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由分封改为郡县,西方由封建制转向自由平等,是历史的进步吗
大家好,我是热带榕树,本篇是百越文明演进史的后记。
我们来探讨一下,华夏由分封制向郡县制演化,欧洲由封建制向民主制度演化,是历史的进步吗?

首先申明,个人没有哗众取宠的意思,视频开头先明确一下,以上都是文明史上的伟大进步!
那么既然如此,这篇后记的意义何在?
一、扩张性
本系列视频的第七篇和第十一篇,我曾就郡县制和分封制的扩张性,进行过对比和剖析。
当时得出的结论是,虽然郡县制动员效率更高,但扩张能力反而下降了。对此,读者们的意见不一,分歧很大。
反对者的理由是,汉唐设立都护府,短时间内扩张几百万平方公里,你说这叫扩张能力下降?
再看看周朝,诸侯们几百年也不过是从中原,拓展到了江南地区而已。
赞同者则反驳道,周朝吃下的地盘,那是真的消化掉了,千百年未曾动摇,郡县制王朝呢?
大片土地反复易手,吃多少,吐多少,到了宋明,不还是守着两京十三省过日子?

甚至有观点据此认为,从分封制到郡县制的演化,是一种历史的倒退。
本人反对历史倒退说,但支持扩张性下降的论点,这里想剖析一段秦朝的历史,为大家提供更多的参考。
秦国自商鞅建立郡县制以来,军事动员能力直线上升,这是无可争议的历史事实。
但大家是否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战争是如此的烧钱,后世王朝北伐游牧帝国,往往要竭天下之力。
反观秦人,偏居一隅,连年作战,怎么就没发生财政危机呢?
战国时期留存至今的资料虽然较少,但如果仔细琢磨,还是能够看出些端倪的。
简单来说,秦灭六国前是越打越富的,统一天下后再对外作战,是越打越穷的。
打六国,是打生产力和自己处于同一水平的富国,打赢了,财富、人口、地盘、资源全是我的。

例如《汉书》记载,主父偃曾在对汉武帝的上疏中提到,秦始皇伐匈奴:
“使天下飞刍挽粟,起于黄、腄、琅琊负海之郡,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
黄、腄、琅琊大概在今天的山东一带,钟作为计量单位,约等于六石四斗。
相当于秦军北伐,消耗的粮草从齐国故地征调,算上民夫往返吃穿、路上损耗等等,最后只有百分之一能送到前线。
这一方面体现了当时民间负担之重,但另一方面,齐国历代积累了多少家底也可想而知。
然而等六国全部破灭,秦军北击匈奴,南征百越,就是彻彻底底的赔本生意了。
驻军、运输、移民、基建,在当时的生产力条件下,足以将整个秦王朝压垮!《史记》也明确提到:
“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外内骚动,百姓罢弊,头会箕敛,以供军费,财匮力尽,民不聊生。”
那么可不可以想办法,从匈奴或者百越那里搜集些物质财富,补给国库消耗呢?显然也不太可能。

北方游牧部族,南方土著部落,当时都穷得叮当响,甚至连最基本的劳动力资源也难以开发。
汉武帝在开拓大西南的时候,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汉书》里有一句话:
“以为不毛之地,亡用之民,圣王不以劳中国,宜罢郡,放弃其民。”
什么叫“无用之民”?《墨子》曰:
“收贤大夫及有方技者若工,弟之,举屠、沽者置厨给事,弟之。”
翻译过来,战国七雄的民众,是要根据自身的技能、职业及业务水平,接受官府的编户齐民的。
类似士大夫,估计可以担任官吏,方技者,大概可以在基建、手工作坊里干技术工人的活,
哪怕是屠夫、厨子,也要备案在册,说不定可以在后勤工作中发光发热。
这就是接受了先进农耕文明熏陶的,最优质的劳动力!

匈奴,百越,是会炼铁?还是会建造城市?啥也干不了,不就成了大臣眼中的“无用之民”?
类似言论,翻阅二十四史,秦朝之后层出不穷,每次君王对外扩张,都有一大堆人跑出来,大讲“无用之地”、“无用之民”。
作为后人,你当然可以站在上帝视角,痛骂庸臣误国,迂腐之人鼠目寸光。
可是代入古人的角度思考,你的文明已经天下无敌,现在有一件需要竭尽天下民力的事业。
干不好,白费钱粮,干好了,可能要等到好多代人以后才有收益,而且也只是锦上添花,你还会有动力吗?
谈完郡县制,再看分封制,西周扩张的难度,事实上远高于后世。
别看地图上,周王朝好像也是很大的一块,实际情况,当时很多地区只有几个零星的定居点。
出了城市,就是种类繁多的野人部落,这点从先秦典籍中,各种关于“夷”的记载就可以推测一二了。
不过与郡县制相反,同等情况下,从经济角度看,分封制的扩张是非常便宜的。

