲就是黄福财,看来他的事业心很强。老头那么大年纪了,到点必去。往炕头上一坐,有十几个学生,那时候刘兰芳也学过,她赶上个尾巴。十几个人坐一圈儿,黄福财在中间讲《南北宋》,他的拿手好书就是《南北宋》。这一套书从头讲到尾,长书啊,讲好几个月。老头讲的时候就像说书一样,声情并茂,该哭的时候就哭,该乐的时候就乐,老头就进戏了。要说哭的时候呢,涕泪横流,真哭。感动得这帮丫头们也掉眼泪。说到呼延丕显,说到老杨家被害,他心里头难过,我还记得呢……我唱得不是那样:“(唱)杨六郎催开坐下的马,眼望着北国骂了一声潘洪,我们老杨家跟你何仇又何恨,你不该害了我们满门丁……”天天唱,挺入味,我爱听他唱。到时候还给大家讲讲学艺的不容易,说:“你们学这个书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你们个人得努力,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们个人不使劲不行。我给你们讲讲我当初学艺的经过。”老给讲。
有一回,黄福财把杨承田领来了,“你给讲讲吧。”让他徒弟现身说法,杨承田就介绍,说:“我呀,是拉车的。我是天津静海人,当初是拉车,拉车的时候太费劲了,跑多远挣不了多少钱,遇上横的人还不给钱,说我拉得慢啊又这个那个的,也挣不着钱。一天跑啊,在天津转来转去。为挣不着钱发愁,当时在‘三不管儿’净听黄福财说书……”黄老先生在那说《南北宋》,他进不去啊,把车搁到外头,就在窗户外头听,听入迷了。“哎呀,老杨家被害,真不容易。潘洪这人太坏了……”他也入了迷了。天天接着听。听了一阵之后,你不拉车不行啊,挣不着钱,后来这杨承田一想,“哎,我学说书得了。我学黄福财,拜他老人家为师。我学说书,学一套《南北宋》,我说说书怎么样……”他喜欢,就这么的偷艺。公开拜吧,谁也不认识,他是门外汉,跟别人怎么说啊,谁也不认识。就偷着说书。杨承田也有两下子,天天装观众,把车存起来当观众。他有几年学问,拿个小本儿,上边说的书他就记,叫什么名什么外号……谁给黄福财弹弦呢?叫孙兰洲,是黄福财的大徒弟。孙兰洲没事儿抱着个弦,边听书边等着,他就发现这个听书的与众不同,听着听着写什么玩意儿呢在那?不是一天,好几天了,就注了意了,说:“师父,那人肯定有问题。他偷买卖。”就跟着他。果不其然,杨承田拉着个车,把这买卖偷到手了,高兴!一溜飞奔到天津有个什么庄,可能是小王庄,我记不住了。叫小王庄,可是人也很多。天津人多啊,也有小市场,也有听书的。到时候跟掌柜的说了,“我不要钱,下账你看着给,给我练习的机会就行。我说《南北宋》。”“你师父是谁啊?”“我还没师父呢,咱偷着来一把,你将就将就我。”一说吧,真不错。他就跟那个姓赵的不一样,姓赵的“溜丁不挂”,他这儿有那么十几个人,地越靠越好,越靠越好,买卖真不错,最后“可堂贯”,在那偷听回来他就说,那多瓷实啊?他脑子也好使,那年才二十六岁。就这么天天偷,偷完就来说来,说完挣了钱了,给三轮车下了帐了,剩下的自己落下了,这玩意儿丰衣足食。后来孙兰洲不就注了意了吗,你偷我们家买卖这还了得了?撂下弦子他就在后边跟着,一直跟出二十多里去,到了那什么小王庄,一看他果然在那说书呢,也准备的鼓,什么都准备齐了。孙兰洲一看,“好小子,我叫你偷!”到书台那把鼓夹起来了,夹着鼓往外就走。杨承田一看,知道“犯法”了,人家一夹鼓他就明白了,下了台在后边紧跟着,就给孙兰洲跪下了:“您呐,赏我碗饭吃。我太爱说书了,我是没有门路,也崇拜黄老爷子,如果黄老爷子开天恩能收我为徒,我就烧了高香了。