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账财神
第三章 此间成长(一)
“红日初升 其道大光
河出伏流 一泻汪洋
潜龙腾渊 麟爪飞扬
乳虎啸谷 百兽震惶
鹰隼试翼 风尘翕张
奇花初胎 矞矞皇皇
纵有千古 横有八荒
前途似海 来日方长
少年强则中国强 少年智则中国智
少年独立则国独立 少年中国与天不老
少年强则中国强 少年富则中国富
少年进步则国进步 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循环不断地重复着这首《少年中国说》,激昂嘹亮的男高音让它平添了一股振奋人心的力量,和铁网后几百个身着迷彩跑操的少年喊出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互相掺杂,时间久了给人阵阵吵闹烦躁的感觉。这是大山深处林丛掩映下少强学校每时每刻都会出现的情景,近千人把口号喊得山响且整齐划一,任何活动都是伴随着消耗精力的大吼进行,长跑、打拳、俯卧撑、波比跳、推轮胎、跳沙坑,每一动都有嘶吼助力,十几岁的少年聚在一起,大太阳下光着膀子挥汗如雨,脊梁和肚皮上清亮的反光,晒黑的脸上瓢泼一般淌着大汗。只有在安静立正的时候才会闭嘴,全身紧绷大气不敢出,直愣愣地钉在地上,面前的教官穿梭在人群里,不时纠正着动作监督少年们是否犯懒,一经发现便可让全体坠入深渊。窗外是还在训练的少年,伴随着音乐高喊口号,餐厅里却是另一种近乎无人之境的沉默。
祝明坤端着餐盘在鸦雀无声井然有序的餐厅里来回观望,最中意的那扇窗户边坐着一个直楞楞的身影,那位倒是不着急吃饭,歪着头看着窗框上横七竖八的钢筋条出神,祝明坤知道他不太有什么胃口,每次吃饭只打一丁点米饭,几块盐腌的胡萝卜,然后在看窗外看到脖子酸疼饭菜冰凉时把它们扒进嘴里,几个月下来原本就单薄的身子更显得骨瘦如柴脸型尖利。那位转过头来,眼神直直撞上祝明坤,面无表情地闷头吃饭。祝明坤嘴角一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任郁亮,看什么呢?”祝明坤向四周看看压低了嗓门问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咱俩想的是同一件事吧?”
任郁亮嚼着冰凉坚硬的胡萝卜从米饭上抬头,静静地看着祝明坤。
“找时间我给你说说我的计划,看看可不可以好吗?我们要互相帮助。”祝明坤沉着嗓子,“要相互信任。”
“你想死啊?吃饭别说话。基佬,别理他。”祝明坤没等到面沉似水的任郁亮开口,倒是招来邻桌罗旌超小声的苛责,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双沾满口水缠着一绺白菜的筷子已经戳在了罗旌超脸上。
罗旌超火冒三丈噌一下跳起来,用胳膊抹了脸上的污秽,破口大骂:“妈的,谁打的我?”
“闭嘴!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不远处一个人影站起来,看着罗旌超开口。
“我没说话!是基佬他们两个在说……说什么计划!”罗旌超辩白道,回头指着邻桌的祝明坤和任郁亮,祝明坤紧张地看着他,又心惊胆颤地看着远处的人,任郁亮瞥了罗旌超一眼,闷头吃饭。
“我就看到你说话了!”那位的声音一下子提高,怒气已经弥漫出来。
“刘政骁,再血口喷人,晚上有你好看的!”罗旌超指着怒目而视的刘政骁,胸口因为激动起起伏伏。
“哼。”刘政骁从贴身的裤兜里掏出一个本子,把笔帽叼在嘴里,埋头就写,“罗旌超,吃饭时大声喧哗,顶撞班长,言辞嚣张,拒不认错——!”还没写完,一个餐盘横飞过来直接扣在了本子上,刘政骁抬头看着气急败坏的罗旌超,“哈哈,这是你自己送上门的证据,这顿收拾,恐怕你逃不掉了。”
刘政骁起身头也不回地往餐厅外走,罗旌超气得头脑发昏,拽开步子要去把餐盘拿回来,哪知刘政骁桌子旁立刻站起来几个人高马大的马仔,一脚把他踢开,后腰砸在桌沿上,闷闷的疼。罗旌超还想再去,被祝明坤拉住胳膊:“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罗旌超回头攥住祝明坤的衣领:“你他妈说的轻松!这顿打是老子要挨的!明明是你们沆瀣一气,为什么刘政骁瞎了狗眼看不到?!”
