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黑夜之物(完结上)(刀)(wX博士)

w觉得恨不是一种情感。
情感是从事件中诞生的。在纷纷扰扰的人世,喜怒哀乐就藏在锅碗瓢盆和柴米油盐里。它们像尚未定型的面团,还要将肉末和菜馅不均匀地混杂后塞进薄薄的面皮,才能呈现出最完美的味道。随着人一步步地走远,它们也会跟着变化味道,从甜蜜到苦涩,再从酸楚到平淡。人的阅历越是丰富,它们便越容易混为一体,最终合成淡若清水的平静。
但是恨不会变。如果恨一个人,那么这辈子便逃不过这股厌恶和愤怒。恨是一条永不断裂的锁链,它锁着的不是两个人的人生,而是两个人的生命。从她开始恨着博士起,他们的这一生就绝不能离开对方了。恨是陈年的酒酿,越是将它浸泡在地下室的密封水缸里,它的气息就愈鲜明,最终酿出的是一壶浓烈的浑浊。正因为恨,体会到自己的喜怒哀乐对w而言才是如此简单:博士过得好了,她便烦恼,博士今天心情很差,她就快乐。博士还没有回想起自己犯下的罪孽,她便哀伤,博士因为记起全部而懊悔,她便愤怒。
仿佛她所有生命中的色彩都是随着博士变幻的。离了博士,w就会变得了无牵挂,不知道今后的人生如何是好。
雨洒在w的肩头,博士的墓碑旁放着他当时找她签下的保镖合同,签名被浑浊的雨水染湿——按照道理来讲应当是这样,一条生命的消逝本应这般沉重。
但今天是个大晴天,天气好到不能再好了,连一片乌云也找不到。云雀叽叽喳喳地在繁茂的枝叶上头啼唱,微风和着春意从w的发丝之间游过,就像在池塘中自由穿梭的锦鲤,不一会儿没了踪影。博士的合同被压在石板下,许多束白色的素花横放在石板上,让w找不到再放下一束花的地方。
博士是在众人的缅怀下离开的。w尽了全力将博士背回罗德岛,因此凯尔希没有责怪她,而是找了个无人知道的角落不晓得做什么去了,两天后才出面将博士安葬好。阿米娅哭得像个泪人,煌陪着她睡了三个晚上才勉强止住她的眼泪。和博士交情好的人暗自神伤,受过博士恩惠的人失魂落魄,尊敬博士的人无语凝噎。华法琳闭关不出,莫斯提马待在博士的墓碑旁三天后便消失不见,还带走了博士曾经挂着的项链。有人离开也有人留下,全都是为了他。
她想起特雷西娅当年死的时候。为了尽快逃离卡兹戴尔,特雷西娅的葬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他们甚至连尸体都没有,只能在荒郊野外找一块杂草较少的空地,在某个残破的石碑上刻下特雷西娅的名字,就那样竖在原地。没有鲜花,他们只能用野花替代;没有上百人的阵仗,只有三个人站在她的墓前哀悼。事后凯尔希曾经补办过一次葬礼,可是那已经和第一次的感觉完全不同了。
这家伙为什么能享到这种福气?
w把地上的碎石狠狠踹在博士的石碑前,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有人说心怀愤怒的人在愤恨的对象死后便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w现在能站出来指着说这话的人的鼻子臭骂,你说的压根就是在放屁。就算博士死了,可是她心里的愤怨不仅没有消失,甚至更加迅猛地燃烧着。
她有多恨他活着,她就有多恨他的死。她恨他是被特雷西斯的手下狙杀的,她恨他死得这么草率而窝囊,她恨他为什么没有谨慎地趴下逃走,她恨他为什么要扑上来保护自己,她恨他尚未完成特雷西娅的愿望就撒手人寰了。她还恨他是死在自己面前的,她也恨他被射中后还吊着一口气,在她惊慌失措地背着他奔跑时,说出了一句她这辈子也不想从他嘴里听到的话。
她拿了自己的酒瓶,把酒灌在博士石碑后方的草地里。她知道这家伙最讨厌什么款式的酒,所以她特地倒了满满一大杯那种酒给他。这还不够解气,她又踹了博士的石碑几脚,才一屁股坐在博士石碑对面的长椅上,看着他墓碑前簇拥的花圈。
特雷西娅曾经说过,爱和恨是极其相似的两种东西。w曾对此颇有微词,因为相较于爱浅薄短暂的保质期,恨的持续时间更长,长到维持一辈子还能愈加强烈。
可是现在她有些犹豫了。烈日当空,白鸽从博士的墓前飞过,她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她并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悲伤,而是理所当然地坐在那里,单调乏味地重复倒酒喝酒的动作。爱是怎样?或许博士清楚,但w只能透过特雷西娅的背影才能品味其中的冰山一角。为了某个人甘愿付出自己的一生,将某个人烙印进自己的记忆中,当自己生命的半成意义都归于那个人时,是不是叫爱呢?
