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科幻】时间放逐之城(一)
狂风掳起黄沙像个强盗闯进教堂。陌生女人迎着晃眼的日光抬起头,屋顶一片深不见底的蔚蓝裸露,笼着彩色的晕环洒落在教堂中央的躯体上。
老人右臂如翅膀伸开,左手贴在胸前,瞳孔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日晕,像在对谁祷告。干枯的皮肤如教堂外那片沙漠,一个个面戴着京剧脸谱的黑色人影行走在这大地的皱纹里。他们脚下的沟壑渐渐像一道道伤口弥合,老人脸上随之容光焕发。女人惊恐地举起枪,眼看着他的四肢收缩进身体里,被身上的白衣连同日光一道吞没。黑光浸染蓝色穹顶,死去的人变回年幼的模样。女人绝望地望向上空,太阳推着晕环逃也似的退向东面。陷进沙漠里的黑影们伸手向同伴们呼救,却惊异地发现晕环扩散到了天边,坠入夜晚消失不见。狂沙一股脑地躲进女人的喉咙里,她看向我张大嘴巴,教堂中央刮来一阵婴儿的啼哭,我猛地睁开眼,惊吼着冲出床帘只想逃到哪去,却迎头被底下室友更激烈的喊叫声推了回去。
“什么毛病!”郑子卿隔着床的护栏瞪着我直拍胸口。我意识到自己差点从上铺翻下去,手往后一缩摸到汗水濡湿的枕头,好像梦里的风沙裹着黑影浸进现实。那个梦和昨天一样……我从枕头底下抽出活页本,想趁没忘掉把梦记下来,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乱思绪想起查寝,赶紧把枕头翻了个面,结果进门的是隔壁床位的室友李景。他不知为何没下课就提前回来,进了门也出奇地沉默。刚想问他怎么面如死灰,遍布全城的紧急广播就像鬼魂般荡进窗户里。
“广大市民朋友们,星城的市民朋友们。”
随着广播里一阵尖锐的蜂鸣声,走廊上的谈话声、楼上拖拽椅子的声音、隔壁寝室的冲水声……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好像整座城市为这则突如其来的播报按下暂停键。李景脸色的灰白传染开来,我们几乎同时望向窗外。
“年如日,日如年。新年即将来到,夜晚也将降临。根据《10·9时间灾害防御条例》的规定,星城过于超前的发展已经严重违背均衡发展规律,有时间灾害的重大风险,本市即日起启动24天冬眠倒计时,请全体市民做好‘睡前准备’,与您的家人、朋友充实地度过一个美好、快乐的春节,静候‘睡夜’的到来,重复……”
嘀嗒,指针一分一秒搅动着脑髓,在我眼前降下一面巨大的末日时钟。等回过神时我已经站在桌前收拾行李,好像身体没等大脑做出决策就擅自行动。
“为了灾难不再发生,为了历史不再重演,星城唯有选择冬眠。但时间灾害防御局向大家保证这不是发展的停滞,更不是星城的末日,而是黎明前的睡夜。重复,这不是停滞,而是美好的安眠——”
窗户砰的一声关上,风呼呼地敲打着玻璃。
“轮到我们了,还是轮到我们了。”
郑子卿在寝室里走来走去,李景像在窗边扎根似的动也不动。
“早晚的事。”身后响起了另一位室友的声音,谁也不知道何思明什么时候回的寝室。他的视线从郑子卿扫向闷头整理衣服的我,嘴里念道,“星城就快睡了。大家都学学小允,收拾收拾回去过年吧。”
“还过个屁年!”
郑子卿的脚步声逼近过来,我埋头装作在看笔记本,心里则咒骂何思明把我牵扯进来,更打从心底里厌恶“小允”这个称呼,但郑子卿不识趣地拽住了我。“别惦记你的鬼梦了!”他伸手抢走我的笔记本,活页夹啪的一声弹开,纸上记录的梦散落一地。我低头去捡,但他强行与我对上视线,“你难道以为我们冬眠了还能醒来吗?那可是整座城市的时间都停下来啊,小允你——”
“叫我允悠洋,我们没那么熟。”
我一把夺回笔记本,背对他拉开书包拉链,将散落的纸张塞进去。
“你什么意思?”
郑子卿不肯罢休,但被李景从窗边飘来的声音拦了下来。
“放过他吧郑子卿,他可没工夫考虑自己以外的事。”
“什么叫自己以外?”郑子卿指着腕表喊,“还有二十多天时间就停了!你们还不明白吗?我们会在那一刻冰冻起来,永远被囚禁,永远任城外宰割!”
“那是你的妄想。假使时间现在就停下来,处于此刻的我们又从何得知呢?就承认吧,把冬眠当作长点的假期泡在家里发霉的大有人在!冬眠也好,时间停止也好,没有这则广播你根本什么都感觉不到。”
空气沉寂下来,时间的目光烧灼着我们。何思明若无其事地抽出纸巾,擦拭不小心洒在桌上的咖啡渍,广播闷在窗外播报了又一遍。我无法忍受脑海里指针走动的声音,刻意把纸翻出声响盖过这形同停滞的时间,却没发现何思明又早我一步站在了寝室门口。
“祝你们过个好年,我先走了。”何思明举起冒着热气的咖啡,背对我们说,“应该不会再见了。咖啡和想做的事,希望你们都能找到。”
“再过二十几天全他妈睡死了,还有什么事可做!”
郑子卿想叫住何思明,我攥紧拳头憎恨着何思明凭什么没擦净桌上的污渍就掉头找到了想做的事,但李景的声音幽幽地飘到我们之间。
“放过自己吧。他不觉得我们会永远睡下去,肯定哪一天若无其事地醒来,发现一切和睡前毫无区别。”
“哪天醒?一天一周一年还是一个世纪?等到永远吗?”
“你总想问个究竟。多久重要吗?城外过去多久,对停滞下来的我们来说不都是一个瞬间?”李景嗤之一笑,“你一直是这样,他也是,我们四个才是永远停在原地。”他说着打开窗户,寒风吹了进来,广播里的语气不知何时变得充满信心。
“我们相信,人类终将战胜灾害,人类终将放逐时间。等那一天到来,美好的时光将永远属于我们!”
“去他妈的永远!”郑子卿拍着窗户怒吼,楼对面有人附和。风吹得收好的衣服乱作一团,翻飞着泛黄的书页。我只拿上那本记梦本,在回家的班车一路颠簸,司机像以前一样骂了一路,学生像以前一样睡了一路,麻木不仁的灵魂只当低头看着屏幕时才想起对早上的广播发表高论。我关掉手机想看看窗外的街景,可前座的乘客顺手拉上了窗帘。
Day 24
“乘客们,为阻断时间灾害传播,本市即日起暂停跨城交通,请耐心等待黎明的到来,谢谢您的配合。”
黄昏点亮街上的霓虹。我穿行在人潮汹涌的街道,始终没等来晚霞。抬头是光污染的天空,低头是雨冲刷的路面,不见血红的天,也不见恐惧的脸,没觉有谁醒着,也没觉哪有冬眠。该回家了。我搭上夜间巴士,数不清第几次对自己这么说。“等会去喝一杯吗?”“走啊。”陌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夜色人群裹挟着我向前。不对,该回家了。下车路过巨大的玻璃瓶雕塑,对面是沿着街道一直排列到几千号的自助寄存柜,屏幕上播放着和家人团聚的新年广告。广场中央的天文钟叮铃铃响起来,人少得像要走到尽头。我突然放慢脚步,因为想到高速公路已经“封锁”。
快回家吧,快回家吧!引擎启动的轰鸣声蓦地响起,一辆白色小货车全速碾过雨水溅到我身上,一路冲上跨城的高速桥。我低头看着身上的泥泞,好像听见回去后母亲的斥骂,看见弟弟和那个男人的耻笑,发疯似的追着车叫它停下。我一直追到桥下酒吧,可那辆车像是丢进酒杯里的冰块,从车头到车尾渐渐透明,被漆黑的夜水整个吞没。引擎声凭空消失,桥上静得出奇,我望着桥头戛然而止的车轮印,背后一阵阵地发冷。难道又是在做梦?我一边翻开记梦本一边逃向身后,却狠狠地撞上酒吧门口染着一头红发的青年。他看着衣服上的深色污渍两手举高,一手拿酒杯,一手握成拳,另一位寸头的青年二话不说把我按到墙上,指着红毛那身拼贴画般东一块青西一块橘的衣服。
“没长眼?这可是炎哥找名厂定做的衣服!”寸头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酒味熏到我脸上。直觉催促着我快说话,可身体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喂,不会吓尿了吧?星城人都这么孬啊,难怪出了事就把大家关城里,我们活该给你们陪葬吗?啊?”寸头一把揪住我衣领。
“哎,别拿个学生出气。”那个炎哥走过来唱起白脸,路灯在我身上罩出一团黑影,“说说怎么赔吧?我们也可以找你家里人谈。”
“说话!没长眼还没长嘴么?”
我不想事情闹大被家里人知道自己夜不归宿跑来这种地方,只好把身上的钱给他们。没想到他们拿了钱出尔反尔,非说这衣服大有来头不给我走。正当我们争执时,一道白光突然劈开黑影从高速路上直射过来。
“那边的人!快闪开!”
