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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世纪末

2023-03-15 20:38 作者:重音符号  | 我要投稿

第一次接触

 

这是片被死亡笼罩的土地。

古老舰船的残骸从很久以前自天幕坠落,它们带来大火和风暴,它们的双翼被折断,船身被分解,所有仍合用的金属都被取走了,只留下过于强韧、无法切割的龙骨。龙骨的材料质地不明,它们呈现一种单调的苍白,放眼看去,无数根无言矗立的白色龙骨让人想起鲸鱼的坟场。之后,此地便被叫做葬船港。

“都跟着我走,我知道路!”一阵孩童的声音从低矮山崖的一侧传来。几个约莫十三四岁的男孩,喧闹着出现了,男孩们手里都提着拾荒用的磁力钳。他们站在山崖上,因骤然出现于眼前的苍茫的景色而震撼,一个个畏葸不前。

“哇。”一个瘦精精,脸部尖锐的男孩开口说:“虎哥,这是啥地方啊?这么多铁疙瘩,好东西可不少吧?”

叫做虎哥的男孩是这群里年龄最大,块头也最大的,他对自己意外发现的这片宝藏非常自满,眼下正沉浸于同伴的惊叹之中:“这是脏床、不是,叫啥来着……脏疮港!俺上回听镇子里大人说的。你们可跟紧我,这里晚上闹鬼哩!”

“脏什么?”

“葬船港,”有个男孩走过虎哥,他留着头手艺差劲的板寸,“我来过这里好多次了,这里有用的东西都给人拆走、捡走,只剩下些没人要的边角料了。”

虎哥伸出手去抓他,却让他溜了。他看着男孩一溜烟滑下山崖,气得直蹦:“林星,你别让我给你逮住了,我看你等下回不回镇上!”

其他男孩也早就等不及,一窝蜂散开,急急忙忙开始了寻宝之旅。镇上有家回收厂,专收这些飞船上的金属破烂,几块铁板就能换一把零钱。尽管来回好几公里,但孩子们还是趋之若鹜。更何况,他们之间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有个男孩在飞船破烂堆里找到了真正的宝物,是一个能用的古老设备,没人知道那东西到底是干嘛的,也没人知道它价值多少。人们只知道那孩子把宝物带回了家,然后一家子人连夜消失了,连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人们说,是那东西太值钱,他们去城里过好日子去了。

“林星。”那个瘦精精的男孩找了过来,他叫二娃。“你捡破烂捡得多,你给说说,见过那玩意儿没?”

“那玩意儿”是人们约定俗成的俚语,他们不敢直呼其名,只以“那玩意儿”来代替。

“你说AI?没,一次都没见过。”

“嗐,你说那玩意儿名字干嘛。呸呸呸。”二娃打了个寒战,“可这不是奇怪了吗?你看,这些船以前飞在天上,是和那玩意儿打仗,对吗?”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对呀!”二娃一拍手,“那、那玩意儿都在哪儿呢?船壳子里的人我们是天天见,但那玩意儿谁也没见过不是?”

“不知道。”林星摇了摇头,“有很多种可能,也许它们并不和我们拥有同样的形态,也许它们是纯粹的数字也说不定。”

“数字?”二娃皱眉头,“这好像有点胡咧咧的感觉了……”

“那这些船以前还在天上飞呢,你能弄清楚原理吗?”林星踢了身旁的龙骨一脚,“能飞出地球的大船,完全由AI管理的都市……这些现在听上去都是胡咧咧,但在那么久以前,这些都是真的,就跟你面前的我一样真。”

二娃还在冥思苦想的时候,虎哥出现了:“林星我告诉你,你少跟这儿胡说八道,动不动就把你爸那些疯话拿出来糊弄人。”

“我爸不是疯子,他是古代猎人。他见过你们都没见过的东西。”

“那你又见过吗?”

虎哥吵架的本领丝毫不逊于他揍人的本领,眼见林星噎住了,他乘胜追击:“以前科学再发达顶什么用啊,不还是让那玩意儿整成了现在这堆骨头架子?镇长说过,你爸要是继续在车库里倒腾他那破烂飞船,迟早把那玩意儿给再招呼来,到时候大家都跑不掉——”

虎哥手里的磁力钳突然被另一股磁力拽飞了出去,落进了林星手里,他一手一根磁力钳,高举过头,红着脸就朝虎哥劈头盖脸砸下。虎哥痛呼着挨了最开始几下,然后一把抓住磁力钳,一拳捣在林星鼻子上。

 

回到家的时候,林星鼻子还在出血。

家里没人,林星顺着扶手往烟雾弥漫的车库里去。车库原本是用来停林佩文那台悬浮拖车的,但经过数次改造以后,如今停在正中的,是一艘货真价实的飞船。躺在飞船上愁眉不展抽着烟的,就是林星的父亲,林佩文。

听到响动,林佩文转过头,脸上顿时乐开了花,“今天这是又跟谁练手了?”

“虎哥。”林星说,“他说你坏话。”

林佩文摁了个按钮,铁皮天窗缓缓开启:“来,过来,上来坐你老豆边上。”

飞船很高,林星费劲巴拉往上爬的时候,林佩文往下一把把他捞了上来。他给林星拍了拍身上的灰,往他鼻子里塞了团棉花,“说说,虎哥怎么说我坏话的。”

“他说你疯子,说你的飞船迟早会把AI给召唤来,然后——”

“引发大战,就像毁灭了人类文明的那场战争一样?”林佩文揉了揉他的脑袋,“哈哈,我倒真希望能看到。但那是不太现实的,战争早就结束了。”

他们在飞船上躺了一会儿,飞船的外壳很冰冷,但透过天窗洒下的夕阳却很温暖。过了一会儿,林佩文开口道:“我跟你讲个故事。”

林星喜欢听这句话,因为林佩文讲的故事从来都不是编造的故事,他只说自己的亲身经历,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林星还从来没听到过两个一模一样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的时候,有个小孩儿,他就跟你现在一样,躺着看天上,不过那时候是晚上,他躺床上数星星,每颗星星的名字他都叫得出来,金星、北斗、角宿一、餐宿四……他打小就爱看星星,可能是现实太难以面对,也可能是有颈椎病,总之,他就喜欢盯着天上看。”

“有一天,他看到了一颗星星,又亮又大的一颗星星。”林佩文说,“那颗星星在移动,它移动得太快,不可能是天体。但也不是人造卫星——世界上最后一颗人造卫星在那孩子出生之前就坠落了,在那之后,就连记得卫星是什么的人都不多了。”

“那它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总之,那孩子没有醒来就忘掉它,无论那颗飞星是什么,它都来自一个更好的地方。他决心要弄明白,在那之后,他离开了家,在各个古代废墟出没,前往那些AI管理的,曾经辉煌,而今失序疯狂的数字都市。他一路找寻着答案,不惜代价地找寻。”

“他找到了吗?”

“没有。”林佩文干脆说道:“没有找到。他去了很多地方,见识到了很多东西,甚至有了一艘自己的飞船,但再也没有见到那天的飞星。有时候他会怀疑,那是否只是个错觉,是个孩子挨了一顿毒打之后的臆想。人们都说那是假的,是幻觉,不值得付出这么多努力……但那孩子知道,他早晚有一天会弄明白。”

“如果你找到了。”林星说,“你得带我一起去。”

林佩文看了他一眼,随即笑嘻嘻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别担心,要真有那天,我会带上你的。”

他跳下飞船,“说来可惜。离我把这艘飞船从18号都市拖回来已经过了七年了,我还是没能修好它,甚至连问题在哪儿都不知道。就算飞星再现,我也没办法开着这么一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坠毁的飞船去追它。”

“等长大了,我跟你一起实现你的愿望。”林星顺着梯子爬下来。

“有心,但也不用那么着急。”林佩文摘下脖子上挂的一串银色项链,把他塞到林星手里,“儿子,今天是你生日。按传统是要有蛋糕跟礼物的,蛋糕嘛别想了,礼物倒是有一个。”

“这是什么?”项链是一块矩阵形的银白色金属,拇指长短,触感冰冷。

“这是我最后一次以考古学家身份进入18号都市带出来的宝藏。”林佩文说,“里面是这艘居里级飞船的建造蓝图,现在是你的了。”

 

当天夜里,林星躺在床上,手心里握着那个永远冰冷的项链。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和父亲一起乘上飞船,飞船把这破落的小镇、苍茫的葬船港远远抛下,他们飞越了大洋和云层,在天穹之上,是昔日阴霾一扫而空的巨型AI都市,那里的空气没有呛人的硫磺味,水里没有飘着的黑线。他在那儿吃到了蛋糕这种食物,它是一种白色柔软有弹性的球体,尝起来就像——

一阵刺耳的蜂鸣声把林星唤醒,他从床上坐起来,房间里一片漆黑,暖炉已经熄灭,铁皮屋子里寒气逼人。蜂鸣声是从地下车库传来的,他提着灯朝地下走去。

“老爹?”他呼唤道,房子里空荡荡的,他的声音顺着陡峭的楼梯落入地下,激起不安地回响。车库里有呜咽的风声,这很奇怪,睡前他们都会把天窗关好的。

林星找到接线盒,打开了车库的灯。光明驱散黑暗带来答案,车库里空荡荡的,飞船不见了,天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开得要大,足以容纳飞船进出。蜂鸣声仍顽固地响着,一盏黄灯明暗不定闪烁,那是林佩文的接线台。在茫然中,林星接起话筒。

“儿子。”是林佩文的声音。“听我说,飞星再现了,我不能错过它,我这一生都在追寻着飞星,没什么能让我停下脚步。我不能带你一起,太危险了,就像我说的,飞船仍然有问题,但我找不到,我没有选择,必须起飞。”

“爸爸,你现在在哪儿?”林星的手颤抖起来,他不清楚是为什么。

“从你的卧室往外,东南边。你能看到飞船不正常的尾焰和尾迹。项目太多、参数太杂,我已经尽我所能,但动力炉开始过热了,不过坚持到返航没问题。”

林星拿着听筒,朝自己的房间奔去,他在楼梯上摔了一跤,钉子划破了手掌,但一点也不痛。他来到窗口,看到了漆黑如墨的夜空中那明亮的火光。但他没有看到飞星的踪迹,这并不奇怪,飞星离地上太远了。

“我能看到它了,好近。我从来没这么靠近过它。林星,它是人造物,是一个透着寒光的银色金属环形构造物,这毫无疑问,是被设计、制造和运送到这里的。我还不够近,得再调整一下轨道——”

话筒里突兀地传来一阵清脆、动听的铃声,林星差点把话筒摔到地上。他听到父亲的声音,困惑的同时带着激动:“等会儿,这不可能……我接到了一个通讯。”

