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勇」如果雨之后还是雨
小城的雨从四月一直绵绵到六月,错落的屋舍朦胧在雨雾中。石板路生了青苔,步履匆匆的行人不得不放慢脚步任飘飘雨丝侵扰。晒了数日未干的衣物,雨水溅湿的裤脚,缠绕上来无力而黏腻的烦闷感。
张勇和陆时吵架了,无声的对峙。
他们从高一同桌到高三,小矛盾偶尔会有,只是几乎每次火花燃起前就会被其中某一人掐灭,最严重一次也不过是张勇给陆时带了几天养乐多便哄好的事。
张勇总爱说“不是什么大事,说开就好了”,他一贯如此。误会往往是矛盾的发端,他便在请求原谅的话语中带上解释,三两句软语中夹杂着撒娇,轻轻松松把人哄得没了脾气。
用班主任的评价来看就是“榆木脑袋偏生颗玲珑心”,他也不恼,只嘻嘻笑着“但确实很好用嘛”,末了,还总爱用肩碰碰陆时:“同桌,我说得对不对?”
可他没想过那些无解的,说不开的矛盾应该怎么办。
细密的雨丝飘落,张勇负责的卫生区在榕树下,满地凋零的叶与花果,撑着伞难以将它们扫尽。他动了气,索性将伞放到一边在雨帘里打扫了起来。
夏日的热初见端倪,雨季却是闷沉的,两者在他身上粘了层薄汗,雨湿了他暴露在外的面庞与手臂,随之而来的烦如同那雨丝一般抓不住又如影随形。
他进了教室将手上的打扫工具丢到后门角落,习惯般顺手扯了陆时桌上的抽纸往外走,将跨出门前骤然反应过来什么地回头一瞥,与陆时的视线遥遥对上了。
两厢无言。
他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看那飘忽的雨丝无端又生出些烦闷,恨不得雨下大点,再大点,任他再在其中被淋透遍全身,总好过这细密又难逃的干扰。
张勇拧开水龙头,捧起水泼在脸上,冰冷的刺激终于让他周身笼罩的闷消去许多,纸巾只被拿来草草擦了擦脸,他带着滴着水的发丝回到教室。
陆时看了眼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随即上课铃声响起老师步上讲台,一切未出口之语被截断在喉中,自此失去了合适的诉说机会。
黑板上端端正正用红色写着几个大字“距离高考还有5天”,张勇只看了一眼就仿佛被灼到了般低下了头。
这段时间老师已经不再讲课,学生们自行复习所学内容,不理解的再与老师交流。陆时照例拿出了几本练习认真写着,余光却落在身侧人身上,他趴下去睡了,虚搭在后颈上的手腕骨突出而清瘦,看起来恹恹的。
五天,的确改变不了什么。不能让谁的成绩突飞猛进,也不至于让谁的成绩滑落多少,所以便不挣扎了。
张勇闭着眼,耳边是周围人笔落在纸页上的细响。他恍然感觉自己坐在考场上,面对着纠结的难题,脑中的画面却全是陆时作答时流畅的笔尖。
那一份份成绩颇优的试卷是张勇向别人炫耀同桌的资本,是张勇对照着理解处理题目的标答,也是张勇与陆时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
三次质检,他看着两人成绩的差距从自信满满地打算去挑战到无可奈何地放弃。平心而论,在这所学校里张勇算是中上学生,模考成绩次次在一本线上,然而纵使日日挑灯夜读到趴在桌上睡着,但有的东西不是靠勤奋就能弥补,有的人也不是靠期盼就能追近。
他郁闷无力了很久,连同那绵绵不尽的雨带来的湿气一同积攒着,终于在宋思清来问陆时心仪学校,而陆时答“力所能及的最好学校”时爆发。
那个晚自习他猛得拍上了书,也许有很多视线汇聚在他身上,也许没有,他尽力克制住自己想去掰陆时肩膀的手,好似感知不到外界般只看着陆时,看这人一如既往的眼眸里说不清的情绪。
目光似乎能刻下这人的轮廓,以至于他闭上眼都能在脑海里看清陆时的发丝,质问的话落到口边次次难言又闭上,最后他只是深吸一口气,扯出个笑,“不好意思啊,刚刚没控制好力度。”而后起身走出教室。
春末酝酿了大半个月的雨终于倾盆而下,夹杂着轰轰雷声。张勇径直走进雨里,任大颗大颗的雨珠砸在身上,陡然生出一种想放声大吼的冲动。但他没有,只是加快了步伐,最后跑了起来。
教学楼层层间间教室灯火通明,有班级在放英语听力,机械音融化在磅礴的雨中,听不清了。
张勇一直跑到杂音被雨声全部吞没时才停下,而后慢慢地,蹲了下来。这是一处隐蔽的观景步道,栏杆外近处树木丛生,远处高山灯光蜿蜒而上。他不开心或是烦闷时总爱来这,闭上眼,仿佛只余一方天地。
他不明白自己动辄波然起伏的情绪因何而起,却也明白人都是向上走的,优秀的人更甚。都说寒窗苦读十余载,如此换来的第一次人生选择权,他自己交出去都不甘心,又怎么敢去想让别人为了他舍弃最佳选呢?
