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只属于你的来处，只属于你的归宿

 

我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本子，大概就和语文书一样大吧。我是想着也许可以用它来记下之后我要去问的那么一些事情：那些不管是李笑阳也好，还是李笑阳的妈妈也好，那些属于他们的散落的部分——虽然说，我也不知道我到底会需要在上面记录什么、记录多少；又或者倒不如说，在此之前，我可能更该担心的是，我该怎么去问一些人呢，也许比如徐阿姨，也许比如李笑阳的大姨妈，还有很多李笑阳的妈妈的其他同学。我该怎么开口告诉他们我的想法呢。

 

“徐阿姨，有些事情……我可以单独问问你吗？”

 

十一月，在微信上和徐阿姨约好的那个周六就要到了。周五，我在小哥哥家躺下睡的时候，想的全是第二天要和徐阿姨说的话。只不过，一直想到不知不觉睡着了，我心里也还是很没底。

 

“傻子，你又出门去干啥啊？”

 

我很早就偷偷爬了起来。把本子塞进书包，匆匆忙忙地穿好鞋之后，我就打算开门赶紧走。没想到，李笑阳却还是醒了过来，发现了我的动静。

 

听到声音的时候，我有点局促不安地回头看李笑阳，他还一边很悠闲地揉着眼睛一边打着哈欠。

 

“我……要去找……”我一下子有点憋不出话来。

 

“你现在是周六也要去找你妈妈了？”李笑阳却很想当然似的反问了我一句。“咋，还这么偷偷摸摸的躲着我，你难道觉得我会告诉你哥哥不成？”

 

“没有啦。”我低下头，摇了摇头。

 

虽然李笑阳没有想到其他的地方去让我松了一口气，但这种欺骗他的感觉还是让我很难受。

 

我其实已经有点记不清上次和李笑阳一起去找徐阿姨时候的路了，所以一个人兜兜转转了大半天。有一会儿，我就差直接向徐阿姨问她家在哪了——不过在那之前，虽然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找到的，我还是绕到了李笑阳上次带我找到的小区门前。

 

怀着有点忐忑不安的心情按下了门铃，然后我就木头一样杵在了徐阿姨家的门口。

 

一开始没有任何动静。大约过了那么一两分钟，我才听到里面传来一串有些缓慢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了门这边的方向。随后就是咔哒一声，紧接着里面的门被打开来。

 

“早上好啊，小朋友”

 

打开门之后，徐阿姨一边呵着气，一边搓手道：“不好意思啊，天气是真冷了，一到周末就不想起来——你先进来坐一下吧，阿姨还得洗漱一下”

 

徐阿姨去洗漱的时候，我就又坐在沙发上想，想着等会该怎么和她开口。

 

“怎么，一副这么严肃的表情，小朋友是想问我什么呢？”

 

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的时候，徐阿姨已经换了一身很正式的衣服。除了洗漱之外，她还又切了一小盘水果，一起拿来放在了茶几上，就像上次招待我和李笑阳的时候一样——虽然说，这个时候我肯定没心思去吃。“你是叫谭越，对吧？”

 

“对。”

 

我对徐阿姨点了点头，然后从书包里取出那本还是空白的本子，放在腿上。“这次来，是有些问题想问问徐阿姨。”

 

“嗯？是什么问题？”徐阿姨的两只眼睛盯着我。

 

“其实也是因为李笑阳想知道吧……”

 

我也不说上来我最后到底是怎么想的，才会选择了一个大概是最蠢的方式去问徐阿姨。这个谎撒的实在是太蹩脚了，后来每次回过头去想，我都还是会羞得想钻进地缝里——毕竟，小哥哥之前都已经那样和她打过电话了，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我和小哥哥说了什么呢。“就是，关于他妈妈以前的事情。他说，像是之前的那张照片、还有你上次吃饭给我们说的那些，他想知道说……你还有没更多可以告诉他的事情。他说这些可能会有用。”

 