炎哥两人只听见声音,却横竖没见车影。我顿时想起那辆消失不见的货车,下意识地拽着两人躲开。下一秒白光里凭空冒出了车头,接着是车身,轮胎飞速带动车身冲向人行道,砰的一声撞在墙边,像是刚刚被桥上透明的怪物吞进去现在又吐出来。
“靠,今儿怎么尽碰上瞎的了。”
货车不停地发出警报。寸头回头瞪着我,我连忙放开手。“老秦,你去看看人活着没。”炎哥一边对同伴努了努下巴,一边拍着衣上的褶皱打量我。
“我救了你们。”我担心他翻脸不认人,赶忙说,“你们应该讹他。”
“放心,你的事我不计较了。”
“两条命只值个不计较?”
炎哥一脸讪笑,好像没想到我会讨价还价。
“你个本地人不会不知道冬眠的事吧?钱马上就没用了,你那点蚊子肉就当丢了吧。”
“我只知道我回家不好交代。况且钱要是真没用了,你们干嘛还讹钱呢?”
炎哥皱了下眉头,勾住我肩膀指了指那辆货车。
“你先别走了。陪我们钓上这条大鱼。”
我被炎哥压着望向那边。司机踉踉跄跄地下了车,血液沿着梳到两边的头发垂下来,是个胡子拉渣的男人。
“兄弟,给你叫辆救护车?”
老秦伸手想扶男人一把,明显和对付我这本地穷学生时不一样。男人喘着粗气解开廉价西装的领带,对他摆了摆手,报废的车灯还在墙上闪个不停。
“我没事,车有事。”
“管你车有没有事,哥仨差点被你撞上西天,谈谈吧?”
“要钱?”男人拍着冒烟的车前盖嘲笑道,“给了钱你能出去么?还不是抱进棺材里?”
“哎,可别带上我,现在出城那是犯罪!我记得政府给你们发了好几万的补贴吧?你说开着公家的车想犯公家的法,这钱……”
“你想怎么解决?”男人不想再和他兜圈子,靠在车边问。老秦抬手指了指墙边的我们,炎哥马上把身体压在我身上,摆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我两个兄弟一个折了腿,一个吓得哑巴,一人三万不过分吧?”
我张嘴想说话,炎哥掐住我重重嘘了一声。
“我一共拿六七万,剩那么点还不如充公。”
“那折个半,一人一万五。”老秦见男人还在摇头,声音低沉了下来,“离城未遂是什么罪不用我多说吧?”
男人望向城市尽头,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旁边店面的招牌亮起灯,是家名为“Lilac Eventide”的酒吧。“你让我考虑一下。”他费了半天劲掏出打火机,没等火苗窜出来就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得,还得叫救护车。”
Day 23
舒缓的鼓点浸入耳畔,我好像走进一个把夜色真空压缩的酒瓶。昏暗的光线下,吧台前零星两三位客人,我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心里却很不踏实。昨晚老秦送那个男人去医院,炎哥叫我来这里找他。就不说钱要不要得回来了,我人生地不熟的要是再被算计根本防不胜防。早知道就不该来的。
“请问喝点什么?”
调酒师三两下挽起衣袖,倒了一杯冰水递到我面前,嘴角似是而非地保持着笑意。我上下扫了一眼菜单,下意识地念出自己最熟悉的“可乐”,接着一阵悔意如同回苦泛了上来。
“好的,请稍等。”
我不自觉地收紧五指,恨不得指甲在桌上抠下一层木屑。哪有人来酒吧喝可乐啊?
“等等,他那杯换成和我一样的‘可乐’。”
声音从身旁响起,调酒师抬头看了客人一眼,仍是不冷不热的笑容。
“恕我再次纠正,这不是‘可乐’。”
“知道知道。”炎哥随意地摆了摆手,似乎已不是头一回听这话。他仰杯喝下一口,咧着嘴慨叹一声,红色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温和不少。调酒师往冰镇好的杯子里倒入朗姆酒,又拿起一块青柠,用叉子抵住挤出汁水,再一整块点缀在冰块上。我以为的主角,可乐则是姗姗来迟,调酒师犹如施展魔法般改变着瓶口的角度,气泡一股脑冒出来。杯壁的雾气渐渐散去,映出一抹青绿。
“我叫卞炎。下字上面一点的卞,火上面一个火的炎。我那朋友叫秦洪,秦朝的秦,洪水的洪。你呢?”冰凉的酒杯碰了一下我的手背,我忙缩回手,有些不太情愿地吐出自己的名字。“我叫允悠洋。”卞炎饶有兴致地看我半天,忽然挑了挑眉毛,“没了?怎么写?”
我用手指在桌上比划出名字的笔画,划下最后一笔时调酒师正好将酒杯推到我的面前。
“您的自由古巴。”
见我看着酒杯犹犹豫豫,卞炎漫不经心地劝道:“当可乐喝就行。”
“这是鸡尾酒。恕我直言客人,记住酒的名字和品出酒的味道一样重要。”
“知道知道。”卞炎随口敷衍他,伸手拍拍我的肩膀,“这位允羊羊先生会替我记住的。”
“我叫允悠洋。”
“名字是用心了解才记得住的东西。”调酒师将目光转向我,又露出温吞水似的笑容,“恕我冒昧客人,您是否喜欢漫无目的闲逛?”
“谈不上喜欢,就是经常想着事不知不觉走在了路上……为什么这么问?”
“不觉得和客人您的名字很相像吗?对身体先于心灵的默‘允’,不自觉走在街道的‘悠’然。”说着,调酒师将目光引向为我调的这杯酒。“和你一样,它也有和名字相称的故事。在十九二十世纪的交界,古巴刚刚结束三十年解放战争。有位上尉在庆祝胜利时调了杯这样的酒,引来整个酒吧的人效仿,他们提议将它取名为‘Por Cuba libre’——自由的古巴万岁——当时古巴革命者的战斗口号就成为这杯酒的名字。这是故事的一种版本。”
柠檬的香气与一股陌生气味相互交织,调酒师的话像魔法般令我举起酒杯,心中的抗拒与诱惑还未分出胜负,手就情不自禁地仰起酒杯送到嘴边。
“您忘了我名字里的‘洋’。”
“若您喜欢写作,那便是洋洋洒洒的‘洋’。”
“真厉害。”我不禁感叹。明明给卞炎划笔画时他在调酒,即便有意偷看也是倒着的字,可他现在将我的名字一字不差地找出对应。“只可惜我既没有默许身体的冲动,也不觉得到处乱逛很悠闲,或许就是间歇性的离家出走吧。”
听到这话,调酒师擦杯子的动作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波澜。
“客人,您成年了吧?”
“我大四了。”
“你可把店长吓坏了!”卞炎毫不掩饰地笑道,“上周有个孩子离家出走没地方去,店长允许他在这儿过了一夜,结果第二天家长追来差点把台子掀了。”
我没有说话,毕竟换作我母亲知道我来这儿肯定更不得了。
“我可以保证本店只对未成年人提供饮料,但对方拒绝我的任何解释。”店长像逃出生天似的摇头说道,“要不是客人您出手相助,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别谢我,都是老秦的主意。”卞炎转过头调侃我道,“哎,允游游同学,你一大学生出门算哪门子离家出走?”
“我叫允悠洋。”我怀疑他是真的记不住名字还是存心作梗。
“知道知道。”卞炎摆了摆手示意店长,“再来杯‘可乐’!”
“是自由古巴。”店长将沾满水的杯子擦得明亮通透,开始为卞炎调制下一杯酒,“若客人您愿意听懂一个故事,自然能记住其对应的名字。”
卞炎笑而不语,只是摇晃着杯中的剩酒。他旁边突然有人坐下冷哼一声。
“自由古巴?可别!这座城市听不得这种名字。”
我跃过卞炎望向说话的人,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先映入眼帘的是对方肩上的警星,他抬起苍老的手摘下大檐帽,略微下垂的眼睛里透露出一股韧劲。
“少说两句吧老陈。”年轻警员坐到老陈警官旁边,示意店长来两杯黑啤。
“我说错什么了?难道大家是自愿冬眠的吗?这事有投票表决过吗?”
“哪有时间投票,时间灾害又不是闹着玩的。”
“小严,你太年轻!你不知道‘时间’对那帮人来说就是和钱一样能转来转去的资源。依我看啊,根本就没有什么时间灾害,都是别的城市光明正大抢我们时间的由头!你好好看着吧,看看醒来后我们沦落到什么田地!”
老陈举起醇厚的冰黑啤猛饮一口,杯底狠狠砸在桌上。
“说几句得了。”小严警官劝他道,“忘了今天几十起涉嫌离城逃亡的吗?今晚要是有人听了你的话跑出去,你就成煽动了。”
“屁的煽动!算上昨天的十七起,你倒说说哪个真的离了城?哪个不是原路撞回来差点搭上自己的命?”
老陈没好气地转过身,我想起昨晚的事忙低下头去。
“你紧张什么?”卞炎奇怪地打量着我。他这老油条敲诈别人惯了,可我担心事情败露被当成同伙。“哈,你真该庆幸日子不够你毕业出社会,不然铁定吃大亏。那家伙差点撞死人,这是我们应得的!”卞炎浑然不在乎旁座的人听没听见。不过兴头上的老陈的确无暇顾及,他还忙着和其他客人讨论冬眠的事。
“我也质问上头,不让大家出去就算了,为什么让他们撞死自己?你们猜猜时灾局的老东西怎么说?‘根据对冬眠城市的调查,周边的‘鬼打墙’是城市临睡前的普遍现象,与我们无关’!”
“扯淡呢!”好几人附和他。
“真有这回事。”角落里有个忧愁的女青年喝着闷酒,“当城市的时间流速趋于静止,城外保持正常流速,两个地方时间不同,自然会隔绝开来。”
“方教授,你又知道啦?”有人讥笑她道,“退一万步讲,这墙即便不是他们弄的,也肯定顺他们的意。”
“就是!不然早就想办法拆掉了。”那几人继续附和,“想出城的人能撞死一个是一个,麻烦自己解决掉了,多么伟大的自动化星城!”