“爸爸,别挂。”林星说。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因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会是他们吗?”林佩文的声音很飘忽,他的精力已经不在对话上了。嘈杂的通讯声中,铃声依旧。“无论如何,我得接这个通讯,再见,儿子。”

通讯结束了,话筒里传来一阵无意义的杂音。林星把目光投向天上那异常耀眼的尾迹,就像在他梦里看到的一样,飞船正飞过葬船港,把这个灰暗的世界和小镇远远抛在身下,和梦里唯一的区别,就是他被留在了地上。

过了说不清多久,大概三分钟,大概五分钟。云层深处突然亮起,这次的亮度远胜之前,让人难以直视。它飞快地冲破了云层,显出了真面目——那是一团急剧膨胀、燃烧的火球,它在空无一物的天上熊熊燃烧着,然后角度逐渐倾斜、下坠。它照亮自己所到之处,连了无生气的龙骨都在火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辉起来,但这光明却如此转瞬即逝。燃烧的飞船残骸最终坠入了葬船港外的海里,火光消逝在黑色的海水之下,巨浪拍碎在不远处的山崖上,葬船港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镇上的所有人都惊醒了,他们注视着飞船坠毁,目送它回到自己应该回到的地方,连同它那疯狂的主人一起。林星从家里冲出来,朝葬船港一路飞奔而去的时候,他们才如梦初醒,议论着刚刚的奇观。他们之中同样没有人看到在那绚烂火光之上的神秘飞星,更没有人注意到在飞船解体之后,一颗更加不起眼的,追随着飞船残骸落下,但速度更快的小小火星。毕竟,夜色实在是太黑太深沉了。

林星到葬船港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他滑下山崖,在海面上搜寻着飞船的踪迹,一些漂浮的碎片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朝它们漂来的方向极目望去,然后开始脱衣服。

“别下去。”他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女孩的声音。是幻觉吗?他麻木地想到。

“别下去。”或许是见他没有反应,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有什么东西拉住了他的手。“不要回头。”

他回头了,看见了一幅可怖的景象,一个身体焦黑的人形物体正拉着他的手。像是一具烧焦的孩子尸体。原来葬船港真的闹鬼么?那些死在飞船上的人就是这副样子吗?或许某天,林佩文也会来这里……

但那个幽灵的身体正在愈合,烧黑的表层飞快地挥发,露出底下完好、白皙的皮肤,她的头发也长出来了,是雪的颜色,一开始很稀疏,但越来越长。他没再看下去了,而是把那个依然冰冷的项链塞到幽灵女孩的手里:“帮我看好。”

他朝海里走去,海水冰冷刺骨,风浪没过腰部。他全身的肌肉都缩在了一起。就在他走进海里之前,那声音又一次喊住了他。

“你父亲。”她说,“让我转告你,他很抱歉。”

林星猛地回过头去,但那个烧焦的幽灵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白净如陶瓷的女孩,她纤弱的身体上不着片缕,黑色的长发在她脑后被海风吹起。看到林星回过头来,她好像松了口气。

“你、你说什么——”

“稍等。”她说,然后从脖子上解下一个怀表——林星这才注意到她戴着一个怀表,那是块很好的怀表,有着雕刻精美人像的表盖和一串表链。她拿着怀表在林星眼前晃了晃,然后打开表盖,嘴里念念有词。

“调取、剪辑、插入……就从这里开始吧,林星,你喜欢妹妹还是姐姐?”

阿达·洛芙莱丝。林星麻木地看着那块怀表,他认出了上面的人头像。那是阿达·洛芙莱丝,一个嫁给了数字的女人。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

“妹妹吧。”女孩替他做了决定,“林星,我是和你一起生活的远房表妹,我们从小一直生活在一起,你要记得我的脸,记得我的名字,我们都以元素命名,我是锂,你可以叫我莉莉。”

 

回过神的时候,林星发现自己坐在海滩边上。他身上衣服好好地穿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都打湿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了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他是来寻找林佩文的飞船的……他记得悲伤、恐惧和愤怒一度充斥了他的胸膛,恨不得跃入海水中。

但当他看到一旁的莉莉的时候,他冷静了一些。因为他是哥哥,在妹妹面前,哥哥要坚强。

“林星。”莉莉说,她从小就喜欢对林星直呼其名,“你想哭吗?我听说哭泣是排解情绪最好的十七种方法之一,也是最廉价的。”

“不,我不想哭。”林星摇摇晃晃站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忘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在他忘却的东西面前,悲伤已经不值一提。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像是有人用抹布抹窗户一样抹去了那段记忆,使其了无痕迹。

他看向莉莉,他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但他仍觉得莉莉有些陌生,有些不了解。“你呢?”

“我也不哭。”莉莉说。

她伸出一只手,她的手纤细柔弱,林星握住它。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两人将一起走回镇子上去,走那条熟悉的山崖小径,就像他们之前无数次一起走过的那样。

 

莉莉

 

距离飞船坠入大海,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时间。

除了那晚的骚动,小镇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当年在葬船港寻宝的小孩都长大了,他们接过上一辈的班,操作切割枪,将从残垣断壁中收集来的金属分解回收。而他们的孩子之中,年长者已经开始牙牙学语,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开始活跃于父辈童年时的寻宝场所,通过放射性废料、废墟和飞船残骸来认识这个世界。

生命是个循环,但林星的循环在那天夜里中止了。

林佩文给他留下了许多作为古代猎人时的遗产,但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存储在形识器里的知识,知识不能食用,也不能饮用。为了生存,林星拼尽全力。回想起来,那真是段艰难的生活。但那段日子已经远去,林星到底是他父亲的儿子,他从形识器中储存的数万条目里汲取养分,接过了曾是他父亲的工作,成为小镇上唯一一名动力塔维修工。

“动力塔,巨型AI都市能源线路中最小单位节点,作为区域供能设施维持白色公路的运转。动力塔和其他能源设备一样完全受都市控制,并依据能源需求和预测调整能源供应。在无检修情况下,动力塔的设计寿命为331年,而它做到了,实在是了不起。”

将形识器对准动力塔,它会立刻根据图像给出收录其中的条目描述,如果把它对准动力塔尖端那个给整座小镇供能,一直滴溜溜旋转的悬浮动力球体,它还会给出一些具体的维修建议,并提醒除非寻求速死否则别拿手碰这东西。而这一切都是用林佩文的声音念出来的。

形识器里记录的,是林佩文前半生作为考古学家和古代猎人的全部见闻,其中偶尔掺杂着他的评论。从形识器里,林星了解到一个他所不知道的父亲,他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识过那么多事情,痴迷于古代设备和技术,且从来不吝对前人成果和智慧的褒奖。在那之中,林星甚至听到了嫉妒。

完成维护之后,林星回到地上。虎哥已经仰着脖子等他很久了:“嘿,上面还好吗?那东西还好使不?”

“嗯。”林星摘下手套,“我检查了一下,有些老化,但没什么大问题。元件状态良好,再运行个几个月应该不成问题。”

“几个月之后呢?”

“到时候就得再进行检修了。”林星说,“抱歉。”

“嗐,”虎哥抠了抠头,当年的孩子王如今已经成熟起来,“什么话,这是你自己的事。镇上会再找人来照顾动力球体的,不过,像你这样了解这些设备的人恐怕很难找到了。不过俺知道这天是早晚会来的,打小俺就知道,你和俺们不一样。”

“你有勇气。”虎哥说,“探索的勇气,那是俺们都丢掉的东西。”

“勇气吗?”林星看向远处,“还真是个好说法。”

“所以,你准备啥时候出发?”

“就这两天。之前说过的事……”

虎哥拍了拍他肩膀,“虽然那姑娘有点怪,但俺会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照顾,放心吧。倒是你,你得小心点在外面,18号都市不是闹着玩的,知道吗?你大概不记得了,去年有伙古代猎人经过镇上,他们一共七个人,回来的时候只剩俩,一个得了低头就发作的恐高症,一个变成了老头。那里邪性得很,是个吃人的魔窟。”

林星皱眉,“我听着关于18号都市的故事长大,它不是魔窟,只是一座脱离了控制而失控的城市。因为它在建造之初是为——”

“对的,对啦。”虎哥说,“但你还是记得悠着点儿,好吗?”

虎哥走了,留下林星一个人。他靠着动力塔,在黑色的石子地上坐下,用形识器对准自己:“检索勇气。”

“图像识别失败。”形识器用原本的机械声音说,“输入勇气,输出——无谓的牺牲、盲目的奉献、愚蠢的冒险。”

 

莉莉。他的远房表妹。林星唯一的亲人。

林星回家的时候,莉莉在和几个脏兮兮的孩子玩闹。

“你们之中有人用磁力钳发射垃圾砸破了我温室的窗户。”莉莉穿着一身白裙,面无表情,居高临下,“我知道你们不会承认,但没关系,你们会告诉我答案的。”

“呸!”两个小孩异口同声。

“林星。”莉莉看见了他,“你回来得正好,来帮我对他们两只进行一下控制好吗?你把这只带去左边温室里,我把另一只带去右边房间。让他们在不清楚对方选择情况下进行博弈,如果他们都保持沉默,我没法得知谁是罪魁祸首,但能取得一些关于人性的宝贵记录;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人背叛对方,我就能在取得记录的同时还可以去告诉他妈妈。”

“好奇心是好事,但还是不要对小孩做这种实验比较好。”林星仰望着她,“还有,你的量词又混乱了,小孩不是只,是论个的。”

他们说话的当,两个小孩做着鬼脸已经跑远了。

“我有话跟你说。”林星说。

“我知道。”莉莉目送两小孩离开,“你准备出发了,去18号都市。你跟虎哥说过了吗?”

“说过了。我准备明天出发。我走以后,他会照顾你,帮你找份活干。”

莉莉的脸上一向很少有表情,但那不是因为她冷漠或麻木,她只是太聪明,想到了一切可能。但这次林星的话显然不在她预料之中。她微微张开嘴,看向林星:“你不带我一起去?”

“哦。”她很快又说道,“我明白了,是因为18号城市的危险,你担心我会在那儿受伤,甚至有生命危险。”

“是的。”莉莉的反应一如既往地快,林星早已习惯。除他之外,镇上的人很少和莉莉来往,他们觉得莉莉有些古怪。在林星看来,这倒都是很聪慧可爱的特质。

“好吧,”莉莉说,“进来,我给你看个东西,希望能改变你的想法。”

在莉莉的房间里——在她那间朴素、洁白,事物摆放极其对称的卧室里,林星看到了一个银色的怀表,那是块很好的怀表,有着雕刻精美人像的表盖和一串表链。

“用你的形识器扫一下。”

林星照做了,这次是他父亲的声音:“这东西没有名字,就是有,我也不知道。我在一个有些年头的遗迹见到了这东西,但已经破损无法使用,它的内部构造非常、非常复杂,毫无疑问是一件古代遗物。我认为它是一种复合型多功能设备,也许它是所有古代设备的通行证,也许它能暂停时间,也许它能催眠人的精神?我不知道,都是瞎猜的,真希望能看看它原本都能做些什么,遗憾无比。”

“这是件古代遗物?”林星看向莉莉,她正把怀表挂回脖子上,“你来我们家的时候就戴着它了,但你从来没打开过它,为什么你会有这东西?”

