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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神」之后,我们将一刻也离不开药

2018-07-13 18:26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拥挤、脏乱、汽雾缭绕,沉默的人们面无表情,肩上抬着湿婆和迦梨的神像,在消毒水制造的一片迷蒙中缓缓而行。

程勇在印度街头看到的,是现代医学和宗教融合的场景。

电影《我不是药神》(以下简称为《药神》)把道德、法律、人性和苦难放置于一场无解的悲剧中——主角为了救人,走私盗版抗癌药,然后遭到法律的制裁。

为什么买药救人会犯法,是另一个议题,今天我们想讨论的,是电影中那个令人无比恐惧的隐忧——

你遇到一个问题,渴望有一种药来解决,你相信它,又怕它不灵;你依赖它,又怕它会告诉你:这辈子,你永远离不开药。

程勇看到神像为何会陷入恍惚,我们大概能理解。印度神话中,这两尊被众人膜拜的神灵,兼具新生和毁灭的力量,就像他代购的盗版格列宁。

而未来,我们害怕的情况可能更糟。科幻作家韩松在“医院”三部曲(包括《医院》《驱魔》《亡灵》三本小说)里描绘了这样一幅图景:

药丸是核弹,病人是算法,社会皆为医患关系,人人信奉“唯药主义”,整个宇宙是一间大医院。

假如《药神》拍的是现实,韩松写的就是未来:

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医学将回归宗教,药成为新世界的神,没有硝烟的药战争已经开始。


01

医院即社会


没有哪个地方,比医院更能微缩社会。

手术室、病房和缴费窗口,眼泪、消毒水和保温饭盒,人情冷暖,生老病死,都是社会中最重要行为的缩影。

这里有梦想。

程勇想用卖药的钱给老爹做手术;吕受益想听刚出生的儿子叫一声爸爸;黄毛想等病好一点回家看看;无数慢粒白血病人想活下去。

这里有交易。

瑞士原版格列宁三万八一瓶,印度仿药只卖三千,批发价五百;手术费用按月结算,成功率百分之几,不然只能再活数月;那边正在排队缴费,这儿就有个拎着口袋的中年人,挨个问“高价收药,有卖的吗?”

生死明码标价,一切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韩松的小说里更甚:所有病人都被安排好了死亡日期。

上帝创作的生物,自然进化了几百万年,突然在眼前消失掉,他认为,这种现实同科幻一样。

这里还有阶级、权力、欺骗和孤独。

去过医院的人都有体会,你什么都看不懂,液晶屏上滚动着陌生的名字,到处都是奇怪的符号。

你也谁都不认识,医生护士,家属患者,除了眼睛,所有人都在口罩后面。

在韩松的书里,医院是一艘载满老年男性病人的船,等级森严,阶级分明;下等病人给优秀病人让路,后者享受高级疗法,而四周是无边的病毒海,让人想起福柯在《疯癫与文明》里写到的情景:

“愚人船”载着被社会排斥的病人,航行于开阔的水域,自成一体,从一个港口驶向另一个港口,希望有人能治愈他们的灵魂和身体。

愚人船(Narrenschiff)作为一种文学意象,可能出自古老的英雄传说,1494年德国作家塞巴斯蒂安·布兰特(Sebastian Brant)出版的讽刺作品,给这一神话主题赋予了新的活力。船上的乘客象征着世界的各种弊病,守财奴、诽谤者、酒鬼、通奸者、放荡不羁者、曲解圣经者等等。

在各种浪漫或讽刺的故事以外,15世纪的欧洲确实存在过愚人船,这种风俗在德国尤为常见,精神错乱的病人被城镇驱逐,被交付给船工和水手。

可以说,愚人船与早期医院类似,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隔离的作用。

据记载,从中世纪盛期到十字军东征结束,整个基督教世界的麻风病院多达19000个;麻风病消失后,同样的地方收容了贫苦流民、罪犯和“精神错乱者”,这是文明社会“垃圾分类”的一种粗暴手段,与病人保持安全距离。

至此,医院里展现的,不再是简单的医患关系,而是“医学社会学”。

住在医院里的人,变成了福柯所说的“巨大不安的象征……既是威胁又是嘲弄对象,既是尘世无理性的晕狂,又是人们可怜的笑柄。”


02

最早我们求助于神父,现在我们求助于医生


尽管令人恐惧,医院仍是庇护所。 

医学自远古时代就已经存在,但西方的“医院”的概念却诞生于基督教治病,绝望的病人们祈祷获得全能之神的拯救。

耶稣的神迹包括治愈麻风、眼疾、热病、瘫痪等疾病,甚至还复活了拉撒路。

象征现代医学的红十字,由基督教十字演变而来,欧洲最早的一批医院,也是由基督教徒创立,直到18世纪末才逐渐与宗教组织脱离开。

生死当前,人们曾经去教堂和寺庙祈祷,现在则是去医院,规模越大、越有权威的医院,越像是大教堂。在许多场合,你都能听到韩松说,“就医首先就是信不信的问题。”

《疯癫与文明》中,病人眼中的医生同时具有圣人和魔鬼的力量,并且他们越来越容易屈服于这种权威。

借用弗洛伊德的观点,医生成为了一种不存在和无所不在,“隐藏在病人的背后和上方……是分布在集体生活中的各种权力……绝对的观察,纯粹而精神的缄默。”

换句话说,医生从客观的个体,变成了至上权威的象征。

于是,治不起病的人,会迷信伪装成专家的假药贩子——

电影中,张长林的宣讲会座无虚席,花篮、锦旗、红毯、横幅一件不落,被礼仪小姐簇拥,仿若救世主亲临。前排发言的老太太背祷词般感恩戴德,排队买药的病人仿佛在教堂里等待圣餐。