“唉,你们都醉了。”小严直摇头,只当大家说酒话。
“我还嫌醉得不够呢!为了发展别的城市我们就活该停滞吗?”
“行了。”方教授昂了昂下巴指向老陈,眯着眼睛问道,“就不怕老狐狸钓鱼,反手抓你们个造反?”
“你别乱说,哪有人造反?”“大伙都相信‘美好安眠’的啊,梦总会醒,天总会亮!”“对对,这不‘人定胜时间,人定得永恒’么?”“万一出去引起什么时间灾害,岂不连这几天悠闲日子都没了?”刚才附和的人都捣起浆糊。
“逃也等剩一天再逃,不吃亏。”
“哎!有人玩潜伏,警察同志快抓了他。”
“一群安乐鼠!”起哄的人把老陈气得一口气喝光大半杯,喊店长再开一罐黑啤。这时我听见电话铃声条件反射地摸向口袋,但看见卞炎掏出了手机。
“钱到手了?一人八千?打了近半折啊?”卞炎和对方交谈了几句,转头问我钱的事。我赶紧对他嘘了一声,但他就没打算低调行事,“怎么?还怕店长听见不成?你放心吧!除了客人喜欢喝什么酒,别的事他都左耳进右耳出。”
杯底碰撞桌面的声音附和着心跳,我低着头恨不得马上从座位上消失。
“要不你把昨天的钱还我,其余的你们自己分吧。”
听到这话,情绪高涨的卞炎沉默了下来。我咽了口唾沫,他忽然笑得猛拍大腿,引来旁人频频侧目。卞炎拿出手机当场转了我五千,说另外三千就当做我的天真税,我忙干笑着对两位警官解释说我朋友喝醉了。
夜已很深,家里打来好几通电话。是时候回家了。喝的酒来了后劲,我叫了车想赶在10点前到家。司机说今天是他最后一天排班,我是最后一位客人,之后就该回家了。我在车上睡过去,迷迷糊糊地想起卞炎问我想干一番大事还是做个美梦,我只回答说还不想回家。
Day 20
雨后街上爆起一阵鼓声,广场上一高个子男人弹着吉他。我刚停下脚步,就被一个男孩滑着滑板撞上来,一脚踩进水塘。前面一相同遭遇的大叔追半天最后摔一身泥,我知道追不上,索性拖着湿鞋走到雕塑对面的长椅坐下。
“听不见声音,也许我们已经成为过去。啊啊,已经无处可归。”轻快的旋律夹杂着海水的咸味吹来。我听得入迷想去近处看看,但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挡住视线。
“哟,现在的街头艺人水平可以啊。”
身旁晃过一头扎眼的红发,人群外侧一个粉头发的女孩纠正他道:“什么街头艺人!他们是‘末日安可’,最近红得很呢!”
“末日安排什么课?”这话让我顿时认出了卞炎。
“是末日安可!摇滚乐队的名字。”
“这名字倒是挺看场合的。末日临头,再捞一笔睡到天明。”
“什么捞一笔!这是路演,又没收您钱。”女孩耳朵上荡着十字架型的挂饰,似乎哭过而泛红的眼睛瞪着卞炎。
“造造势呗,到‘临睡’那几天再开场演唱会,喊句‘这不是末日,让我们再安可一次’就赚得盆满钵满,就是不知道这钱有没有机会醒来花咯。”
“你根本不懂乐队,请你离开!”女孩气得头顶冒火。
“我为什么离开?”卞炎把手伸进口袋。我无意间瞥见他衣服上露出的摄像头,想到前天晚上收钱的时候可能被他录了像,连忙拦在了两人中间。
“不好意思,我替我朋友给您赔个不是,您见谅。他最近看什么都不爽。”
“他心情不好就能坏别人心情吗?”女孩捧着手机把我望着,青橙色的眼瞳里隐约泛着泪光。我心头一颤,赶紧赔着笑把卞炎拉走了。
“喂,你弄脏我衣服了!”卞炎挥开我的手,拍了拍本就一尘不染的衣服,挑起眉毛打量着我,“允羊羊,你不会是钱都用完了找我要剩下那三千吧?”我没有纠正他,只是指指他的口袋。
“让你失望了,我一分都没动。”
“算你能忍,所以你找我是为了删录像?”
“我就是路过。”
“哦,专门路过坏我好事?”卞炎冷笑着,瞥了眼人群里的女孩,“还是你看上了人家想支走我趁虚而入?”
“没你这么多心思。”
眼前渐渐堵成一道人墙,淹没了女孩的背影。我拿出手机,准备把大前天的钱退给卞炎,可他不知为何拦住我。
“晚上来酒吧坐坐吧?我带你见些人。”
“又想讹我?”
“这次绝无套路,我真心邀请你。”
“我家里有事得回去了。”
“这会儿?才四点半?”卞炎紧盯着我,似乎等我亲口承认是骗他,但我已经起身离开,他追在我后面说,“我清楚得很!酒局上说家里有事的回到家大都无所事事,因为那是他们为家教严而找借口。没有人不向往夜晚。”
“那你现在找到例外了。”
“我也没说你是,你急着否认不就是因为听进去了吗?”
我低着头不理睬他。雨后的黄昏飘荡着层层云翳,从西边烧到东边。卞炎跟着我一路走到大马路,忽然放弃似的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城市尽头。可我又按捺不住地停下脚步,冲卞炎的背影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存钱,存很多钱。”
“然后呢?”
卞炎爽快地转过身,从口袋里伸出右手,大拇指往尽头的高速路一指。
“然后逃出去,花光所有钱。”
耳边忽然一阵嗡鸣。我听见话筒掉在地上发出尖锐的电流声。
“你炸得掉那堵‘鬼打墙’?”我问,卞炎摇了摇头。“你是时间灾害防御局的关系户?”他砸着嘴摇了摇头。“你在研究时间科学?”他可笑地摇了摇头。
“我像懂时间学的样子么?”他问,这回轮到我摇头。“我只关心我能不能回去和家人团聚。你要是不想溺死在这,也随时可以来找我。”
看着卞炎自信不疑的样子,我喉咙里泛上一阵冷笑。
“你就不怕我告发你?”
“我知道你不会。”
卞炎的脸上带着令我恼火的笑意,我握紧拳头告诉他“没有人能离开这座城市,包括你”,可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转过身向我挥了挥手。
“我还以为你看清了形势。”我愤怒地追上去,只想否决掉他的一切信心,“即便没有冬眠,活在这里的人也没一个愿意冒险。这座城市早就停滞不前了!”
他的背影变得模糊不清,悬在街道两侧高楼之间的落日染红了我的眼。
Day 18
不知不觉又走到城市边缘,沿着老旧的石砖墙看见那辆白色货车。酒吧门口“LilaC”和“EventidE”两个单词投射出银色灯光,从首尾大写的字母中伸出棱边,将门窗框进一个向内部扩展的立方体中,犹如穿过飘云的月光引诱着行人。我想起前天卞炎的邀请,心里拿不定主意。
“借过一下。”背后的呼唤声吓得我一激灵,一个背着吉他包的高个子男人醉醺醺地挤过来。长长的刘海遮住他的眼睛,我刚想他能不能看清路,吉他的琴颈就撞上门框。男人向后一仰倒过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推在他的包上,却听见嘣的一声断了琴弦。
“客人,您的马天尼。”
酒吧里,高个的男人沉默地坐在身边。空气沉寂得像身处店长手里冰镇的酒杯,那把断了弦的吉他就立在我们之间,我故作镇定地喝下一口冰水,高个子还是沉默。
“您看我赔您多少?”我忍不住主动发问,高个子放下酒杯,眉头几乎拧到一块去,接着从喉咙深处打出一声饱嗝——“好辛!”他把我晾在一边,拿出一本手掌大的线圈本埋头写起歌词,我犹豫是否该打搅他。
“恕我直言客人,这把琴本身没损坏,只是弦断了。”店长有些看不下去地说,“要是便宜一些的琴弦,或许都没客人他点的这杯酒来得贵。”
“啊?但他是‘末日安可’的主唱吧?”我对他在广场上的表演记忆犹新。
“这和弹琴的人无关,琴弦不是奢侈品。客人不必把他们想得处处高不可及。”店长礼貌地对我一笑,把酒杯推到我面前,“您的自由古巴。”
我茫然地望向身旁,高个子噗嗤一声笑出来。
“您耍我这么个穷学生不合适吧?”
“真是不好意思,作为补偿请你来看我们的演出吧。”高个子拍着我的肩膀,笑得满脸通红,“碰见也是缘分,能否看看我这两句词怎么样?”
我总觉得他想转移话题,但还是接过了对方递来的线圈本。
昏蓝色 / 末日安可
主唱 / 词:芥茉
城市生活是光污染的夜
星星被高楼拽下地面
月亮一盏独明
今晚也尝着快餐式的独
屏幕上谈着二手爱恋
独在影院游行
湛蓝的黄昏啊
若有一天时间不复存在
这沉默的夜空才会成为土壤
湛蓝的黄昏啊
若有一天逃离这座城市
这无聊的厌倦才会让人想念
“有些心情我能感同身受。”对音乐一窍不通的我只能绕着音乐评价道,“但‘逃出城市’之类的,放在现在会不会太辛辣了点?”