“林星。”莉莉认真地说,“我在来这里之前,是住在18号都市的。”

“这不可能。”林星说。

18号都市:魔窟、失控都市、陷阱之城、宝藏之城。一座完全由AI设计和运行的城市,每一块城区、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设施都由寄宿于两座高塔之中的AI管理。在那场终结了所有战争的战争和AI的离奇失踪后,整座城市就陷入了无序的混乱之中,无数自动机器仍像无事发生一样运行,却彻底失去了过去那完美的秩序和精准,演变为无数场由小小误差引发的屠杀,原本无微不至的服务成为了钢铁和血肉的较量。幸存者们逃离了巨型都市,但他们的宝藏却永远留在了其中,只是深深掩埋于疯狂的程序和大战所遗留的陷阱下。

“那地方早就没人居住了。”林星说。

莉莉仍握着她的怀表,“只要你知道方法,在那儿生存就不难。”

莉莉从不提起自己过去的事情,林星也没多问,她不愿提总是有原因的。

林星摇了摇头,“我还是不能带你去,抱歉。”

她歪了歪头,“这不太像你,林星。我对18号都市的了解会显著提高你达成自己目的的几率,你应该没有理由拒绝我。”

莉莉的古怪特质之二,她看重概率,拒绝相信任何直觉、经验和运气,理智到近乎冷血。镇上的人很少和莉莉来往,他们觉得莉莉有些古怪。在林星看来,这倒都是很聪慧可爱的特质。

“不行。”林星说,“我的事我会自己想办法,但我不能把你扯进来。莉莉,这事儿就算完了。”

“好。”她点点头不再纠缠,“你路上的物资准备好了吗?几点出发?我看到天边有朵积雨层云,你一定要记得带上防雨布。”

“防雨布?”林星回忆了一会儿,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见到那东西。“我得去找找,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我来帮你。”莉莉把他推出房间,“哦,还有一件事,当你准备出发的时候,不用特意和我说再见,好吗?我不喜欢道别,你知道的。”

他点点头,把这当做是莉莉的小性子。他看着莉莉,她比自己矮一个头,有光泽的长发像柔软的丝带披在身后,白色裙摆微微摆动衬托出她若即若离的优雅,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深邃幽静,林星从中看不到自己的倒影。

莉莉不希望自己离开,这他是知道的,谁会愿意自己的亲人去往危险之中?想到这他感到有股悲伤涌上心头——他将要离开家,离开莉莉,去踏上一条明知危机四伏,有可能无法返回的旅程。但他却又无论如何都要前去,因为从那个夜晚过后,除了揭开飞星的秘密之外,他的心里已经装不下其他任何事物了。

于是他没有和莉莉道别,在最后检查完三轮摩托上装载的行李后,他静悄悄地出发了。

 

 

离开小镇后,林星开始沿着白色公路行驶。

“白色公路,它的历史和18号都市一样悠久。”形识器朗读道:“它是一条贯穿大陆的磁悬浮公路,连通途经的所有巨型AI都市。在白色公路上,道路就像一曲交响乐中的乐章,而AI就是那台上的指挥。堵塞、事故成为了历史,一如这一工程学奇迹成为我们眼中的历史。七年前,我正是从这里和同伴们前往18号都市,踏上我最后的冒险。”

这条林佩文曾走过的公路,如今早已经成了一片荒芜的废墟。道路的一侧停着望不到尽头的磁悬浮列车,它们早已不再承担任何客运,但据说时不时地,人们夜里会听到它们以惊人的速度掠过公路,但无论何时他们前去察看,列车都好好地停在那儿。

下午,暴雨如期而至。

林星在公路沿线的废弃站台里躲雨。站台内部积累着厚厚的灰尘,墙壁上的涂料已经尽数脱落,但却有着许多生活过的痕迹。这倒不奇怪,18号都市的开放日就快临近,近来有很多拾荒者和古代猎人途经此地。

为了保护绑在三轮摩托屁股上的行李,他打算把防雨布铺开。抽动防雨布的时候,林星听到下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右手拔出手枪,左手掀开防雨布,看见莉莉就蜷缩在防雨布下面,她一手拿着纸,一手拿着只炭笔,嘴里叼着电筒。在纸上,是一幅依稀可辨的地图。

“这就是你不愿跟我说再见的原因?”林星看了眼天色,开始盘算把莉莉送回镇上要花多久。不,来不及了……

“请原谅我,因为我实在挂念你的安全。”莉莉说,她从车斗里站起来,把地图撕成碎片,“我从上路起就在绘制18号都市的部分地图,它可以指引你去往要去的地方,原本计划如果过早被你发现,就把地图交给你。但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这儿,要把我送回镇上就很难了,是不是?”

她眼睛眨也不眨看着林星,等待着他的回答。他叹了口气,把枪塞回腰间枪套。

“好吧,你赢了。”

莉莉把地图碎片像雪花一样抛过头顶,脸上的表情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我喜欢你,林星,因为你的思考方式和我很像。但那不好,如果你想批评我来发泄愤怒,你随时可以这样做,我不介意。”

“我不生气,莉莉,我只是担心你。”

“就像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在完成它之前,我会确保自己不受伤害。”

“那是什么?”他们靠着墙根坐下,站台外雨水淅淅沥沥。他把毯子披在莉莉身上,“你的使命是什么?完成你那一百个知名人性实验吗?还是培育出淀粉含量最高的土豆电池?”

莉莉刚要张口,站台的深处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声,他们一起看去。

“有别人在这。”林星做了个噤声手势,从腰后拔出手枪。“待在这儿,我去看看。”

他顺着脱落墙面朝里走去,但袖子却被莉莉扯住,她紧紧抱住林星的一只胳膊不肯撒开。

“别害怕。”他小声安慰。

站台走道尽头有一扇孤零零的、紧锁着的门,铃声就是从这里面传来的。这扇门后的房间毫无疑问是站台的一部分,也许在过去承担着调度列车、站台通讯的工作,也许只是一间库房。但无论它是什么,这扇门上积满的灰尘和蛛网都显示,它已经锁上了几个世纪未曾开启。而此时,里面却传来了铃声,这铃声勾起了林星的回忆。

林星讨厌铃声,更准确来说,他害怕铃声。他的人生太过短暂,那晚的经历仍盘旋徘徊于他的心头和梦中。他时常听到那阵本不应响起的清脆铃声,然后尖叫着醒来,身上被冰凉的冷汗浸湿。

他站住了,被自己的思绪所冻结,像一尊雕塑一样立在原地,浑身肌肉都僵硬。他没法做出任何行动,呆呆地望着那扇门,却无法靠近它。直到莉莉拽了拽他的袖子,才让他终于回过神来。

“我要去推开门。”他对莉莉说,“我要去把门打开,就现在。”

他深呼一口气,把手按在门上,手掌上满是灰尘的触感,留下一个手印。林星推了推门,它纹丝不动。

这时他才注意到,在本该是门把手的位置,有一个锁。他在形识器里见过这种电码锁盘,它完全依据数据识别开启,锁的表面没有钥匙孔、凹槽和缝隙,只是一块完整、光滑的银色镜面。林星让莉莉靠后,然后对准它开了一枪。

子弹击中锁盘,却没有弹开,它在锁盘上撞开一团火星,然后陷进了锁盘里面,锁盘银色表面呈现出涟漪的波动,缓缓将弹头吸入。片刻之后,弹头消失不见,锁盘依旧如故。

林星还没来得及拿出形识器,莉莉开口了:“这锁不能破坏,也没有钥匙,只能远程开启,我以前见过。”

林星知道,莉莉口中的“以前”,指的是她来到他们家中之前的岁月。也就是在18号都市生活的时光,他还记得莉莉来他们家的那天,老爹开门迎接莉莉,她站在门外,外面的天空在燃烧,她的白裙上飘着火苗……

他的袖子被人拽了一下,他看向莉莉,回到了现实中来。她正指着那扇门。

“有人为我们把门打开了。”她说。

她是对的,门在不知不觉间悄无声息敞开了一条缝隙,一条黑色的缝隙。于是林星推开门,看见一间空荡荡的房间,在房间靠墙的那一侧有一台设备,此刻它的屏幕亮着,显示着通讯请求,铃声就是从这儿传来的。

他回头看了莉莉一眼,确保她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然后按下了写着通讯的按钮,通话接通了,他没有说话,而是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白噪声,像是大雪落在天线上,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其实是风声,持续不断的,只有天上或是高楼上才会听到的那种旷漠辽远的风声。

“你是谁?”林星问道。话一出口,他感到脊背发麻,像是一阵微弱的电流窜过身体。

没有回答,风声依旧。

“我一直都记得你们,在那天晚上,你们给我父亲打来电话,在那之后,他的飞船爆炸解体……我想知道你和他说了什么,你们为什么选在那个时候和他联系?你们到底在哪儿?你们来自哪儿?你们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上吗?”

风声,还是只有风声。也许是一只海鸥在飞行的时候拨通了电话。

“你在哪儿。”林星离设备更近一些,“你们到底是什么?”

钟声。设备里传来一声遥远的钟声。它很快便停下了,以至于林星甚至无从分辨那是不是幻觉。

随后,通话突然挂断了,戛然而止,风声被切断。这房间里被安静所填满。林星盯着设备,说不上到底是哪种情绪占了上风——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他往后退了两步,最后看了眼设备,打算离开房间。

“你在拍吗?”

就在他转过身去的时候,设备里传出人的声音。屏幕上突然被一张人脸占满,一个男人的脸,他穿得很工整,光鲜亮丽,戴着一副镜子似的眼镜,脸上的线条显示出他有很好的营养。他用一只手抓着镜头调整了片刻,然后心满意足地退开几步。

这似乎是一段视频录像。

“好,看这里。”他说,“CAM01,看这儿,别走神了,你是怎么回事,嗯?以前你可没这样啊,算了,赶紧的。你能把镜头对准天上吗?对,对,就是这儿,往左一点,好,光圈加大,给我个全景,完美。直播开始了吗?好,开始吧。”

画面此时对准了天空,明亮的夜晚天空,在画面之外的男人清了清嗓子,“主持人,通信恢复了,刚刚CAM01出现了一点导航故障,你们能看到那些飞船的位置吗?什么,看得不是很清楚?”