“也许,他还没忘你拖地的事。”任郁亮冷冷的看着罗旌超,语气里没有一点温度。
正在吵着,罗旌超不得不松开祝明坤立正站着,原本嘈杂的餐厅一下子安静得仿佛无人之地。邢诗勇带着其他几个教官大步流星走到罗旌超面前,罗旌超低着头不敢看他。邢诗勇看看眼前的孩子,看看不远处那个被打翻的餐盘:“浪费粮食,无视班长管理,拒不认错。呵呵,有出息。”
“哇哦,你说,那小子会不会把自个儿呛死了?”人群中易恒强忍着好笑,眼睛紧盯着前方几十步远的活剧,小声得对旁边的人嘟囔着。
“别出声。”荣未雷达一般扫视着几个踱来踱去的教官,笔挺地站着。
场地中放着一个深蓝色外沿沾满数年油污的塑料大桶,殷红色厚厚一层辣椒油包裹着满满当当耸立在众人眼前的剩菜堆,全校近千人午饭后糟蹋的成果以全新的身份站在大伙面前,里边包含了乱米残羹甚至一两根误入歧途的筷子。从没想过,当独立的菜肴跳出食堂大妈面前的洗衣盆,聚在一起居然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罗旌超被人钳制站在桶前,身边两个孩子一起拧着他的胳膊,巨大的力量让他动作不得,鼻子被那股浓烈的气味挑逗得直往后缩,分不清是菜的气味还是塑料桶的气味。也许,那本身也不叫菜。
“吃!”邢诗勇走到罗旌超背后,抬手按在他后脑上把他往前推去,罗旌超挣扎不过,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学生压倒在桶沿黑色的油污上,一只手从浑浊不堪的辣椒油里捞出半块馒头, 另一个人揪着罗旌超的头发把他提起来,那位拿着滴油的红色馒头一下子按在罗旌超嘴上,擦玻璃一般来回用力地摩擦,罗旌超极力扭动着脖子死咬牙关尽量躲避着油乎乎的馒头,找准了空档一口唾沫喷在那孩子脸上,拿馒头的大个子抹了脸,一只手卡住罗旌超的腮帮逼他张嘴,一只手把馒头硬往他嘴唇里塞,罗旌超瞬间被油渍涂成了大花脸,牙齿刮下的馒头渣带着一股恶心的油辣跑向味蕾滑入咽喉,罗旌超扭着身子往后倒了一步,给自己赢得一点空间的同时用尽全力抬脚蹬在那位小腹上,那位把手里滴油的馒头一把甩过来砸在罗旌超脸上,双手按了肚子就蹲下去。
邢诗勇看着桶前挣扎的罗旌超,看看身边站着的幸灾乐祸的刘政骁,眼睛扫过众人,小声问刘政骁:“你知道打仗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刘政骁疑惑地摇头,邢诗勇似乎并没有希望他回答,随口接下去,“不战而屈人之兵。”
刘政骁没明白什么意思,邢诗勇走到罗旌超面前:“到这份上了还装硬气,是条汉子哈。”
“我没说话,刘政骁在公报私仇!”罗旌超拧着脖子一双利眼戳在刘政骁身上。
“你还嘴硬!大伙都听见你们三个在商量什么计划。”刘政骁脑子里嗡的一声,身后教官单兵一脚把他踢倒在罗旌超身边。
“什么计划?”邢诗勇看着刘政骁,一听问话他刚站起来就被邢诗勇一拳砸在头顶,“让你站起来了?蹲着!”
刘政骁单膝蹲好,下巴指着罗旌超:“你问他。”
“你他妈闭嘴!我不知道什么计划,是任郁亮和祝明坤说的!”罗旌超抬脚蹬倒刘政骁,仰头对着人群叫嚣,“基佬!祝明坤!你们两个缩头乌龟,拉完屎让爷给你们垫背!出来!”