透亮的酒杯中映出青绿色的橄榄。芥茉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又转头拿起桌上的酒。
“这我没法改,要怪就怪这酒辛过头了。”
“和酒有什么关系?我的意思是您措辞有点敏感。”
我摆着手看向店长,但他低头切着芒果,似乎不在意芥茉毫无道理的怪罪。
“我也没说酒调得不好。不懂酒的人当然可以说他自己的感官体验。就像大部分人不懂音乐也可以凭着‘敏感’评判我的歌,我们都在讨论自己的主观感受。”
“您就不该问我一个门外汉的看法。”
“不,正因为你不懂音乐,我恰恰要关注你的感受,因为你代表的是绝大部分同样的听众。”芥茉轻轻拂过纸上干涸的墨水,说,“我没冒犯你的意思。但如果我无视你的意见,就不知道我的歌能否被大众接受,能否被这个时代接受。”
“我不明白,专业人士的意见不是更有价值吗?”
“那当然得参考,但参考完了还得回到大众当中。”
“呵,你就不怕变成外行指导内行吗?”身旁响起一个男人低沉的嗓音,“又想倾听大众的声音,又坚决不改歌词,那你这歌只能永远别问世。”
我转头看向说话的人,却见一张胡子拉渣的脸一身掉色的廉价西装,头上还绑着白色绷带,竟是那天撞车的货车司机。
“别动不动就说永远。”芥茉合起本子收进口袋,见到对方似乎让他不大高兴,“我需要找一个发表出来的时机,仅此而已。”
店长将朗姆酒与糖液淋在切好的芒果上,接着置于破壁机里榨汁。电机的轰鸣声刺激着我的心跳,生怕男人认出我来,但那两人已经跨过我针锋相对起来。
“你还是老样子。”男人冷笑,“只知道投大众所好,要是不讨喜欢就马上藏起来。”
“你又如何呢冯永况?写的东西越不受待见就越当宝,为了和大众作对退出乐队,看看你自己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遭人敲诈不说,还差点犯了罪。”
“想出城算什么罪?我不像你一味迎合别人抛掉自己。”
两道视线笔直地刺向对方,将我夹在中间。(下文称男人为冯叔)我很想说些什么,但想到秦洪敲诈冯叔的时候说我哑巴了,只好心虚地闭上了嘴。直到店长端上冯叔的芒果得其利,两人才转开视线。
“年初七就开告别演唱会了。大家都很期待再看到我们双吉他表演。”
“你指这群凑热闹的听客?别开玩笑了!”冯叔刚送到嘴边的酒杯又缓缓拉开,用下巴指了指那把断弦的吉他,“说什么想念歌曲描绘的时代,想念我们的过去……他们认识我吗?我们组乐队的时候他们几岁?他们究竟知道什么?你们今天为什么翻火?那是因为这座城市陷进一种莫名其妙的怀旧情绪,认为一切过去都是经典,一切现在都是庸俗,难道你真以为他们想看你把拉我回来唱新歌?”
“你太悲观了。大众对音乐的感觉本来就有延滞,因为作者的私生活而扭曲作品的评价也是常有的事。还没成为过去的事物肯定会因现世的干扰而不能被确切认识。只有成为过去,大家才能看见作品本身的模样。”
“那要是失传了呢?再过十八天,星城的一切都会在停滞中结束,包括你刚刚写的歌,你不管再写什么都是消融在黑夜里,没人会看见!”
我不自觉地握住包里的记梦本,像被触中什么开关,想起父亲告诉我“作品完成的最后一步是被人看见”,不然一切都没有意义。但芥茉毫不在意地举起酒杯,好像坚信黎明会到来般饮下这个夜晚。
“夜总会过去的。我相信所有的作品都会流向同一个地方,那就是永恒。在遥远的时间尽头一定有人为我没有发表的作品驻足停留。”
“少来这套。”冯叔避开他的眼睛,“你要是真觉得我们醒得来还办什么告别演出?”
“因为你走的这几年整个乐队靠我一个人撑着,我想天亮以后好好休息有什么问题?你和那群人一样以为我想临睡前再捞一笔么?”
冯叔的眼中闪过一丝悔意,但很快又恢复成一潭死水。
“算了,有些事我们谈不拢。”
夜色将我们淹没在瓶底。芥茉叹了口气,醉醺醺地拿起吉他,不顾绷断的琴弦弹唱起来:“也许我们已经成为过去。啊啊,已经无处可归。”
歌声消散在夜里,酒吧再次归于寂静。冯叔喝着闷酒,芥茉还在纠结大众对告别演出的看法,又询问起我这个门外汉。
“要不把‘告别演出’改成和乐队‘末日安可’同名的演唱会?”我莫名想起前天卞炎对粉毛女孩说的那番话,“让这座城市的人不是迎接末日,而是大声高喊安可。”
芥茉眼中灵光一闪,纤长的手指像指挥棒似的兴奋得挥舞起来。
“你提醒我了!不是告别,而是安可……”
“呵,别人就随口一说。”冯叔满脸嘲弄,我受宠若惊,但芥茉不管我们怎么想,他一刻都坐不住地披上衣服跑到门口。“喂!你吉他不要了?”
“放这儿吧!有空帮我换个弦。”
门上的风铃叮当一声,他迫不及待地融进自己饮下的夜色。我看着桌上续了三四杯的酒,心情有些复杂。
“好了,这下真去捞钱了。”冯叔挖苦着芥茉,将喝完的酒杯拍在桌上,“我得走了。店长,今天的酒账算在这位青年头上吧。”
“凭什么?”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店长擦着酒杯没有说话。冯叔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捂着嘴突然反应过来,整颗心像玻璃杯子似的咯噔一声。
“别那么小气嘛。哑巴病好了不值得庆祝吗?”
店长拿出了识别人脸的摄像头,我咽下满肚子的委屈,扫脸支付了又一笔酒钱。
冯叔走后,酒吧又只剩下我和店长两人。我拾起那把吉他放到腿上,断掉的弦耷拉在音孔上,等了很久卞炎还是没有来。
“店长今天见过卞炎吗?”
“他昨天就没来。”店长打趣说,“少一位不记酒名的客人还有些不习惯。”
“哎,我想到一招。”我放下吉他稍站起身,把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点子告诉店长,“下次他来了你就这么做!”
话音刚落,门口就响起一阵风铃声。
“请问要喝点什么?”
店长几乎一秒就切换状态,对客人示以微笑。我忙坐回座位,心想怎么会来这么巧。客人的步伐越来越近,我一会儿装作在修理吉他,一会儿又在记梦本上写写画画。担心卞炎因为前天的话而不乐意见到我,但余光瞥见一双陌生的女士皮鞋。
“这是芥茉的琴吧?”
耳朵像过电似的流过一阵酥麻,我愣愣地转过头,女孩的肌肤像一片雪花般扫过我的视野,裹在膝盖以下的网袜和黑色半身裙仿佛是不让其融化的保护色。
女孩小心翼翼地触摸我腿上的吉他,桃粉色衬衣的袖口像花瓣绽放般露出纤长的手指,手腕上戴着和服饰很不相配的男式手表。我慌乱地对上一双青橙色的眼瞳,她耳朵上十字架型的挂饰唤醒我的记忆,只不过发色从那天一头粉发改成了现在粉色挑染。
“是你?”我的话让女孩歪了歪头,似乎记不得在哪里见过我,我只好补充道,“你和我一个红头发的朋友吵起来了。”
“对哦,好像有这回事。那是第一次见面吧?”
她的目光直勾勾地把我望着,我看见她眼圈略微泛红,不知道哪根筋搭错指着眼眶问她“为什么把口红涂在眼袋上”。她一脸的不可思议,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这是眼妆好么?”我不自觉地扣紧手指头,想掐自己大腿一把却又隔着一把吉他,只好收起这份尴尬道:“哦哦,现在是流行把眼袋涂得红红的吗?”话刚说出口,喝下的酒就又泛上一阵悔意,女孩愠怒地撩起刘海凑到我面前。
“这是我画了很久的卧蚕,我谢谢您。”
气氛降到冰点,店长像中场阶段的裁判为她倒了一杯冰水,女孩气鼓鼓地喝光了。
“给她来杯适合的酒吧。”我心想今晚反正请了这么多杯酒,再来一杯也无所谓,但不知为何店长一脸为难。
“恕我冒昧客人,本店有可乐、橙汁、苏打水等软饮。”
“所以呢?”她问。
“本店只为未成年人提供果汁和饮料。”
“我今年22岁,刚刚大学毕业,还有什么问题吗?”
“好的,鸡尾酒根据酒精浓度分为短饮和长饮,请问客人——”
“甜度适中清爽一点的短饮,谢谢。”
“好的,那就一杯吉姆雷特可以吗?”店长弥补似的提议道,女孩总算不再鼓着脸,看来很有兴趣。
夜里柔和的灯光与瓶口流出的透明液体相得映彰,金酒、柠檬汁和糖浆相继倒入雪克杯,与荡漾的乐声一同搅拌沉醉。女孩两眼放光地欣赏他优雅的摇酒表演,我松了口气,轻轻地将吉他放到一旁。
“你还没告诉我吉他的事呢。”
等店长端上这杯美酒,女孩冷不防地投来视线,“你和芥茉是朋友?家人?老同事?竞争对手?”她步步紧逼,酒吧的背景音乐合着她越来越近的距离加重节拍,我连连否认,解释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哦,所以你刚刚路转粉咯?”