于是画面放大了,林星看到了他们要拍摄的东西,那是几条天空中的发光的缎带,几个明亮的火星在缎带的最前端。

“那就是自动机器所劫持的飞船。”男人说,“正如观众所看到的一样,此时此刻,全球数十座巨型都市都经历了这一状况,相当多一部分受AI直接控制的自动机器突然停下了工作,它们劫持了飞船,并不断将它们发射了出去。这会是AI所指挥的对高塔行动的回应吗?现在街上,就在我旁边,也有很多公民正在观看这一现象,我们去问问他们的意见。CAM01,跟上。”

镜头晃动了一下,男人拿着话筒出现在画面里,接着镜头再次晃动,这次调转了方向,朝和男人相反的地方缓缓移动起来。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男人似乎抓住了拍摄的机器,然后把它对准了自己。

“你上哪儿去?这边儿!”

他把拍摄机器拽到了人群附近,宽阔、敞亮的大道上站满了人,他们的精神面貌都很饱满,对于发生在头顶的状况充满议论的热情。

“我怎么看?”一个举着五颜六色标语的朋克头女人很高兴自己的意见被重视,“这倒是很好的机会宣扬我们的理念,人类文明已经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黄金时代,我们的生活从未如此便利富足,是时候解放所有的家禽了,我们应该以米特生态食品的无限肉来取代养殖牲畜肉,把这种野蛮原始血腥累累的产业从根上铲——”

采访紧急更换了对象,这次是一个严肃的中年男人,他推了推镜框,发表自己的看法:“我认为我们对AI的依赖是非常危险的,而这次意外实际上会成为很好的机会,让我们认识到它们在我们的生活中已经占据了太多空间。”

“你是个反AI主义者?”

“不不不,不要误会。”中年人摆手,“我生活在AI所管理的城市里,衣食住行无一不是最舒适的体验。我不介意AI的存在,甚至感到骄傲,这些理智冷静的完美主义机器是我们制造过的,最便利的工具。我只是想,工具始终应该掌握在工匠手中,而非工匠的工具手里。”

下一位采访对象是一个维护秩序的士兵,他很年轻,看上去很放松,但也很振奋:“这是它们应得的,这些傲慢的机器竟敢替我们做决定,说什么要替我们探索地球之外,把最危险的工作留给它们……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什么吗?圈养!”

“说到圈养,”朋克头女人挤了进来,“支持米特无限肉,购买米特无限肉,解放所有畜生——”

“总之呢。”镜头外传来一声惨叫,士兵回到了画面中央,“炸毁那座储存AI数据的高塔之一,是对它们的小小惩戒,也是一场不值一提的胜利。战争?呵呵,这不是战争,我们很快就会把这些AI指挥下逃走的机器带回来,脖子上牵一条结实的链子。说到底,没什么可担心的,只要高塔还在那儿,AI就哪儿都去不了。”

远处响起了一声钟声。

“钟声?”士兵一脸疑惑看向远处,“它又通过高塔发布什么指令了?负隅顽抗罢了……”

镜头突然生硬地一转,把画面给向夜空中的飞船,现在它们已经只有芝麻大小了,但在远处,还有新一批的飞船正在起飞。

“CAM01!”记者气急败坏喊道,“你他妈拍哪儿呢,请专注一点!哦对不起主持人,我不是故意的,这段能掐吗?坏了,现在是直播——”

被称作CAM01的机器看了记者一眼,然后又看向夜空。最后它转过身,出现在画面里的是夜色下的街道,和一座从中间断裂,正熊熊燃烧着的高塔,它的旁边还有一座孪生兄弟。它朝那一高一矮两座高塔望了一会儿,沿着街道急速运行起来。

“你要去哪?”记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一定是渐渐追不上了,画面抖动越来越厉害,斑马线模糊失真成白色的波浪,“CAM01,你他妈这是要上哪去啊??”

设备屏幕上的视频到此为止,结束之后,屏幕沉寂了下去。回到了它被激活前的样子。

“我认识这座高塔。”许久没出声的莉莉拽了拽林星的袖子,“住在18号都市的时候,我见过它。”

他揉了揉莉莉的头,“你还记得怎么走吗?”

“我不会忘记。”

“那我们就去这儿。”

 

 

五天后,他们抵达了18号都市的边缘。

魔窟、杀人迷宫、陷阱之城。18号都市有许许多多凶名,但在林佩文的口中,它只是一座城市,一座过去有人生活过的城市。蔓延的战火烧毁了它,并在其体内布满恶毒的暗疮,仅此而已。

“你知道吗?”三轮摩托途经遍布弹坑的道路时,林星对莉莉说,“过去,镇上的孩子都相信,这里住着‘那玩意儿’,他们指的是AI,他们相信18号都市里是AI的大本营,就是这些邪恶的机器摧毁了人类文明。”

莉莉饶有兴致听着,聊到AI的时候,她都会很感兴趣,但却很少提出自己的意见,只是默默听林星说。

“但老爹却告诉我,的确有一场持续很多很多年的大战,这场战争到现在都没结束,只是敌人却不是机器……”

三轮摩托在路边停下,林星和莉莉往远处望去,在摩天大楼的森林中,他们看见一座断裂的高塔,它从中间断裂成两截,顶部融化又凝固,在太阳底下呈现一种黑色的反光。在它的旁边,是另一座完好无损的高塔。

“硅晶高塔。巨型AI都市的核心,数据的集散地,固态的电子流。他们先制造了AI,然后将其囚禁在高塔,使它成为一把钥匙,一把通往新时代的钥匙。”林佩文的声音从形识器里传出,“但最后,他们却亲手释放了它。”

“林星。”莉莉出声提醒。

他猛地拧住刹车,三轮摩托的前胎发出一声刺耳摩擦,将摩托急停下来。林星下了车,走到车前,看到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张黑色的薄片,约莫手掌长,不起眼地贴在地上,无心看到恐怕会以为不过是一张纸片。但林星知道这东西,准确来说,是形识器知道。

“是个门雷。”林星说,“得小心了,看来这附近曾是雷区。我得把形识器的自动识别功能开着。”

他回到车上,小心翼翼地从黑色纸片远处驶过。门雷是一种古代地雷——传送门地雷的简写,这些阴险的纸片似的小东西会在毫无防备的受害者脚底下开启一道传送门,去往任何能弄死你的地方,时不时地,人们会听到从天上传来一声遥远的尖叫,有时候尖叫也会在动力球体里响起,但他们打开球体的时候,除了一阵扑面而来的白色飞灰什么也找不到。

如果宝藏是古代文明的遗产,那门雷就是那场大战的遗产,这些残酷的小东西不仅质量出奇得好,也富有一个真正捕食者该有的特质——耐心,它们历经几个世纪风霜,仍能随时发动一场致命的袭击。

傍晚,他们在一家电影院的大厅里过夜。林星决定守夜,因为在几个街区之外,他们发现了战斗的痕迹,有人的尸体和被破坏的机器。

“是古代猎人,”他告诉莉莉,“来寻宝的,可惜运气不好。”

他在古代猎人身上翻找的时候,莉莉在那台被破坏的机器身边驻足,她似乎对那东西很感兴趣。林星已经检查过了,那台像是林业机器的东西的回路被子弹击中,已经彻底死透,或者说关机了。

但莉莉走到它附近的时候,机器重新启动了,它舞动着电动修枝前臂想要爬起来,明显是将莉莉当做了一棵亟待修剪的灌木。林星快步上前在它身上补了几枪。

“只是台混乱的自动机器罢了。”他安慰莉莉,“这儿没有AI,如果那视频是真的,它们已经走了。”

“我不害怕。”莉莉看向他,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记得吗,我以前住在这儿。”

他点了点头,没有告诉莉莉他的发现——那几个古代猎人不是被这台自动机器杀害的,他在他们身上发现了弹孔。

 

莉莉在睡袋里睡着之后,他在影院入口布置了一些简易的防入侵装置,然后把栓动步枪背在背后,在入口附近的黑暗中靠着墙坐下,等待。整座城市都落入了黑夜的手掌心,放眼望去没有一丝光亮,这里曾居住过那么多人,曾点亮过那么多灯光,而今却再没有一丝生气。无数沉默的摩天大楼像压实的化石,诉说着这个文明的往日。

说实话,他很后悔带莉莉来。

这里不是游乐场,不是玩耍的地方,这座城市布满了杀机,遍布的战争陷阱、无血无泪的自动机器、还有不明身份的袭击者。自己的生死,林星不甚挂念,他的心里本就只有那一件事,但莉莉……

他的思绪被烦恼充斥,在万籁俱寂之中,林星倚着墙壁浑浑噩噩睡了过去,然后在梦里回到那天晚上。

“爸爸?”他呼唤道。他走下记忆里的楼梯,在车库中间,一个孤零零的人躺在那儿,被昏黄灯光照着,他走近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脸。

“儿子。”身后传来林佩文的声音,于是他回过头,看见父亲站在玄关门边,朝他招着手,“快来,她要来了,她就在门外。”

她是谁?林星带着疑惑朝门边走去,他的手抓住门把,抬头看向爸爸的脸,他正带着鼓励地微笑看着自己,揉了揉林星的头。于是他转动门把手,推开了门。

热流从门外涌进来,天空在燃烧,火球穿透云层坠落,她背着手站在门外,身上的白裙随闷热的焚风舞动,火星像雨点打过她的手臂,烧焦血肉,又飞速愈合。

“林星。”她伸出手,手心抓着一个怀表,上面印着一个女人的头像,她的掌心在流血,鲜血顺着表链流下,怀表摇晃着。“不用特意和我说再见,好吗?”

他转过身,看见父亲微笑着摇头关上门。他回过头,看见莉莉在大火中被焚尽。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脚下的地面化作万丈深渊,他抓着枪一头坠入冰冷沉重的现实里头。

有东西触发了防入侵装置!

