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原谅春天
我还是决定原谅春天,可我无法原谅自己。
因为母亲……
远远望去,一片春草灿烂中,耸立着一块块黯淡的墓碑,小小的土坟布满荆棘,守护着可怜的死魂灵,谴责着可憎的活肉体。你拥抱她,一定是昧着良心的。在方方正正的石碑中,缺了一角的那个是母亲,她死不瞑目。她被冻僵了,眼皮硬得扒拉不下来,只好眼睁睁地,她要好好地看着这个腐烂的世界是怎样对待她的,也许。
那是一个寒冬,已经半夜了,他才摇摇晃晃地撞开门回来,酒味缭绕。母亲端庄地呆坐在沙发上,呆滞的神情似乎被惊吓到,用手按了按脸上快要掉下来的创可贴,接着起身快步向前。
“啊,回来啦,快快,脱下外套吧。”
“唔……怎么又一身酒味啊?要不我去热一下汤给你解解酒?”
“不用!不用!嘿!烦死了,我要洗澡,赶快给我调好水!”
“行行,这就去,这就去。”
然后碰撞声一片,被他打碎了。
“喂!这、这水,想烫死人啊!”
“啊?很烫?没事吧?那我去调低一点,待会儿,很快。”
“行啦,这下应该可以了。”
“哼,你个臭八婆,这点事都弄不好,真他妈个臭婊子!”
然后流水声一片,被他扼杀了。
等他舒服了,母亲便坐立不安。
她把汤递过来,他打翻。
她把头垂下去,他薅起。
然后辱骂声一片,再是拳打脚踢一片,你笑着是游乐园,我哭着是修罗场。
我终于忍不住了,轻轻地掩上房门,收拾好泪水,蹑手蹑脚地走回阳台。我没有睡觉,不敢睡觉。就一直呆呆地望着远处的雪人,那是三天前的午后和母亲一起造的,虽然后来的冰雪逐渐就要掩盖她,可依旧还有隐隐约约的轮廓,在闪现、在游荡,直到朦胧,我也想要伸手去试着抓她一把,最后还是虚无。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满屋子都是他的鼾声。我找遍了一屋子依旧没有见到母亲的身影,开始慌张起来,当我打开家门时,一副雪白的裸体竟然蜷缩在角落。我看见:披在身上的冰雪缓缓坠落,狰狞的面孔却有着硕大的眼睛,冰雪下的肉体半是淤青、半是僵紫,皲裂的嘴巴里却是无比洁白的牙齿,那是她最后的神圣。我不敢相信,捂着下半张脸,不一会儿就晕了过去。
当我醒来时,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了,站在身边的,一位穿着白大褂,一位穿着黑制服。我选择静静地躺在这里,就像死去一样,一动不动,可泪水仍然不自觉地流过脸颊。我呆呆地望着遥不可及的天花板,一恍惚,又浮现出那副雪白的躯体,马上闭上了双眼,面容开始变得扭曲……
黑制服安慰着把我送回原来的屋子,让我在那里等着动身前来的公公婆婆。我无力地走进昏暗的屋子,狭小的房间,封闭的阳台。透过铁网向院子望去,雪人已经坍塌,可黑豆的眼睛在一片皑皑中显得刺眼,那是肉体的折磨,那是灵魂的蹉跎。
后来,春天到了,我的雪人坍塌又融化了,我来不及挽留;我的衣服陈旧又发霉了,我来不及挽留;我的尸骨僵硬又焚烧了,我来不及挽留……一切关于母亲的事物都渐行渐远,只留下一座孤坟,现在也布满荆棘了。
我可爱的春天啊,为何要杀死我的温存,要我用眼睛的苦水滋润无果的花,要我用手掌的伤痕扶植无枝的草,待到烂漫时,你可见到我的笑靥?我可憎的春天啊,你是为了迎合这个腐烂的世界的,你不懂,你不用。
可我,还是原谅春天,原谅你。无知的你融化了雪人,于是我不再看雪人;无知的你霉污了衣服,于是我不再穿衣服;无知的你消藏了肉体,于是我不再理肉体……没有悲欢,没有苦乐,我愿意。可我无法原谅自己,毫无意义地去缅怀母亲、去祭拜母亲,让我无尽沦陷于痛苦的深渊。
我慢慢地走向母亲的墓碑,用原谅春天的勇气献上一束菊花,然后依偎着她,拥抱着她,共她沉沦。
她闭上了眼睛,我也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