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夜谭随录(二)
3,梨花
京城时雍坊,有人出卖十岁的女儿。举人舒树堂用三十吊钱买来,取名梨花。梨花长大后,出落得艳丽无比,无论浓妆淡抹都很出色。小草野花随便戴在头上,都美如画中美人,其他女眷都效仿她,也学着她那样做,反而是东施效颦,没有一个人比得上。梨花生性又聪明伶俐,一家人对她都非常怜爱。舒举人有个女儿,小的时候就许配给了德公的次子。等到舒小姐出嫁的时候,舒家就把两个丫头作为陪嫁,跟着舒小姐一起嫁过去,梨花就是其中一个,还有一个叫春棠,也是一个貌美的人儿。舒小姐则偏偏特别喜欢梨花,德公家的公子待梨花也很好。公子多次想和梨花私通,奈何梨花时时小心提防,不让公子接近。公子多次用言语挑逗她,梨花还是不为所动。
后来,德公任满,提升为广西某地知府,带着家眷南行。我的朋友恩茂先,与德、舒二公都是亲戚,他举荐金华的尚介夫到德公府内任幕僚。三年后,德公又升迁广东监司。冬季十一月,介夫因公入京,下榻茂先家,两人朝夕晤谈,谈话涉及广东的风土人情,以及德公家事。茂先偶然问起梨花,介夫就告诉他:“看大门好长时间了。”茂先感到疑惑,问:“你是说梨花?”介夫回答:“正是说梨花啊。”茂先接着问:“那为什么叫她看大门呢?”介夫回答说:“梨花的事,稀奇古怪,早已骇人听闻了。你是德府至亲,难道还不知道?”茂先感到惊奇,赶紧打听详情。介夫说:“此事是下酒物,不可随便讲。”于是拨火炉煮酒,围着炉子,详细诉说起梨花的事。茂先听得惊奇,忽然大笑、忽然、伸舌、忽然拍腿。因为事情稀奇,介夫又善于说笑,茂先不能不随着他眉飞色舞。
故事要说到之前德公去广西赴任时,从张家湾雇了四条船。德公和夫人一条,介夫一条,仆人烧火做饭一条。还有一条就是公子夫妇和梨花海棠。船开时,一条接着一条行走,停靠的时候就横排成一排。一天,夜宿在吴城。晚上月光明亮,如同白昼。介夫苦于闷热,五更天了还睡不着,起来乘凉。那时候万物静息,众人都静静地睡下了。介夫忽然听到第三条船上,有开门的声音,介夫以为是盗贼一类的歹人,就偷偷地站起来窥看。只见是一个女子走到船边,站在那里小解。虽然隔着两只船,因为月光明亮,介夫还是看到,那女子居然有那物。再仔细一看,竟然是梨花,心里觉得十分怪异。只是想到梨花十岁来到舒家,现在已有十八岁了,过去在舒家的时候我也认得,哪会认错呢?可是那船确实是公子坐的船,人确实是梨花,但那物又是真的。种种疑团在心里,实在想不通。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尚介夫一个坐在船舱上冥想。德公有个姓张的老仆人,也一个人坐在船头,在那里兴叹,并且自言自语道:“我已六十岁了,阅历也不少了,为何我没有见过的怪事,总是接连不断地出现呢!”尚介夫见他这样说,觉得奇怪,就问他。老仆人道:“小儿康儿,年纪小但心眼多;丫头梨花,人是女子而声音却很雄厚,这是我想不通的事。”介夫道:“你年纪大,见多识广,熟谙世上之事,我有一个疑惑,向你请教可以吗?”老仆人道:“是什么疑事,你说来听听吧!”介夫看近处没有人,才低声把昨晚看到的事告诉老仆人。老仆人听他说了,惊讶地说:“我早就很怀疑事有蹊跷,为何不去和老爷说说呢?” 介夫道:“我本来想去说,只是想到自己在他属下做事,不适合和干涉人家家中之事,因此保持沉默。”老仆人道:“这是什么话,先生不早说出来,恐怕就要出怪事了!”介夫道:“我想先告诉公子怎么样?”老仆人道:“可以,我可以先去和他说说。”