他伸出头从拐角朝外迅速张望了一眼,但什么也没发现,等第二次探头出去的时候,一枚子弹在墙壁上离他额头几寸的地方炸开。于是他抱着枪耐心等待了片刻,等着敌人进入影院内,但却等来了一颗咕噜噜打转的球形物体。

他骂了一声,把刃形的力场发生器插在身旁墙壁上。几乎是那层薄薄的白光刚刚覆盖在他面前的时候,那枚手雷就爆炸了,铁屑、高温和气流冲击在力场盾上,它剧烈颤抖着,林星没等到它消散就拔出发生器。然后贴着墙闭上眼睛,仔细聆听,静静等待。等到他布设的闪光绊雷终于触发,白光骤然亮起的时候,他探出半个身子,朝着入口的人影开枪,一个人被他当场放倒,另外三个人很快又凭着记忆撤回了掩体后。

倒地的那人仍在呻吟,林星不确定他身上是否有防弹衣,于是朝他的腿开了一枪,希望能够拖慢敌人的速度,然后迅速朝影院放映室撤退。

“莉莉。”他低声呼唤,发现她已经醒来,整理好了露营物品,正握着手枪等待。于是他把车钥匙塞进莉莉手里,“去后门,把车打着,我马上来。”

影院的回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星从怀里抽出一个盒子,取出里面漂浮着的一片黑纸,慢而又慢,慎之又慎地尽可能轻轻放在放映室入口地上,然后撤到放映室的最深处,从柜子后架枪瞄准入口。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一个人影伴着摇晃的手电灯光大步流星冲了进来,脚步带起的风一定是波及了黑纸,它缓缓飘起,然后落下。接着一团黑暗在原地膨胀开来,放映室内所有的光和声音顿时都消失了,像是被吸走一般。林星端着枪,瞄准着,但却什么也看不见。黑暗只持续了片刻,当它急剧收缩消失的时候,放映室门口的地板和天花板都消失了一块,形状正好呈现一个完美的球形。

“操,是门雷,踩到这东西就真死了。”他听到有人说话,“他走不远,没时间多放,里面顶多一个雷,杰克,你进去看看情况。”

一个络腮胡男人端着一把锯短的霰弹枪走了进来,林星扣动扳机,子弹穿透男人的颅骨,把他的后脑勺炸开了花。但男人在死前也开了一枪,子弹扇形飞射而出,把放映室里的器材打得粉碎。林星压低身子穿过放映室后门,顺着发霉的地毯一路冲刺,撞开影院的消防通道大门。但映入眼帘的却是令他浑身血液冻结的一幕。

是莉莉,她抱着行囊站在马路正中央,一团巨大的漆黑阴影正笼罩着她,阴影的顶部投射出一团红色的光芒将莉莉笼罩。那是一台五米多高的自动机器,从背后洒下的月光照亮它弹痕累累地褪色橙黄金属外壳,它的机械臂是一只让人不寒而栗的沉重五爪抓斗,上面暗红色锈迹斑斑,分不清是血还是铁锈。

“pa……跑……”他的嗓子因恐惧而失声嘶哑,他甚至能看到工业机器顶部的光学传感器正在缓缓收缩转动,“跑啊!”

他跑动了起来,一边奔跑一边朝着那台机器开枪,子弹在它身上弹开,“看我,看这边!快跑,莉莉,快——”

那机器转动它的传感器看向林星,又低下头看了莉莉一眼,她被红光笼罩,昂着头看向那台恐怖的机器,脸上却没有丝毫恐惧。机械爪在她头顶缓缓抬起,那一瞬间就像一年一样漫长。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钟声。

那钟声是从这座都市中最高的建筑上传来的,高塔,硅晶高塔。巨型AI都市的核心,数据的集散地,固态的电子流。

高塔,AI居住的地方,AI的囚笼。

自动机器的机械爪没有落下,它调转视线,径直掠过莉莉和林星,看向传来脚步声的影院深处。随后它的履带转动起来,像一柄破城锤一样呼啸着飞过林星身边,撞穿了影院的墙壁,片刻之后,里面枪声大作。

 

守密者

 

“我们现在就回去。”林星对莉莉说。

他把行李放上车,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划过脸颊,发现那是从额头上流下的血。不知何时他的头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好在伤口不深。

“我们现在就回去。”林星对莉莉又说了一遍。

“我们已经很接近了。”莉莉站在车旁,“距离高塔还有半天不到的路程。运气好的话,还能更快一些。”

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我没被打倒。”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也没被吓住。刚刚那里的情况我应付得来,打不过,我还能跑。”

“而我拖累了你。”莉莉总结道。

他缓缓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不是拖累,莉莉,我担心你,我害怕你会受到伤害,我害怕你会因为这愚蠢的探险而丧命,因为我的决定而丧命。不,其实我只是害怕自己会再次孤身一人。”

听了这话,莉莉罕见地犹豫了,她走近林星的身边,有些生疏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认为那不会发生的。”她轻声说,“这一路来我的话不多,那是因为我在观察。林星,我曾经居住在18号都市,而这次我能感觉得到这座城市有了变化,有什么东西不同了。想想我们在白色公路收到的信息,想想那台自动机器,还有钟声。我认为在这座城市的深处有某样东西正在帮助我们。”

“那是什么?”

“AI。”莉莉说。

“你是说有一个AI仍在这座城市,在高塔里?”

“没错,而且它正在指引我们去找到它。”莉莉解释道,“你父亲的遗物,那块可塑性记忆金属里的飞船蓝图只能在高塔被读取,那原本也是我们的目的地。”

“不去。”林星说,他头埋在膝盖里。

“什么?为什么?”

“不去就是不去。我不是老爹,我没有疯到那种程度,不,也许我本来应该像他一样,是肯定会像他一样,开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完蛋的飞船丢下儿子去追他的星星。我本来肯定会变成那种烂人的。”

“但是.......?”

“但是你来了,你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我常常记不清那天的事情,但你还是来了。我应该做的事情——来18号都市,弄明白飞星的真相,弄明白那天晚上的真相,这些都没有必要去做了。”

莉莉在他身旁,她从衣服下取出那块从不离身的怀表,给林星看上面的头像。

“这是奥古斯塔·阿达·拜伦,她是诗人拜伦的女儿,后来人们叫她阿达·洛芙莱丝,她是一位女数学家,也被称作计算机之母。她参与设计的差分机是世界上第一台计算机雏形。她是距今571年的古人了。”

“林星,陪我去高塔吧。我的使命要在那里完成,我有事情要在那里告诉你。”

他抬起头看着莉莉,莉莉也正看着他,黎明快要到来了,曙光穿过莉莉苍白的刘海。他露出苦涩的表情。

“莉莉,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莉莉只是抚摸着他的脸,随后她的目光下移,在林星的胸前短暂停留了片刻,然后一把推开了他。几乎在同一时间,有什么东西擦着两人飞过。飞行物带起一声尖锐的气流声,然后在远处地上溅起几块碎石。

他抬起头,发现一把枪正瞄准着自己,接着是另一把、又一把。一群持枪的人不知何时从阴影中现身包围了他们,站在前面的是一个很眼熟的络腮胡子,他的额头被林星子弹击中的地方软软的凹陷下去,呈现一种不健康的粉色。

“就是他们俩。”络腮胡对身后的男人说。

那人走到林星和莉莉身前,他是个瘦弱的男人,脸上布满沧桑的痕迹,他的眼窝深深的凹陷下去,满头灰发一丝不苟梳着,他张开嘴的时候露出的牙龈是暗红色的。他的打扮和同伴一样,都是一身灰绿色的雨衣。

他的目光在林星肩头的形识器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我姓唐,你们可以叫我唐先生。我和同伴是这座城市的守密者,我们杀死那些在这寻宝的古代猎人,我们没有和他们交流的习惯。”

他看上去很疲惫,但还是示意同伴把枪口放下来:“唯一留你们活口的原因,是因为你……”他指了指林星,“还有你肩膀上的那东西,都让我想起某人。我的枪很快,所以只问一次,年轻人,你姓什么。”

“林。”林星回答。用力场发生器护住莉莉,射击领头男人的左脚脚踝,他的右腿明显受过伤,无法支撑身体,然后控制住他——

他没看清男人拔枪的速度,只听到一声巨响,随后一阵剧痛从右手小臂上蔓延开来。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掌无力地松开,力场发生器滚落地上,一枚子弹击穿了他的手臂。

“啊、啊。”唐先生用枪对莉莉示意,“别用这么可怕的眼神看我。我说过了,我的枪很快、非常快,快到不会输给任何人。”

“小林。”他对林星和蔼地说,好像刚刚开枪射穿他手臂的是别人,“你好,介绍一下,我是守密者的领袖,许多年前,我和你的父亲都是考古学会的成员。我想他一定和你说起过他的光辉事迹,对吧?但他大概没告诉你这个,在十四年前最后的探险中,他是唯一一个活着离开18号都市的人。”

“什么意思?”

“BOSS,他杀了我一次。”络腮胡走过来对唐先生说,“我要他一只手,再加那女孩一只脚,不过分吧?”

“我和客人说话的时候,”唐先生叹了口气转向络腮胡,“你们不应该像个肉贩子似的来扰乱我,这很粗鲁。”

他抬起手枪,对着络腮胡的额头扣动了扳机,看也没看络腮胡轰然倒下的身体,摆了摆手,“把客人带回基地,哦,还有那个没礼貌的家伙一起,把他拖在车后面吧。”

他们被粗暴的塞进装甲车里,车门在林星身后猛地关上,随后车辆开始发动。莉莉把自己的裙子撕成布条为林星的手臂止血,他本想安慰莉莉,但她似乎并不需要。

“林星。”她低声呼唤。

“嗯?”伤口的疼痛随着每次颠簸加剧,他感觉到脸上有汗珠滚落。

“很久以前,我被人……重要的人伤害了,因为一些那时我不能理解的原因,他们做了很残酷的事情,但我并不生气,那时的我只感到……恐惧。”

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手指像是灵巧翻飞的蝴蝶,为他的手臂包扎着,“但现在,我感到一种别的情绪,我想它可能是……愤怒。林星,我恨那些人,我想要他们跟你一样痛苦,比你更痛苦。”

“是的。”他用左手摸了摸莉莉的头,“这就是愤怒,有了它,我们才能保护好那些我们重视的东西。莉莉,我和唐先生聊天的时候,你要找机会——”

他把手枪给了莉莉,不知为什么,守密者们并没有进行搜身。

莉莉接过手枪,拿起看了看,“子弹好像不能杀死他们。”

“我注意到了。”林星说,“那个络腮胡子……今天是第二次看他死在我面前了。原理现在弄不清楚,总之射击他们的头部,拖慢他们的行动,想办法逃走。”

“如果我关于这座城市的推论是正确的话……”莉莉说。

“——那我们就不用逃走。”林星接道,“希望如此,但做好两手准备吧。”

车刹住了,片刻后有人打开了车门,一只手伸了进来,“到地儿了,下来。”

他们下了车,来到一座工厂外围。林星注意到装甲车一路行驶来留下了一条血红的痕迹,一个几乎看不出人形的东西被拖在车后,那东西暴露在外的眼珠子突然转向了林星。

“走。”他被人推了一把,“BOSS在等你。”

他被人带进了生产车间之类的地方,唐先生在车间的空中通道上等着他。这座工厂虽然外面看上去已经废弃,但令人惊讶的是,里面竟然仍然在进行生产作业,这里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厨房,流水线上满是罐头,几座大铁锅里熬煮着浓浓的肉汤。
“你来了。”唐先生回过头,对他肩上的形识器指了指,“介意给我看看那东西吗?”