“我……你说是就是吧。”
女孩仰起杯子,将杯中银白的月色一饮而尽。我难免怀疑她有没有认真听。
“既然都喜欢末日安可,我们就是朋友了。”她牵起嘴角,毫无分寸地凑近过来,淡淡的发香沁入鼻腔。我慌张地和她保持距离,只见她眨巴着眼睛说,“请让我看看神迹吧!”我完全摸不着头脑,直到看见她的手指着我身旁的吉他。
“你还是问本人吧,不是我的东西我做不了主。”
“本人不是不在吗?我又不会弄坏。况且你弄断过琴弦,放你旁边更不安全吧。”女孩伸手就想拿走吉他,我拍掉她的手郑重其事地说:“那也得放我这儿!这把琴害得我请了三个人七八杯酒,是除了店长唯一的见证者!”
“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哦,小气鬼。”
正要为这份殊荣捍卫到底,桌上的手机就震动起来,是家里的电话。
“哼哼,某人总不会带着别人的琴回家吧?”
眼看胜券在握,女孩神气地昂起头。我只好遗憾地拿起吉他交给店长保管,气得她马上又鼓起了脸。
“喂,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临走前,女孩满脸不服气地问我。我心想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告诉她要是她不告诉我就中了计,但她又说,“知道名字会比较容易遇见。”我没来由地想起儿时的玩伴、酒吧里聊得投机的陌生人、广场上滑着滑板撞到我的男孩,这座城市拥挤得好像每天都会撞上一个陌生的人,却来不及让故事展开就戛然而止。
“我叫允悠洋。默允的允,悠然的悠,洋洋洒洒的洋。”抱着被戏耍也无妨的想法说出了名字,女孩不知为何长舒了一口气,看着我露出了稍显寂寞的笑容。
“我叫苏苒,时光荏苒的苒,请多指教。”
酒吧里又只剩两人。我刚上车就迫不及待地翻开记梦本,想把今天像梦一般的经历记录下来。以前自己其实经常做这种事,只是到大学后发现大家将此视作“闲情逸致”,用郑子卿的话来说就是“写下来有屁用”。于是写作被我埋到箱底,只偶尔记录一些零碎的梦境。我一边回想,一边将今天的见闻转化为文字,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却不知与此同时店长问出了这个问题——
“所以你们为什么不留个电话呢?”
Day 17
去酒吧的路上碰见一家琴行,想到琴弦不贵就打算买一套。店里暖黄色的灯光映在木质墙板上,各式吉他挂在刻意做旧的墙上,悠扬的琴声从不远处传来。我走近钢琴想一睹演奏者的身姿,却看见空荡荡的钢琴椅和无人自弹的黑白琴键。
“透明的钢琴家,不觉得就和这座城市一样吗?”身后响起声音,我马上转过头,老板凭空投影在面前,“各行各业自动演奏着每日工作的乐章,维持往日的旋律。”
老板悲悯而又尖刻地望着我,像在面对一个将死之人。
离开琴行后我去了别的店,到处是机器人和投影,城内的工作者好像彻底被这些来自其他城市的志愿者替代。直到黄昏时分来到酒吧,看到店长一脸平常地招待着客人。
“晚上好,今晚想喝点什么?”
“和以前一样就好。”
我走到昨天的老位置坐下。店长像以前一样请我稍作等待。我的视线像被施以魔法般跟着青柠汁淋在冰块上流淌到杯底,想到一路上空门大开的商店不禁问他:“星城的服务业早已经是自动化的天下,店长怎么不给自己放个长假呢?”
店长挥一挥长柄小匙伸进杯中,冰块绕着杯壁转了几周。我一时间看得出神,直至他将酒杯搁在杯垫上递过来,连带着两张印着“末日安可LIVE”字样的门票。
“有人嘱托我将它交给您。”店长把两张票搁在桌上,对我说,“关于客人您的问题——我只用调一杯酒就能路过一段故事,这世上还有别的地方有这种美事吗?”
举起酒杯,清爽的芳香掠过喉咙,不知为何想起多年未见的父亲。店长脸上的笑容头一回那么明确,即便在夜色中也不暧昧透明。
Day 16
今天酒吧生意很好,但吧台的座位备受冷落,客人都拿起酒杯跑到店外。毕竟末日安可在桥头的“鬼打墙”前突击路演,城市尽头的萧瑟风景成为末日的背景板,为九天后的演唱会造足势头。
“店长,来杯‘可乐’。”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果然看见一头红发。卞炎像个没事人似的坐在旁边,外面嘈杂的音乐和人声令他颇为不快,但我心里倒是说不上来的愉快。
“客人,您的可乐。”
一杯冒着气泡的黑褐色液体端到卞炎面前,他转头喝下一口,脸色瞬间变了。
“怎么是可乐?我酒呢?”
“客人您记性越来越差了。”店长从容地回答他,“您自己说了‘来杯可乐’。”
“少来!换成我平时喝的可乐。”
“说出来。”
我扑哧一笑,卞炎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头看向店长。
“说什么?”
“酒的名字。”店长伸手指了指菜单。我强忍着笑意,拍了拍卞炎的肩膀,“酒还是可乐,终归是要作出选择的。”
“你们!”卞炎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店长,伸出食指不知道指谁,“合起伙来当我不喝可乐是吧?”他举起酒杯高仰起头,咕咚咕咚喝完一整杯。
“还好没给客人您上酒,不然倒在这儿回不去就麻烦了。”
“去你的吧,我喝断片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快把我平时的酒端来!”卞炎发现自己找到避开酒名的法子,得意地瞧着我们,“这么说总行了吧?”
我真不懂卞炎和酒的名字较什么劲,店长接过酒杯笑而不语。酒吧门口的街演在我们说笑间即将散场。“抱歉啊,那天说了过分的话。”借着门外的吵闹,我说出了憋在心里好几天的话,可卞炎挑着眉毛轻佻地道:“我还以为你为刚才的事道歉呢。”我问起了出城的事,但卞炎神神秘秘地说先等秦洪过来再说。我喝下一口酒,忽然感到背上有股不太一样的视线,回头只听见一声风铃响。
“这么热闹啊。”
冯叔进门后在我左边坐下,头上已经拆了绷带。我有些在意刚才的视线,问他有没有在门口看到什么奇怪的人,他没好气地看着我说“有很多”。
“很多?”我一愣。
“是啊,一堆人像触电一样跳来跳去,跟做法似的。”
“你说外面的街演?”卞炎竖起食指对向门外。
“你也觉得?”
“我也觉得。”
“干!”两人二话不说碰了杯,只留我一人风中凌乱。
“这小子还发愣呢!他比外面的人还夸张,拿了两张票就成精神股东了。”
“太没骨气了。”
“我怎么就精神股东了?”
见我发出抗议,他俩默契地对视一眼。
“我说吧。”
“太对了。”
“干!”
我知道和他们讲不清楚,索性不再参与讨论。他俩聊得越来越尽兴,冯叔讨论起广场上的玻璃瓶雕塑,说水池对着瓶子喷水太过愚蠢,设计师应该让水从瓶口源源不断地流进水池;卞炎介绍起老家璃山,那是比这儿落后得多的小城镇,十年前因为别的原因被安排冬眠,他和妹妹侥幸不在场,谁想到今天自己会栽在星城。两人唉声叹气直摇头,我不明白一个讹人和一个被讹人怎么能聊得那么投机,卞炎抿上一口酒暗自得意,我搁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揶揄我道,“哟,看来有人要回家咯。”
我懒得搭理他,和店长打了声招呼准备回去,可一看屏幕我的心跳顿时停了一拍,耳边的嗡鸣盖过了周边的人声。那是一串早已停机的号码,是我失踪已久的父亲的电话。
“喂?”
电话那头传来悉悉索索的砂砾声,像是浸泡在废墟的空气里惊魂未定。我鬼使神差地摁下了录音键,刚才那种古怪的视线再次攀上我的后背,这次我马上环顾起四周,扫过一张张陌生或熟悉的脸,却无法锁定视线的主人是谁。耳边的声音嘈杂起来,似乎有谁将我拽过去,逐渐靠近那粗重的呼吸。
「早知道就说出来了。」
“你说什么?”
我想喊住那个模糊不清的声音,但电话的嘟嘟声打断了我,背后的视线消失不见。
“靠!大家快看热搜,这都什么啊!”
风铃一响,秦洪从我身边径直走过,眼前如梦初醒般清晰起来。我见卞炎脸色阴沉,指尖情不自禁地点进热搜话题——“星城市民一路走好”“时间放逐的城市”“再见了星城”“愿星辰永不陨落”等条目赫然在榜。整个酒吧的时间凝滞了几秒,像冰块丢进杯底又被一下子捞到火里,然后议论声瞬间蔓延开来。
“什么叫‘一路走好’?我们不会醒了吗?”“大家冷静点,肯定有什么误会!”“对,天肯定会亮!时灾局不可能抛下我们不管。”“都什么时候了还信那套鬼话?我们永远醒不来了!”“不可能!那样的话他们没理由让我们知道!”
“我早说过星城被放逐了,安乐鼠们。”老陈放下酒杯,冷嘲热讽道,“我们停滞后的时间被别的城市像强盗似的夺去发展,未来属于他们,我们只是过去。”
“不会的!”小严激烈地否定他,“政府给我们发那么多钱,那么多城外人愿意全息投影进来当志愿者,我们维护这里的秩序,不都是为了以后再叫醒这座城市吗?”
“城里人一个个散财童子,城外人怎么不抢着当志愿者?他们进城来光赚个小费就数钱数到手酸。”秦洪转身指着人群痛斥道,“是你们活生生把末日过成了节日!”