罗旌超还要再骂,被邢诗勇两个响亮的耳光扇到闭嘴。邢诗勇下巴一耸,华冬辉和焦楚洋快步走向人群。任郁亮站在队伍里咧着嘴阴笑,祝明坤攥着拳头咬牙切齿:“总有一天我要办了这俩狗东西。”
牢骚发了一半,华冬辉一只手差点把祝明坤拂倒,当胸一脚踹得他连连后退,还没站稳又被抓住了头发,直接向一边的小屋拖去。任郁亮不等焦楚洋来到身边,扭头大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焦楚洋紧跟其后刚到门口大铁门哐啷一声关上,任郁亮坐在水泥地上,根本不看焦楚洋。
“他俩的事马上会解决,但是你”邢诗勇顿了一下,“反抗管教蔑视纪律,践踏亲人盟友教官对你的培养约束和希望,你说该不该饶?”
罗旌超眼神余光瞥到因为蹲到腿疼龇牙咧嘴的刘政骁,低着头扫一眼邢诗勇,咽下一口唾液像是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不……不该……”
邢诗勇闷哼一声,转身看着眼前上百个立正挺拔的孩子背后的人,“来吧,不断了他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恐怕……”
罗旌超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事情开始变得不那么对劲,喘口气压住了心慌,慢慢抬头看着人群之外,一个熟悉的身影抱着黑色的琴箱缓缓踱出来,站在离他七八米远的地方看着他。
罗旌超看着眼前的人和箱子,突然明白要发生什么了。
“妈,妈!你别动我的琴——!”罗旌超死力挣扎着,身后几个人高马大穿迷彩服的后生更加用力,他的挣扎毫无意义,眼睛瞬间被泄洪的泪憋得生疼。
对面的人没理他,蹲下身子缓缓拉开了琴箱,那把曾经跟着罗旌超在街头巷尾元旦晚会大小场合一起发声共同进步的十二弦电吉他,躺在一片黑暗里闪着无辜的寒光。罗旌超在它面前平常的邋遢早就换成了重度洁癖,每次演出后连擦带抹地折腾半天,几年来每换一个陌生的台子不熟悉的人总得赞他一句“小伙子真哏儿,这么个破场子还带把新家伙。”
一双手伸进了琴盒,在罗旌超看来无异于曾经最熟悉亲爱的人突然变成了猥琐半秃满口黄牙的老变态把肮脏的手伸进他女朋友的裙摆,人已经不受大脑掌控了,无意识间嗓子里嘶哑的求饶就要冲出来,开口却变成了那句无力的呐喊:“你别动我的琴——!妈,妈!你别动我的琴——!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没人理他,中年妇女单手掐着琴颈,把它从箱子里提溜出来,仿佛在掐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女生的脖子。这位长得确实漂亮,黑亮的底色,琴身上喷绘着红黄两色交相辉映的火焰纹,十二根银弦骄傲地浮在细密的品丝上,有一种沉静的张扬。罗旌超曾经傻在乐器店巨大的玻璃柜前,被它的美丽惊得挪不动步。
罗旌超知道再耗下去情况只会更糟,咬着牙一声闷吼肩膀用力一甩,猝不及防的攻击把按着他左肩的孩子甩到一边,抬腿蹬在他当胸上,那孩子收不住身子往后急退了几步站立不住把身子砸在了糊满油污的塑料桶上,那桶一声脆亮的尖叫裂成几半,满载的剩饭残羹搅动着粘腻殷红的辣椒油欢乐地四处奔流。那孩子摔在满地污秽里,后背上红了一片,大叫着要站起来。罗旌超没给自己思考的时间,几乎是桶裂开的同时,他抽出手一拳砸在另一位鼻梁上,那位只觉得鼻子一热,抬起胳膊憋住了鲜血。罗旌超拉开步子要跑到女人身边,身后的单兵一脚把摇摇晃晃蹲不住的刘政骁踢倒,刘政骁上半身砸在罗旌超腿弯上把他砸倒,急忙四处摸着要爬起来,抬手一看,满胳膊都是粘腻的辣椒油,恶心地眯起眼睛。
罗旌超趴在满地污秽里,眼睛被泪水糊了个严实,只能模糊地看到不远处的女人慢慢抬起了胳膊,他急得爬起上半身跪在原地,整个人抖似筛糠,开口已经全无力道:“妈,妈!你……你别动它!那是我两个暑假兼职换来的,我……我听话,我再也不惹事了!”他转着头四处搜寻着什么,双手从滴油的烂菜里捧出一把夹生的混着白菜的米送到嘴边,“妈!妈!我吃!我吃!你别动它——!”