您也给我帮帮忙,我不忘大恩吧。”说了一套,给孙兰洲哀求得心慈面软,说:“也没有你这么干的,偷着学……看看我们老爷子什么意见吧。”择良辰挑吉日,给这杨承田就领到家去了,杨承田买的点心,进门一跪,“老爷子我向您请罪来了,我偷了您四十一天的买卖,我挣了钱了,我有罪。”趴在地上就磕头。一讲自己的经过,声泪俱下。黄福财老头怜悯人,心地善良,看不得这个,一看他哭得那样,最后说:“哎呀,你起来吧。你真爱学习说书啊?”“我真爱学习。别人不崇拜,我就崇拜您老。您老要是大发慈悲收我为徒,我不让您丢人。”后来这黄福财就点了头了,说试试看吧,召集大伙开个会,说收杨承田为徒了。怎么个规模我就不知道了。杨承田拜了师,这不就有了许可了吗?也不用拉车了,把车子也退了,开始就说书。也是《南北宋》,原装货,跟老头学的我就那么说。老头在底下一听,哎,真行,他有那范儿,是个说书的料,而且还有观众,观众越来还越多,老头挺高兴。打那就摆他为正式的徒弟,杨承田就拜了老头黄福财,到鞍山之后就在一起。
黄福财到了鞍山了,黄秉刚带着杨承田。其实杨承田到了沈阳就火了,一说贴上报《南北宋》,老唱那两句哭哭咧咧的,唱得不怎么地,但是有人听啊,都说鞍山的买卖好做,鞍山几十万工人没地方去,听几段书花点钱无所谓,听书的人也多,就这么的,他就成了名了。后来呢,杨承田就跟大伙说,“我啊,学艺是这么过来的。还不怎么难,老爷子没刁难我,也没管我要这钱那钱就收了我了,赏了我这碗饭,一直吃到今天。我也不忘大恩。但是呢,个人还得努力,个人不努力不行,你知道我头发掉了有多少?我背这些人名儿费了多大的劲?耗了多大心血?”给这些女学员讲的也是声泪俱下,大伙颇受感动。
杨承田后来说《岳飞传》,这个书说得也不错。刘兰芳说的《岳飞传》就是跟人家学的。杨承田水平不错,有点类似霍少轩,风格爆,说起书来撸胳膊挽袖子,满身是汗。“一爆三响”啊,在鞍山能算一等角吧。
五 朱起云
我小时候学过几天弹弦儿,那也是逼得没办法了。就我那个手——二十来岁了弹不了弦儿了,手都硬了。可是逼着也得弹,“登吧登吧登……”也没弹出来。
说这还有笑话呢。朱起云——我们在大石桥,我爱人王全桂打地打到大石桥,大石桥就不行,都是种地的农民,没有工夫听书,也不懂得。朱起云也打到那儿去了,在沈阳没有他的落脚地啊。他是赵玉峰赵爷的徒弟,可是赵爷对他是不抱任何希望,这徒弟太次了。可是人挺好,没事我们爷儿俩遛遛新鲜空气啊,登登山什么的。有一次他问我,“爷们儿你会弹弦吗?”我说:“我那个不行,弦子都有,是我练功用的,不过我那两下子不行。”“我这弦子不要高,你就瞎拨拉就行。你拨拉你的,我唱我的。”我说:“那行吗?都不对路。”“没事儿,底下听不出来。你看这都是些‘二不愣’,听不出来,你就给我拨拉就行。”我说:“行啊?那好吧。”他说:“你还给我助助威。”就这么的我给朱起云弹弦,说《三侠五义》,说的哪段我记不住了。那人少到什么程度?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那几个掌柜的就往外看看,往屋里看看,烧着锅炉也没人听。后来我跟他说:“伯伯,我到外边看看有人没有,我到街上瞅瞅。”我到街上一看,街上都没人。回来我跟他说:“下来吧,您下来吧。街上都没人这屋里哪来的人?”“是啊?那不说了今天。”掌柜的也同意,就不说了。他说:“这么办吧,咱俩上娘娘庙山溜达溜达。”我们俩上娘娘庙山了,看看戏台,再到蟠龙山公园逗逗鹦鹉,一天就回去了。我看人家也不发愁,我就合计,买卖这么次你怎么办呢?养家糊口的?后来他说:“靠不住了,看来这就没人了。你还给我帮了这么些日子忙,我给你买双鞋吧。”我说:“不要不要,鞋我有的是。”“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回沈阳再试试。”回沈阳了。我还给他拨拉过一段儿。