“是他们麻痹了我们。”“时灾局不能放弃我们!我们可是自动化城市的先驱啊!”“对,他们该对我们感恩戴德!”在好几人附和的声音下,秦洪作势要冲出门外。
“你冷静点。”卞炎搭住秦洪的肩膀劝他,“璃山冬眠的时候我们在城外不也是一边庆幸事情没落到自己头上,一边于事无补地痛恨惋惜吗?只是这次换作我们在城里。”
“这能一样吗?”好几人被卞炎的话激怒了。“我们不需要别人哭丧着脸同情!”“惋惜星城的放逐?我看他们恨不得放爆竹庆祝!”“让他们撤热搜!”“热搜还重要吗?重要的是放我们出城。”“可是逃出去犯法!”“怕什么?法不责众!”
“听见大家的呼声了吗?炎哥,是时候行动了。”
见卞炎还是无动于衷,秦洪甩开他的阻挠带着一行人冲出门外。眼看着离城分子混进了高呼安可的听众里,芥茉忙喊大家散场,但抗议的情绪在街上汹涌澎湃。小严无动于衷地喝着闷酒,倒是老陈一反常态地出门拉起警戒线,警告所有人退到桥下,否则马上带走调查。两派人僵持不下,最后带头的秦洪被警方带走,官方通报说有人买热搜恶意引起骚乱,警方一定严查到底,大家尽管心存疑虑但还是一哄而散,整件事告一段落。
酒吧的角落里,小严警官和方教授喝着与世隔绝的闷酒。
“我不懂,为什么我们非得冬眠不可?”小严喝得烂醉如泥,嘴里含糊不清地问。
“因为如果放任一座城市超前发展,时间会放逐我们。”方教授回答他,杯中的酒在手上轻轻地旋出水涡,“没人希望枫城的灾难在星城重演。”
枫城曾经是一座空前发达的城市,城里与城外仿佛未来与过去,发展水平相隔数十年的鸿沟。当时人们还不知道均衡发展规律的存在,直到七年前的十月九日,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时涡袭击枫城。时灾防御局的调查员N发现时涡就是时间与空间无法合一而产生的时空漩涡——空间与时间就像世界的骨骼和肌肤,城市在时间上的超前就像儿童生长出成年人的骨骼,像脚趾磨破袜子一般刺穿稚嫩的肌肤,将时间扯得遍体鳞伤。
为避免时涡再次产生,时灾局制定《10·9时间灾害防御条例》,以均衡各座城市的发展,让时间能够严丝合缝地套在空间的骨骼上。
“那为什么我们没有那场灾难的记忆?”小严像啄食的鸟一样伸着脑袋问,“我知道地震会破坏地面、震塌房屋,海啸会吞没城市、摧毁建筑,但时涡有什么危害?”
“它的危害是无法察觉的恐怖。因为一切不适应于时代的事物会从空间上凭空消失,连同我们对这些事物的记忆,从而引发群体性认知混乱的时晕症。”方教授说,“这和‘时间感’的问题有关。不同人对时间的感知能力不同,假如弱时间感的我回到过去改变历史,我会因过去改变导致的连锁反应而忘记改变前的过去。如果我回到认识你之前杀死你,那我就会忘记认识你后的记忆。”
方教授把酒杯放在桌上,杯中的漩涡渐渐平息。和她一起来的朋友已经喝得断片,躺在沙发上不省人事。
“因为我和你的相识在新的历史上不存在,所以我的记忆会被改变后的历史覆盖,这就是弱时间感者眼中的时间。同理,我也无法感知到星城16天后的冬眠,因为即便时间停止,我的时间感也观测不到静止的时间,而以为时间还在流逝。”
“就是说我们的时间感会从冬眠的那一刻无缝连接到醒来以后的未来?”小严皱着眉头问道,“那如果时间永远静止下去呢?”
“我们就会永远被囚禁在这一瞬间却不自知。”
冰块在杯中发出细碎的声响,两人盯着瞧了半天也看不出冰块正在融化。
“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是弱时间感知者,而少之又少的强时间感知者中只有一人发现他的天赋——那就是调查员N——他利用一台能捕捉时涡并转化为时间能源的机器多次回到过去,把历史向他认为更好的方向改写,却彻底打乱时间与空间的秩序。”
“怎么会?”
“假定历史X上,人类早已经进入太空时代,而在历史Y上,人类经历核战争回归原始。相同的时间点,不同历史的空间事实截然不同,那么N不断地改变历史会发生什么后果呢?”
方教授拿起两只形状相同却装着不同酒的杯子,将前一杯酒倒进后一杯,再从后者倒回到前者,如此来回往复。
“你别晃了。”小严看得头晕,抓住她的手问,“这和时涡有什么关系?”
“枫城的时涡最初只是一场地震,但N回到过去救下了本应死去的7万人,过去改变后两条历史相互缠绕,相互矛盾的事实出现在同一时空,引起弱时间感者全体认知混乱,即‘时晕症’——将近7万人在新的历史上像幽灵一般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整座城市陷入彻底的混沌,这就是时涡的危害。”
“它会影响我们的记忆,却让我们不自知。”说到这里小严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话,“不,不对。对弱时间感的我们来说一切都感受不到,结果上就形同不存在了。”
“所以把这场停滞当一场长梦吧。时间放逐了我们,予我们永恒的自由。”
方教授举杯与其相碰,小严刚想饮下这杯酒,却和她一样忧愁起来。
“他担心时间会把我们抹去,就像枫城的7万人。”方教授后来告诉我们,“时晕症是因为时间抹除了它认为不存在的事实,那么当星城趋于静止,城外一如既往,我们又是否存在呢?时间真的会允许我们相安无事地过完剩下的日子吗?”
吧台前,卞炎喝下杯里的酒准备离开,但我大声地叫住他。
“这就是你的计划吗?你以为买了热搜挑起大家的离城情绪,时灾局就会在人们的呼唤中大开城门吗?”
卞炎看着我没有说话,我想追问下去,但他的口袋里响起一阵电话铃声。
“我接个电话?”
我摆摆手闭上了嘴,卞炎坐在我旁边接起视频通话,屏幕上出现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女孩,是卞炎的妹妹。她说他们老家璃山明天就要醒了,爸爸妈妈肯定想不到两个孩子一眨眼已经二十出头。卞炎的眼中有些不可思议,不停地念叨着“明天”两个字,像咿呀学语的孩子在脑海里描摹父母。妹妹告诉卞炎明天就是大年夜,如果他可以接上全息投影到城外,她会带他回璃山看看他们。
两人聊了很久才挂断电话。卞炎向我坦白他身上的衣服并非找名厂定做,而是出自妹妹之手。他很抱歉骗了我,可妹妹在他眼中就是最顶尖的服装设计师。他否认买了热搜,只说他至今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家看看他们,不想过年过得和贼一样。
离开酒吧时已是深夜,城市的尽头不见黄昏时分的喧闹,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显得荒凉。我望着不染一粒星尘的夜空,像是为了纪念某种无法言述的存在,拿出手机对着那里照了一张相。
深夜十点的末班车上,我翻出电话录音又听了一遍。背后被谁注视着的感觉还留有余温,我心想,是时候问问父亲的事了。
Day 15
“允悠洋!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孝子!”
餐桌对面的咆哮像要震破鼓膜捣进喉咙里,我摔下筷子冲进卧室,心跳震得整个视野天旋地转。我说错什么了?越想不通客厅里的骂声就越刺耳,我打开衣柜抓起几件衣服丢到行李箱里,脑海里一团浆糊,余光瞥见个黑影在房门口。
“小允,没必要闹到这种地步吧?”
“别这么叫我。”我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拔下床头的充电线塞进书包里。
“你妈这把年纪不容易,道个歉吧。”
又是这句话。我抬头看向这个男人,不知哪来的好笑冲上鼻腔。还有半个月就迎来冬眠,母亲也好,我也好,没人知道还会不会醒,事到如今还拿年纪压我有什么意义?
“滚去找他爹!”叫骂声隔着大半个客厅直闯房间,书架上的书倒向书抽出的空档,“没人逼他回来,别像我欠他似的!”
继父转身回到客厅,灯光错开黑影扫在我的书包上。两周前的奶茶渍浑浊开来,记梦本从书包里掉到地上,电脑屏幕上的倒计时一亮一暗地跳闪,晕染着不着边际的思绪一涌而出。
“小允,你没开玩笑?真不考研?”
我捂住脑门,话语却不断从回忆里冒出头。
“嗯。我想先去工作,尽早步入社会嘛。”
“有没有搞错,你这专业本科出身找得着工作?”“你考不上就再考嘛。考上研还能在学校多呆几年,岂不快哉?”言语从四面八方将我淹没——闭嘴!你们什么都不懂!“大家都陆陆续续找到了出路,就你在原地踏步,三年过去还像个高中生。”这种事我当然知道啊,那又怎样?反正城市早已停滞,我停下脚步又有什么关系?“没用的,他一心只想烂在家里。”我多想掐灭那个窗边飘来的声音,可抓空的手无力地锤在墙上。
我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是父亲那通电话的录音。
“我爸是不是还在星城?”我犹犹豫豫地问出了口,饭桌对面的母亲忽然停下筷子。“趁还有时间我们和他见一面吧。”
她的目光像要穿过镜片将我钉在墙上,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只听见她叫喊道:“允悠洋!你回家就是把我气死的啊!”
“你以为我很想回来吗?”话语从喉咙的深底里翻涌上来。那一瞬间我已然看不清在现实还是回忆中,身体被爆发的情绪从卧室拽到客厅,我冲着面前的人怒喊道,“就因为你们我才做不了想做的事!”
