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乐/琳||清/三/K】天涯歌女(九)
上篇:

九
(约17000字,略长。本来不想写这么长的,但是把最后一幕放到了终章,前面的就都堆在这了…)
“集团已按照协议向《枝江晚报》报社投资,投资后总额大约占报社资产的百分之五十。”
罗先生读完了手上的文件,随后将其递给桌子对面的清歌。清歌翻了几下,又递给了旁边的秘书乃琳。
“接下来,我们将代表集团协助报社进行架构改革,以求最终实现上市的目标。具体方案已经写在这份文件里面了。”他又拿出一份文件递过去。
“您要是看着没问题的话,就在最后一张那里签个字。不过架构改组这事很复杂,不可能毕其功于一日,所以也不需要操之过急,后面我们这边会有专业的顾问来跟进的。”
他看清歌开始认真细读,又解释:“主要是一些组织架构上面的改变。首先是设立一个董事会,成员是由出资方按照比例派出的,在这里就是贝先生您以及我们这边集团的人。
“然后报社内部也要做相应的改变,过去那种扁平化的结构效率太低,需要更高效的分层管理。我们给出的建议方案是设置一个总经理,作为报社日常事务的总管,直接对董事会负责。然后再是居于其下的各部门,比如采编、销售、联络等等。
“最后就是,总经理本身最好是能设立一个辅助性质的顾问会,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使各项决策更加理性、更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根据我们这边之前和其他公司合作的经验来说,效果是相当好的,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也有自信能够做好。”
“呃……好,听上去是非常不错的计划。”清歌点了点头。“不过呢,我想更深入了解一下这个方案的一些内容,不知是否可以提几个问题。”她接过乃琳递过来的一张纸条。
这个女人果然不简单啊,罗先生心想。看来之前的判断是对的,狐狸果然狡猾。
“当然可以,请随意。”
“关于这个董事会的组成,具体是一个怎样的情况?”
“这个嘛,其实我刚刚也有提到的,就是由出资方按出资比例组成。报社现在是您的出资占一半,集团这边占一半,所以按道理来说是您可以进入董事会、成为一名董事,然后我们这边也会派出几位同事担任董事。”
“这里有问题。我那一半并不属于我本人的个人财产,而是报社从创办伊始就传下来的公用资金,我个人并没有支配的权力,只是银行账户写的是我的名字而已。”
“这个其实影响不大的,既然银行账户是您的,那就算作是您的投资。毕竟董事会这个东西,基本逻辑就是看投资的比例嘛,谁投的钱多,谁在董事会的人就多。没有投资按道理是不能成为董事的。”
“‘基本逻辑’?”清歌提起了语调。
“资本运作的逻辑。”
“行,好,好啊!资本运作,哈哈哈。”清歌笑了起来。
“不过这里只是一个初步的计划,具体怎么落实这种细节问题后面还可以继续讨论的。”罗先生补充。“如果您觉得合适的话,也可以任命几位报社的职员参与董事会的工作。”
“行,先不说这个。第二个问题,这个‘总经理’会负责报社的哪些事务?”
“基本上所有事务都由总经理最终负责,相当于您现在在报社的地位,属下的各个部门都必须向总经理负责。”
“那可不一样,我们现在可是您所谓的‘扁平架构’,成员之间是平等的,没有所谓谁对谁负责的说法。”
“那好吧。总之就是,总经理负责管理属下的部门,相当于整个报社的领导者。同时,总经理又对董事会也就是投资方负责,需向其汇报工作等等。”
“请您稍等,按照您的说法,我已经是董事会成员了,就不能再担任总经理了是吧?我估计同时身兼两职应该是不行的。”
“理论上说确实如此。所以总经理的人选应该经由报社提名,然后董事会讨论通过。事实上,一般来说重要人员的任免都应该经过董事会通过。”
“这么说,听起来这个董事会几乎是一手遮天了,就像是一个独裁官——不对,应该说是寡头集团,几个人掌管一切,大事小事都得让他们拍板。”
“虽然不太准确,但可以这么理解,毕竟是出资方的代表,给了钱自然要说了算。”
“好啊,我大概明白了。”清歌把文件合起来,放到桌上。“最后一个问题,罗先生,《枝江报社》现在是为全体成员所共同拥有的。按照贵司的方案改组之后,是什么人所有的呢?”
罗先生眉头一皱:“贝先生,您这个问题……问得很有倾向性啊。”
“哦?”清歌故作惊诧,“我还没意识到呢,请您说说看。”
“您问这个问题,似乎在表明,您认为改组之后报社就不再像以前那样是全员所有的了——当然,这是我的理解,如果我错怪了您,还望见谅。”罗先生说,“可是,即使是改组之前,现在这样的状况,真的是所谓‘全员所有’吗?姑且不谈资金来源的问题,您所担任的社长或者说主管这一职位,难道不一样是拥有最终决策权的吗——当然了,您会辩解,您从未使用过如此专断的权力,一切都是讨论和投票决定的。但这能够否定您在报社拥有凌驾一切的地位和权力这一事实吗?以此观之,或许改组方案和现状的差异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甚至可能只是表面上、名义上的区别而已。如果因为看上去一手遮天就对其心有梁木,或许也并不是一种理性的态度呢。”
“好,好,好,您说的很好。”清歌笑了。“只不过,正如您所说,我作为主管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之所以能保证集体所有、集体决策,完全是拜我个人操行所赐。那么,如果您的同事加入进来,在董事会拥有了同样的权力,您能够保证他们也一样放着而不去用它吗?”
“一句话,我可以相信您,但我能相信您背后的资本吗?”她说。
清歌站起来,把文件递了回去。
“您这是……?”罗先生一脸诧异。
“就这样吧,我认为我方和贵司之间的理念差异是根本性的。”
“请您再好好看看吧。”
“不用了,请回吧。”
“请您不要这么着急……我们还可以为您提供其他很多不同方面的帮助……您夫人最近不是好像遭遇了一些争议吗?”