那是大石桥那儿没人我敢上台,到沈阳有的是人,那我不敢登台。我这弦儿一开始是给王全桂准备的,可是水平不行,真就是不行。田连元的弦儿弹得好,我们俩那年还唱过呢,就在家里头,他弹我唱,当初跟赵爷学的几个小段儿,有的记住头记不住尾了。
六 赵玉峰与杨田荣
最早我们家不接触那“短刀书”,我妈(王香桂)是使“大枪杆子”,《呼家将》《杨家将》……都是这些东西,《明英烈》也现成的,是我三舅王来君给念的,所以我也会了。那阵儿我没说书之前给写“梁子”,记“道子”,写人名……所以我对这个脑子里有印象。所以我说书也是拿《明英烈》当敲门砖,是我说的头一部书。
我到了鞍山之后,不会说书,没上过台,但是那些路子我都懂。别看没说,我会听。那时候赵玉峰师爷在鞍山呢,我一听,赵玉峰那还了得?一杆大旗啊,那是老祖宗。就想去听听他的书,打了招呼之后,他欢迎我去。结果一看太惨了——没有人听啊,就十来个人。
我心里还挺难过,心想那么大名气的赵玉峰怎么落得这样呢?也搭着岁数大点了,在那坐着也胖,也起不来。后来他跟我说,“我呀,‘迷道儿’了。我不会《明英烈》,我是胡说。我说完今天,明天要说哪儿我都记不住。也有一个‘荒梁子’,记不扎实。”我说我会呀,我师爷说:“对对对,你们老往家,王来君会这书啊!你都记下来了?”我说都记下来了,别看我没说,我是非常“底实”。“那太好啦!咱爷俩这回见着面儿了。”天天约会上浴池洗澡去,洗澡是假,到那儿烫个澡,然后沏壶水,给怹念买卖。这个书后头几十回,都是我给怹念的。他说:“好,这个道子好,你们家玩意儿不错。”为什么后来我敢说《明英烈》呢?就是这么个原因。
杨田荣比我大十四岁,辈分是平辈。另外他正好是在我头一年到的鞍山,我们是一个单位的。田荣那人很好,给我的印象特别好,爱跟年轻人打成一片,爱说爱笑,没有拘束。天天讲天讲地,讲天津那些名人轶事,他也爱讲,大伙也爱听。所以我非常崇拜田荣,后来经常串门,他就问我,“你都会什么书?”我说:“不会什么书,就是《隋唐演义》、《明英烈》,还有《东汉》……”《东汉》我就说过一次,我也不“底实”。我说:“我喜欢‘短刀书’。”田荣说:“那行了,我教给你一套得了。我传授你一套《三侠五义》。”
他说,“我传授你这套《三侠五义》,跟别人都不一样,跟赵(玉峰)爷的也不一样。(这话)别说啊,说完了欺师灭祖了——其实比赵爷那还好,是谁呢?是我师大爷张起荣的。非常好。”打那开始,无冬历夏,我准备一个小桌等着他来,来了在我那儿吃完饭,喝着水,就给我叨咕那书。他要说一场书是俩钟头,在我那叨咕也不下一个半钟头,特别耐心啊。怎么使这个包袱儿,怎么能响,怎么使肯定响;这包袱儿不行……扣子怎么使怎么使,都给我讲了。我认真地听着,那阵脑子也好使,田荣走了以后,我就记在本上,连包袱儿不错过都记上。后来照着一说,果然好使,说一遍、两遍、三遍……那《三侠五义》就说了数遍了。在这儿也说,在外地也说,所以《三侠五义》就成了“底活”了。