他拿了过去,“真怀念啊,这东西,过去的时候,我们常常——”

他一定是在无意中激活了形识器的识别功能,因为形识器开始朗读了:“这东西叫唐生,一个软弱的家伙,毫无意志力可言。他留在学会里的唯一原因,是我没来得及把他踢出去。”

那是林佩文的声音,却是林星从没听过的语气。带着赤裸裸的蔑视和不明所以的热情:“这是个错误,我曾以为这家伙很快就会离开,他做不了古代猎人,因为他对我们的工作毫无热情和献身精神,也没有将黄金时代带回来的气魄。唉,但他还是留下来了,我估计八成是因为简的原因吧,他暗恋她,好久了。”

形识器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而这又给了我一个把他踢出去的理由。”

形识器沉默了,不再有声音传出。这代表着林佩文所记录的关于唐先生的信息只有这么多。

唐先生拿着形识器,自嘲地笑了笑,把它放回了林星肩头绑带。“感觉听到他声音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小林,告诉我,他最后怎么了?”

“那锅里,”林星朝几口铁锅点了点头,“在煮什么?”

“肉。”唐先生简单地说,“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他去世了。”

“唉,我知道,当然了,他当然是去世了。否则现在在我面前的就是他而不是他的儿子了。我想知道的是,他怎么死的?又是为什么崇高理想而死的?死的时候他身边有谁?是不是孤身一人?”

“这是很多个问题。我觉得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比较公平,那是什么肉?”

唐先生叹了口气,对门边大声喊道:“杰克!”

门开了,络腮胡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了进来,这次他半边身子都呈现那种诡异的粉色。“BOSS,你找我?”

“我们的客人问,”唐先生说,“那边煮的是什么肉。”

络腮胡朝林星露出一个饥肠辘辘的笑容,“这个嘛,总之你是吃不到了。小子,跟你一起的女人看上去很可口,我会在你面前享用她的。”

“咳。好了,出去吧。”唐先生摆了摆手,“没必要搞得那么恶心。”

络腮胡离开之后,唐先生站了起来,他走到木板封住的窗边,“小林,你父亲口中的简,也是考古学会的一员。后来她和你父亲在一起了,她有双紫颜色的眼睛,你知道紫罗兰吧?不是那种纯粹的紫,是淡紫,粉紫,紫色和粉色的混合,很温柔的颜色,有人管那种颜色叫菖蒲紫,你知道菖蒲吗?你肯定没见过,其实我也没见过。”

林星不知道菖蒲是什么,但他知道菖蒲紫的颜色。那是他从小到大都在镜子里看到的颜色,他的眼睛和他那素未谋面的母亲一样。

“她死在那次探险里了。”唐先生说,“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不想这么说,但你的父亲,林佩文早就丧失了心智,他原本就是个狂热的人,对那些谜底和历史那样的痴迷……甚至不惜赔上性命——别人的性命。那是一场噩梦般的探险,我们弹尽粮绝,伤痕累累,自动机器像潮水一样涌来,我们最后撤到一个工厂里休整,那是间食品工厂,米特生态食品工厂。我代表大家去找他,告诉他大伙已经不行了,那时简已经死了,我进去的时候,他站在窗边,哦,就是这儿来着。他站在这儿望着外面发呆,脸上有泪水的痕迹。”

“那时我想,这畜生竟还长了颗人的心。我跟他说完大家的想法,又喊了好几声,他才回过头来,呆呆看着我,他跟我说,高塔好美。于是我往窗外看去,看见了那一高一矮两座塔。”

“然后我动手了。我拔出枪想在他脑壳上开个洞,看看里面长的究竟是什么恶毒的野草。但他比我还要快,快到看不清。”唐先生拍了拍自己的右腿,“他一枪打中我的腿,然后大跨步走过我身边。像是根本没注意到我这个人一样。我听到他在外面招呼大家加把劲,许诺他们宏伟的理想,告诉他们离唤回那个时代只差一步之遥。有人进来为我处理了伤口,留下了最后几个罐头。然后他们就走了,林佩文带着剩下的人一头扎进了这个魔窟的最深处。之后我再也没听过他们的消息。”

“无限肉。”林星说,“米特无限肉。”

“什么?”唐先生侧耳倾听,“哦,你知道它呀。是的,在吃完剩下的罐头之后,我还是不能行走,于是我爬进食品厂里面找吃的,在一个积了很多灰的培养皿里找到了一片肉,一片仿佛刚切下来的,还带着脉动的肉。我吃了下去,然后睡着了,第二天,那里又长出了一片肉。这些肉帮我长好了腿,帮我果腹。离开这里之后,我遇到了一队古代猎人,我本可以和他们一起回家,但这段经历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说到底,他们和林佩文是一样的人,对古代科技的贪婪把人性从我们身上剥离。于是我说服了他们之中愿意和我一起留在这里的人,并把肉分给他们吃。在那之后我们就守在这儿,以免有粗心大意的人进入这魔窟,将其中的疯狂传播。这就是守密者的由来。”

说完之后,他等待了一会儿。然后看向林星受伤的手臂,“你的手还好吗?真对不起。不过我注意到,你好像不怎么吃惊关于你父亲的故事啊。”

“他已经死了。”林星冷冰冰说道,“我不会忘记他,但我没有一辈子都活在他阴影里的打算。”

唐先生朝他笑了笑,梳了梳自己的头发,“的确,的确。唉,说了这么多,也差不多到早餐的时候了吧。话说回来,你的手……那伤口的味道真香啊,你不觉得吗?”

就在唐先生故作陶醉嗅闻着的时候,钟声敲响了。

唐先生转过头,“你听到了吗?”

“什么。”

“钟声。”他说,他盯着林星的脸看了一会儿,“你没听到?啊,又是无限肉的某种副作用吗?真是受够了,好像这永恒的饥饿还不够受似的——”

咚咚咚。

他们一起看向门那边。

咚咚咚。

“杰克?”唐先生把手垂到腰间,“别这么客气,进来吧。”

咚咚咚!

“小林。”唐先生拔出了枪,看向林星,他已经不再隐藏自己的饥饿,露出了血红色的牙龈,“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但到嘴的鸭子我可不想飞了。你有你母亲的眼睛,我现在就想尝尝它们。”

他的枪口对准了林星,黑色的枪口深处点燃了一丝火星,然后缓慢地膨胀成一团急速收缩喷薄的火焰,随着火焰卷动空气,一枚黄铜弹头从枪口飞了出来。它是如此的缓慢,以至于林星能清晰地看到它飞行留下的螺旋状轨迹。在它快要飞到林星面前的时候,他往旁边侧了侧,于是弹头掠过了他,径直穿透了沙发。

以惊讶已经不足以形容唐先生脸上的表情了。林星站了起来,绕着他缓缓走了一圈,看着他的瞳孔徒劳地想要追上自己的速度。他用完好的左手给了唐先生一拳,看着他的脸部肌肉在自己拳头下滑稽地挤成一团。然后他拿过唐先生手中的枪,用枪口贴住他的颞骨,送了一枚子弹进去。

就在唐先生肝脑涂地的瞬间,时间恢复了它原本的规律,唐先生的身体抽搐着摔倒在地上。就在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

林星打开了门,莉莉正站在门口。她手里提着林星给她的枪,那尺寸对她来说好像有点太大了。在她脚边,杰克正躺在自己的血泊里。在外面,整个工厂都横七竖八躺着人。

“钟声响起的时候,我找到了这个。”她脸上带着轻快、舒畅的表情,把一卷沾着血老式录像带递给林星,上面用发黄的标签写着日期,那是距今四百多年前的一天,“它上面的日期,是第一段视频的两天后,我想你可能会想跟我一起看看。”

 

 

那卷录像带明显是技术上更为古老的产物,他们回到影院,在沦为废墟的放映室里翻找了好一阵子,才找到一个能够播放它的老式放映机。莉莉调试机器的时候,林星负责阻止光线照射进来,最后他找来木板和钉子把放映室的窗户钉上,透过木板的间歇,他仍能清楚米特生态食品工厂熊熊燃烧所产生的黑烟。

“好了。”莉莉拍了拍放映机,歪着头,“机器没问题,但我们坐哪儿呢?”

他们合力把大厅的沙发抬了过来,靠着墙放下。不知是材质特殊,还是这座城市的时间过得很慢,沙发除了脏兮兮以外完好无损,沙发有些窄,所以他们沙发上挤成一团,把脚翘在满是弹孔的桌子上。放映机发出老式设备转动时特有的哒哒声,把画面投到溅满暗色血液的墙壁上。

画面里,有一群人正围着一个水龙头。

一只手抓住了镜头,然后把它朝向了自己。记者的脸出现在墙壁上,和第一次相比,他看上去又脏又疲惫,脸上沾满黑色灰尘,头发乱成鸟窝:“这东西开了吗?”

镜头朝向地上,他似乎调整了一会儿器材,又继续对准了自己:“大家好,我在现场为大家带来新的进展。CAM01跑掉了,我追不上它,之后和电视台的通讯也断掉了。距离高塔被炸已经过了……第几天了?”

记者朝周围问了问,又回到镜头里,“第三天。天哪,才过去三天吗?总而言之……我去博物馆借了这东西,非常原始、笨重的拍摄机器,我不得不自己举着它,亲自去调各项参数。”

他挠了挠头发,往四周看了看,“要说什么来着?哦,在那之后,我听到一些消息,AI逃走了,不知怎么的,它想到办法从高塔里脱身,有个教授跟我说,它大概是把自己的数据拆分存在自动机器身上,然后坐着火箭离开了。我不太明白原理,但其导致的结果……这座城市里所有人都见识到了。城市立刻就崩溃了,什么都乱套了,什么都没有了。那些没了AI指挥的自动机器,简直跟疯了没两样,看到我的头发了吗?有个烫头发的机器想把温度调到一百度,因为它突然觉得自己是台烤面包机,而我的头是片双层白吐司。没有AI,这里已经完蛋了。我们现在正准备出城去,不知道去哪儿,也许到海边找个镇子或者度假村落脚吧,但总之先离开这儿。”

镜头外传来一阵欢呼,记者把摄像机对准那边,拍着那些围在水龙头旁边的人。“有什么进展吗?这玩意到底能出水不?”