清歌的眉毛一下子皱紧了,语调也严肃了起来。“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没有,只是看到,贵报社也受舆论影响而出现了一些营业上的波动,感觉这种事情我们或许也可以提供一些……”
“烦请贵司不要使用其他无关人士作为谈判筹码,谢谢。”清歌毫不留情地打断。
她伸出右手向着门口,示意来访者该离开了。
罗先生叹了口气,站起来,和其他人一同向门口走去。临走时,他回过头。
“贝先生,我能够斗胆提醒您一句吗?看在您或许不知道的份上。”
“请说。”
“近日我从内部信源得知,针对媒体行业的现状,监管部门正在计划推出一套‘市场准入制度’。任何媒体今后若想继续从事这一行业,就必须向其登记申请,只有符合资质的才能获得营业的资格。而据我所知,资质要求里面有一条是要求相关媒体有一家合规的企业作信用担保。”
“也就是说呢,如果没有一个企业愿意合作担保的话,贵报社将是不能继续营业下去的。”他说。
“贝先生,《枝江晚报》是知名的报刊,我也知道您在报社的同事都是非常理性的人,断不会见小利而忘大义,葬送自己的前程。我明白,要各位短时间内接受这样一份方案,实在略有强人所难,这是我们考虑不周,非常抱歉。我随后会将方案用电报发给您,希望您和您的各位同事能稍作考虑。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把门带上了。
“他这话什么意思?这是在威胁我?”清歌回过味来,自言自语地说。
“还不是他们那一套?施压要求接受他们的条件。看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这是开始上强度了。”乃琳说。
“我主要担心的是他说的那个什么准入制度,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据我所知没有,在其他报刊的员工里面也没听说有讨论这件事的。——事实上我很怀疑这个就是他编出来吓唬我们的,就算真的有也大概没那么严重。”
“那就好,反正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能拖就拖。你不说我还没意识到,他们那个什么方案实在是太恶心人了,每个字都暗藏玄机,处处都是陷阱,我是真不想签。”
“对了,你有没有发现,三三最近这几个星期好像精神状态都不太好?似乎是那件事以后就这样了,白天睡得特别晚,整天都没什么精神,昏昏沉沉的,话也不说,别人说话也爱搭不理。”清歌突然讲起三三。
“啊,她吗?这方面你应该比我了解得更多一点吧,我又不和她睡一张床。”乃琳说,“反正如果有什么毛病的话,去看医生就行了。”
“……再看看吧。”
“所以呢,这大概就是他们提出的改组方案,大体上就是这样。当然,这里是我和王小姐两个人的解读,可能未必准确。”贝老板说。
“这个方案的好处是可以扩大报社的盈利,使我们有更充足的资金周转,从而可以扩大规模。当然坏处也很明显,以后的决策将会受到外部资本的影响,自主性堪忧。另外结构改组以后也会多出很多不必要的层级,效率其实未必会比现在高。不知道大家有何高见,可以讨论一下。”
会议室里几十个人开始低声交头接耳。有个人大声说了一句:“这是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谁签了谁就是慈禧太后!”
会场笑了起来。贝老板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虽然这话似乎是冲着她来的。
主编老贾拿下了叼着的烟,说:“说是丧权辱国可能有点夸张了,但这个方案显然是包藏祸心的。设个什么董事会、总经理,就是方便他们从上到下地掌控报社、发号施令,看看董事会里面有多少他们的人就知道了。今天能按他们的要求设个董事会,明天就可以来干涉你的日常运作,《申报》当年被强行控制,殷鉴不远啊。”
“以地事秦,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清歌点点头,叹了口气。老贾说的正是她想说的。但她内心的不安并未散去。
“不过我还是得提醒大家——刚刚也说过的——那个市场准入制度。虽然目前为止我似乎没看到有这个迹象,但我们或许也应该为最坏情况做点准备,那就是,如果我们拒绝了资方的改组方案——不如说是要求,合作终止了,这样我们就没有一个企业来做信用担保。而如果到时候真的推出了这个制度,要求有担保才能继续运作,这就意味着——”
她停了下来,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
“这就意味着,我们不能再干下去了。”
“我知道各位没有人会甘于人下,但做决定并非如空谈那么简单,有很多事情是各位必须考虑的。”
“还考虑什么啊,如果以后连说话都得看人脸色,能干下去又怎么样?反正我是不会忍下去的。”有人说到。
事实的确如此。完全是一边倒的意见,并没有什么讨论的价值,毕竟再讨论下去也只能是这样。
“那就是说,我们一致反对他们提出的这个方案,理由是损害了我们的自主性,大致这个意思,各位感觉如何?”
清歌看向周围,她很清楚没有人会斗胆反对,不过并非慑于她自己的权威,而是因为没有人会和集体意见作对。不知何人喊了一声“好”,紧接着又有人跟着叫好,掌声四起,会议就这么结束了。
清歌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却没有如常坐下,只是站着。乃琳在她背后,看不到她的表情。许久,只听见她缓缓说出一句:
“乃琳,”
“你觉得我们会因为这个决定而后悔吗?”