可这不也是恨吗?为了某人愿意付出自己的一生,深刻地铭记某个人的脸庞,将自己的半辈子投身于复仇当中——这就是恨啊。
w开始搞不懂了。所爱之人死时,她曾经为了那个人追杀千里,不惜一切代价地将凶手碎尸万段。所恨之人死时,她却匆匆忙忙地想要将他救起,到了他的墓碑前却觉得毫无快意。
“你还在那里做什么?”
是那个老太婆,凯尔希的声音。
“来看看他。”
“…”
凯尔希拿了w身边的一罐啤酒。w从未见过凯尔希像那样把就往嘴里灌,一丝淡色从她的嘴角留下,估计是啤酒从口腔中逃逸。
“咕噜,咕噜…”
“忙里忙外的凯尔希医生,今天抽出空来做什么?”
“来看看他。”
“哟呵,还放不下呢。”
“…”
凯尔希从不在外人面前露出落寞的表情。w注视着凯尔希有些无神的双眼,嘴角微微翘起。
“你想不想知道博士在快要死翘翘的时候对我说的遗言?是三个字哦,就是那三个字。”
凯尔希白了w一眼。她凝望博士的墓碑许久;她的眼睛似乎能洞穿石板下的空间,与w的合同就静静地放在那里,一尘不染,没有褶皱。她叹息一声,重新站起身,向着被阳光照射的罗德岛大楼走去。没走多远,凯尔希站定,重新回头看着喝酒的w。她背对着阳光大口大口地豪饮,在碧蓝色的苍穹之下,博士石碑的阴影无处遁形,却吞没了w阴沉的侧脸。放远视线,凯尔希看到博士墓碑的背后草坪上有人踩踏的痕迹,那个人似乎站在石碑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让草坪的那一块凹陷下去。
“明天过来开会。我们要重新商谈罗德岛的战略方针,你不能缺席…”凯尔希顿了顿。“重新签一份干员合同吧。和博士的那份,不能再用了。”
“哦。”
凯尔希的脚步声远去。
w楞楞地将啤酒罐子砸在博士石碑旁的草坪上。
再签一份干员合同?
为什么要再签呢?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那张纸皱巴巴的,边角泛黄,有些年头了。重新展开整个纸面,特雷西娅和w自己的名字跃然纸上。那是她曾经和特雷西娅签过的合约,到现在她还保存着。
当年她攥着这张合约兴奋得睡不着觉。她也攥着这张合约,用杀死特雷西娅的凶手的手指印在上面盖了密密麻麻的印章。
她思考了一会。周围似乎没人,这个点大家都有工作,没人有空看望博士的墓碑。她四下警戒着走向石板,手指满满放在石板的边缘,用力拉起沉重的石板。
白色的花纷纷从石板之上掉落,露出其下博士黑色的骨灰盒与旁边放着的合约。那张合约被白色的花朵盖住,几片纯洁的白色花瓣压在文件的边缘。w将素白的花从文件上掸落,折了几下后放入自己的口袋,和特雷西娅的文件放在一起。
在盖回石板前,她喝完最后一罐啤酒,把空的啤酒瓶放在合约原来的位置上,博士的骨灰盒旁边。她知道博士讨厌啤酒;只要放一罐这样的酒在他身边,那么就当她也在他的旁边好了。
反正过不了多久,她就会亲自去问问他,当时他说的那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下午五点二十分,罗德岛上有一名人员下了舰船,踏上前往卡兹戴尔的旅途。她披装整齐,原本的短发经过两个月后慢慢垂到了她的半腰上方。银色的长发下,战术装备和爆破设备清晰可见,只有拥有充分爆破经验的老手才能同时懂得这么多武器的安全用法。她的军靴沾满泥土和血污,简直像是老兵的徽章。她没有携带任何防护装备,除了背上的行军包和挂在腰间的水袋,几乎看不出她有任何可以防身的工具。三把匕首插在她的皮带上,一条皮带连着榴弹发射器挂在她的身侧,还有数不清的微型炸药与地雷,被放置在她纤弱却有力量的身体上。
她打晕了几名看守罗德岛大门的守卫,自己悄悄地出发。她的口袋里有两张合约,都有些皱巴巴的,一张沾着血,一张尚未沾着血。