当晚,船停靠在青山,老仆人找了个机会对公子说:“二爷,您知道家里有妖怪吗?”公子笑着道:“你说什么呢?”老仆人道:“妖怪不在别处,就在二爷船上。”公子感到很奇怪,老仆人就靠近他,在他耳边告诉他其中的怪事。 公子听了,感到十分惊骇。就进入船舱,询问自己的妻子,妻子也是瞠目结舌,感到很奇怪,过了许久,才感叹道:“怪不得她如处女一样守护着自己的身子,而且十八九岁了,都还没有来月事,现在这样,一切都明白了。”公子立即把梨花叫来追问,梨花一脸羞涩的样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公子把门关起来,想要查验,梨花却极力抗拒,公子乘着伸手探摸他的胯间,果然是一个男子。公子大怒,把他绑起来去见德公。德公也错愕不已,发起威来,叫下人把刑具摆在左右,准备追究其中的原委。梨花非常害怕,才留着泪着把实情说了出来,道:“当年迫于饥寒,我父母用卖孩子来求得眼前生计,当时女子价格比男子高十倍,因此父母才把我打扮成女子,只望能多卖得几个钱。现今事情暴露了,我知道罪该万死。只是自想也没有做什么坏事,还请求保全我的蝼蚁之命,当作犬马报答老爷的大恩。”德公怜悯他的遭遇,并且辨明他果然是童男之身,也就原谅了他,还叫他剃发改妆,恢复男儿身,改名珠还,以记其奇特的经历。全船上的人,没有不感叹这件事出奇怪异的。
德公又把珠还送到介夫那里验证,并写信说明:“没料到这种奇闻罕见的事竟出自我的家中。梨花,果然是桑冲、任茂一类的人物。幸好他童身还在,没有株连他人。现把他送到你那儿,请先生检查。让你检查的原因,不是说他是妖魔鬼怪,逃不过秦宫宝镜,而是要先生你解除疑惑。如果以后把此事告诉别人,可靠此辩解,不要叫天南地北的人加我以家中不检点的罪名。”介夫看信后,笑着作了检验。还对珠还开玩笑说:“不要怪南方人多事。我家乡风俗男人可变女人。现在你女人变为男人,这是阳盛阴衰。我给你的恩惠不可谓不大。将来你如何报答我呢?”梨花脸红颈赤,羞愧得无地自容。介夫又送给他一双鞋和一把扇子。回信给德公说:“我眼界不宽,靠珠还一事开阔了眼界,这也是南行的幸事之一。梨花确为童身,叫人感佩,不是您品德高尚,谁能做到?可知事情并不值得奇怪,奇怪的是见怪却不怪。”
德公见信大笑。到了任所,因为觉得珠还聪慧敏捷,就让他看门,十分能胜任。德公待他也十分优厚。见那个姓张的老仆人没有儿子,德公就叫他认珠还为儿子,并且把春棠许配给珠还。珠还和春棠平日熟识惯了,如今变为夫妻,自然十分恩爱。公子本是个少年好奇的人,在珠还结婚的当晚,偷偷跑到他的窗外去偷看,在隐隐约约的灯光之下,说真是一幅绝妙《折枝图》。现今,珠还和春棠已抱上孩子了。
茂先神住了半天,又问同性恋的伎俩,介夫知道些吗。介夫笑道:“他刚恢复男身,你又想把他变成女的吗?”二人相互拍掌大笑。茂先写了四首《梨花开》的绝句,其中有句借用的“一树梨花压海棠”。可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贴切了。
闲斋说:“梨花借女妆而保持节操如处子,如果他真是女子,也一定不是猥乱的人。他能抱得美妻,得到厚待,远祸而得福也是应该的。”