兴许他只是……气自己。气自己的无能为力,在陆时想要“力所能及”时清晰地认识到那是他不可能企及的远方,好似完全无法挣扎,往前跨一步却是越来越远了。
说他贪恋两人同窗同座的时光也好,说他的习惯难以割舍也罢,午夜梦回偶尔是陆时辅导他学习的画面,偶尔是陆时对他的百般纵容,诸多述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堆砌成高墙,可又不堪一击得好像抽出块砖就会轰然倒塌。
他确实不想和陆时分开。
但就像人们无法控制自然如何时候落雨,如何时候艳阳,弱小如他也无法决定谁的去留,只能被动接受。
雨还在下,落到地上溅起水花,落到身上太冷了,张勇感觉那股凉意透过衣料蔓延着,一直侵蚀到心底。
他始终没回教室,放学铃响就奔回了家。即便立刻洗了澡换了身干爽衣服,最终还是败在了多变的气温下——他感冒发烧烧了三天,便在家昏昏沉沉躺了三天。
期间班主任打过电话嘱咐一定要照顾好身体只剩一个月多时间了云云;陈陈给他做了个小福袋;刘嘉凯在微信上打诨逗他开心;宋思清送来各科笔记复印件。
唯有陆时,如同张勇未置一词的离开,他也没有给张勇留下什么,两个人保持着诡异的默契,沉默了下去。
一旦忙碌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阴雨绵绵的日子被数不清的卷子,上不完的课填满。高强度学习消耗尽了大多数人的热情,班级里几乎是沉闷而无声的,使得张勇恍然觉得陆时与自己的沉默在这空间里变得正常了起来。
黑板上的数字越来越单薄,天气越来越闷热,气氛也愈发沉重起来。熬不住的学生在最后五天干脆睡了,其中也包括张勇。
他天性不太勤奋,凭着有几分小聪明落得个还行的成绩。先前发奋般想追上陆时的学习耗费了他太多精力,力不从心后回顾基础知识的阶段才让他勉强喘了口气。
于是他闭上眼听着写字声睡过去了,没有发现有人细细看了他许久,以及那只即将触碰到他腕骨却又收回的手。
梦是凌乱无序的。
他看到开学初他与前后桌搭讪时,陆时拍了拍他问“能坐在你旁边吗”露出的那一笑。他看到陆时陪他在校园四处毫无目的地游荡,任他说什么都给出认真回应。
张勇远远地跟着那两个背影,明明动作熟悉到令人心颤,听言语却仿佛在阅读不属于自己的故事。他沉默了太久,满腔的话语早已淹没在一个月前的大雨里,曾经对他笑听他闹的少年在记忆里的剪影原来这样单薄,他再去回想,竟连神色都看不清了。
淅淅沥沥的雨随惊雷下了起来,张勇骤然生出些恐慌。他追上去,想将身影与过往的自己重合,想开口说些俏皮话逗人笑——没有回应。
过去的陆时紧跟着过去的张勇,任凭他如何想参与如何想触碰,在旁人眼里都只是个虚无的影子,终究落了个空。再后来,便是连靠近都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影远去,似乎那段光阴再也抓不住了。
“陆时!”
好像雷声乍起。
张勇看见陆时回了头,明明隔着数米茫茫,他却好似在那人眼中看清了自己惊慌失措的影子。
“叮——”
他是被人推醒的。刘嘉凯猝不及防对上他还未清醒时满是情绪的眸子,一时间忘了下文。陈陈在旁边接腔,“张勇,你今天睡了好久啊,现在已经放学了。”
张勇瞥了眼身侧座位,不意外地发现那里已经空了。梦里越来越远的身影在他眼前晃过,心脏猛地一跳,像是巍巍高山悬崖峭壁边一脚踏空。
陈陈注意到了他不自然的神色,赶忙发问,张勇勉强扯出个笑,只感觉身心俱疲,草草应了几句便挥别了他们。
下午两人仍旧无话。张勇看起来依然不太精神,却也不再睡了,笔在书页上停停走走,间或留下几个字迹。
能再近一分似乎也是好的,如果无法操纵艳阳,雨注定要下的话。他安慰自己。
然而晚自习间真正的大雨又一次来袭了。听到外面熟悉的雷声,张勇心惊般意识到中午思绪混乱,出门时数日阴雨绵绵却也正好让他揪住了停歇的那一刹,伞便落在了家里。
张勇站在檐下发愁,上一次的冲动换来三天高烧,可现如今高考将近,他怎么也不敢再用健康去赌,正打算借手机给父母打电话时,有人在他肩上轻拍了一下。
“一起走吗?”陆时的声音。分明不重,却好像盖过了层层雷雨声。
他怔住了,便被人顺势带进了雨里。伞柄由那人牢牢握在手里,黑色的伞面很大,足以将两个人都安稳地护在底下。
闪电划破天空,雨下得更大了,打在草木叶上“窸窸”细响。陆时拉着他往前走,手中的伞微微倾斜,挡住了所有可能落在张勇身上的雨滴。
握在小臂上的掌心发烫,对方的温度透过单薄衣料传过来。不久石板路映入眼帘,张勇知道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再拐个弯,这场如同意外般降临的奇迹就将划上句号,同落下的雨一并消散在黑夜里。好似与他同感,陆时的步子也放慢了,渐渐,渐渐,停了下来。
世界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张勇只能听见陆时清浅的呼吸声。
半晌,陆时开口了,声音带着点干涩,“对不起,我的错。”张勇没有说话,代替他回答的是发红的眼尾。
下一秒,陆时吻上了他,与其说是吻,更像是小心翼翼的触碰。从嘴角流连到鼻尖,最终停留在眉眼。
万籁俱寂。
再睁眼时雨还在下,六月也是连绵的雨季,夏日的雨水只会愈发磅礴。他所纠结的一切仍然没有答案,但初夏某个夜里意味不明的吻给他的雨季撑了把伞。
好像,冥冥里有了点确切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