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他是“寺院和禅房的歌手”?
盛唐诗坛 / 开天小名家綦毋潜
黄昏半在下山路,
却听钟声连翠微。
01
十五能行西入秦,三十无家作路人。
时命不将明主合,布衣空染洛阳尘。
——《早发上东门》
开元八年(720),江西人綦毋潜进士落第,黯然返乡。他说自己十五岁西入长安,到了三十岁还是一事无成,然而他将一切都归因于时命不济。“布衣空染洛阳尘”典出于陆机名句“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一千多年前的京漂同样不易。
时年20岁的王维已然成为大唐王朝的新晋“小鲜肉”,凭借他出色的音乐天赋和诗才红极一时,日常出入的都是岐王宅和公主府之类的王侯门第。綦毋潜15岁时就曾游学长安,亦略薄有诗名,与王维多有交往。
王维不忍看着好友颓唐回乡,因而作诗勉励,“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劝慰他振作再战。少年人心事明朗,意气风发,开口就唱“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二十来岁的年纪总是觉得未来就像头顶的烈日一般明朗,那种“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自信直冲云霄。
02
倒是真被王维说中了。
开元十四年(726),三十四岁的綦毋潜再战江湖,终于及第,与他一同登第的还有诗人崔国辅、储光羲。
“公务员”上岸后他的官路还是比较顺畅的,先是官授宜寿尉,后迁左拾遗。开元十八年前后恰逢张说主持集贤院,将天下英才网罗殆尽,綦毋潜素有才名,也得以入集贤院待制,为著作郎。
开元二十一年,文宗张说作古数年,这一年冬天,诗人储光羲辞官归隐,众多诗友为其送行。受其影响,綦毋潜也萌发了归隐之志,且说走就走,当年年底他就离开长安。
开元二十一年时綦毋潜已年过不惑,正当上有小下有老的壮年,让他毅然决然地辞掉好不容易得到的仕途,确实不能潇洒地挥一挥衣袖。他又不像李白同志,家里有矿能够“千金散尽还复来”。在綦毋潜身上,我们大多数人都能够找到自己的身影,时时想要逃离但又身不由己,看来“社畜”的悲哀,千古同调。
03
辞官后,綦毋潜在江淮一带游历数年,足迹几乎遍及这带的名山胜迹。这一阶段也是他个人诗的创作高峰期,从诗作创作中也可推断出他在江浙一带徘徊甚久,《春泛若耶溪》便是此时所作。
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
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
际夜转西壑,隔山望南斗。
潭烟飞溶溶,林月低向后。
生事且弥漫,愿为持竿叟。
不可否认綦毋潜是有些诗才的,但不知为何,他的诗总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因而他的作品往往短于谋篇,结构分散,完整而佳者甚少。这一首《春泛若耶溪》倒是难得的佳构,一条春溪曲折幽静,晚风吹着行舟,跟着落花一路到达溪口,起句便是一派萧散和闲适。
星夜沉沉转过西边的山岭,隔山仰望天上的南斗。潭底升起溶溶的烟雾,两岸树木伴着月亮悄悄地退向身后。天地一人的清幽让他瞬间将自己融入,这一刻他卸下了所有的包袱,直愿自己就地隐居作一名溪上的“持竿叟”。
04
当然,他最终还是抛下了钓鱼竿。
天宝初(约742年前后),綦毋潜返洛阳、长安谋求复官。天宝十一年(752),官至左拾遗,从八品。
或许升迁无望,又或许是腻烦了沉沦下僚的岁月,他再度归隐。
早已将半截身子埋进了终南山的冻土之中的王摩诘依然来为他送行。
青葱的少年郎早已两鬓风霜,曾经的激情昂扬也早已随风飘散在岁月的尘埃中。上一次送行之时,王维还曾潇洒高唱“天命无怨色,人生有素风”(《送綦毋秘书弃官还江东》),此时的王维早已在数十年无可奈何的光阴中学会了和光同尘。
那是安史之乱爆发前夕,一心想要归农的王维决计不曾想到,即便是低到尘埃里的愿望,也会因为命运的翻盘而落空。綦毋潜此次归隐并未返乡,而是悠游于江淮一带,动乱爆发之后不知所终。
05
或许是内心的彷徨和犹疑,綦毋潜频繁地出入寺院寻找心灵的出路。他留存于世的26首诗作中出入寺院禅房的就有11首,游览题赠隐居庄园的有5首,真可以号称同时代里“寺院与禅房的歌手”。
但话说回来,他的这些寺院禅房诗写得并不算出彩,虽然他能够捕捉景物之间的微妙关系,但在结合佛寺活动或者抒发禅意上却往往质木无味,大有为了宗教而说宗教的牵强,用力过猛反被宗教义理缚住了手脚。
唯有一首七绝《过融上人兰若》写的可圈可点。
过融上人兰若
山头禅室挂僧衣,窗外无人溪鸟飞。
黄昏半在下山路,却听钟声连翠微。
山头的禅室里挂着僧衣,窗外无有人声,唯有溪上鸟儿自在盘旋。没有精致的遣词,也没有细微的景致勾勒,如禅意画一般的了了数笔,却道出了清寂的方外妙境。黄昏时分下得山来,半途中回首仰望,兰若寺掩映在翠微中不得见,唯有钟声缓缓传来。
这便是唐人奉为圭臬的“羚羊挂角”之妙义。
06
《河岳英灵集》对他的评议是:“潜诗屹峭茜足佳句,善写方外之情,至如‘松覆山殿冷’,不可多得“。可惜綦毋潜空有一颗方外之心,他始终徘徊在出世和入世之间,最终既不能在山水间有所得,亦不能在红尘中有所为,踟蹰间便过了潦草的一生。
他的寄赠和送别诗倒还算写的不错,往往会有些质朴豪健的句子。
《送宋秀才》中有句“长剑倚天外,短书盈万言。秋风一送别,江上黯销魂”。《送郑务拜伯父》中他说“一川花送客,二月柳宜春。奉料竹林兴,宽怀此别晨”,别有一番用心。《送章彝下第》中的“长安渭桥路,行客别时心。献赋温泉毕,无媒魏阙深”,牢骚既是宽慰朋友,也是感同身受的肺腑之言。
诗品就是人品,我们从綦毋潜的诗作中也能轻易地读出他的彷徨和不甘,綦毋潜这一生的悲哀也在于他的犹疑。他没有王维这样的底气,也没有崔国辅这样的隐忍,更没有储光羲这样的决断。仕又不愿,隐又不甘,一生蹉跎一晃而过。
人这一生当然不能以功名论成败,就如他在《题栖霞寺》中所唱”今日观身我,归心复何处“。任何人,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芸芸众生,不论是富贵还是贫穷,终极一生所要寻找的不过就是个”心安归处“而已。而綦毋潜,即便历遍名刹,也始终未有寻到出路。说白了,就是一个被命运缚住手脚的局中人而已。
他始终没有明白:人生,非左既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