4,香云

湖南零陵乔家的儿子,自小就是孤儿,生活贫困,无活可干,只能依靠舅父摇船为生,经常往来于湖北襄汉之间。适逢载运几位商贩下荆门,路过黄金峡。因滩头险恶,天黑就不敢前进了。停船在一座古堡前。舅舅叫乔生到山中去砍一些竹子,作为撑船之用。但他迷路出不来了,十分迷茫。不一会儿,忽然看到一个老妇人,年纪大概七十岁,拄着拐杖,跛着脚,摇摇摆摆地沿着一条山路,朝西边走去。乔生赶忙追上去,向老妇人打听哪里可以去江岸。老妇人笑着道:“江岸在东,你却朝西走,相差太远了。我看你年纪稚嫩,天快要黑了,你又走错了路,到了晚上,虎狼出来活动,你认为你还能回得去吗?不如暂且到我家留宿一晚,明早一早再回去。”乔生在山中迷路后,心里早就惊悸不已,听了老妇人这样说,心里暗自高兴,然而还是礼貌性地推辞一下,老妇人道:“你小子言不由衷,让人听了厌烦,还说什么,快跟我去吧!”于是,乔生便跟着老妇人到了深山之中,弯弯曲曲地走了十几里,才到老妇人家。
老妇人家后面背靠着一座高山,门前是深深的山涧,屋子就是个经挨着山崖的洞窟。老妇人敲门呼喊:“香云。”一个女子答应着,就出来了,原来是一个年方二八的美丽少女,面色犹如刚盛开的莲花一般,身上散发的香气比麝香还要香,那女子见到了客人,十分的羞涩,想要往后避。老妇人道:“我儿又做什么娇态?这位小郎君迷了路,要是没有一碗胡麻饭来招待他,就太没有地主之谊了。况且我儿常常嘱咐我,我既然答应了,怎么会可惜自己的心力,不极力为你去做呢?今天物色到了一个风流蕴藉的郎君,我终于可以歇歇了。”老妇人如此说,香云更加感到羞涩,转身躲进房中,再也不出来了。老妇人请乔生坐下,笑着对乔生说道:“娇养惯了,一见到生人,就做起了儿女情态,希望你也不要介意。”乔生只道“岂敢,岂敢!”跟着老妇人走进屋室之中。屋室都是在山崖上开的穴洞,不过装饰得十分精美洁净,也只有三间。中间一间算是厅堂,西边的一间,垂吊着墨色的帘子遮蔽着,就是香云的闺阁了,东边的一间,驾着炉灶,放着案板刀具等,应该就是厨房了。老妇人让乔生坐下,自己去厨房中烧火做饭,把乔生招待得十分周到。乔生问老妇人姓氏,老妇人说:“夫家姓古,寡居已有十六年了,只生有一个女儿,就是刚才出来的香云,还没有许配人家,我家世代居住在这里,今天有缘见到郎君,就暂且委屈你在厨房中睡了。”乔生道:“我有一席之地落脚就很满足了,哪里还敢计较是不是厨房。”一直交谈到半夜,乔生到厨房中的空地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乔生便去见古妇人,想和她辞行。他站在帘子外面招呼,都没有回应。乔生又说了一遍,才听到香云道:“娘有事情早就出去了,想现在也快要回来了,请你稍等一会儿吧!”香云的声音清朗明锐,如同雏莺的叫声一样婉转动听,听了便让人生起爱怜之心。乔生唯唯而应,然后默然坐下,心神如静水中扔下一颗石子一般,不觉荡漾起来。没一会儿,忽然就看见古妇人和另外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女郎,她们也好像是母女,一起回来了。古妇人道:“香云,你杜姨和你八妹来了。”乔生立即站起来,弯着腰站在旁边,不敢抬头仰视,杜妇人站着仔细观看乔生,然后向着女郎说道:“果然是一个俊俏的郎君啊!你古姨的眼光真是不错。”