“不知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预知未来。”乃琳干脆地回答,“但愿不会吧。”
下班的时间到了,乃琳对清歌说:“我今天这里要处理的文件还有好多,可能得稍微晚点,不如你先回去吧。我应该最迟吃饭以前就回来了。”
“怎么搞的,你不是从来都准时下班,连半分钟加班都不肯的吗?怎么今天反倒不舍得走了?”清歌打趣。
“唉别废话了,你还是回去多照顾一下三三吧。说真的你也该多花点心思在她身上了,她这个样子你也是有份造成的。”
“行了行了,就知道你整天只会给别人找责任。”
报社的同事一个两个都走了,只剩乃琳一人。天也黑下来了,虽然已经过了冬至,但天还是黑得很早。
电铃突然响起,在空荡的楼内显得略有刺耳。她一个激灵,跑下楼去。
大门已经锁上了,她稍微打开一条门缝。门外有一个男人,穿着深灰还是黑色的大衣,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头上还戴了一顶帽子,整个脸隐藏在阴影中。
“对不起,先生,枝江报社今天已经打烊了,请您明天再来吧。”
“请问这里有以前的旧报纸卖吗?我想找找1936年2月26号那天的报纸。”
“对不起,1936年的太久远了,我们这里只收着1945年9月3号的。”
说完,乃琳打开了门,待那人侧身进来,随即又把门锁上了。
“你就是昆仑同志吧?我姓麦,叫麦冬,这次组织上面派我来,是要跟你商量一下撤离上海的计划。”那人摘下帽子,看着似乎跟她差不多年纪。
“哦?组织上面怎么说?”乃琳——现在或许应该叫,昆仑——问。
“组织上面认为,上海现在的状况已经非常危急,不适合再继续工作下去了。现在的首要目标是尽可能保存有生力量,所以安排你们尽快转移到后方去。我是组织派来和你一对一对接的。”
“我上个月才听刘组长说组织在考虑这个计划,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开始实行了。”
“唉别提了。”麦冬挥了挥手,“你还不知道吧?大概就在两个星期之前,我们就联系不上刘组长了,什么途径都打听不到,看来多半也是不幸被捕了。唉,本来我们在上海这投入了大量心血,你们在这工作的全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具体我不清楚,但和南京应该是同一个水平的——这么一折腾,不知道还剩下几个人呢?”
“唉,说回正事。组织的意思是想让还在上海的各位尽快撤离,目标是下个月——春节之前,能够全部离开上海。具体来说,是先从上海到香港,然后后面的计划到时再说。现在时间也不多了,恐怕把上海这边重要的东西收拾一下就得走了。”
“啊?——好吧,这个消息的确有点突然,虽然不算是意料之外。”昆仑略有惊讶地说。“但是恐怕现实没有计划那么理想,我恐怕不一定能按时走。”
“啊?为什么呢?”
“这么说吧——我上次和刘组长提了一个问题,当时他没能给我一个答复,不知道你对此有无解决方案。我们在上海长期工作,免不了会和别人有交际。现在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一走了之,敌方难道不会意识到吗?那么他们会采用什么样的手段去对付甚至骚扰、威胁我们在这边的亲友呢?组织上面考虑过这个问题吗?”昆仑问。
麦冬摇头。“管不了那么多的,我们现在都自身难保了,哪还有多余空间去考虑这个。”
昆仑笑了:“这正是我恐怕无法按计划走的原因,在这里还有我在意的人,有我不得不保护的人,我不能留下她们在这里面对骚扰和威胁。”
“什么?昆仑同志,这可是组织的安排,请你不要违抗!”
“没错,但组织并不是神仙,也会有考虑不周的时候。”
“但这是为了你的安全——你不要命了吗?”
“我只是认为,不应该仅仅为了保存自己的生命,就把无辜的人拖下水,让她们承受无妄之灾。我想问问,麦同志,我们当初投身这一事业,究竟为的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是为了苟全性命于乱世吗?”
“唉,真是拿你没办法……”
“要不先这样吧,”他摆摆手,“反正我这次来只是通知一下具体计划,后面还要继续跟进的。你什么时候合适了,就立即联系我,我会找人给你留一张第二天飞香港的机票,护照也给你搞好了,到了那边会有人和你对接的。”
“不过我还是得强调一句,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尽快走为上,夜长梦多,不宜久留。”他补充。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该走了。你……总之注意安全吧。”他站起来,把帽子戴了回去。
“谢谢,你也是。”
“他们回信了,就那个‘罗先生’那边。”乃琳拿着一张纸走进办公室。
清歌一下子抬起头。“怎么说的?”
“你自己看吧。”乃琳把纸递过来。
“近日知悉贵方拒绝采取我司提出的方案,我司对此类单方面违反协议的做法表示极度遗憾……我司决定立即终止与贵方签订的所有合约,并撤出对贵方的一切投资,由此答复送达之时起生效。同时,我方要求贵方依照合约,赔偿我方在履行过程中投入的不可挽回的损失,且考虑通货膨胀率。”
“通货膨胀率?这帮家伙还好意思拿通货膨胀率来说事?真是厚颜无耻到一个地步了。”清歌没绷住,笑了出来。
“所以你想怎么办呢?”
“要赔钱就赔嘛,反正我们又不是没有他们就活不下去。”
“你不怕他们会有什么……比如说,报复?”
“能活一天是一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那么多也没用。大不了就停业避风头,反正之前也不是没有停过。”
对清歌来说,从那天开始,似乎她心中有什么东西突然放下了。每天上班按时到、下班准时走人,闭门谢客、在家不考虑工作上的事情,睡得也格外早,十点就躺下了。或许是终于放下了一直以来的牵挂和羁绊,又或许是没有而刻意想表现得如此。不过至少表面上看,她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这么轻松过了。
三三则还是如常躺在床上,她吃过晚饭就把自己关进房间,或者是坐在桌边,或者是躺下,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只是发呆。自从几个月之前停止在剧院的工作、大发了一阵脾气之后,她就变成了这样。清歌原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但看到她逐日消沉,也不免过意不去,好几次试图和她聊聊天。她却似乎不太情愿回应,说不了几个字,好像心不在焉一样。久之,清歌也随它去了,她也听说过,结婚久了夫妻之间往往也无话可说,或许就是这样吧。
然后,她从令人不安的梦中惊醒。身边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天还是黑的,她打开床头的灯。墙上的钟时针指向右上,现在是凌晨两点半。
三三去哪了?