“哦？”徐阿姨听完之后面色变得也有些严肃起来：“他是说他想知道吗？真的？”

 

“是……”

 

我愣了一下，犹豫地点点头：“是啊。”

 

“那他为什么不自己来？”徐阿姨反问了我一个问题。“这些事让你一个人外人听见的话，恐怕也不太好吧。万一你不小心告诉了别人呢？而且就算我真的说了，你也没办法全部记住吧？”

 

“他……”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徐阿姨，说着把手里的本子举起来：“我保证不会告诉其他人的。而且我带了笔记本……我会把阿姨你说的都记在上面的。我可以带回去给他看。”

 

我很认真地晃了晃手里的本子，捏住之后加重了语气。

 

“小朋友，如果你刚刚才和阿姨撒了谎”徐阿姨却只是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叹了口气：“你让阿姨怎么相信你刚才的保证呢？”

 

她的这句话把我说的有些慌起来。

 

“上个月的时候，朋晖告诉我了，他说你知道了李笑阳妈妈已经过世的那些事。”

 

“还不只是这样……”徐阿姨接着又继续说了下去：“他也告诉我了，说你对他说过，等你做好了准备，就要告诉李笑阳这件事——所以说，你来找我问这些事，我能猜一下吗，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要做的准备？”

 

“我……”我更加语塞了。

 

徐阿姨好像在等我的回答，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而我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有一会儿也只是同样盯着她在看——然后，在发现我一直没有回答她的话之后，她才又率先打破了沉默。

 

“其实，我一开始也觉得他们是应该早点把事实告诉李笑阳的”

 

徐阿姨开口说了一句我有些没想到的话：“不过你知道，他的大姨妈也好，还有朋晖也好，或者是你家教园里的小伙伴也好——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一直瞒着李笑阳吗？”

 

“……不知道。”虽然不是完全猜不到，但我还是摇了摇头。

 

“其实很简单啊，因为他们怕李笑阳知道之后会受很大的打击。”

 

徐阿姨对我说道：“不仅仅是知道妈妈过世这件事的打击。因为他的姨丈不同意收养，所以他的大姨妈没办法把他接到自己家里。也因为这个的关系，他现在名义上的收养关系在他的姑姑家那边——如果你想告诉李笑阳他妈妈的事，也就是说，你同时也要告诉他这件事。你觉得，他真的有办法很平静地就无条件接受这样的结果吗？”

 

“……没有办法。”

 

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可是，如果现在不说，那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说呢？”只不过想了想，我还是有点不甘心。

 

“那就不是你和我能决定的事情了啊，小朋友。”徐阿姨语重心长似的重复了一遍：“我们都不过是外人，没有办法决定他们家里的事情啊。不管我是觉得应该早点告诉他，还是觉得不应该，那都不是我该多管的闲事，你明白吗？”

 

“你是说我也在多管闲事？”我愣了一下。

 

“你也不要这么想，小朋友，阿姨当然没有想说你是故意多管闲事的意思，只不过，你要想清楚这里面牵扯到的责任，可能你现在不是很理解这些，但是——”

 

“我想清楚了的。”

 

我打断了徐阿姨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是听见哥哥那天对我说的话一样，我有些生气了起来。“阿姨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没想清楚？我说了，我会告诉他，不过那也是等我做好了准备之后——这一个月，我也没有跟他说过这件事不是吗？”

 

“那阿姨刚才说的是对的吗？你来问阿姨那些事，就是你想做的准备吗？”

 

徐阿姨反问我道。“你能告诉阿姨，这些准备，和告诉李笑阳关于他妈妈的事，有什么关系吗？真的会有什么帮助吗？你是因为读了什么故事书，所以才觉得这些会很重要吗？你是觉得说，替他去做这些事，真的能够给他什么安慰吗？等你告诉了他真相之后，他真的会想听吗？”

 

“……”

 

“你如果没有办法回答这些问题的话，那阿姨也不会随便把那些事情告诉你的。”

 