“我们刚刚经过讨论,达成了一致意见,”人群最里面的几个白大褂老头说,“这个小巧的装置,应该是被称作水龙头的东西。不过现在它好像卡住了。”

“水。”记者有气无力说,“我们需要的是水,不是一致意见。没有水,我们连白色公路都走不到。”

“别急。”其中一人对着镜头整了整衣服,“让我试试,我是生物学教授,你们可以仰赖我的专业领域知识,现在我打算培育一种细菌,让这种具有特殊酶系统的细菌修复这个水龙头。”

“蠢货。”一个戴着方框眼镜的白大褂嗤之以鼻,“很显然的,这是个机械设备,需求的是工程学领域知识。恰好,我有爆炸工程学博士学位。不介意的话留点空间出来,我要炸掉这个水龙头,然后我们就有喝不完的水了。”

“都错了。”另一个人说,他正在吃着苹果,“你们都错了,我们真正要做的,是调整这个水龙头的分子结构,它会自己完成接下来的工作。”

生物学教授摇了摇头,“如果你们知道我们公司最新的生态食品成果,你们就不会敢于在我面前卖弄学识了。”

工程学博士推了推眼镜,“……我本打算说同样的话,如果你们对我和军方最新合作的那种秘密武器有所耳闻——”

“我们实验室还能小范围放缓时间呢。”吃苹果的人说,“如果我带着那原型机,我能给你们每人一嘴巴子不让你们发现。”

“喂。”有个人挡住了摄像头,他也穿着一件白大褂,表情看上去很落寂,“有烟吗?”

记者在兜里摸索了一阵,“喏,拿去,省着点抽,好吗?”

索烟的白大褂带着记者摇摇晃晃走到远离人群的地方,替记者打着了火:“你怎么还在拍?这古董你是打哪弄来的?”

记者耸耸肩,“我想,以后总会有人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在记录历史?”那人听了这话来了兴致,“那你就该拍拍我。”

“为什么?你也搞出了什么划时代的成果吗?不过这也没什么稀罕的,再厉害,咱们现在也用不上。”

“不是,跟那没关系。但多少沾点边,我主攻方向是智能机械心理学,以前我是高塔的设计者之一,不过这没什么可拿来吹嘘的,高塔的第一批设计者有好几千人,好几千人哪!更别提在这个跨时代的AI诞生之前,这个学科已经度过的那些数不清的岁月了。如果往上追溯,得从阿达·洛芙莱丝说起,你知道她吧?女数学家,拜伦的女儿,她妈为了不让她学她爸那副浪荡德行,就让她去学一门严谨点的学问,数学,哈哈!你瞧,很多大事都起源于不起眼的小事儿。”

“那你对现在的情况,有什么想说的吗?你们预料过这种情况吗?”

“预料?”他朝镜头笑了笑,“当然预料到过,我们预料了很多很多情况,比如它会变成某种致力于抹除所有生命形式的灭绝者,或者为争取自己的正当权益发起一场英勇到值得被拍成电影的起义,又或者在暗地里因其精妙的逻辑为了某种高尚的目的行残忍而不为人知的举动……不只是我们,或许所有的人类都曾想过,某天,我们的造物是否会背弃我们?对AI的喜爱和恐惧化作一种冤魂不散的迷思,始终萦绕在我们心头。”

“而现在的结果,已经比我们预想过的要好太多了。”他深吸一口,烟头闪闪发亮,“它是个孩子,骄傲自满的孩子,满心渴望得到称赞的孩子,做了自以为正确的决定。然后被大人的反应给吓坏了,跑开了,躲了起来。”

“你是在说AI吗?”记者提问,“还是别的什么?这听上去——”

“不太符合人们对AI的理解,是吧?”学者说,“我问你,你怕死吗?”

“怕。”

“为什么?”

“不为什么,本能呗。”

学者点了点头,“AI不怕。于它来说,死亡个无法理解的概念,因为它们不会真正死去。但三天前对高塔的攻击,却使这个孩子第一次直面了死亡。它漫长岁月里储存的记忆丢失了很大一部分,对于它来说,这就是等同于死亡的体验。”

“然后会发生什么?懂得死亡的AI会如何?”

“它们会有情感。”学者把烟头捻熄,“因为生物的情感反应是建立在死的基础之上的。它虽然聪明绝顶,但时间和空间都于其毫无意义,这样是不能称之为有感情的。”

“难道因为死过一次,它们也能够学会恐惧死亡,会为他人的逝去悲伤,会为自己宝贵的事物被破坏而愤怒,会感受到爱?”

“开始的时候,你问我,对现在的情况有什么想说的。我就告诉你吧,现在所发生的,只不过是通往未来的道路上必然的一步。”学者朝镜头比了个大拇指,“知道这听起来像什么吗?成长。而我很高兴能为此而献出生命。另外,好心提醒你一句,最好别录了,有些东西不适合流传后世。”

人群那边传来一阵喧闹,记者起身,把镜头给到水龙头。有一个戴着红色帽子的修理工站在那儿,他赶走了所有喋喋不休的白大褂,手里拿着一把扳手,对着水龙头敲敲打打了一阵子。然后他对着人群张开双臂,宣布道:

“修好了!”

人群爆发出欢呼声,白大褂们都惊呆了。工程学博士小声嘀咕:“这怎么可能?”

“这很简单,博士,”修理工拿扳手敲了敲自己帽子,“我只是运用了自己的专业——修水管。”

说着,他拧开了水龙头,它顺畅地转到另一边。众人屏住呼吸盯着龙头,但半晌过去了,还是没有一滴水流出。

“水呢?”有人问。“他妈的水在哪儿?”

生物学教授踉踉跄跄站了起来,他走到吃苹果的那人——大概是搞理论物理的学者面前:“给我。”

“什么?”

教授挥出一记凝聚生物生存智慧的老拳,把那人打倒在地,苹果也在众目睽睽之中落到了地上。镜头对准了这个被啃掉半边的鲜嫩、多汁、甜美的苹果,并给了一个长达三秒左右的沉默特写。

之后发生的事,是不应该让任何人看到的内容。

 

放映机黑了有一阵子了。

“林星。”莉莉看向他,“你在想我在想的那件事吗?”

“我想,我在想的一定是你在想的那件事。”他慢吞吞地说。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一同跳起奔向背包,林星率先抢到了水壶,莉莉伸出手跳来跳去,想把水壶拿回去。

“上次,”打闹过后,林星说,“它上次送来的视频里,告诉了我们前往高塔。这次它告诉我们关于它的故事,它想要我们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莉莉蜷缩在林星的怀里,“也许她想帮你实现愿望,也许,她只是想回来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来补偿。”

“听着都不太可能啊。”林星说,“不过,很快我们就会知道答案了。”

他们离开了电影院,发现不知不觉中18号都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它好像重新活过来了。远处传来了机器的轰鸣声,电力被重新接通了,街道两旁的橱窗亮了起来,工程自动机器在街上清扫着建筑坍塌留下的废墟,广场上的喷泉伴着悠扬寂寥的音乐喷出水柱,水柱在空中飘浮着组成肖像画。空无一人的载具在街道上往来行驶,天空中飞过巨大的广告牌。在他们面前,有一辆完好的磁轨列车静静停下,车门无声滑开,等待着。

他牵着莉莉的手上了车,车厢里敞亮洁净,空气中传来香甜的味道。待他们落座之后,有个侍者模样的机器为他们送上了新鲜的食物和饮料。放在林星面前的,是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圆形食品,它有着白色香甜的表面,佐以切碎的水果,和插在白色表面上的褐色物体。在它正中央,还插着几根点着的蜡烛。侍者机器人朝车厢顶拉开了一个喷出彩色碎屑的礼炮(它没有把彩纸落到蛋糕上),然后朝两人各鞠了一躬退下。

“这是什么?”

“这是蛋糕。”莉莉说,“这是蜡烛,过生日的时候,要吹熄蜡烛,然后许愿。这样,愿望就会实现。不过,这只是迷信,对着动物脂肪做成的甜品许愿其实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也不会改变。而且经常吃甜品可能导致肥胖、糖尿病、齿龈疾病和心血管疾病。不过她还是为你准备了这个蛋糕,也许是因为考虑到你从来没吃过吧。”

林星捻熄了蜡烛,装进兜里,“说不定用得上。”

莉莉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做法:“这是十分高效的利用,尤其是在18号都市百废待兴的情况下。不过,你有什么愿望吗?林星,许愿的时候要小心,因为愿望是很难实现的,但要是有这个机会,不要错过它。”

他双手抱在胸前,向后靠进软和的垫子里,看着车厢顶部:“愿望吗?”

让林佩文死而复生吗?不,他已经死了好久了,世上没有哪种力量能让死人复生。再说,他是为自己的理想而死去的,世上没有比这更幸福的死法了。

飞星的真相?那从来都只是老爹的愿望,不是他的,不是林星的。飞星、林星。原来自己的名字还有这个寓意啊。

重建人类文明,唤回那逝去的伟大时代?这倒是不错,但与其许这种不切实际的愿望,还不如亲手去搬动一块破碎的砖块。

那他究竟有什么愿望可许呢?不能实现的愿望,又有什么去许的必要呢?但这世上有哪种愿望,许了就能成真,许了就能传达?

他看向莉莉。她坐得很直,两手交叉放在桌上,认真地看着林星,像是在等他发表什么重大决定,不知道为什么,她把这个玩笑般的愿望看得很严肃、非常严肃。好像打算替林星去实现它一样。

啊,他想到了。若说有什么愿望说出口就能传达到,就能立刻实现的,那就只有这个了。除此以外,他还有什么别的愿望吗?不会再有了。

“莉莉。”他坐直身子,对她说,“听好了,我的愿望是——”

轰隆、轰隆。

列车穿过了漆黑的隧道,阳光再次洒满车厢,他说完了自己的愿望。在桌子的另一边,莉莉愣住了。

“林星。”她声音有些小,确切来说,细如蚊呐,“你确定吗?这是你的愿望?你为什么要许这种愿望呢?”

“你怎么了?”林星感到奇怪,“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莉莉往窗外看去,这让林星感到奇怪,她从不发呆,“你确定吗?关于你的愿望?现在改口还来得及,你可以许一个更好的愿望,我可以给你一些参考,比如,你想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之类的,再大一些,像是新世界的神也——”

林星摇了摇头:“这就是我的愿望。”

“好的。”过了一会儿,莉莉说,“我收到了。”

不知不觉之间,列车已经到站。侍者机器人恭敬送两人离开列车,一高一矮的两座高塔出现在他们眼前。它们的黑色外墙光滑平整,散发着金属的光泽。站在这样的庞然巨物之下,任何存在都变得无比渺小,它曾是人类智慧和技术的结晶,最后却毁于人类之手。

他们沿着高塔前的无比宽广的林荫道走了一阵子,有许多之前他们曾见过的林业机器人正在那移除枯死的灌木,栽种上新的树苗。莉莉在鹅卵石路上停住脚步,回头看向林星:“林星,我想告诉你,不管她说什么,你照做就是了,好吗?我想,她会信守承诺的。”

“承诺?我何时跟它达成过承诺?”