她起身下床,打开房门。洗手间也没有人,而客厅的灯是开着的,莫非在楼下?
下楼。一阵寒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大门是打开的。
奇怪,她睡前明明把门锁好了,莫非……?
她匆忙跑出门外。院子的铁门也被打开了。这下坏了。
她又慌忙跑回屋里,上楼,拼命地敲着乃琳的房门。
“乃琳?大事不好啦!”
过了好一会,房间里才传来一阵嘟囔:“怎么啦?进来说吧,这么大半夜的……”
话还没说完,清歌就猛地闯了进来。
“乃琳,三三不见了!”
“什么?这么晚了能跑到哪去?”
“不知道,房子里面都没有找到她,我看大门和院子的门都被打开了,应该是跑到外面去了。”
“什么?搞什么玩意……”
在房子和院子里手忙脚乱地找了一圈后,两人终于意识到,三三失踪了。是离家出走吗?但又能去哪呢?
回娘家?——但她有娘家可以回吗?去苏州找贝家的人?——更不可能了,清歌自己都不和他们来往了。
那么,到黄浦江里面去吗?
清歌全身战栗起来,二月上海凌晨的确很冷,但颤抖却并非因为寒冷,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她把所有人,连同两位佣工,都叫了起来。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出门寻人,这么晚了,就算报警也很可能来不及处理,还是得直接去找。况且三三没有带钱,单凭双脚也走不了多远。
就在刚要出门时,电话响了。半夜的电话铃声,有种阴森可怕的感觉。但清歌没想那么多,一把冲过去接起来。
打来的是荣华剧院的王老板。他也是半夜被人叫醒,有人通知他剧院被人闯入了,中门大开。王老板感觉不对劲,明明下班离开的时候锁好了门。到现场一看,果然门被人打开了,灯还亮着。上楼,剧场里有一个人影。那是三三。
她在台上跳舞。一个人的独舞。
没有音乐,没有伴舞,没有观众,就这么一个人地跳着。
王老板没敢上前,大半夜的看到一个活人在跳舞,差点没给他吓死。他给贝家打了个电话。
接到电话的清歌带着乃琳一同赶来。本来半夜醒来还有倦意,这么一折腾可一点都不困了。
王老板守在剧场的门口,看到来者,正欲解释。清歌没理他,直接冲了进去。
剧场大部分笼罩在黑暗中,只开了一盏舞台的灯。泛黄的灯光从高处倾落,落在舞者的脸上,光路在飘飞的烟尘中格外清晰,如同光晕一样把她笼罩在里面。看起来她似乎沉浸其中,没察觉到门口有动静。
清歌没有闲暇去欣赏此景。她远远地叫了一声三三的名字。没有应答。
她冲上台,一把抓住三三的手臂。
“三三?你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干嘛?你知道我们找你找了多久吗?天这么冷,你穿这么点衣服不冷吗?”
三三终于将头转了过来。
“你们找的是三三,和我珈乐有什么关系?”
说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站在门口的乃琳听到里面在叫她,赶忙跑了进去。
清歌搀着不省人事的三三,艰难地朝门口走过来。
“她晕过去了,快跟我把她扶到家里去。”
“不应该叫医生来看看吗?如果情况严重的话可能要送去医院的。”
“她现在就穿这这么一点衣服,你难道就让她躺在这等医生过来?”
剧院和家里只隔了几条街,平时走路最多只要十五分钟,此刻却有如天堑一般难行。刚刚下过雪,地面非常湿滑,行人不敢走得太快。冬夜的北风呼啸而过,三人因为是匆忙出门,都没穿太多衣服,此时不住地发抖。三三在中间,清歌和乃琳从左右搀扶着她。就这么缓慢地蠕动,回到家,上楼,把她放到床上。
三三似乎醒了,眼睛睁开着,只不过目光仍然呆滞,一动不动瞪着天花板。
清歌坐在她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这么来回几次,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三三,这一个多月以来,我一直有些话想跟你谈谈的。之前看你情绪不好,状态也不怎么样,就想着再缓缓,以后有机会再说。唉,我为什么不早说呢?当时要是说了的话,或许也没有今天这些破事了吧。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在听,就当是我把话说出来让自己安心吧。
“三三,你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要让你不要再上台了吗?我知道,你不理解我,我当然也不奢求你能理解。你被保护得太好了,不知道外面那些人的恶意可以去到什么样的地步。
“说来很奇怪——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我和你虽然名义上是夫妻,但我总觉得更像是……是一个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或者说,更像是父母和子女的关系。这种感觉,当年你第一次从苏州到我们这那会,我就隐隐地感觉到了。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让这个女孩去在舞台上追求她的理想吧,我要在旁边保护她。和你第一次做……呃……做过之后,我甚至有一丝负罪感,似乎是我利用自己保护者的身份去占了你的便宜。唉,坦白说了吧,希望你不要太介意——我之前和乃琳也有过不少这样的经历,但和你那次是我唯一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遇到你之前,我根本就是烂人一个。”清歌的嘴角挤出了一个沉重的笑容,声音却在发抖。“被逼着去扮演一个不是我自己的人,这一点或许你也有共鸣吧——不过你只要在舞台上扮演就行,在台下还能光明正大地做回自己。我呢?我时时刻刻都必须扮演,只有把自己关到家里面才能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走到太阳下面就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什么‘真实的自我’,死了!早就已经死了!