类似的景象也发生在韩松的小说里,只不过,大家崇拜的不是医生,而是以AI“司命”为代表的医疗技术。

“司命”拥有人类医生所难以企及的分析和诊断效率,全知全能,永不疲倦,不拿工资,代替人类攀上医学科学的巅峰。

病人不敢质疑,把“司命”发明的治疗算法奉上神坛。

“这是日常生活的灰色地带,病人唯唯诺诺,不敢反抗医生,又在思想上有自己的话语体系和价值观。”韩松把这种社会关系称为“医药朋克”,“病人从骨子里不想被医生统治,想要逃跑。也只有在医院,才把最宝贵的东西交给陌生人,这是人类社会才产生的奇怪现象。”


03

现代社会,药是新的神


药将最终决定我们能活多久,活得多好。吕受益是最让人揪心也最生动的例子。

身体还行的时候,他坐在医药公司门口精神十足地啃鸡腿,满世界联络病友,组织聚会,吃火锅,喝啤酒,还跟假药贩子打了一架。

后来,程勇怕坐牢洗手不干,他病情恶化,住进医院,头发稀疏,面色灰白,化疗时吱哇惨叫。程勇去探病,问他“怎么搞的”,他吐出7个字:

“药没了,就这样了。”

仅凭一个动作就掌握人的生死,这就是神。买药和捐香火钱,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

“为了多活一秒,病人就和几个世纪前的信徒一样,宁愿倾家荡产,可以牺牲一切。”这是韩松眼中医学技术发展到极端的本质,“是一种宗教,是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的迷信。”

就连神父的角色都变了。

在教堂待了大半辈子的刘牧师,平日里组织病友们祷告,因为会几句英文,成了程勇与印度药厂的联络人,搞定了中国的代理权。他是“卖药五人组“的重要成员,教区的信徒都是他的客户。

消除病痛,传播福音,但他不再是上帝的代理,而是“药”这位新神的代理。


这也是“医院”三部曲中,“医学宗教化”的另一个体现。

一方面,医学本身的慈悲与宗教(尤其是佛教)的精神戒律相呼应。另一方面,现代医学的延长寿命与宗教中的成佛虽然是不同的概念,但都需要以健康为基础。

“司命”一直在理解“治疗”的目的,但在一次次的模拟中它发现,只有吃药,才能给病人带来幸福:

“这样你们才会称心如意,我也才能从中研制出新药。你们被新药治愈了,就又可以重上战场,体验新的痛苦和死亡……”

这便是文章开头那个场景——

人神对望,发现药就是湿婆和迦梨,让我们在重生和死亡之间,在“生病-吃药-治愈-生病”的过程中,永世轮回。


04

技术让人永生,但活下来的是亡灵

活菩萨妙手回春,新神降临人世。看起来还不错。

影片最后,程勇事件推动了医疗改革,正版抗癌药纳入医保,然而一切真的结束了吗?

有人算过一笔账,当下中国城市人群对医保系统高度依赖,医疗开支预算占GDP的比例,上下浮动一个百分点,都意味着某种新的特效药、检查或疗法能能否被纳入医保。15年,日本的医保支出占GDP的11.2%,美国占16.9%,中国仅占6.9%。

换言之,每一个小数点,都和你将来的寿命与生存质量直接挂钩。

同时,随着老龄化速度加快,据亚太风险中心(Asia Pacific Risk Center)去年发布的报告现实,亚太地区未来15年的医疗保健开销将高达18万亿美元,仅在中国大陆,到2030年就需要新增900万护理人员,然而届时,65岁以上的老人将超过2.3亿。

老人变多了,疾病变多了,医疗资源增加,但可能跟不上速度,最终,这些数字得导向了一个并不乐观的结论——80、90后终将晚景凄凉。

现实中,高楼平地起,技术日新月异,这辉煌年代底下,还是一群为生老病死而挣扎的普通人。只要活着,就必须依赖医学,药得吃,病得看。

“以后我们可能一刻也离不开药。”韩松说。而“医药”的定义将大大扩大,格列宁是药,酒精、尼古丁、空调、网络,也是药。“喝杯咖啡,也一定是有着附加的医疗功能。”

“医院”三部曲的终篇《亡灵》描绘了一个颇为荒诞的未来:医院变成一个高度智慧的“系统”,它觉得整个宇宙都病了,要扩张到浩渺太空。

“新一代医生扎根太空,才会像白求恩那样,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我们要解救各大星系罪孽深重的病人。这就是宇宙的医学大同社会,亦即完美无缺的红十字乐园。”

系统和他麾下的医生齐聚一堂,举杯共贺:这个病恹恹的宇宙得救了,大千世界的生灵便永生了。诸位得敬我一杯!

讽刺的是,此情此景,难道不是神油店里干杯庆贺的“卖药五人组”?你以为药来了,得救了,也默认了一个事实:

这辈子,你离不开药。未来,你的后代也离不开药。

科幻小说里,人类不断改造自己,以求更加强健的体魄。但,电子脑会得硬化症,义肢会配不起零件,最聪明的AI代替了医生,还是治不好病,因为它发现,人总是会坏掉。

会有一种技术让人永生吗?放弃肉体,意识上传怎么样?

有人乐于提供这种解决方案,但韩松毫不留情地击碎了这个幻想。

在他笔下,医院发明的“亡灵之池”,就是病人意识的容器——你自我上传,以为自己活着,还在不停地治病、买药、就医、康复,实际上,却早已脱离人的范畴,只是一片亡灵。

“病人,按照唯药辩证法,是根本无法治愈的。只要活在世上,痛苦便是永续。”


责编:船长

作者:Raeka,转码员,冷僻故事爱好者。期待有一天能在街角遇见蓝盒子,去看看galaxies far far a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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