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部落】彗星之死

ISON回来了。
那是一颗体积超越火星的巨型彗星,三年前,当我还是初中生时,就曾见过它。我记得那晚是冬至,它势如破竹般划过璀璨孤独的星河,闪亮的慧核后拖着一条淡白色的尾巴,美过天上任何一颗星星。当第二天它才靠近近日点时,却又消失在天文望远镜中,随后天文台宣告它可能已经被太阳“蒸发”解体。
按照三年前它出现在太阳系时的数据推算,ISON并非周期彗星,地球也只不过是它45亿年孤独宇宙旅行中的一位匆匆过客,正因如此,在它走向旅程终点时,才会得到那么多人都扼腕叹息。“孤独的旅行者”——当时人们这么称呼这颗几乎与太阳系同龄的彗星。
在消失三年后,它即将离奇的回归,现有的科技无法解释为什么一个消失了的非周期彗星会再次出现在地球的上空。对于宇宙来说,三年甚至连弹指一挥间都不算,然而生在人间的我在听到这条消息后,不由得想起那个被埋在记忆深处轻易不愿触碰的夜晚。
1
拂开镜面上的水汽,镜中人的脸上写满困惑,自从撒下那个谎开始,我许久不敢这样面对自己。
“小风,洗好了就快点出来吃饭。”妈妈敲着浴室的门。
奚和风曾是双胞胎弟弟的名字,三年前彗星来的那一晚,弟弟死于车祸。而我则是一个可耻的小偷,把这个名字连带着它所包含的信息,全都可耻地盗窃到了自己的身上。
虽然是双胞胎,但那时在我们家,弟弟占据了父母几乎所有的爱。
“学校最近在捕杀流浪动物,如果让他们发现花奴就麻烦了。”一天弟弟怀抱着一只黑白黄三色花猫回家,乞怜般地对妈妈说。
“但是我们家这么小,养猫好像不合适。”妈妈也在犹豫。
“对呀对呀,而且学校里流浪动物那么多,你能救得过来吗?”我在一旁添油加醋,且不说我不认同弟弟那一套,单单那猫来说,我就讨厌得不得了。
从记事起,我一直壮的像头牛,连咳嗽都很少,弟弟却经常生病。五岁那年有一次半夜睡醒,我发现弟弟不在床上,摸黑打开房门去了爸妈的房间,床上却空无一人,除了我,整个家就只有电冰箱在嗡嗡嗡地叫着。后来我记得我哭的挺凄惨,掂脚够着开了门出去。真的,我还只穿着睡衣,一阵风扑来就冻得我忘了哭,我蹒跚着下了楼梯。我们家那时候住在一个老式公房,楼梯间常用人家摆着烧炭的炉子,那只黑猫大概是躲在炉子后面取暖,我经过炉子的时候,它警觉地闪到了门边,于我来说,那是黑暗冬夜里一道鬼魅般的影子,弓着的身子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孤独两只眼睛闪着森然的绿光,我幼稚的脑袋中立马调动出已知的所有鬼怪形象,吓得跌倒在地。
那一晚弟弟突发高烧痉挛,父母匆忙间赶去医院,才发现把我落在了家里,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了。弟弟得了疳积,家里就有好一阵子杜绝葱姜蒜,一到冬天妈妈就将枇杷叶煮水,强迫我也喝下去,就这样,弟弟每年还是要咳上大半个冬天,我顶讨厌那种感觉,明明身体不好的是弟弟,却要连累我跟着折腾。
那一晚之后我就无比讨厌猫,他们身上散发的那种鬼魅气息,即使在大太阳底下也会使我心生寒意。让人忍不住想要拿石子丢它。
“猫这么小,不会占太多地方啊。”弟弟那脑袋在妈妈胳膊上蹭来蹭去,明明已经十几岁了,撒起娇来还是这么幼稚,“我保证会好好照顾它,而且它很乖,不会给家里捣乱的。”
“好吧。”妈妈就吃弟弟那一套。
“喂,让你的猫不要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砰的一声关起门。
真搞不懂爸妈为什么对弟弟有求必应,就因为弟弟身体不好又总爱粘着爸妈,相比之下爸妈对我总没耐心,来回永远是那么几句“作业做好了吗”、“快考试了你还偷着去打电玩,考不好你没有羞耻心吗”、“多跟你弟弟学学,静下心来好好读书。”
弟弟弟弟,爸妈的眼里就只有那个弟弟,弟弟只要一咳嗽妈妈就紧张的不得了。有一次放学后我去打篮球,弟弟要求加入:“拜托哥哥,我就稍微玩一下,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弟弟这样哀求我,当时我并不知道弟弟其实患有运动性哮喘,根本不能进行剧烈运动,他只打了不到十分钟的篮球,就开始面色苍白大口地喘着粗气,呼吸最困难的那几秒,我甚至以为弟弟快要死了。
“小原,你明明知道弟弟身体不好不能剧烈运动。”
“是弟弟说想要打篮球。为什么要怪我?”