“那个叫清歌的我已经死了,留下来的是贝拉——这个叫贝拉的人,寄生在清歌的身上,夺了她的舍,靠吸她的血生存。所有的辛苦由清歌背负,所有的收获归于贝拉。留学名额是贝拉的,财产是贝拉的,事业是贝拉的——就连珈乐也是贝拉的。这个叫贝清歌的人,她这可悲的一生又拥有什么呢?或许只有你吧,只有你是我永远的哭哭。
“然而寄生虫要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吸血呢?恐怕只有等寄主彻底死去的那一天吧。不过真到了那一天,我倒是还有点期待呢。”她咧着嘴,却不是在笑,说话都咬牙切齿起来。
“那段时间我时常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如果我当初就死掉的话,大概也不会有后面这么多麻烦事了吧。想不通的时候,就靠喝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喝醉了就哭,也不去上班——都靠乃琳在帮忙。直到我遇见你。我本以为我对这个世界已经了无牵挂了,你却让我平白无故多出了一丝尘世的羁绊。
“我后来终于想明白了,不是你需要我,需要我这么一个人的保护,而是我更需要你,我更需要你来完成我没能达到的志向,去追求自己的梦想,至少能够依靠自己好好生活。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够好好地留在我身边,能够好好地活下去,这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了。”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所以,请不要离开我好吗?答应我,好不好?”
她再也忍不住了,伏在三三身上,放声大哭起来,整个人都在抽搐着。
站在门边的乃琳此时也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清歌这么哭过,也不知道自己能如何安慰她。况且只是说些安慰的话也是相当无力的,或许境遇不同的人注定无法共情。
不过说到共情,谁又来和她共情呢?难道她不也一样是被迫隐藏自己的身份,去过一个伪装的生活吗?她——乃琳,或者是昆仑——谁又能理解她的处境呢?如果说清歌和三三在工作之外,还能私底下以真实面目相待、互相倾诉的话,她又能和谁说去呢?
三三仍是那样面无表情地躺着,并没有睡着,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瞪着天花板,如同石头一般。刚刚那一番话似乎在这块石头上碰了个粉碎,现在这个人就趴在她身上痛哭,她竟然也没有反应。
房间里灯火通明,无人入眠。东边的天空已经逐渐开始亮了。
许久,清歌又坐了起来。或许是意识到,三三不会和她说话了,她终于也不再哭泣了,只是眼睛仍然泛红,呼吸还带着颤抖。
她站起身,向房间门口走去。刚要出门,又回头看了一眼。
老样子。三三没有看她。
她回过头来,匆忙离开了房间,也没有看一眼站在门口的乃琳。
天亮了,新的一天又得开始了,又有一天的班要去上了。
清歌一进办公室,就瘫在椅子上。好不容易把情绪平复下来,又要面对一天的杂务。只希望不要再整出什么幺蛾子了。乃琳看上去倒还是很有精神,这位真是个铁人。
她想起要照例去编辑那边转一圈,便强打精神,支棱起身子,打开门。
老林刚好站在门外。“我刚想敲门进来呢。”
“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大事不好啦,老贾被抓了。”
“什么……?”
老林递给她一张报纸。当天的《申报》。头版新闻:
“警方昨晚宣布进行了突击行动,逮捕了一名嫌疑人贾某。据本报核实,该嫌疑人贾某为《枝江晚报》总编辑贾维斯,警方认定其涉嫌利用传媒散布煽动性言论,挑动社会矛盾……”
清歌突然感到两眼一黑,向后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她靠在椅子上,缓了好一会才缓过来。一抬头,乃琳正和众人商量着什么。
“楼下来了一大群警察,看样子应该是来搜查的,想想我们该怎么应对吧。”
来者不善,看样子足足有十几人,声势不小。在一堆警察制服中,清歌一眼发现了一个穿西装的熟悉面孔。罗先生。
罗先生也发现了她,随即报以一个笑脸。
清歌可笑不出来,眉头紧皱。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他不是那个什么投资公司的吗,不会真和警察有什么关系吧?
但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管不了他了。清歌向带头的警官表明身份。
“请问各位光临本社,是有何贵干呢?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到的吗?”
《枝江晚报》的总编辑贾维斯被捕了,警方怀疑报社中可能有“犯罪证据和工具”,因此前来搜证。
“请问一下,我有点不明白,我们《枝江晚报》的报道风格一向如此,贾先生也在这里勤勤恳恳工作了有三十几年了,之前一直都没听说有什么问题,为什么突然就犯事了呢?”
答曰,之前没有追究,并不代表行为本身就是合法的。
“但是我们报社一直都是集体决策,如果算犯法的话,为什么不把我们这么多人全抓进去,为什么就针对他一个人?”
答,警方对嫌疑人的确定和行动有自己的判断逻辑,无需对外透露。
话说到这一步,清歌已经知道没有讲下去的必要了。
罗先生发话了:“你们先上去吧,这位贝老板是我的老熟人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叙叙旧。”
不对,他为什么可以指导警察做事?他到底是什么人?
来不及多想,清歌便脱口而出:“但是这是我贝拉拥有的报社,这栋楼的产权也是我的,你们要搜查、要抓人,要干什么都好,必须得有我在场。”
“贝先生,您就先和这位罗先生聊聊吧。”一直沉默的乃琳也突然开口了。“我会跟着他们上去的,您就不用担心这个了。”
清歌回过头,眼神里有几分惊愕。
乃琳的表情仍然一如既往的冷静,几乎有些不近人情了。她向清歌微微点了一下头,清歌知道这是不容置疑的。
乃琳转身上楼,十几个警察跟在她的后面,蜂拥而入。
众人散去,罗先生脸上的那副笑容却还在,在清歌看来似乎又多了一丝嘲讽。
“贝老板,又见面了!近来可好啊?”
“您想说什么就直说吧,如此拐弯抹角大可不必了。”
罗先生大笑起来。清歌皱着眉头盯着他,既有半分不解,又带着厌恶。
笑完了,罗先生说:“贝老板,我猜您现在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对不对?您现在一定以为我背后有什么位高权重、一手遮天的势力,横行政商两界,是这样吧?”