所有人盯着罗旌超像饿了几天的乞丐把那些米饭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辣椒油沿着指缝顺着胳膊像决堤的洪水朝着肘部流淌,大臂上卷起的迷彩服里辣椒油滴滴答答的往下直掉。没吃两口,嗓子里一阵干呕,半小时前扒进胃里的菜逃亡一般沿着食道冲出来,罗旌超一偏头吐在旁边,一股怪味飘出来,几米之外前三排站着的盟友有的已经无法保持立正的姿势开始东倒西歪,有人紧闭着眼睛再抬头脸上明亮的两道反光,有的人已经跟着罗旌超动着喉结抵抗着嗓子下食道里冤魂的蠢蠢欲动。
罗旌超强忍着身体的抵抗,又找到半个馒头张嘴要啃,刚到嘴边被猛扑过来的刘政骁拦住:“超,超!别吃了,别吃了——!”
罗旌超抬手把他挡开,眼泪挂在腮帮,根本不理刘政骁,一口咬下去嗓子又开始激烈的反抗,刘政骁眼眶一圈艳红,双手死命攥着罗旌超的手腕,冲着远处的罗妈妈和邢诗勇张口就吼:“我错了!我错了——!是我,是我公报私仇,超跟这个事没关系,是我找的茬——!”
话还没完,单兵从他背后一把攥住迷彩服的后领,把他从罗旌超身边拖走,刘政骁一手护着脖子一手摸索着单兵的手要把它掰开:“阿姨,阿姨!是我错了,跟超没关系——!啊——!”
“孩子,妈真是为你好”一声哭腔,把罗旌超从地狱边缘拉回来,抬头泪赛跑一般滑过脸颊,他捧着那油腻的半块馒头跪在原地,抖着唇说不出话。
“你,还是没明白,妈……为什么把你……送到这里来……”
耳边哐哐几声闷响,电吉他低吼着裂成一片残骸。
泪水背后,琴身已经摔成几半,琴颈上高跟鞋狠狠地跺着,几根弦蜷着身子乏力地飘在空中。
“妈——啊——!”
这一声,或许是为人子十几年来喊的最长最用力最哑的一次,尾音开叉尖利到罗旌超自己都浑身哆嗦,像极了他死活不记得新生落草时的冰凉。
冷。六月的太阳晒在头顶,他居然觉得浑身发冷。
“邢老师你得帮帮孩子啊!他要是考不上好学校,我怎么在人前抬得起头?”
“您放心,您的问题,就是我们的问题。”
没人再理罗旌超,他慢慢走到琴边,跪下来看着一片狼藉,张口把滴油的馒头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了。
四周一片死寂,双腿酸疼,祝明坤被华冬辉扔在光线灰暗的静心室已经好几个小时了,双手铐在背后,链条锁在墙角突起的铁环上,那是一个非常尴尬的高度,让祝明坤无法站立也不能坐下,他只能蹲在原地,实在受不住了就跪在墙角,等着随时可能到来的惩戒。祝明坤在黑暗里忐忑不安,这个静心室和其他的不一样,墙体全部用厚厚一层隔音板包了起来,就算他哭死在里边,外面可能只会听到极小份额的挣扎。
“哐啷”一只脚踹开了门,华冬辉抬手按亮了头顶昏黄的灯,一眼看到墙角的祝明坤慌里慌张地把跪姿换成蹲姿,手铐的链条哗啦大响,在死寂的小房间里越发刺耳。华冬辉手里提着一根黑色的棍子缓缓踱进来,顺手关上门。墙角祝明坤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