“都歇歇吧!大过年的吵什么!”继父大声喊住我们,可家里的空气像激烈摇晃过的酒瓶,瓶口喷涌而出的白沫冲进我的耳膜。“你想做什么?你就想和群不三不四的人成天喝酒!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天去了哪吗?”她把照片一张张放给我看,第一张是和卞炎聊天的时候,还有一张是我接到父亲电话的时候。我想起那时背后的目光,眼前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脱力地瘫倒在沙发上。
“昨天看着我的人是你吗?”我喃喃道。
“不然呢?还能是你那一走了之的爹?”
“行了!”继父拦在中间,把母亲往房间里赶,两人关上门争执不休。我晕头转向地回到房间,捡起了掉在地上的记梦本。看着一旁打包好的行李,已然想不起争吵的原因,也没有理由再去询问父亲的事。因为注视着我的目光已经不可能是他。
Day 14
客厅的灯熄灭了,窗外零落的灯光伪装成星,不知不觉已是凌晨。有谁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我执起笔装作忙碌的样子,直到脚步声离去后笔放下,纸上仍是一片空白。
我在做什么?
回过神时我逃出了家,好像身体没等大脑做出决策就擅自行动。
从小区里一如既往的昏暗无光,走到街上一反常态的火树银花,我踢着一路的石子来到公交站牌,发现已经过了末班车点。
“感谢乘坐星城3路。”车站广播自动播放起预定的内容。“今天是大年初一,祝您一家团圆,度过最美好的时光,您的乐观与信心将激励更多人迎接夜晚。感谢您对星城始终如一的热爱与支持,欢送您再次乘坐本线。”
我快步离开车站,却甩不开路上噼里啪啦的鞭炮。“感谢有你”的标牌一路尾随,我心里窜起一阵无名火,蹬起脚就踹向站牌,结果再次触发车站的广播。我气得抽出矿泉水瓶砸过去,回头却看见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瞧着我,粉色袖口里伸出的两只小手高高地接住瓶子,宽松的银色手表耷拉在手腕上。我愣愣地看着苏苒,心跳像被扼住似的骤停,大脑迅速过了一遍自己做的事于是跟着一起宕机。
先打招呼还是道歉?现在我一怒之下砸过去的瓶子被她不小心当作抛接游戏拿在手里,要不然将错就错让她扔回给我?我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苏苒却打破距离迎着我的目光走过来。我打定主意要把刚才的事变成一场误会,可没想到她抢在前面开了口。
“去哪里逛逛吗?”
“啊?”
“总不能在这里傻站一晚上吧?”苏苒将矿泉水瓶递过来,她的手很小,给我一种她握不住瓶子的错觉。“你也错过了回家的末班车?还是离家出走呢?”
她毫无分寸感地凑到我面前,踮起脚瞄了一眼我背后的书包。
“我一大学生哪有什么离家出走。”我心虚地说,“我就是到处走走。”
“哦,顺便欺负欺负站牌?”苏苒见我变了脸色,像恶作剧成功的坏孩子一样眯起眼。我知道谈到这件事必败下阵来,只好惹不起但躲得起,默默往不远处的自动售货机走去。
“你怎么只带了这点行李?”
苏苒跟了上来,双手背在身后瞧着我。
“反正就剩两周时间。包里有两天的衣服,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
“走一步算一步可是要吃亏的哦,允咩咩同学。”
“这是什么称呼?”
“幼羊不是咩咩叫嘛?”
我打量着这个用手指卷着一缕粉发的女孩,干笑着问:“你们这些头发有色的家伙都记不住别人名字?”
“我染回来了好么!”苏苒捧起黑发让我看,丝毫不顾几缕显眼的粉发混在其中。“而且我才没不记得名字。”
说话间,自动贩卖机的光亮越来越近。我停下脚步,虽然能听见远处吵闹的爆竹声,但流动的时间仿佛绕过此处。在热闹得如此反常的深夜,自动贩卖机附近仍是属于夜的冷清,即便有人走到跟前也沉默地站在原地。没有预先设置的语音,更不会走过来迎接。它只有等着钱币投入,把客人需要的商品推下来,如同空气一般存在于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就好像有一天消失不见都没人察觉,只有我会因此感到窒息。
“你很喜欢自动贩卖机吗?”耳边的声音把我拽回到现实,我才察觉自己已经出神。
“嗯。不发表意见也不强调自身的存在,只是为路过的人提供服务而出现在这里。我很喜欢这样的存在形式。”我按下乌龙茶饮料的按钮,商品橱窗旁的摄像头不动声色地捕捉我的面容,等到取物仓里发出砰的撞击声就代表交易已经完成,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提示。
“像上次那家酒吧的店长?”
“嗯。”
“那餐厅里的‘幽灵’呢?”
“不一样,他们会和你说话,会竭尽全力地招待你,好像不那么做就等于赶走客人。”我想起去琴行买弦的经历,对她说,“车站的自动化播报站牌,只要你走到附近它就会将预设的内容输送给你,强调他们想让你知道的信息。城外人的全息投影也一样,看似弱化自身的存在从你身上凭空穿过,实际上无时不刻都在表露自己的态度,关心也好,怜悯也好,都让这座城市像一间巨大的临终关怀病房。”
“比起特殊对待,什么也不做地陪在身边更好吗?”苏苒歪着头问道。
“嗯,最好连这座城市将会停滞的事也闭口不谈。让我什么也不知道地迎来冬眠。”我取出仓内的饮料,隔物板咔的一声锁上,转头看见她低垂着眼眸。
“你怎么了?”
苏苒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下面的话需要鼓足很大的勇气,抬起那双眼圈泛红的眼睛。她告诉我她从小和姐姐一起长大,姐姐是她唯一的家人。但冬眠广播的那天,姐姐正好和研究所的同事去璃山附近的沙漠调查,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城里。
“这大半个月以来,她每次打来电话都像最后一面似的听我讲话。明明我们以前经常会吵架,她很霸道,我脾气很差,尽管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看待事物的想法却很不一样。可现在我就算故意惹她生气,她也什么都不说地听着。”
“就像自动贩卖机?”
“她就是自动贩卖机。”苏苒点了点头,“默默倾听你说的话,然后把你想要的东西推下来。”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商品橱窗,购买各种饮料的按钮流动着蓝色的光,机器运作的微弱声响点缀在夜色里。
“你讨厌自动贩卖机?”
苏苒摇了摇头,宛如明确心意一般重重地摁下咖啡饮料的按钮。
“不,小时候我还很想成为一台自动贩卖机呢,很好笑吧?”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苏苒,倒不是觉得奇怪,反而是对竟有同样想法的人感到惊讶。我拧开塑料瓶盖,把手中的茶伸到苏苒的面前。她扑哧一笑,眼睛弯成一道月牙,一边说着“咖啡和茶干杯也太奇怪了吧”,一边拉开易拉罐和我碰杯。
“接下来我们去哪呢?”这么问的时候她回答我说“机会难得,想什么也不做地走走”,于是我们决定以送她回家为目的地,顺便将沿途的大半座城市逛遍。路上碰见几个喝高的青年骑着自行车在人行道上一路驰骋,我和她心照不宣地来到深夜的大马路上,沿着中央的双黄线行走。
“被撞死的话大家肯定会说我们活该吧?”她如此说着,昂首阔步地跨过十字路口。“说不定会转世成对此也毫不在意的自动贩卖机呢?”我望向天空,飘云遮掩住月的羞怯。直到路过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原来这儿也没有店员了。”苏苒绕着收银台转了一圈,打开保温柜拿了两串烤肠,回到门口的自助付款机,“感觉好奇怪啊。”
“是有点,前几天进来店员还会偷偷懒让你用自助付款机。”
“这么看其实和以前没什么不同。”苏苒望向收银台,像在对照着回忆里的画面,感慨道,“星城的冬眠好像加速了这些自动化的普及,但又没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因为我们早就停滞了吧。”付款机识别完面容,跳出收款成功的提示,我缓缓道,“或许等我们睡着后,会有别的城市替我们走出停滞的时间吧。”
在靠窗的座位坐下,苏苒顺手将一根烤肠递给我,我连道几声谢谢,并以三角饭团作为回礼。“怎么会有人来便利店买饭团啊。”她一边吐槽着,一边沿着包装上的红线小心翼翼地撕下,扯出塑料纸让海苔完美地包在饭团上,得意地向我展示她的作品。“怎么会有人撕个饭团这么幼稚啊。”我趁她鼓捣的那会儿已经三两下烤肠下肚,腾出双手暴力拆封,苏苒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吃完东西之后我看了一眼时间,注意到手机快要没电,想着充会儿电再走却发现只带了充电线。“我去买个插头,你还饿吗?要不要我再买点吃的?”苏苒歪着头想了一想,对我说道,“帮我看看有没有末日安可联名的汽水吧?说不定我们能抽到演唱会的票。”我听到这话不禁摸了摸口袋,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主意。
“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没指望你抽到啦。”苏苒摆了摆手,我装作被她泼了一盆冷水的样子,心想着等会就让她见识一下超越运气的运气,却怎么都想不到她远远地说了一句“爱你哦”。我拿向饮料的手停在半空,大脑瞬间过载,震惊地看向苏苒的背影。她刚刚说什么?
“喂,要是找不到就算了哦?”听到苏苒的呼唤,我神思恍惚地拿起两瓶汽水就走,差点忘记买充电插头。“你买到啦?”回到座位上时苏苒比我先一步转过身,从我的手中接过饮料。“爱你哦。”她那柔软而青涩的声音再次传过来,我的手突然一软,自己买的那瓶掉到了地上。
“啊!果然没抽中,就让你别好话说在前面吧?喂,你怎么傻掉了?”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没中啊,上面写‘谢谢惠顾’嘛。”
“再上面一句?”