他停了一下,看到清歌并不想理他,也没有什么回复他的意思,就又接着说了下去:
“贝老板,若是这样的话,您属实是多虑了。我是什么人?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热心市民,因为心里朴素正义感的驱使,想要尽自己所知所能去做一点微小的工作。我们因为之前和贵报有过一段合作经历,所以当时找上我们的时候,我就提供一些自己知道的证据。仅此而已,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黑幕呢?”
他停了下来,似乎是期望清歌的回应。但清歌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就差直接说了。他只好继续说下去:
“贝老板,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有一点疑问,关于贵报这么多年来对自身的定位问题。众所周知,贵报在发掘一些阴暗面这方面,水平是有目共睹的。但是,我一直不明白一点,明明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值得去报道,为什么贵报却只盯着那一点点阴暗面去大肆宣传呢?看看这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哪有那么多阴暗的角落呢?”
“首先,您说的是对我们的事业的刻意歪曲。”清歌冷冷地说。“如果指出和批评一些众所周知、有目共睹的错误,在您看来是刻意宣传阴暗面,那我只感到十分遗憾。其次,不指出错误,并不代表错误本身就不存在。掩耳盗铃的道理,我相信您应该不会不明白吧?”
“唉,好啊,您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您需要说服的对象不只是我,还有千千万万个和我一样的普通而正义的市民,当然了——还有警察朋友。”
他从手上的包里拿出一份报纸,递了过来。那是今天的《申报》。
“我猜您还没有看过今天的新闻吧?”他问。
“谢谢您,我看过了。”清歌婉拒。
“从您刚刚的话中,我斗胆猜测您没有仔细看过。让我给您读一段吧。”
“总编辑被捕、报社受到调查,是否意味着购买《枝江晚报》本身也会产生法律风险?对此,警方答复称,若嫌疑人最终被以煽动或类似的罪名定罪,则相关报刊也会随即被视为作案工具。任何购买、保存、阅读、传播相关刊物的行为,均有可能触犯法律,从而受到追究。警方呼吁市民朋友,勿以恶小而为之,切勿做出任何可能违反法律的行为。任何邪恶,终将绳之以法。”
“贝老板,看来贵报社的麻烦,可不止一个编辑那么简单呢。”罗先生的语气略带嘲讽。
“什么……”清歌伸手过去,接过他递来的报纸。
他没说错,报纸上确实是这么写的。以后不会有人来买他们的报纸啦。
胡思乱想了一会,她放下手中的报纸。“无所谓,就算没人来买,就算做亏本生意,那就用我自己的钱好了,反正也不是做不下去。”
“好!壮志可嘉,不愧是名门之后。”罗先生拍了两下手。他现在无论说什么话,在清歌听来都带着一丝嘲讽。
“不过我还得告诉您一个消息。我有一个朋友告诉我,那个传媒行业的市场准入制度下个月就要开始实施了,媒体想要继续经营,除了需要一个机构做信用担保以外,还得每年递交材料、接受审查,通过了才能继续运营。”
清歌愣住了。虽然早有耳闻,但她的确没想到这事会这么快就落地。
不过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善罢甘休。于是她说:“无所谓,做得了就做,干不下去了就不干。大不了就像之前日本入侵的时候那样,停个几年,反正日本佬也不会一直待下去,以后肯定会有恢复的一天的。”
罗先生的笑容僵住了。这骂人也挺狠的。
“行吧,贝老板,《枝江晚报》是有名的良心传媒,我相信在更加完善的监管机制下,贵报能够走上新台阶,再创辉煌!”
这时,搜查的人下来了,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大叠大叠的,不知道是什么文件。乃琳跟在后面,也下来了。
“哦,我该走了,那祝你们好运吧!”罗先生挥了挥手,走出了大门。
人群离开,大门关上。乃琳重重叹了一口气:“还好,没有检走什么重要文件,只是拿走了一些旧报纸。唉,真是不懂他们来搜查有什么目的,旧报纸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值得这么大动干戈的吗?我猜也就是做个姿态,杀鸡儆猴吧。”
“对了,那个罗先生跟你都说了什么?这人怎么这个时候跑过来了?”她看清歌望着一旁发愣,便问。
清歌把头缓缓转了过来,目光却还是游离着的。
“五月份那个什么准入制度就要开始实施了。”
“这下都别玩了,哈哈!”她笑道。
自那次半夜出走之后,清歌就下定决心要给三三找个医生。虽然三三这样子好像也没有过于影响生活,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卧床,但起居饮食还是不用担心的。只是不说话而已——但这恰恰是清歌无法忍受的。
“你真的这么恨我吗?如果是真的,那你杀了我吧。”
这句话无数次涌到她的嘴边,但始终没有说出来过。
先来的是个西医,美国人,带着一箱工具,还有个助手,把她眼鼻耳喉都查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病人所患为“癔症”,一种“常见于女性的精神疾病”,然后推荐了时下最流行的“额叶切除术”。
清歌问这是什么。医生拿出一杆尖锐的冰镐给她比划了一下,只需要把这玩意插进她的额头,狠狠地捣一圈,就能治好绝大多数精神疾病,而且一劳永逸。
“有什么副作用吗?听起来怪吓人的。”
几乎没有,唯一可能的就是患者会丧失感情。
清歌把那个医生大骂一通,送走了,病没治好,还被要了不少钱。
那就找中医吧。不过来的这个老中医看起来却不像中医,装神弄鬼的。拿着一本书,却不是《黄帝内经》,而是《易经》,里面夹着什么东西,一打开看,是一块龟甲。
一坐下,先要求点起一炉火,然后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点了一炷香,拜了三拜,然后右手拿出那片龟甲,放在火上烧,左手在那本《易经》上面摸索着什么,嘴里还念念叨叨的。不多时,起身,对清歌说:
“有一狼者,居于病人心尖,平日蛰伏,入夜则伺机而动。某日中伏,系于笼中。然其命在荒野,非笼中之物也,久之,必噬其主。今日病人昏聩冥昧,乃心为其所摄也,欲救之,非先放虎归山不可。”
清歌早看这人不顺眼了,现在又来这么一套似是而非的谜语,实在忍不住,三言两语把他打发走了。
给了两笔钱,什么效果都没有。那就随缘吧。
很快,《枝江晚报》收到了正式公函。这个“媒体市场准入制度”大体上和罗先生所说如出一辙,不过多了很多细节,几乎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极为严苛,就差直接明说哪些该写、哪些不该写了。为了通过审核,得提交一大堆证明文件,还得接受专员考察;审查每年都要进行一次,就算通过了也只有一年有效期;更过分的是,就算通过了当年的审查也不是就高枕无忧了,如果被认为中途违反了规定,还有可能被随时取消资格、吊销执照,勒令停业。
清歌发火了:“这是城下之盟!我早就知道那些什么企业担保根本就没安好心,果然是和他们勾结在一起的。”
乃琳笑了:“勾结这种事情,在上海这个地方,还算稀奇吗?但凡在沪上横行霸道的,背后什么势力还不清楚?你还觉得这个罗某的公司会是例外不成?”