徐阿姨最后说的话带着一副不容我置疑的口吻，就好像是一盆冷水迎头浇在了我的脑袋上。

 

有一会儿，我感觉鼻子有些发酸，因为我意识到徐阿姨说的是对的。在决定这样做了之后，我也很不确定自己想做的事情是不是真的能派上什么用场。也许真的会像徐阿姨说的一样，在李笑阳知道里真相之后，他其实什么都不会想听。

 

“我只是想给他保留一点什么，一点点也好，只要是可以让他抓住的东西。”

 

我低头坐在沙发上，过了好久才终于开口说起话来。“阿姨你知道吗，我们的家教园已经关掉了。可是对李笑阳来说，那也许是他的命也说不定。”

 

“莫禹航说过，李笑阳和他是最早住在那个家教园里的那一群孩子。他说过，李笑阳原来并不是现在的这个性格，他说，以前的李笑阳，很多时候吃了亏也不敢去争取的。是当时家教园里的哥哥姐姐教会了他很多东西。对他来说，那些哥哥姐姐就和爸爸妈妈差不多。可是过了一两年，他们读初中了，然后就离开了家教园，后来就没有联系了。莫禹航说，那个时候李笑阳特别特别伤心，虽然没有哭，可是每天都不怎么说话。后来，他就又说话了，然后他就慢慢变成了家教园里负责照顾其他人的那个家伙。莫禹航说，李笑阳可能是在模仿以前帮助过他的那些哥哥姐姐。”

 

“家教园刚解散的那时候，很多低年级的孩子一直哭，一直问李笑阳以后该去哪里，李笑阳就一直哄他们，告诉他们如果实在有事，就到学校里去找他。”

 

“可是其实没有人来找过李笑阳，因为后来也没有真的碰上什么事。大家都过得很好，所以自然就没人真的来找他。李笑阳跟我说过这事，他还很担心会不会有人是不敢找他，不敢麻烦他，所以带着我没事就去那些孩子住的地方晃，看有没有发生什么事。确认了好几次之后，他才终于放心。可是我一直在想，他是真的不放心，还是说他其实希望他们出一点什么事，这样他才能去帮忙。”

 

“小朋友……”徐阿姨似乎中途想要插话，虽然只是开口喊了三个字，但和我对视了几秒钟之后，她又闭上了嘴。

 

“莫禹航很快就要读初中了，朋晖哥哥应该很快也要初三毕业也不是吗？”

 

我盯着徐阿姨，有些难受地边想边说：“他们本来也不太需要李笑阳不是吗？莫禹航一直在帮着李笑阳，李笑阳有时候会和我说，这让他感觉特别难受，因为总觉得莫禹航是被灰哥和他的大姨妈雇佣来照顾他的保姆——其实我在想，对李笑阳来说，灰哥不也是这样的吗？虽然灰哥对他很好，可是，灰哥其实本来也不是真的很需要他吧？”

 

“为什么一定要去想这些需要不需要的问题上呢？”徐阿姨有些困惑地盯着我。“你们是小孩子啊，你们需要大人才是正常的——”

 

“没有办法不想。”

 

听到徐阿姨这么问，我感觉更难受了：“我也没有办法不想。李笑阳肯定更没有办法不想。一二年级的那时候，根本没有人会相信我的，也没有同学愿意和我做朋友，我也经常在想这些。我到底为什么还要活着，明明根本没有任何人需要我。老师早就已经习惯了我不写作业，同学也习惯了我不去学校，就算我哪天不去了，我不交作业了，也根本没有人会想来找我的。他们肯定会在心里想，我就是一个坏孩子，坏孩子本来就是这样的，没什么奇怪的。龙猫的妈妈巴不得我不要去在龙猫去过的任何地方。我爸爸他也不希望我回家，后来他自己也不回家，因为可能只要回家他就会觉得心里不舒服，就要生气——只有哥哥，如果我能表现得稍微好一点点的话，他会因为我做的好一点，就能更开心一点。可是我有哥哥，李笑阳很快就要什么都没有了。如果要继续去努力学习和活下去的话，那到底是为了谁呢？莫禹航有他自己的爸爸妈妈，朋晖哥哥的话，有卡比哥哥和他其他的家人，家教园里的孩子也都有他们的爸爸妈妈，我也有我的哥哥、有龙猫还有妈妈，可是李笑阳的话，他身边有谁呢？我和他以前都以为，他可以找到他的妈妈，可是——”