“你是哥哥,应该多照顾弟弟,妈妈平时又要做家务又要工作已经够累的了,你怎么还要添乱?你自己出去野就算了,要是弟弟出了什么事,你要怎么负责?”妈妈扬起手,做出要打我的姿态。
一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这样的论调,我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在正值青春期的我的眼里,溜出去玩,不好好学习,仿佛是能引起父母关注的一种手段。但越是这样,爸妈越是觉得我是个令人头疼的孩子,好几次我听到妈妈对爸爸说,为什么双胞胎的我和弟弟性格相差这么大。我想如果弟弟是一个乖巧的瓷娃娃,那么我大概就是一只莽撞的小牛。
“如果我是弟弟就好了。”虽然嫉妒弟弟,我还是会在心里这么想,生病也好,不能运动也罢,如果爸妈能像关心弟弟一样关心我,这一切也都值当了。
2
我清楚地记得,彗星来的那一天是冬至,白昼最短而黑夜最漫长的日子。
“要记得早点回来啊,冬至要吃饺子,妈妈做的是小风最爱吃的茴香馅饺子。”出门前妈妈这样告诉弟弟。
“我想吃韭菜馅的。”我根本不喜欢茴香馅,相反的,弟弟也受不了韭菜的味道。
“挑什么食,菜和饺子皮都已经买好了,难道又要我跑一趟,再说,妈妈也赶着上班,还要伺候你们这两个小祖宗哪有时间做这么多花样。”妈妈嗔道。
“真是的。”我背好书包:“每次都是这样,我不管,总之我不要吃茴香馅。”
弟弟蹲在玄关处换鞋,被他捡来的猫翘着尾巴在他身边磨蹭,它似乎知道我不喜欢它一般,从来不在我的四周晃荡,但只要弟弟回来就会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跳出来,抖着一身刚舔的干净柔顺的毛发,讨好的喵呜几声,拿头蹭着弟弟的裤脚,眼睛里露出惹人怜爱的神态。
“今晚可能要晚点回来,元旦文艺汇演今晚要彩排。”
“要到多晚?”
“可能要八点半左右吧,我的节目蛮靠后的。”
“现在这种季节,六点不到天就完全黑了。”妈妈一副担忧的样子:“小原,你今天放学后在彩排室等等弟弟,你们一起回家吧。”
“麻烦死了,知道了知道了。”反正回家也是被妈妈赶在小房间里做作业,快要中考了,妈妈对我管得特别严。
“哥哥,拜托帮我个忙。”出了家门,弟弟双手合十,呈拜托状。
“什么?”