“什么?”
“常言道,贾、王、史、薛者,并称四大家族。这薛家虽然排行末尾,可也绝非等闲之辈。然而《红楼梦》也只不过是清朝的旧事罢了,贾家势力再大也最多就出个贾贵妃,甚至身居高位如贾政者,生杀之命还是捏在皇上手里。当今世事,贾家直接改姓了爱新觉罗、坐上了太和殿,那么薛家能在上海横行霸道、黑白通吃,岂是一件奇事?”
“你的意思是……?”清歌一惊,压低声音:“果真如此?这是可以说的吗?”
“何须避讳?做得出还不让人说了?”乃琳不以为然。
“唉,我就知道,这帮人整了个《申报》还不够,这下要全方面清理了。别的报刊也有收到这个消息吗?”
“据我所知,有。连《申报》也收到了一份。”
“哈,”清歌笑了,“自己人也搞这套,果然程序还是得走一下的,逢场作戏嘛。”
“那你打算陪他们做戏吗?”
“不去。他们显然不可能让我们过的,我为什么要去吃这个闭门羹?明知别人要搞你,还把脸贴上去,贱不贱哪。”清歌一副嫌恶的表情。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说,你如果自己主动停业,也是顺了他们的想法,甚至还不需要他们亲自下场弄脏手。”
“说的也是。”清歌沉思起来。
与一众同事讨论的结果是,不会接受交材料候审这种贝主管称为“公然凌辱”的行为,但也不会主动停业。
贝主管捏紧拳头,眼睛都红了,大喊一声:“战斗到最后一秒!”
资格申请的截止日期就这么过了。之前搞了那么一出抓人的好戏,就算是最忠实的读者,也大多害怕法律风险而不敢再买了。清歌也知道,没有收入,单凭自己的积蓄去支撑整个报社的运转,不可能撑多久的。
5月1日,资格审核的结果公布了,贴在市府大院的公告栏那边。清歌根本就没想去看。
“上面都有哪些?”她问乃琳。
“没几家,小报刊几乎已经全军覆没了,只有《申报》这种大品牌才能上榜。哦对了,你猜怎么着?《太阳报》也在上面。”
“哈哈哈,好啊!”清歌大笑起来,“《太阳报》充分证明了这个榜单的含金量!还好我们没上去,否则真对不起人了。”
“另外说了,没获得准入资格的必须在两周之内停业,就是5月14号以前。”
“无所谓,”清歌说,“做到最后一天。”
不像六年半以前那次匆忙停业,这次有充足的时间准备,留下道别的机会也不少。最后一天,清歌特地拿出了家里的香槟来庆祝,似乎不是停业而是开业一样。当日的结刊版每份都印了厚厚一大叠,反正也不会有多少人买,成本已经不在考虑范围内了。不过也有一些老读者大老远跑来纪念——用贝主管的话说,“送终”。原本报社和厂子不随便对外开放,这次念及是最后一天,也就全部都放开了。
临近下班,清歌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乃琳还在外面整理报社的资产,报社虽然停止运营了,这些机器、纸张甚至是木材却还可以留在这,有朝一日,如果《枝江晚报》得以复刊,它们又会重见天日。
敲门声响起,清歌没多想,便说“请进”。
来者却不是任何一位同事,是那位罗先生。
清歌还在疑惑为什么他能溜进来,然后立即想起是自己打开大门,放读者进来参观的。行吧,那就看看他还要说些什么。
“贝老板!挺热闹啊,看起来生意不错啊?”
清歌嘴上还是礼貌的微笑,眉毛却是皱着,也没有回答他。
罗先生自讨没趣,又说:“上次见面我急着走了,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说完,您为什么就不肯接受我们的改组方案呢?”
“为什么我不肯接受?贵司想要利用这个投资和改组的方案以达成什么结果,答案相信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不需要我再说了吧?”清歌故意不好好回答他。
“我懂,我懂,不就是什么自主权嘛。”罗先生举手作平复状。“不过呢,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当时就提醒过您关于这个市场准入制度的事情,这是大势所趋,又岂是你我能够改变的?假若当时您听取了的话,又何以至此呢?”
清歌笑了:“什么准入制度,不就是你们搞出来压制不同意见的嘛?反正解释权都在你们那边。”
“诶,这您就不懂了,”罗先生伸出手指。
“一位智者曾经说过,想要驾驭社会的言论,有三条途径。其一曰统,其二曰废,其三曰合。赞同我者,合之,使其声势更大;反对我者,废之,使其噤若寒蝉;居中间者,统之,使其为我所用。此为统废合三道也,治人者不可不察。之前搞的企业帮助计划,就是这套理论的一种较为隐晦的实践,如今推出这所谓的准入制度也是同理,只不过更直白一点罢了。”
清歌感觉后背一阵凉意。“也对,果然是我之前低估您了,这么深刻的思想,又岂是一个咨询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能拥有的呢?”