女郎也看了两下乔生,然后笑着,走进内室去了。随着,便听见女郎对香云开玩笑说:“姊姊好没有礼啊,我娘特意为你大事而来,都不出去迎接?”可是,没有听到香云怎么回答,只听到低低的笑声。接着,杜妇人也走进内室之中,笑着道:“为了我甥女的事,天还没亮,就戴星沾露赶到这儿,心里着急,步子迟缓,翻山越崖,跨过高低不平的山路,东一脚西一脚,颠颠簸簸,几次差点坠落到上宅的牛阹【阹:猎人在山谷间围成的围猎圈】中去了,不是你八妹搀扶,我早就粉身碎骨了,你该如何感谢我呀!”接着听到香云带着笑小声说,似乎在问候杜妇人相关起居之事。
没一会儿,杜妇人就出来见乔生,问道:“郎君尊姓?年纪多大了?”乔生道:“我已十九岁了。”老妇人道:“大两岁,刚好合适啊!有父母兄弟吗?”乔生道:“父母都去世了。”老妇人道:“娶亲了吗?”乔生道:“还没有。”老妇人又问道:“做什么事营生?”乔生道:“跟着舅舅行船。”杜妇人道:“少年孤子,正好可以寄托!苦力活的工作可以放弃了。这里主人古妇人是我的姐姐,她的女儿香云,也就是我的甥女,天生丽质,淑仪有致,想郎君已看过了。老姊叫老身做媒,想招赘你做个半子,你能屈尊答应吗?”乔生突然听到这样说,暗自欢喜,高兴得口上都说不出话来。杜妇人笑着道:“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便叫古妇人上坐,叫乔生行拜见之礼,自己在一旁说道:“这就算订婚了,我们山野之家没有什么顾忌,等嫁衣做好了,就可成婚。”

第二天,杜妇人告辞回去,留下她的女儿陪伴香云,帮忙她一起制作衣裳。屋子之中,剪刀裁剪布匹的声音,一刻也没有停息,几天过后,就缝制好了。杜妇人又到来了,摆下筵席招待亲戚,赴宴的人接踵而至,都是一些粉白黛绿的少妇和老妇,并没有一个男子,众人欢快地说笑,互相开着玩笑。更加奇怪的是,屋子里摆下十几桌,屋子本来不宽广,此时竟也不觉得狭隘。乔生和香云行过合卺礼后,杜家女郎拿着酒壶,倒酒给香云,然后说:“杯儿双双,今夜做个新娘。”又倒酒给乔生道:“杯儿对对,今夜莫要死睡。”乔生和香云都不禁要笑了出来了。乔生和香云把杯子中的酒喝了一点,都没有干,女郎笑着道:“这余下的酒,怎么办?”便自己喝了下去,然后笑着出了房间。大约三更天的时候众人才散去,女郎又掀开帘子走进来:“姊姊好自为之,三天过后来馈送食物的时候,再给我好好说话呀!”说完,就吃吃地笑着出门去了。从此,乔生和香云,如胶似漆,尽享鱼水之乐。认为这一辈子,就如此幸福地终老于此了。
过了一个多月,古妇人生了病,躺在床上不能起来。杜妇人带着女儿来探望,还没有坐下来,忽然听到有人进来报告说:“上宅小娘子亲自来探望阿姆的病来了。”杜妇人和女郎都显得有些惶遽,急忙走出去欢迎,香云在厨房中,也整顿仪容出去迎接。乔生不知道是什么贵客驾到,站在窗口边偷看,看见外面有一架马车,车子周围用红色的帷幔遮蔽着,有十多个丫鬟站立在两旁伺候,拥着一个女子从车上下来,那女子大概十五六,穿着彩色的衣服,容貌无比白皙,非常艳丽,就像画工画在纸上的仙女。杜妇人和女郎,还有香云都跪在路旁迎候。女子下车,拉杜妇人起来,说道:“阿姆也在此啊?”杜妇人道:“知道主姑还挂念着老奶妈,听说她病了,必定会不怕烦劳,亲自来过问,因此才带了翠翠在这里等候。”乔生这才知道杜妇人的女儿叫翠翠。翠翠和香云对女子拜了几拜,女子道:“起来吧!”