“今晚的彩排,我不能去。今天有LARUKU的演唱会,我很难才拿到票的,错过这次,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要翘掉彩排去看演唱会吗?被妈妈知道你喜欢那样的乐队你就死定了。”妈妈的个性我太了解,一直是偶像歌手为青少年健康成长的阻碍,何况是LARUKU这种在他眼里等同于“杀马特”的视觉系乐队,她一定想不到一向被她视为乖乖男的弟弟也有这样一面。
“所以,才要你帮忙啊,”他十指交叉放在下巴上:“我们是双胞胎,一般人根本分辨不出来,你帮我排练,妈妈那里就能瞒过去,我也能看LARUKU了。”
“不行啊小风,你也知道我这水平,弹个铃儿响叮当还行,别的就真的要露馅了啊。”虽然我和弟弟一起学的钢琴,但我没耐心,无法忍受一座好几个小时的枯燥练习,到后来干脆放弃,弟弟是个慢性子,一直坚持了下来,终于弹得很好。
“实在不行的话,到时候,你就假装肚子疼什么的,只要你以我的身份待在排练室,不被妈妈抓到把柄就好。”
“真的不行,妈妈要是知道了,一定怪我没看好你。”
“拜托,机会真的很难得,大不了下个月月考我替你考。”
这个诱惑就真的太大了,爸爸警告过我这个月月考成绩再不提高,就取消我的零花钱,没有零花钱周末怎么出去打游戏。
“真的不用我弹?”
“真的不用啦,只要捂着肚子说吃坏了东西,没人会勉强你的。今天是要带妆彩排的,放学后你要换上我的演出服,啊对了,我们的名牌和书包也要换。”
夜色早早地弥漫开来,过了六点,天空便已经暗得足够显现出星星的光亮了。礼堂里亮着雪白的灯光,还有穿着演出服的女生们笑着三两成群的跑去。
我穿着一件黑色的燕尾服,在洗手间的时候,弟弟还特意给我抹了发胶,说是舞台需要。这个时候,弟弟应该已经在等待偶像出场了吧。
因为是元旦前最后一次集体彩排,几乎所有的流程都是按照正式演出来办的,主持人报幕后,就有老师来后台提醒谁该上场,谁该准备。不得不说我有那么点表演天赋,快轮到我时,我捂着肚子,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哼哼,眉头紧得能拧出水来。
“奚和风你怎么了?”一旁的老师察觉出异样。
“我的胃有点不舒服。”说着好像疼痛加剧了一般弯腰试图缓解:“老师,待会儿我的彩排能不能往后排一下,现在弹的话有点困难啊。”
“没关系,今天你就不用上场了,反正只是彩排,你要保护好身体,正式演出那天可千万不能再出岔子。”老师似乎对此深信不疑,毕竟弟弟身体差是大家都知道的。
3
灰姑娘的舞会结束在午夜十二点,马车变回南瓜,车夫变回老鼠,水晶的手杖变回粘着蜘蛛丝的扫帚,只剩遗落的水晶鞋,在垫着天鹅绒的托盘里闪着神秘的光芒——魔法并没有变走它。
闪着光的星体,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划过飘着璀璨星群的星河。是流星吗?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见到的是一颗彗星。我捏着校服的一角,闭上眼睛,想要许下什么愿望。
“让我变成弟弟吧。”在我的潜意识里,没有缘由的闪过这样的念头。
“喂!”弟弟就站在马路的另一边冲过兴奋地挥手,身上还带着摇滚演唱会上的狂热劲儿。他的头上带着一对可笑的红色恶魔角头饰,手上也带着红色的手环。
人行道的绿灯还没有完全亮起,弟弟就迫不及待地朝我跑来。
我看到他挥着手穿过马路,嘴里还哼着什么调调,一道白光打向他,仿佛是在继续着演唱会,而他变成了主角,最后他消失在那束白光里。好一会儿我才看清,那是一辆本田汽车,司机抖着腿打开车门,酒气从车里散开来,融入十二月的夜色中。突然的事故将缩着脖子的路人全都从冬夜的浑浑噩噩中惊醒过来。
“快叫救护车啊。”陆续有人这样喊着。
警察拉起警戒线的时候,我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弟弟躺在血泊中,一开始还会偶尔的抽搐几下,到最后,仿佛被寒风冻僵了一般,身体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凝固了。
妈妈赶到的时候,几乎瘫坐在地上,连哭都忘记了。
“妈。”我碰了碰她的肩膀。我的校服下面还套着演出服,头发抹了演出时的发胶和亮片,书包也是弟弟的,这一切都太有欺骗性,她哭着扑在我怀里,我还从来不知道妈妈有这么脆弱:“小风,你哥哥他······”
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不是小风”,我却又愣了一下。“要是弟弟出了什么事,你要怎么负责?”妈妈曾这样质问我,我还记得她扬起手要打我时,脸上愤怒的神态,弟弟一咳嗽都紧张得要命的妈妈如果知道是因为我纵容弟弟去看演唱会才导致的这场悲剧,她会怎么对待我?“让我变成弟弟吧。”我对着流星许下这样的愿望,而现在,不正是最好的机会吗?