 

“我本来想留下来的。我想如果我不去厦门了，我继续在三明上学，会不会就能改变什么。可是好像不行，如果告诉李笑阳这件事，我知道他肯定一听我说完就会狠狠地骂我一顿——如果那样的话，我在他眼里说不定会变得和朋晖哥哥一样”

 

“可是我真的不想看他变成一个人。”

 

“如果等之后我去了厦门，他可能也不会真的难过太久。莫禹航说李笑阳早就习惯了，他自己也说他早就习惯了，可能就算重新变回一个人，大不了就继续做回以前的那些事情。没事的时候就去跳跳广场舞，去河边上大桥底下溜冰，去捉弄那些他觉得捉弄起来很有意思的同学，可能也不会无聊，可是……”

 

“如果他去跳广场舞，那些阿姨和爷爷奶奶是会围在一起夸他，可是之后他们还是要回家去的不是吗？去河底下和人一起溜冰，最晚回去的肯定也只有他，没有人会天天看着表等他回去——至于去捉弄人，没有几个人在被他捉弄之后会和他做朋友的不是吗”

 

“其他人都有属于他们的地方可以回去，可是他没有，其实就算找再多的朋友也没有用不是吗”

 

“我当时问他说，他会不会希望我留下来。他没有说他想让我留下来，或者他觉得我肯定不会留下来？”

 

“所以就算我真的打算留下来，我也得让他相信我才行……我得让他相信我，我是真的很需要他——我必须向他证明这件事。他可以来我这里，这里是属于他的地方。”

 

“然后我就在想，我自己以前想过的很多问题。我的妈妈到底是为什么把我生下来的，有人是希望我出生的吗，有人是真的想看到我长大以后的样子吗，我在他们的期待里，我在他们的想象里到底是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一个人呢……就算李笑阳没有说过，可是他一定也是想过这些问题的”

 

“所以我也想知道他妈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妈妈是怎么长大的，她在生下李笑阳以前，对他又到底有什么期待，希望他的儿子变成什么样”

 

“我只是觉得，只有知道了这些，我才敢告诉他他妈妈死了”

 

“然后如果他需要的话，我可以告诉他，至少他也会知道，他和我一样不是无缘无故没有人没有任何人期待地突然就像石头一样蹦出来了，不管其他人怎么说都好，至少有人是希望他来这个世界上走一趟的，为了他能来这件事等过真的很久很久，他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这个世界上有属于他的、他也应该去的地方，他有必须去做的事，有人希望他能去做到这样那样的一些事，有人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只是觉得，也只有搞清楚他妈妈的那些事情和所有那些想法和期待，如果我想留下来，他问我为什么的时候，我才能更有底气去回答他”

 

“如果可以的话，至少到了真的告诉他的时候，这样我能给他至少一点点的可以抓住的东西”

 

也许那些问题的答案，可能也是我本来想知道的东西。

 

徐阿姨坐在对面，一声不吭地听我说到了最后，然后递了张纸巾给我，接着就慢慢地走进了里面的房间。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不想和我再说什么，所以坐了几分钟，我便把本子收进了书包，背上之后准备离开徐阿姨的家

 

“小朋友，你等等”

 

走到门口的时候，徐阿姨突然从房间里又几步走了出来，拿着一本很大的书叫住了我。

 

“怎么了？”我愣愣地回头看她。

 

“我在翻我们高中的同学录，你让我找找我们班上语文老师的电话”徐阿姨抬起她手中那本很大的书晃了晃：“如果她有空的话，我就带你一起去她家坐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