“你买到了?”
“再下一句!”
苏苒歪着头一脸困惑的表情,看着我回想了半天。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幻听,她的眼睛却噌的一亮,不禁掩口而笑。
“我那是用来表达随口的感谢好嘛!难道没人这么和你说过么?”
“爱你?感谢?”
“允咩咩你是不是大学生啊!我怎么感觉和你有代沟?”
我这时候甚至忘记吐槽她的称呼,顶着发烫的脸颊辩解道:“这和代沟有什么关系?要是感谢的时候说的是‘爱你’,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要和对方说什么?谢谢吗?”
这话让她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像要回避这个问题似的转过了头,“那种事要到那个时候才知道啦。”说着她喝了一口饮料,不知为何用手往脸上扇着风。终于冷静下来的我坐回座位,目光落向桌上的瓶盖,忽然想起口袋里的票。
“你搞得我差点把好消息忘了。”
“这是我的台词吧!”苏苒将瓶盖塞到我面前说,“好消息就是没有好消息。”
“哦,就是说你不想去看演唱会咯?”我晃了晃手中的票,苏苒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凑近到面前抓住了我的手,“你哪来的票,难道真是朋友?家人?同事?前男友?”她凑得越来越近,我慌乱地站起了身,加快的心跳像是刚才的余波。
“什么跟什么啊!我只是帮主唱换过弦的普通听众。”
苏苒明明看着手中的票两眼放光却还故作镇定,我不禁笑起来,低头捡起掉在地上的饮料。可拧开瓶盖刚准备喝下一口,就看见瓶盖上赫然写着一串兑换码,笑容顿时凝固在我脸上。
“发生什么事了么?”苏苒好奇地凑过来,我不动声色地拧上瓶盖。
“总有一些事情,发生了也像没有发生一样。”
“你在说什么傻话?”
我摇了摇头,知道她永远不会明白这个道理。无论瓶盖上面写着什么,只要盖在瓶子上就是一块普通的瓶盖。
夜空不知不觉间有了些许光亮,街道随之冷清下来。离开便利店后我们在大马路上走了很久,我担心这样下去天亮也走不到终点,于是带苏苒抄了公园的小路。没想到她推着我登上白天被小孩子占领的滑滑梯,怂恿我滑下去。结果我刚滑到半途她就紧跟其后,后背贴着膝盖撞到一块。
“允咩,你为什么离家出走啊?”
苏苒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我揉着生痛的后背,懒得指出她又缩短一个字的称呼。
“大学生没有离家出走,就是到处走走。”
“又来这句,你是机器人么?我都说过我家的事了欸?”苏苒转过来幽怨地看着我,倒退着向后行走。我明白自己绕不开这个问题,只好走到与她并排的位置。树荫遮挡住路灯的光,前方再过一个路口就是前几天和家人看电影的商场。
“大概是一个月前,我开始做两个同样的梦。”
我把记梦本递给苏苒。第一个梦是开头沙漠里的废弃教堂,陌生的女人和戴着京剧面具的黑影,还有一具返老还童的老尸。
“第二个梦发生在白天,却像眼前的夜晚,整座城市空空荡荡。我像电影观众一样俯视着家里,父亲就在桌前翻着书,母亲从冰箱里拿出瓶装咖啡给他,可就当他拧开瓶盖的瞬间,所有人都不见了。我母亲,我弟弟……这时我意识到父亲不该出现在这,母亲七年前就和继父生下弟弟。可那一切如此真实,以至于每次醒来都觉得不对劲。”
“你怀疑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你们?”苏苒合上记梦本问。
“不,我觉得那才是这个世界原本的样子。”我望向商场大厦的广告牌,有一种冬眠倒计时即将归零的错觉。“我顺利地考上理想的大学,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身边的人尽管有意见却尊重我的决定;我没和母亲为了父亲的事吵架,虽然有时会闹不开心,但到假期一家人总会结伴出行。两周以后,这座城市的故事仍将平铺直叙地延续下去。”
苏苒安静地走在我身边,我们从空荡荡的露天广场横穿而过。两边的店铺漆黑一片,正对面的那片天空略微泛白,梦境似近实远。
“你觉得有人偷走了你的时间。”
“对,那个能回到过去、改变历史的人偷走了我的时间。”
离开商场有一段距离,偶尔路过我以前就读的星城高级中学,不由得停下脚步。记忆中老旧的墙面刷上新漆,断断续续建造了三年的新寝室楼竟已落地。整座校园翻新了一遍,只有门前的校匾依然故我。
“这所高中很有名呢,我记得是N的母校吧?”
苏苒仰头望着教学楼的时钟,当我苦笑着说“也是我的母校”时她惊讶地望向我。周围的建筑如同黑色剪影,无垠的墨蓝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很奇怪吧?明明是同一所高中出身,可他掌握着时间,世上多少灾祸因他的干涉而未曾发生;而我被时间放逐,因他的安排而理所当然地冬眠。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是他故事里的配角,对过去的改变毫无察觉,只为衬托他这位穿越时间的主角而存在。”
她没有说话,只有浅浅的呼吸声伴随在身边,就像深夜的自动贩卖机。
我放开目光,心想还要趁天亮前送苏苒回家,于是不再紧追着眼前的墨蓝。可当我转过身时她忽然喊住我的名字。
“允悠洋,你不需要成为别人故事里的主角啊。”夜空中翻出一层鱼肚白,我愣在原地,听见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或许时间感薄弱的我们感知不到被改变的过去,但我们会注意到角落里的自动贩卖机、消失在便利店的收银台、出现在车站的自动报站牌;或许我们看不到他们眼中非线性的时间,甚至无法察觉这座城市停止的瞬间,但当走在夜晚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我们知道有什么是已经不见的,有什么是正在消失的。在这个只有我们的世界,他们只是我们嘴上一带而过的配角,这是谁也偷不走的我们的时间。”
夜空染上湛蓝色的黎明,苏苒来到我的跟前,微风吹过她的头发和裙摆。满肚子的话情不自禁地从喉咙里冒出来,跑出嘴巴却成为一戳就破的泡泡。
“自动贩卖机可不会说那么多哦,苏苒同学。”
“那已经不是我的梦想啦。但你有着自己不曾发现却无可替代的角色哦,允咩咩同学。”苏苒迎着日出轻快地转了一圈,面朝着我站在人行道上。
“事到如今才找到会不会太晚呢?”我下意识地摸向沉重的书包,却不料苏苒已经上前一步拽住了我的手,拉着我向道路的前方走去。我忽然很想知道如果将发生在这座城市的故事写下来,她是否会想知道路边一台自动贩卖机眼中的夜晚。
街上的路灯熄灭了,空中的残月尚有留恋,不知不觉已是清晨。我走了一晚有些疲倦,路过广场的巨大寄存柜时想把书包寄存进去,结果再次触发陪伴家人的新年广告。苏苒坏心眼地问我要不要再去踹两脚,一位投影式接待员怕我动手动脚似的弹了出来,我和苏苒不禁相视一笑。
把书包寄存在0526号寄存柜,离她家里还有一段距离,我提议要不要骑车,没想到她说自己没有带手机,要骑的话只能坐在篮子里了。我只好作罢,临走前正巧想起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于是问出口,竟然得到“其实我前几天弄丢了手机”的答复。
“那我想联系你的时候怎么办?”
“怎么?你怕弄丢我吗?”
“什么跟什么啊!我意思是没手机在城市里生活很不方便。”月影拽过一片薄云躲在背后,我辩解着,却发现她眼中有些哀伤。“你怎么了?”
见她停下脚步不说话,我顿时想到自己一路上说的丧气话,心里不由得慌乱了起来。要怎么弥补才好?正想着,她拽住我的衣服贴近到我面前。
呼吸在咫尺之间凝滞,我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泛红的眼睛,她微启红唇。
“你在期待什么?”
温热的吐息打在脸上。我喉咙有些痒痒的,却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你在期待的,是这个吗?”
声音落下的瞬间,她踮起脚尖,闭上的眼眸让时间也为之停止。我像是被海水淹没了呼吸,挣扎着伸手触碰海面,但有根绳索紧紧地绑在腰上,覆没的船只拽着我坠入深蓝色的海底。直到耀眼的光芒穿过大海,她从海面握住我的手臂,将停滞不前的时间归还于我。
“这是你的第一次吗?”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悸动的心跳在体内奔走相告。
“对不起啦。”她仿佛从我眼中读出答案,眉眼上荡漾起笑意,方才的哀伤如同错觉般烟消云散。“我会带着初吻再来见你的。”
只留下这句话,她转身消失在红霞漫天的街头。我像是丢了魂一样独自行走在白天里,直到中午取回书包找到一家有空房的酒店住下,才知道那么多人住在外面。酒店房间的窗户正对玻璃瓶雕塑所在的广场,人群不知为何聚在一起吵闹。
我拉上窗帘丢下包,空饮料瓶从侧边袋里掉了出来,印在瓶身上的演唱会信息吸引了我。我摸向口袋里的门票,手中顿时传来了还会再见面的实感。
“倒数第七天,末日安可的七日巡演吗?”
拿着记梦本走到桌前,我决定在冬眠到来前平铺直叙地写下这座城市的故事——就如同昨夜的自动贩卖机。
我划掉封面上“梦境记录”四个字,改为“放逐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