弟弟的遗物里,有我的书包,教科书,作业本,学生证。在警察局的档案里,回家的途中被醉酒的司机撞死的是叫“奚鹿原”的十五岁男孩。从那天起,我穿上了原本属于弟弟的水晶鞋,魔法得以延续。
从警察局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
“小风今晚还没吃过东西吧。厨房有饺子,你自己去热一热。”妈妈倒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爸爸坐在她的身边,沉默良久,才喷着酒气说:“回房歇着吧,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处理处理,我怎么处理,你就知道上班开会下班应酬,你管过孩子吗?”妈妈哭着喷出怒火:“现在小原出了这件事……这件事……早上出门还……”妈妈的声音断断续续得不像样,最后干脆说不下去了。
爸爸在一旁闷闷地点了根烟,客厅的气氛压抑得厉害。
我走进厨房,默默热了饺子,饺子皮硬硬的,妈妈没有时间和耐心自己擀面皮,所以从来都是买的饺子皮,咬下第一口的时候,茴香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不知道是不是神经过于紧张,我竟然差一点儿全吐了出来,但这是弟弟最喜爱的食物,我必须要接受,像弟弟一样,我将饺子大口塞进嘴巴里,好像这样,就能把他的灵魂注入我的身体里一样。
4
那只猫一动不动的躲在沙发后面,只露出脑袋,拿它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我,满是疏离与不信任。该死的东西,我几乎要说出这样的话。我从来不知道猫是如此有灵性,这些天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扮演着弟弟的角色,爸妈一直忙着处理那件事,与我的交流也十分有限,几乎没有人识破我的假扮,除了它。
“最近花奴怎么了,平时只要小风一回来,就紧紧地跟着呢。”妈妈对猫的反常有点意外。
“可能是昨天不小心踩到了花奴的尾巴吧,它在跟我生气呢。”
我把喝剩的半杯牛奶倒到花奴的食盆里,学着弟弟喂猫时的样子,嘴里一连串的发出这啧啧声。
他就躲在沙发底下,然而却一动也不动,不能再让他待在家里了,如果再这样下去,妈妈一定会怀疑的。趁着爸妈都不在家的时候,我戴着手套,穿着棉服,全副武装地将猫捉起来塞进塑料米袋中,这费了我好些功夫,那猫在家里东躲西藏,活像个幽灵一样。
小区前面有一条河,水不深,但河上常年有垃圾飘过,走近了便有一股腥臭的味道。我趁着夜色把猫连同米袋一起从桥上扔进了河中,几乎没有听到什么挣扎,它就沉了下去。它一定活不了了吧,米袋被我系得紧紧的,它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来,只能在散发着臭味的水里绝望地挣扎。
河水漆黑,像一面镜子,照着我的脸,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些天每当有亲戚来安慰父母,我总要躲起来,名义上是因为我接受不了兄弟死亡的事实,其实是我怕听见那些感慨不幸的话语,那些话里都是我的名字。弟弟发生车祸的马路上也摆上了白菊和蜡烛,只不过在所有的场合,被哀悼的都是“奚鹿原”。如果知道了真相,大家会怎样看待我?“居然冒充弟弟欺骗大家,这样的人太恶心了。”大家一定会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即使这件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慢慢淡忘,但是只要人们再想起我,“冒充弟弟”这样的字眼定然会被提起,这将会是伴随我一生的污点。更不要说爸妈会怎样对我。
过了好几天爸妈才发现猫不见了,不见了就不见了,谁也没去寻找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然而有些事情始终解决不了,比如文艺汇演上的钢琴演奏。
我调动着脑海中仅存的乐理知识,还是弄不懂该怎么在这88个黑白键上弹出乐章来,反观印象中弟弟的演奏是那么的轻松,好像指尖一动音乐就自然流出一样,我抱着脑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风,妈妈去楼下便利店买盐,你帮我看一下炉火。”
炉子上正煲着排骨山药汤,汤煲的盖子在蒸汽的作用下不安分的振动着,刚一接近,手就感到一股灼热。