我说到这儿,就想到田荣的为人。他不保守,对人也好。当时国家号召说新书,这下大伙全傻眼了,都说传统书,不会新书。这新书怎么说?说解放军穿什么戴什么?传统书都有一套一套的,解放军怎么说啊?腰里系着皮带,带着五角星帽子?打着裹腿?可也能说,但是“笨”啊。所以都说不了。田荣率先垂范,先在电台录的《铁道游击队》,一下就火了。特别田荣口技还不错,学机关枪啊,学这个学那个的,小猫小狗啊……大伙听着可笑。这一下火得了不得,所以成了我们崇拜的对象。后来王绍荫书记就说,“田荣啊,你成立个学习班吧。把这些年轻的——上岁数的学不了,年轻的你叫他学。都学学新书,你把你会的都教给他们。”田荣说:“行。”就这样,在他不录书的情况下,我们就成立了一个学习班,在茶社的旁边有个小屋,喝着水给我们讲《铁道游击队》,讲《地道战》、《红旗谱》《苦菜花》……就一步一步的多了。我就是跟田荣学的新书。后来方便啊,他常到我家去,我再请教请教口技是怎么学的,怎么使用,扣子怎么使。田荣跟我说,“新书老书都一样,你听着难,其实不怎么难。都是讲道理,都是‘人情扣儿’,不过那是古代的,这是现代的,你把现代的词儿学会一些,别说错了就行呗。大胆地去说去!”我觉得他说得也对,有道理。每次他讲完话,我在被窝儿里考虑考虑,考虑成熟了之后,一付诸实践——哎,好使。这都是跟田荣学的。
说实话,在我的一生中学说书,在我们家里没学着,别看我妈有名,有名气跟我没关系,我没跟我妈学过。我三舅有名,我没跟我三舅学过,我只是慕名爱听。真正学能耐呢,还不是跟我师父(李庆海)。我师父是我的恩师,可是没传授我什么,我跟他就待了四十天,剩下都是到了鞍山以后,得遇两位高人:一位在艺术方面给我做指导的,介绍很多很多名人轶事,就是赵玉峰赵老先生,我的师爷;另外学的真本事,是杨田荣,都是田荣给我说的,使我明白很多的道理。
后来我离开鞍山了,再后来又见着他,他到电台留点纪念资料,电台就说啊,“田荣有今天没明天的了,留点资料吧。”说了这话了都。我说:“田荣师哥,咱们离开这么些年了,历经‘文化大革命’,书都扔了。我没扔,为啥我没扔呢?我合计有一天还得恢复。我坚信不疑,不管那天何日到来,肯定有那天。我没有放弃,我一直手里干着活,割拉铲趟那么干,但是我脑子没闲着,我一直在背书。《明英烈》《隋唐演义》这些书都不忘……”田荣师哥这些年闹病,“文化大革命”中受了点折磨,叫人揍的起不来了,天天在医院里头。在家里养病的时候跟我说,“书最难说,你看咱们说书的不太容易,你要本着这几个字儿,什么叫平,什么叫帅,什么叫爆,什么叫脆……”再讲讲。这几个字呢,以前我听袁阔成先生也讲过。“什么书也离不开这几个字儿,你把这几个字儿牢牢地记住,长书也好,短书也好,肯定能叫上客来,肯定能把大伙的耳朵抓住。”我说:“师哥你再给我点拨点拨,这些年不见了,你看我怎么样?自个儿弟兄,咱就没有任何挡嘴的事。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有出息就是有出息。”田荣合计合计,“田芳啊,我听你的书啊,现在你录的这些书,我有时候打开收音机我听听,说得不错,有进步。但是我给你设计八个字儿,你是‘柔则不足,爆则有余’。怎么解释呢?该柔的地方柔,柔讲得是人情,慢条斯理地讲道理,用不着爆了,那连吵吵带喊的,不合乎书情书理,该爆的时候再爆。”给我讲这些道理。
后来我那嫂子进来了,“他伯伯,说到这儿拉倒吧,你哥哥也累了。”我一看,不让说了。田荣确实也累了,“咱没唠够啊,哪天来了咱哥俩再唠。”说不尽的话,后来也没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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