“哦?那您说说我除了这层身份以外,还是什么人呢?”
“在上海这个地方,能横行政商两界,获知如此多的内幕消息,背后一定少不了什么高人指点吧?而上海这边,又是哪位‘高人’的势力范围,您作为商界老手,相信也了然于心吧?之前《申报》被中央俱乐部的人马强行收编,殷鉴不远,鄙人虽不才,作为从业者之一,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忘了呢?”
“好啊!这是您自己的判断吗?还是谁告诉你的,比如您的那位秘书,王小姐?”罗先生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对了,今天我好像没看到她呢,她是在外面干什么事情吗?”
“为什么要提到她?和她有什么关系?”
罗先生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一支笔。“笔不错啊。恕我冒昧,只是略有好奇,这支笔是谁放在这的。”
“是王小姐放在这里的,怎么了?”清歌有些疑惑。
罗先生把笔盖拧开,里面没有笔尖,掉出来一节黑色的东西。清歌面露不解。
“腓特烈·威廉牌录音笔,德国原产原装进口,这玩意属于机密设备,一般人拿不到的。”
他把那节黑色的装置放在手中,拨弄一番。里面传出了他们两人刚刚的对话。清歌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现在的问题是,这位王小姐为什么要把我和您的对话偷偷录下来呢?贝老板,您对此有何高见?”
清歌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让我来告诉您吧,这个秘密瞒得太久了。您的这位秘书根本就不是什么王乃琳小姐,真名叫做昆仑。当然也不是什么毕业女大学生,而是——这么说吧,和陕北那边有着某些纠葛。我说的够明白了吗?”
“唉呀,当初发现她的时候,我们还不相信呢。干这行的代号叫老K的多的很,叫小K的当然也不少,但一个女人用这个代号,却是我们没有想到的,隐藏得真是好啊。不过呢,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清歌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性消息冲得大脑一片空白,罗先生后面讲了什么也没听清。
怎么会呢?一个双面人,就在自己身边,共同生活了整整十四年,但也瞒了十四年。自己最信任的人之一,曾无数次向她袒露真心,她却将自己真实一面深深掩埋起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她的监视,她不在的时候也被监听着,换来的却是长达十几年的欺瞒?
罗先生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我们公司已经向当局申请收购了贵报社的资产,从明天开始我司的人就会进驻这里,您如果还有什么没拿走的东西,今天得赶紧了。”
“啊?”清歌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什么收购,我能不能不同意啊?”
“对不起了,还真不行。”罗先生笑了,“按规定,如果一家企业已被勒令停业、注销的话,若后续有其他方面申请收购,其人员是不可以干涉的。”
清歌还处在震惊之中,愣在座位上,说不出话来。罗先生戴上帽子,出门去了。
完了,这下真什么也不剩,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
清歌和乃琳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一路上没有交谈。
清歌率先开口了:“王……呃……乃琳,刚刚那个罗先生又来了,你知道吧?”
“哦,我看到他从你那里出去了。又怎么了?”
“他说,他们公司已经收购了我们报社的资产,明天就要进场了。”
“啊?”乃琳失声叫了出来。“果然。我最怕的就是这个。这下好了,厂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归他们了,我们啥也没了。”
“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以后想复刊也没门了,厂子都是别人的了。”
沉默。
晚饭的时候,饭桌上三个人都显得有些异常。三三自不必说,整日卧床,几乎不说话了,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盘子里的菜。不过另外两个精神正常的人似乎也没好到哪去。
乃琳终于打破了沉默,清歌本以为她是在和自己讲话,却是对三三说的。她说:“你看三三整天呆在家里卧床,脸色都差了好多。要不等会吃完饭,我和你去外面散个步吧,三三,你觉得怎么样?”
“好。”三三很快地答道。
清歌显然是惊到了,说这话的乃琳眼里也略有惊讶。居然还肯开口说话,真没想到。
但既然她都说了想去,那就按她说的去吧。
但为什么偏偏不是跟我呢?清歌心想。
晚饭吃过,两人出门了。清歌一个人呆在家里,回味着下午的对谈内容,越想越不对劲。
不对,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乃琳真的是这个昆仑的话,我怎么能放心让她带三三出门呢?
思索再三,她决定出门跟随。为了保险,她拿了一盏油灯,但没有点上。
她们会去哪呢?如果乃琳真的在搞秘密活动,她应该会趁今晚把那些东西全部拿走的,要不然明天就会被人发现了。所以她们莫不是往报社的方向去了?
果然如此。清歌快走两步,便发现了在路上缓行的两人。她刚想上前,想到三三的安全,又打消了念头,只是远远跟在后面。
两人进了报社,又把大门锁好。清歌暗暗笑了,没想到吧,我也拿了钥匙。
远处的路边,树丛边上,一辆黑色轿车里,一个穿西装的人坐在后排,拿着对讲机。
对讲机里传出声音:“目标已出现,狐狸已经进了陷阱。”
坐在司机位的人穿着军服,说:“还是您的计划考虑周到。”
“那是当然,”穿西装的人说,“我一说明天要带人来收场,还不得连夜把东西带走?狐狸看到兔子,迫不及待地就扑上去,谁知道兔子只是个诱饵,下面是个陷阱呢?”
“不过还带了一个人——兔子的……老婆。”对讲机传来声音。
“啊?唉,算了,不管了,她不重要。”西装男——这时候应该叫他“罗先生”——说。
“又有人来了——这回是兔子。”
“这家伙……唉我不是说了不管吗?无关人员,照原定计划干就是了。”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