如果手受伤的话,就不用演奏了吧,这样的念头突然在脑中叫嚣起来,转而便被舔着汤煲的蓝色火舌吓退了,但是除了这样,眼下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真是不好意思。”我举着涂着药膏又红又肿满是水泡的手,向班主任道歉:“我没办法参加文艺汇演了。”
“怎么这么不注意,你哥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对你一定是有影响,但是你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英语试卷,是昨天的模拟考:“这张卷子你考得实在有失水准,放学后你去校医院找张老师吧,做做心理辅导,看能不能开解开解。”
试卷上打着鲜红的125分,我的英语成绩并不算差,但是于弟弟相比,毕竟差了那么一点。
要是成绩不提高上去,再多的借口迟早都有被揭穿的一天,我握着试卷走出办公室,走廊里闹哄哄的,有学生在打闹,我将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最上面,几乎盖过了整个下巴,生怕被别人发现,我不是弟弟。
5
好比走在流沙涌动的荒漠,必须时时刻刻打起精神,这些年来我连一刻也不敢松懈。
英语不好,我就没日没夜的听BBC,做语法题,钢琴不行,每到周末我往往要去琴行练上一整天,至于篮球游戏机,我再也没有碰过,我该庆幸弟弟当初只是轻微的运动性哮喘,只是每到冬天,我必须要想办法让自己咳上一阵,冲凉水澡也好故意不盖被子也好,我必须要让妈妈能听到痰音,然后学弟弟一样在早上上学前大口喝下妈妈煮的枇杷叶。
“奚鹿原”这三个字,连同那段阴暗的时光,一起被封存在了记忆最深处。
收到清华大学录取通知的那天,妈妈做了一桌子好菜,爸爸也显得很高兴,对于我来说,考上清华大学完全是过去意想不到的。
“小风终于也要上大学了,上大学后妈妈不在身边,要好好注意身体。”
“说起来我们小风这几年身体也越来越好啊。”爸爸喝着红酒,显然很高兴。
“即使这样也不能掉以轻心,运动型哮喘可大可小,小风,你现在是大孩子了,要知道轻重。”妈妈拍着我的手。
电视新闻在播报关于那颗彗星的新闻。
“咦,ISON要回来了。”爸爸对这些消息还是挺感兴趣的。
“2001年12月22日,ISON曾光临地球,不过在随后靠近近日点时突然消失,到时专家解释说,ISON可能已经解体,这次时隔三年后的回归则是完全超出了科学家们的预计。”女评论员的话里有一个敏感的时间。
2011年12月22日,我们全家不愿再提起的夜晚。
我走过去把电视机关掉。
“要是小原还活着的话,现在也该要上大学了。”妈妈一声叹息,“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没说过去,我们因为小风身体不好,一直没怎么把精力放在小原身上,那天那孩子说想吃韭菜馅的饺子,就连这个愿望也······”
彗星重临地球之前的那一晚,包括妈妈内疚的眼泪在内,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切,让我有一种想要告诉他们真相的冲动,然而我毕竟没有,如果当初告诉他们一切,事情或许还有一线转机吧。
一觉醒来已经是上午九点了。打开房门,客厅里说话的声音传了进来。
“真是了不起呀,你们家小风考上这么好的大学。”
“哪里哪里,以后的路还要看他自己怎么走,不过我们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了,小风,还不快给三姨倒茶。”妈妈吩咐起来。
我正打算出去的时候,一个完全超乎我想象的场景出现在我面前。
“正在倒了,三姨,喝茶。”少年从厨房走出来,捧着一杯氤氲着热气的茶,眉宇间有着与我完全无二的神情,不止长相,就连发型和服装也与我如出一辙,好像是镜子里走出来的另一个我。
我关上门,希望这只是幻觉,再次打开门,少年并没有消失,他已经坐下,和大家开始谈笑。我的大脑几乎停止了运转,除了双胞胎,不可能有人和我长得这么相像了。可是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弟弟明明已经死在我的面前了啊。
“这是小原吧,今年也要上大学了吧。”我出现在客厅的时候,被称为三姨的女人满脸对着笑。
“他呀也就是刚过二本线,我们家这两个儿子好歹都上了大学,以后我也能轻松一点了。”妈妈说话时的语气冷冷的,与前一晚哭诉时充满爱怜的口吻大相径庭。
我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小风?”