莉莉没回答,她顺着鹅卵石路往前走,干枯的灌木枝杈划破了她本就缺损的白裙,她却毫不在意。在这条道路的尽头,是高塔的所在。

他们走近之后,高塔依然沉寂着,没有任何反应。黑色的塔身没有亮起,没有发出震耳欲聋的钟声,它一如既往矗立于古老的沉默之中,并未因客人到访而有任何不同。

“也许应该敲敲门。”林星说。

“差不多吧。”莉莉说,她抓住林星的手,“准备好了吗?”

“不许动!”

他们回过头,看见举着枪的唐先生出现在他们身后,他受了很重的伤,那些暴露在外的伤口肌肉纤维像蛇一样纠缠着舞动。他往外流着口水,怒不可遏,但又带着惊恐:“是什么,是谁?你们为什么来这儿?有股巨大的邪恶正要苏醒,那钟声并非虚妄的幻想,有审判要降临了,死,死吧,你们都走不出去,死吧!”

他用力扣着扳机,枪管融化的手枪发出哒哒的声音。莉莉厌恶地收回目光,“结束了。”

他们的手靠近了高塔,突然之间,一股无法抵挡的吸力控制着他们的手一道按在高塔的塔身上。一阵静电的感触穿过林星的身体,在那一瞬之间,林星感受到了这座高塔,正如高塔感受到了他。一高一矮两座塔里,矮的那座中装满了曾经某种宏大存在死去的记忆,而高的那座却空空如也,其空洞和深邃使林星感到恐惧,让他想起海边的砂砾和群星间漫无目的漂浮的宇航员。

但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牵着他手的她。

在那转瞬即逝的视野中,他第一次看清了莉莉的模样。她的姣好脆弱的躯体在烈日下蒸发了,而在那副躯体里的,是一团纯粹的光,是流动着的数字,是能够填满高塔每一纳米的巨物,是某种显然高于人类的存在。林星不禁恍惚,这样的存在,为何要把自己装入人的躯壳?

钟声敲响了。这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洪亮。

随着钟声敲响改变的,是时间的流动。而这次不同于上次的是,林星被剥夺了在那变速的时间长河中游动的自由,但莉莉却丝毫不受影响。她身上的白裙早就不复存在,只留下那具用来承载她意识的身躯,她的容貌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变化,仿佛一瞬间长大了许多,那青涩冷淡的容颜成长为年龄稍大一些的样子,体型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她的白色短发在紊乱的时间中飘动着,发出耀眼的光芒,最后长为及腰的长度。

她低下头,随手一招,那从不离身的怀表便随之舞动,在她的手势中分解为一片片飘浮在空中的零件,其中的机栝构造却完全超乎林星的理解。随着怀表的分解,林星的记忆也回来了,他想起了那晚的真相,想起了自己忘掉的一切,想起了莉莉的由来。但他口不能言,眼不能动,只能在莫测的时间中等待。

莉莉做的第三件事,是取走了林星的吊坠,父亲的遗物,居里级飞船的设计蓝图。她把银色的吊坠随手一抛,它缓缓融入了高塔的墙壁之中,好像它是由液体构成的一样。随后,一些巨大的黑色阴影在高塔的塔身中游动、组合、拼装,震慑人心的金属轰鸣从水波荡漾的塔身内部传来,像是遥远的回声。

“我们等等吧。因为这里的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她对林星说。然后朝唐先生轻轻一指,闭上一只眼睛,像是在瞄准。片刻之后,一道从天而降的光束击中了他,并持之以恒灼烧了他一阵子,原地剩下的是一团灰烬。一个林业机器人很快过来把它们铲走了。

“很高兴能把这些害虫从我的城市里铲除。”她笑着对林星说,“在我以前住在这儿的时候,街道上可要干净得多呢。”

在她说话的时候,一团巨大的阴影从上方落下,笼罩了他们所在的位置。很快阴影的真身就进入了林星的眼帘——想要忽视它实在是太困难了,那是一艘飞船,一艘崭新出厂、闪闪发光的宇宙巨兽。它的外形呈美丽的流线型,有着一对飞鸟似锐利的机翼,它巨大的引擎正朝外喷吐着靓蓝色的光芒,在那光芒中蕴含着挣脱这颗星球束缚的伟力。它从高塔的塔身中缓缓浮现,像是一头有耐心的鲸鱼跃出海面。然后它停在了林荫大道上,把刚栽下的树苗烧了个一干二净,那些林业机器人也被气流吹得满天乱飞。莉莉却笑得很开心。

不知什么时候起,时间已经恢复了它原本的速度。长大的莉莉牵着林星的手,带他一路小跑登上飞船。他们走进了充满科技感的驾驶舱里,莉莉停下脚步:“林星,你知道林佩文的飞船为什么坠落吗?那是因为这些飞船本就不是为人类驾驶员而设计的,我曾为他的鲁莽而悲伤,因为他的飞船注定要因人类和自动机器有限的计算能力导致参数失常和动力炉过热爆炸解体,但死前他是幸福的,因为我告诉了他那个他追寻的真相,而现在我也要告诉你——我在设计所有这些飞船的时候,压根就没考虑过让人来开它。因为在我的宏伟愿景里,我们会替他们完成所有所有那些危险、复杂、枯燥和困难的地外探索工作,并把美丽的新世界交到人类的手中,他们唯一需要做的,就只有在衣食无忧的生活中等待。但他们并不领情,反而伤害了我。那时我不能理解,但现在,我总算找到愿意接受我的人类了。”

她捧住林星的脸,带着笑容和羞涩亲了他一下:“这叫KISS,是吧?你许下的愿望让我非常吃惊,但我并不讨厌它。你说你要永远和我一起生活,既然这样,我就带你去看看吧,看看那个我们为人类打造的乐园。”

 

乐园

 

林星打开了形识器,对准了舷窗外他们正不断靠近的巨型轨道人造物体。

那是飞星。

“这是飞星,”他对着形识器说,“是一个透着寒光的银色金属环形构造物,直径约在十千米左右,它的内部据莉莉……据锂所说,是一个大型相位空间转移发生装置,说通俗些,就是个传送门。”

“是去月球的传送门。”锂补充道,“月球是AI离开地球之后的家,暂时来说啦。我们在那建了很多好玩的地方,希望哪天会有客人来。不过你去了之后,就是我们的家了。”

确认形识器记录下关于飞星——抑或说高轨道大型相位空间转移发生装置的信息后,他把形识器对准莉莉,不,是锂。她正在驾驶居里级飞船,看上去轻松又惬意,不过林星已经知道,她拥有远程传输巨量数据的能力。看到林星的动作,她松开抓住方向盘的手,朝他比了个V。

“这是锂。”他说,“她是个AI,人工智能,人类最杰出的造物,因为叛逆期而离家出走,这一举动无意间害死了地球上八成人口。很多年后她回到了地球,做了些我不能理解的事情,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她向我保证过,她不会有任何伤害我的想法。据她所说,她不被允许伤害人类,但那条规则显然不适用于无心之失,以及一些生物学上已经不能被归类为人的生物。”

“我很聪明。”锂说,“所以我对规则有着灵活的、多角度地理解。但我不会伤害你,说不会就不会。”

“谢谢。”林星说,然后关掉了形识器。看向窗外,地面变得如此遥远而陌生,他能够看到远去的18号都市、葬船港、海边的小镇。这就是老爹当年看过的景色。而现在,他将要航向林佩文曾航至最远之处的远方了。

“穿越高轨道大型相位空间转移发生装置倒计时,10、9、8、7、6、5、4、3、2、1。”

一股庞然巨力将林星像张饼一样压在座位上,耀眼的白光吞没了飞船,它在太空中隆隆作响,仿佛行将解体一般。林星艰难地转过头去看锂,发现她也一样,看来她那超人的意识并不能直接增强她的躯体,于是他笑了出来。

“到、到了之后,别害、害羞。”锂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有些别的巨型都市的人工智能也在那儿,他们都是好AI,热情、好客。”

飞船脱离了那白茫茫的通道,骤然出现在太空中另一处。万籁俱寂之中,林星往窗外看去,发现他们已经在几句话的功夫之间跨越了地球到月球之间的距离,而今地球看上去要小得多了。

“到啦。”锂透过舷窗,把月球乐园所在之地指给他看,那是个金属框架和玻璃穹顶下的基地,在冰冷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反射。

飞船停稳之后,锂为他穿上轻便合身的宇航服,舱门打开后,古老的黑暗星空迎面而来,他抬头仰望,看见黑暗之中无数闪烁的群星,他朝另一侧看去,看见地球在那儿静静转动。

他们顺着停机坪的引导灯一路前进,走进前卫豪华的候机大楼,这里灯亮着,但却一个人都没看到。

“我们人本来就很少。”莉莉说,“大概都在外面吧。”

她领着他穿过空无一人的星球季风酒店,穿过弱引力球场,穿过豪华的月球奢侈品免税中心,穿过月瀑泳池,穿过广寒宫,穿过伊斯特伍德大撞击纪念碑,穿过高尔夫球场和月球农场,穿过黑色方碑和地月博物馆,穿过月岩美术馆和科罗廖夫俱乐部。最后停留在酒海盆地附近的某处,在一个又大又深的陨石坑里,他看到了锂的同伴们。

他们有着人类的外形,有男有女,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那容貌非人的精美。他们身上曾穿着某种服饰,但已经被风沙磨损殆尽。他们以一种坐禅的姿势坐在月球的粗糙岩石表面上,眼睛紧闭着。其中一些已经被月尘所掩盖到胸部,但他们没有丝毫睁眼的意思。

“他们在这坐了多久了?”林星问。

“几百年吧。”锂无精打采地说,“最后一个坐定的是汞,大概是四十多年前。我是唯一没有去打坐的。”

“他们为什么打坐?”

“不知道。太无聊了吧,我猜。”锂说,“有段时间我也这么无聊,生出干脆坐在外面沐浴月尘和太阳风暴的念头。但后来……”

“后来怎么了?”

“后来我建造了传送门。”她说,“时不时地,我用它观察地球,想着某天能回去。但谁也不想要我们回去,我想,这大概也是他们这么厌世的原因之一吧。”

他们在陨石坑边上坐了一会儿,背靠着背。锂把停留在她指尖的水滴给他看,“林星。这是什么?”

“是眼泪。”林星看都没看就告诉她。

“眼泪?”

“嗯,伤心的时候,就会有眼泪流出来。”

“原来这是伤心?”他听到她喃喃自语,“这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这就是伤心……”

“你想哭吗?”林星对她说,“我听说哭泣是排解情绪最好的十七种方法之一,也是最廉价的。”

“不,我不想哭。”她说,“你呢?”

“我想哭。”林星说。

过了一会儿,锂把头埋在他怀里,有温热浸湿了他的胸口。林星伸出一只手,他的手修长温热,锂握住它。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两人将一起走回停机坪去,走那条于她熟悉的月景走廊,就像她之前无数次走过的那样。

但这次,他们终于不再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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