她们才起来。香云站在左边领着那女子进屋。女子进去见到古妇人,便握着她的手问道:“阿姆的病怎么样了?”古妇人道:“老婢已年近岁暮,如落尽齿牙的犬马,睡在床上已有二十来天了,如今不能自重,致使主姑担忧,即使是死了,也当衔环结草报答主姑。”女子道:“自从儿懂事以来,以前的阿姆都已不在了。现今还在的只有你和杜姆了。儿听说明悟了本性,就会看透生死,没有生也没有灭。喜怒哀乐,虽然不可制止,但可以节制。这样毛病就会不医治愈,不要过分劳神。”说完,就出来坐在堂上,也叫杜妇人陪坐在旁边,十几个丫鬟都排列在两侧,没有一个人敢嬉闹。
香云跪着献上茶,礼节十分恭敬。女子接过茶,说道:“香云越发长得漂亮了,杜姆应该给她找个好郎君,也好让古姆后半世有个依靠。”杜妇人离开座位,向女子禀告道:“主姑说起,正好要向主姑请罪呢!香云已有夫婿了。”女子道:“几时成的婚?”杜妇人道:“没有及时禀告主姑,罪不可恕,已有一个多月了。”女子惊讶地说道:“郎君在哪里?”香云大惊失色,看着杜妇人,看她如何主张。杜妇人道:“甥女,快叫你的夫君出来,拜见主姑。”香云还没来得及回答,翠翠已催促着乔生从房里出来了,然后伏在地上叩头。女子用袖子遮住脸,叫乔生起来,然后斜眼看了乔生一会儿,就让他退下。女子便恼气起来,道:“杜姆与古姆都是老糊涂了,不值得责备。香云婢子,怎敢如此大胆,不禀告一声就嫁人,并且嫁了一个多月,也不去面见我,不是欺负我深处幽闺之中,幼稚羸弱,不足以做你的主姑吗?”立即命令侍女,准备杖责香云。杜妇人大吃一惊,和翠翠一起跪在地上求情,女子的脸色才宽和一些。香云也一直跪在地上磕头,流着泪谢罪。女子站起来,拂动衣袖,叫乔生出来,逼着他一起走了。
走到一处茂林深处,也是靠山修建的洞穴,十几间屋子连亘相接,辉煌的大门,绮丽的窗户,如一座大夏一般。屋子里的桌子床榻都是用白石做成的,器物十分奇异,布置得雅致,各种花卉,罗列在屋廊前,实在是一处洞天福地。那女子的侍女,也有好几十人,个个妖冶无比,对女子百依百顺,争先恐后地侍奉。乔生被女子禁锢在那里,整天供女子使唤奴役。而且那女子的性情十分蛮横,稍微有不如意的,她手里的鞭子就打过去。那里不是一个好地方,乔生整天想念着香云,然而怎么能见到香云的面呢。乔生私下询问那些侍女,主姑和香云是什么关系,那些侍女只是笑而不答,这让乔生更加感到疑惑。
一天,到了女子的生日,乔生见亲戚都来祝贺,对女子都是行婢子下人的礼节。杜妇人和翠翠也在其中,只是再也不敢和乔生说话。不一会,古妇人和香云也来了。香云见到乔生,不觉流下泪来,女子出来,见到他俩,恼怒地说道:“浪荡的小婢子,又在献媚了,还念着旧情吗?”然后,叫侍女把香云拉出去,绑在树上,接着说道:“今天是喜庆之日,不便于对人用刑,等到了明天,你就死去吧!”众位亲戚都战栗害怕,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劝说。女子把香云绑住之后就转回去了,众人也不敢上去给香云松绑。乔生心里悲痛欲绝,出门上前去看,香云流着泪道:“郎君不能舍身相救吗?”乔生心里十分悲痛,上去解去绑住她的绳子,刚解开,便听到有侍女在叫唤乔生。香云便乘机逃走了。女子询问乔生,知道了情况,更加恼怒,举起鞭子,就打了乔生十几下,平时只是轻轻地抽两鞭出出气,此时却被重重地打得鲜血直流,跌倒在地上。