“唉?”少年无辜地看着我。
我把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那是一具实实在在的肉体:“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三年前,LARUKU演唱会那一晚,你不记得了吗?”这一切都来得太诡异。
“我想起来了,我瞒着妈妈去偷偷看演唱会,还让你替我去彩排,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那之后呢?你不记得车祸了吗?”这一切让我完全丧失了理智。
“小原,你在胡说什么?”妈妈不耐烦的训斥我。
“你这孩子,什么车祸不车祸,这些年我们看着你和你弟弟长大,二本就二本,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叫三姨的与女人语气里透着嘲笑,我敢保证,三姨当初可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安慰着丧子的母亲,她不可能不知道车祸这件事情。
“喵呜。”耳边传来猫的叫声,黑白黄三色交错的花猫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拿它琥珀色眼睛瞪着我看。
“花奴,来这边。”弟弟唤他过来,把它抱起。
花奴?这畜生不是应该已经葬身河底于腐烂的水草为伍了吗?此刻他正躺在弟弟的臂弯中,眯着眼享受弟弟的抚摸。除了诡异,占据我心头更多的则是恐惧,失去多年的人和猫忽然出现在你眼前,表现得好像他们并未曾离开过一样,好像那三年只是我误入了另一个平行时空。
6
客厅里弟弟于大人们谈着什么,不时有笑声传来。我试图理清思绪,如果弟弟没有死,那么这些年究竟是怎么回事。本来,我已经根本不在乎弟弟这个身份了,我甚至想过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父母,但是现在,弟弟不但回来了,还夺走了我的一切。此刻,所有的情绪都演化成了一种近乎邪恶的欲望——要是弟弟再死一次是不是就能在扮演他?
我当时一定是几近疯狂的状态,任何详细的计划都没有做,脑袋里只有“让弟弟快点死掉”这一个念头,至于可能出现的后果,则完全没有考虑。
“小风,我们去外面逛一逛好吗?”吃完晚饭我故作不经意的提议去散步。
“好啊,正好今晚能看到彗星。”从弟弟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
我和弟弟并排走着,他几乎与我一样的高,看着他的脸,我的脑子里满是邪恶的叫嚣:“只有他死,我才能拿回一切。”
“看啊,彗星。”有人发出这样的惊呼,而后大家都抬头看着那美丽的景象。像艘快船,那颗彗星驶过天上的星海,身后留下淡白色的海浪。亮着灯光的车子穿梭在道路上,我把手伸向弟弟的后背,趁现在大家的目光在天上,只要用力一推,弟弟就会置身车流之中。
车子撞上弟弟的时候,我突然眼前感到一阵眩晕,接着是无边的黑暗,直到尖锐的疼痛感袭来,才有一点点恢复了视力。我应该是躺在地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副陌生而熟悉的景象,奶茶店,寿司店,小吃摊,穿着冬季服装向我走来的人们,现在明明是盛夏啊。我想起身,却发现除了疼痛,我根本没办法移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或努力移动着脑袋,看见了弟弟。
他正在忙着一边样子像是吓坏了,可是为什么,他的头上戴着一对恶魔角啊?为什么,他穿着中学时代的校服?
我听到了车门打开的声音,然后就是一股浓烈的酒味,三年前几乎已经被我遗忘的记忆不断地涌入脑海,这条街,这些店铺,弟弟的装扮,以及散发着酒味的司机,这一切分明都属于三年前彗星来的那一晚。寒气一点点的进入身体里面,我想说点话来掩饰这恐惧,冲出口的却是一场串痛苦的呻吟。不断入侵的寒意让我的大脑无比清醒:难道说三年前死的并非弟弟,而是我吗?究竟,是我回到了三年前,还是根本,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
外界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让我变成弟弟吧。”
彗星果真帮我实现了这个愿望,用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