周礼以嫡长子确定已有地盘,也就是存量利益的分配方式,然后以封邦建国为诱饵,驱使小儿子们跑到外面去搞增量。
打赢了,算你有本事,你就是土皇帝,怎么建设、怎么管理,天子不干涉,只要履行周礼中并不严苛的义务即可。
打输了,没关系,下次再派其他人。
分封体系中,周朝除了将日渐兴旺的子孙,从故地一批批派出去外,几乎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天子与诸侯、卿大夫,是契约关系,你奋斗得来的土地,就是你自己的。
当然,精神层面的积极性,不能无限弥补物质方面的匮乏,蛮荒之地开发的客观困难,仍然存在。
所以翻阅史料,可以发现,西周很多封君立国后,搞建设也是非常辛苦的。
比如齐国,《史记》记载:
“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工商之利,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
相当于姜太公完全白手起家,搭建统治框架、发展生产力、收拢人心,过程堪称呕心沥血。

虽然现存史料上没有明确记载,齐国到底花了多少时间,才最终繁荣富裕起来。
不过可以想象,这绝对是一段曲折漫长的光阴!
与之对比,郡县制似乎高效很多,以汉武帝开发西北边疆为例,《史记》曰:
“上郡、朔方、西河、河西开田官,斥塞卒六十万人戍田之。”
皇帝一道命令,调动天下人口资源,极短时间内,就能把空荡荡的边疆,建设的人烟稠密。
几年开发积累的成果,说不定能够顶得上西周诸侯们好几代人的努力。
不过这是有代价的!分封制下,义务与权力对等,谁建设,谁得利,谁开发,谁负责,谁干的就是谁的。
耗时虽长,却不影响本土的生活水平,拓荒者虽苦,为自己干活也不会有怨气。
郡县制确实可以在短期内狂飙突进,但一切成果,都是建立在大规模消耗帝国存量财富的基础上的。

原有郡县生活水平不断下降,越来越多的人被征发到边疆种田。
当然你可以说,整个文明因此得利了,生存空间变大了,却无法消弭天下随之而来的愤怒与议论。
这也就是为什么秦朝之后,中原每次开边,往往都伴随着各种反对与咒骂。
而在先秦,很少看到类似情况的原因。
二、交易
以上就是关于郡县制扩张能力下降,本文要补充的观点。
除此以外,还有两方面论据之前的视频已经讲过了,这里再简单重复下。
一是距离的缘故,事实上早在秦始皇开拓岭南的时候,就已经碰到了这个问题。
以岭南三郡为例,《晋书》里总结了一个词,叫“东南一尉”,所谓:
“桂林、南海、象三郡,非三十六郡之限,乃置南海尉以典之,所谓东南一尉也。”
翻译过来,岭南地区虽然也设郡县,却与内地有所区别。

最高长官南海尉,总揽军政大权,便宜行事,拥有极大的自主权。
由此可见,在当时的生产力条件下,随着统治范围的不断增大,咸阳多少已经有些鞭长莫及了。
再看分封制,每一个派出去封邦建国的诸侯,成功立足后,都能承担地区军事、文化、政治核心的职能。
理论上,只要不碰到地理阻隔,就不存在扩张极限的问题。
二是被征服地区,土著态度的差别。
郡县制进入落地地区,如当时的南方,往往会遭到本地部落的坚决抵抗,乃至陷入游击战的泥潭。
而分封制,则很容易联合土人,共同展开建设。
其间原因本系列视频第七、第十一章节已经用大量篇幅剖析过了,这里不多赘述。
所以纵观历史,大家可以发现,自秦汉以后华夏文明在部落众多,但没有太大威胁的南方再无寸进,甚至是有所收缩的。
至于北方,虽然历朝历代都穷尽国力,不惜投入巨额成本征战开发,理论上可以发挥郡县制的优势。