古妇人大哭道:“主姑如此折杀老身,老身有什么对不起主姑的地方?纵然不念哺乳之情,难道不记得扈十郎肆意作恶,是老身横身掩护主姑,用头撞向扈十郎的小腹,夺取了玉如意,让主姑免于受到羞辱窘迫的事了吗?为何不能放过这点小错,让人家骨肉分离。香云身体纤弱,即使不被虎狼侵害,也一定会遭到暴徒侮辱!这难道不让人心痛吗?”女子还是恼怒地说:“老婆子,你知道什么,马上就要你的老命!”古妇人哭叫着,说话也不怕侵犯女子,女子也不让步,更加恼怒,又想鞭打乔生,乔生伏在地上不能起来了,女子心里才感到有些可怜,心里的气,才稍微平静了一点,问道:“知道了错,能够改正吗?”乔生道:“有错就改。”“还思念香云吗?”乔生道:“即使死了,也不能忘记。”女子想不到他这样说,不觉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感叹道:“痴儿郎倒是个情义之人!”便向古妇人道歉,并再三安慰她,感觉到自己做得不对了,立即分派人出去寻找香云,找到的人,传给一门法术作为奖赏。众侍女便争先出去寻找,古妇人才停止哭泣。
第二天,一个侍女走回来,报告说:“香云出去,藏在山谷之中,被扈十郎抓去了。扈十郎百般强迫,想要玷污她,香云誓死不从,现在正被关在石屋中,不吃不喝已有一天一夜了。”古妇人听说了,又哭着道:“我儿性情贞烈,必定不肯遭受侮辱。”扈十郎其实是女子的表兄。女子叫杜妇人前去索要,扈十郎道:“想叫我放了香云不难,需要主姑亲自来交换。”杜妇人不觉恼怒,回来告诉女子,女子也十分恼怒,拿上宝剑,跨上一只白鹿,其他的侍女也穿着紧身衣拿着短兵器跟在后面,去找扈十郎计较。女子叫乔生和翠翠埋伏在树林中作为疑兵,自己则亲自上门去要人。扈十郎腰间挂着弓箭,手上拄着画戟,护卫很多。女子道:“快把香云放了,不然休怪我不客气。”扈十郎一副自得的样子道:“放香云不难,需得把妹子留下。”女子道:“废话少说,难道怕了你不成。”便挥动宝剑,向扈十郎那边掩杀过去。扈十郎十分勇猛,其他的侍女都支撑不住了,都如鸟一样散开了,女子也急忙退下,她骑的白鹿,中了扈十郎的箭死了,女子披着头发,身上受了好几处伤,又把鞋子跑掉了,跌在地上起不来。刚好遇到乔生跑来,把她背在背上回去了。侍女渐渐地集拢来,无不心惊胆战。
女子十分悲恸,感激乔生的恩德,便称他为兄,日常饮食和器用,都让乔生和她一样。又聚众谋划准备营救香云,众人都说:“扈十郎劲敌,实在难以战胜。”只有翠翠说道:“正是彼强我弱,就得非救不可。想要成功,非请得太君来不可。”当晚,就叫翠翠去请太君。天没亮,翠翠就回来,说:“太君来了。”女子带着大家跪在地上迎接,乔生也跟着大家去迎接。太君是一个驼背的老婆婆。女子哭泣着诉说被欺辱的因由,太君说道:“有太婆在,我儿就不用受气了。”便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囊袋,把翠翠叫到跟前,道:“可拿着这个前去把十郎装来。还要尽快和香云回来。”翠翠答应着,就去了。