自己果然还是恨着博士,w这么觉得。他不是死在自己手上的,这一点足够让她的愤怒延续到下辈子。他是个出尔反尔的男人,在合约里写得清清楚楚,他要将自己的生命交给w处置,现在却为了保护w撕毁了这份合约。可是他不知道一件她原来也不知道的事情,那就是没有了博士,w无处倾泄的怨恨不足以让她就这样放下,过自己的生活。
从很早以前开始,她就被铁链拴在了博士的身边。这根铁链是那么牢固,牢固到博士死了,w也只能下地狱。她早就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了;如果那颗狙击枪子弹射中的是她的额头,那么承担这份懊悔的就只是博士,而那将会给他带来最深重的惩罚,自己也能无拘无束地结束这段苦痛的人生。可是他偏偏撞了这么个大运,将两人的立场颠倒过来;他的死迫使w思考恨的来源和意义,在恨与爱的纠葛中挣扎,在虚无缥缈和琐碎的日常之间徘徊,最终令她近乎疯狂,疯狂地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又是恨。
曾经她唯一清楚的是,自己绝对是恨博士的。可是恨是什么?自己能够不恨他吗?现在订正过自己的想法之后,她才明白:
是自己必须恨着博士。
只有恨他才能让这无光的生活充斥色彩,只有恨他才能让自己想起那抹阳光的刺痛,只有恨他才能享受他懊悔带来的温暖,只有恨他才能让了无牵挂的人生多一个值得纪念的人。如果不恨他,w就什么也不是,如果不恨他,就见不到特雷西娅哪怕半点影子。如果无法恨他,就必须捏造一个能够恨他的谎言;如果他死了,就跟着他一起死,直到地狱的尽头也一直痛恨着他。
黑夜之物不就是以此为生的吗?那些面向光明的讴歌者,赞颂爱与和平的可笑薄纱,那是因为他们平日就是在爱与和平当中成长的。而她这样只懂得杀死和被杀的佣兵,用恨意挥动武器再好不过了。
就跟上次一样,但比起上次,w更加平静,更加满足。她走向特雷西斯的所在地,就好像走进自己的坟墓,脚步沉重有力,但是轻快敏捷。那些低级士兵压根就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爆炸直接将他们送上了天。特雷西斯察觉到危险的时间并不长,他很快就派出了部队帮助自己撤离;但是震天的爆炸将他们一并送去了地狱,而从那烟火中走出来的,是即将前去地狱的恶鬼。
特雷西斯什么人都见过,可是直接直面这样怪异的疯子还是第一次。她的表情是那么平静安宁,简直就像已经死去了的尸体。可是她的眼神里包含着他见过最深沉的憎恨,不是愤怒也不是抗拒,而是最单纯的憎恨,从存在和价值的层面上憎恨自己。没有心计暗算,也没有唇枪舌战,她只是拿着那杆榴弹发射器对准自己的脸,黑洞洞的枪口还在向外冒烟。
“杀了她。”
没有防具,再顽强的肉体也挡不住子弹。看不清轨迹的子弹同时射向w,可是她不慌也不忙地站着,好像没有任何痛觉。她的身体被洞穿,可是她平静地装填新的榴弹。她的左肩上留着大量的鲜血,可是她依然是用左手瞄准部队所在的方向,直接按下扳机。
当火光包裹住w的躯壳时,w什么没有多想。她只是安静地用最后一点力气将炸药扔向四周,让那熊熊的烈焰燃烧得再旺盛一些;恍惚间她看到博士和特雷西娅似乎在前方迎接她,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靠去,就在那火光最耀眼的地方慢慢消失,最终留下一地的残渣与黑色的灰烬。
轰炸整整持续到了夜晚。等到爆炸声彻底平息,特雷西斯已经找不到那个女人身处何方。夜晚的月亮挂在天幕,一片狼藉的大地上火星滋生,特雷西斯怎么踩也没法踩灭。他只好摇摇头换个地方驻扎,留下这片废墟与月光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