却因为地理阻隔的原因,导致大量当时难以开发,或者开发价值小的土地反复易手,乃至于血本无归,实为可叹。
好了,现在回归主题,个人是支持郡县制,导致扩张能力下降这个论点的。
可是我并不认为,郡县制代替分封制,是历史的倒退,因为评判历史,不能从单一角度切入!
除了扩张能力以外,文明还有很多重要指标!例如社会阶层流动性。《礼记》曰: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分封制下,权力、财富、地位的分配,与血缘宗法有极大关系,阶层间的跨越是很难实现的。
而郡县制则不同,无论是早期的军功爵位制,还是后来的科举,鲤鱼跃龙门的道路总是存在且明确的。
凭借个人能力能否实现阶层跨越,直接关乎文明的长远活力,其重要性无论如何强调都不为过。
再比如组织动员能力,如果没有建立郡县制,中原文明恐怕是很难顶得住草原上能征惯战的游牧帝国的。

所有人都喜欢六边形战士,方方面面都尽善尽美,可历史的进步,往往没法同时对文明的每一个指标进行强化。
你希望得到什么?又愿意放弃什么?
文明的演进是多线程的,只要得到的比失去的多,那就是进步。
三、法国大革命
最后再简单讲一讲西方人的历史,大家认为,欧洲从君权神授的封建社会,向自由平等、天赋人权演化是不是进步?
这肯定是进步!可是,西方人为此,又付出了什么?我们从进步的源头,法国大革命讲起。
古代社会,有民族,而无民族主义,这一点,无论东西方都是一样的。
讲的具体点,汉匈战争,双方你死我活吧?可是匈奴贵族金日磾,居然能在汉朝混的风生水起。
靖难之役,朱棣大量动用了朵颜三卫的蒙古人,按后世民族主义标准看,简直是标准的反贼行为!
可当时没人觉得不妥,大家攻击诟病的重点,反而在于叔夺侄位。为什么?原因很简单,《礼记》曰:
“唯天子受命于天,士授命于君。”
皇帝是上天派来的统治者,大家都应该服从他,像金日磾和朵颜三卫,或者其他投降的部落。

只要能做到忠君,法理上,他们和中原儒生是可以和解,为帝国共同效力的。
欧洲在近代以前,状况有点类似于华夏的西周和春秋时期,而且还要更加混乱,更加无序一点。
比如法国,大革命前内部一堆地方邦,他们可能同时效忠法国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还和英国诸侯有联姻。
更有甚者,每个领主通常都兼任许多头衔,法国领主可能在英国有土地,英国领主在法国也有土地。
这种情况下,同时效忠好几个国家,或者更改效忠对象,法理上都是正常的,没问题的。
可是法国大革命爆发后,西方思想家提出了很多新理念,比如大家耳熟能详的“平等、博爱、自由”。
再比如削弱了神权,认为统治者的权力来自于人民,人民就是国家,国家就是人民,大家没有高低贵贱。
看上去是不是非常进步?无比正确?问题是,谁是人民?

效忠皇帝,皇帝是具体的,大汉就是刘氏,法国就是路易家族,不同的民族谁都可以效忠他们。
可是当效忠的对象变成人民,人民就非常不具体了。
法国本土人是不是人民?殖民地上不同肤色的人是不是人民?过来做生意的外邦人是不是人民?
总不能说全世界随便哪个人,都能跑到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来分享权力吧?
这时候就必须划分出一个人民的具体边界来,边界内部,才是本国人民,边界外就是外人。
民族主义由此诞生,法兰西将语言、习俗、历史记忆相近的人凝聚在一起,打造了法国民族。
拿破仑战争又将这套模式扩散了出去,日耳曼、斯拉夫等一系列民族随之成型。
法国大革命给西方带来的好处是有目共睹的,生产力和组织能力的爆炸式增长,横扫了同时期所有文明。
可是代价呢?民族主义彻底断绝了西方大一统的可能性。
不同民族的人们,他们甚至只有细微的差别,也会在从未见面的情况下,对彼此深怀恨意。

无数战争被挑起,战争烈度也直线上升。
而当民族主义传播到亚非拉后,又激起了无数人连绵不断的反抗,最终终结了欧洲的殖民帝国。
很多人常说,我们既要自由、平等、博爱,又要杜绝民族主义的危害。
可是这两者,本来就是硬币的正反面。自由和平等,建立在狭隘与歧视之上,狭隘与歧视又催生了自由和平等。
所以,文明的演进,很像一场交易,你想要得到什么?又愿意付出什么?
最后再提一句,民族主义,专治多层次的、松散的统治结构。
如果华夏一直维持分封制的话,无论扩张到什么地步,当西方民族主义传入,恐怕短时间内就会土崩瓦解。

参考资料:
《墨子》
《礼记》
《汉书》
《史记》
《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