大概过了一顿饭的工夫,翠翠和香云就一起回来了。翠翠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当着太君的面打开来,忽然一只黑狐狸从面窜出来,伏在地上战栗不已,高耸着脊背,像是在乞求哀怜。太君呵斥着道:“不知好歹的孽子!筋骨毛发还没长全,就想放肆了吗?不是看在你祖上的面子上,我老婆子一棍子就敲死你。”扈十郎磕头谢恩。女子走上前去,用鞭子鞭打,说道:“你这恣意妄为的东西,平日那副显赫的威风哪里去了,咆哮的样子,如今怎么不显出来啊!”太君制止女子,说道:“我儿,可以了,老身重重惩罚他就是了。”又说道:“我儿住在这里,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何不举家和我去了呢?香云和乔郎,他们有夙世因缘,还不能摆脱,且听由他们去吧!”又对香云道:“你们去吧,你的母亲留在我那里,等到三十年后,你该回来了。”香云跪下磕头,领受太君的话。
太君叫乔生和香云先走,女子赠给他们很多贵重的物品,装束好搬上车,叫侍女先护送出山,然后自己和翠翠还有古妇人杜妇人在后面送乔生和香云下山,送到了路口,哭泣相别,然后才回去。乔生带着香云到了襄阳,拿出资本造了一艘船,叫做“满江红”,专门搭载来往游历的官宦,来往于江州,黄州和吴楚一带。
一天,载某太守家的公子和家眷到江南去,船在汉口停靠。香云偶尔出去打水,被太守家的公子看到了。公子立即被香云的美貌所迷惑,乘乔生不在的时候,便秘密派两个侍女,带着吴越的丝绸,去和香云说:“公子是个年少多情的人,富贵权势,可以说炙手可得。今天看到了你的容貌,十分倾慕,不吝惜珍宝之物,特意叫我们拿来送给你。这真是千载难遇的好机会,不可错失啊!你要是不从,只怕随时都是不测之祸,要是从了,那自然珠翠环身,锦绣披肩,吃着粱肉珍馐,一生可是穿不尽,吃不尽了。做一个船夫的妻子,穿得粗糙,吃得清淡,整天埋在船舱中,这不是明珠暗投吗!况且有一句话说,恪守经训固然是立身的关键,但是权宜变通也是处世的方法啊。又譬如牧野的牛马,本来是不能驾驭它们的,可是让人把它们的嘴巴套上,把它们的鼻子穿住,就可以左右驾驭了。现今按照形势而论,乔生就像是牛马,公子就人,想要不被公子强行驾驭,行吗?我们是可惜你怜爱你,才把其中的利害说与你,你自己看看吧!”香云嫣然而笑,说:“贤姊姊说得对,公子风雅气韵都好,我也羡慕他好久了,今天幸亏能得两位姊姊牵线。今夜等众人睡下之后,我就到公子船上去,叩击船舷作为暗号,叫公子开门,我好和他相会。”两个婢女十分欢喜,回去就和公子夸耀,公子听了,也是欢喜若狂,重赏了两个婢女。
到了三更天,全州的人都入眠酣睡了。公子却在房中起坐不定,像是鹿撞在胸口一样,激动不已。在屋里侧耳倾听,一会儿,果然听到有叩击船舷的声音,敲了一下,接着又敲。公子急忙开窗接纳,果然是香云,没有穿衣服就来了。公子这时像在梦中一样,来不及说一句话,把香云让进屋,和她亲热。香云忽然惊叫道:“你是谁?”公子刚好正在兴头,俯下身子好像没听见一样。香云又惊叫起来,家里的都被惊醒了,怀疑有盗贼,照着烛火,走进公子的房中,见两个人赤裸地睡在地上,拿着蜡烛走进一看,则是公子和他的妻子正交在一起,都识趣地避开了。
夫妻两人都感到很不好意思,羞愧了半天。过了好久,公子才问妻子,为何赤身来到他的窗外,妻子道:“我在后舱熟睡,实在不明白怎么就到这里来了。”公子既羞愧又恼怒,便把乔生抓去见太守,说他用妖术迷惑人。太守是个昏庸的人,竟然把乔生关押进狱中。乔生被关在监狱中,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正在那里痛苦,然而到了半夜,香云忽然到来,用手拂了一下门上的锁,锁就自动打开了。香云拉着乔生走出监狱,那些狱卒都像没看见一样。于是,乔生和香云就流居到了南昌,成为当地的富有之家。两年之间,就有了大船三十多艘,行走在江楚一带的船夫,没有不羡慕的。
香云跟乔生三十年了,还像十七八岁的人一样,已生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很有香云的风范。乔生也找时间询问香云的出处,香云道:“起初不敢立即就告诉夫君,担心夫君因为我是异类而嫌弃我,现在也抱孩子了,说来也不怕了。”便说,她本是狐,那个被称作主姑的女子,也是狐,只是她是一山之主。杜妇人和翠翠等女子也是狐,只有太君已成为天狐了。乔生才恍然大悟,后来渐渐地泄露给别人知道了,便有人来求见,香云有时让人见,有时不让,见到的人,都羡慕她的美貌。香云厌恶别人来打扰自己,便又再迁到夔州。
一天晚上,香云正坐着和乔生说话,翠翠忽然到来了。乔生和香云都感到很惊喜,走下来欢迎,说:“阿妹别来无恙吧?”翠翠答道:“离别才多久,乔郎的髭须都如剑戟一样,并且都斑白了。以前的风采还可再现吗?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就像白猿看镜,自己不认识自己了。听说你在山中的时候,性情淡薄,无所欲求,像这样好的资质,为何要自我抛弃呢?”又对香云道:“姊姊从乔郎几十年了,还吝惜自己的所得,而不肯告诉一条明路,唤醒乔郎吗?”香云道:“奈何他五脏全都一片污浊了。”翠翠道:“并非如此,金制的酒器,和瓦制的酒器,各有不同,但是他们作为酒器是相同的。”香云叹息道:“庄重则不够亲近,亲昵则又相互简慢,即使是能工巧匠,也只能把手缩在袖子里,无能为力了。”
翠翠凄惨地为她流下泪水,乔生也郁郁不乐。当晚,香云伴着翠翠睡在内室之中,第二天中午都还没有起来,乔生进去呼叫,也不见答应,疑惑不解,推门进去,她两人早已不见了,全家人都惊扰起来,乔生大哭起来,不能忘怀。
乔生八十多岁了都还健在,两个儿子生了儿子,他们的儿子都又生儿子。女儿嫁出去也有孙子了。每隔五六年,香云都回来探望一次,后来又三四年来一次,她的容貌一点也没有变老,亲戚初次见到,往往把母亲当女儿,又把女儿当母亲。
我在乾隆庚午年(1750年),跟随祖父从陕西入福建,路过武昌,在一个月夜买了酒,便聚集船上的人,一起饮食,各自说说自己听到的离奇怪诞的事,船夫都说此事,争说不已,并且指着江上的一艘湘船,说:“那就是乔家的东西。”
闲斋说:“世间的美女,得到一个可以使得全城的人来看。乔生以一个穷困失意的普通人,生活在美女之间,最终得到富豪之名,以长寿终。他的操守一定有非常过人的地方。翠翠一定要引导他进入长生的境界,也是仁慈心肠。”
兰岩说:“乔生从事摇船,已经是微贱的工作了,且没有听说他有过人之才,其所以说他五脏内都是浑浊大概就是这样。那香云又为何钟情至此?而主姑与翠翠,也是大不能忘情,难道乔生是情种吗?难道是喜欢他的诚笃,可以托付终身的缘故?我辈没有这种奇遇,难道是选择的方法不对?五脏还不够浑浊?我看香云一事,十分慨然。红丝一旦系定,岂止千里都能牵手;破镜重圆,终作百年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