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高阶试炼】父辈的口袋

2020-10-30 19:17 作者:怪旅泊时光记  | 我要投稿

永远不要跟奶奶说自己辛苦。在你真诚的讲述时,她紧握着你的手,侧耳倾听你的话语,眼神却游走在别处。你所谓的辛苦,她不会相信,连同你的叹息,也是在自作多情。

你的话只勾起她的往事,她打断你,并开始滔滔不绝的告诉你,真正的苦不是你口中的,天天起早挤车从一地到另一地上班,不是生存空间的无奈,人生价值的困惑。真正的苦绝对不在当今的时代,而在遥远的过去,没有影像,只存在回忆中的过去。

六十年前,五十年前,天地间什么都没有,只有大自然的赠予。一座普通农村的姿态通常是这样的,低头是尽情生长着的野草灌木,抬头是望不尽的山峦,残酷遮挡着人们对外界的渴望。

山下铺满了广阔的稻田,耕牛们缓慢行走,它们的眼睛浸润深邃,仿佛能看穿尘世一切。若隐若现的瓦房木屋伫立其间,单调无声,在自然的侵袭中很是单薄。一座普通农村的现状是,渺小的生命一直被围困。

那时候真的苦啊。我的奶奶热泪盈眶,几十年前的往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泉涌而出。

那时候,从此乡到他乡的距离遥远,唯一的道路坑洼不平,曲折狭窄,悠悠延伸着,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没有车,也没有钱坐车。怎么办呢,难道一次都不能出去吗?

现在坐车一下子就到了,以前哪有这么方便。奶奶说。以前都得走,到哪儿不是走,走不动了也得走。为了去拜次佛,烧次香,就要带着干粮从上午出发,一直走一直走,走上两小时,三小时,然后还要走回来。

往日的时光都是走的。奶奶如是说。父辈们如是说。他们也会回想起,那些真正行走的岁月,很久之前的往事。

往昔之忆

四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的某天,东方尚未露出鱼肚白,黎明黯淡的光覆盖着灰色沉寂的村庄,年轻的少年们睁开惺忪的眼睛,准备今天需要做的事情——上山砍柴。

从家门口到满是柴火的山上,道路很长,长到他们不得不清早起来,扒了几口饭,就开始奔向大山。此刻的大山里,未醒来的空气凝滞在茂密林木间,阴冷之风无处不在。

细窄的山间之路,是人踏的多了而出来的,布满打滑的泥沙,刺脚的碎石,坚硬缠绕的荆棘像蛇一样狡猾,总是突然扎进腿脚。

少年们不能因此而退缩,无论如何都要找些柴火,家中的食物需要它们的燃烧才能下咽。临近中午,本就没有填满的肚子饥不可堪,甚至头晕目眩。找块空地或石堆休憩一下,山上没有什么可吃的,在上山之前,就得备好中午的干粮,是母亲做的面饼,有点硬,这已是能吃的好东西,不能指望美味,也不能希望吃的很饱。

山上也没有好玩的事,没有多少可说的话,只能眺望远方。薄雾弥漫的山,飞鸟时现时隐。山中的某处有孤立的石屋,静寂的茅房,像清浅的水墨画。那是和他们生活极为相似的人家,除了清贫,没有其他。迷雾遮掩的山后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这个想法肯定在某些时刻像闪电般冲入脑海,然而眼前的生活不容许太多的想像,只能将手头的事情做好。

时候不早,少年们背起高过自身的一大捆枯枝柴叶,在汗水和疲惫的交织中缓缓下山。回到家中,白昼已经被黑暗吞噬。昏黄的灯光,斑驳墙壁,人影晃动。母亲接过儿子的柴火,放进将近空虚的柴灶旁。灶台煮着米饭,白气缭绕,香气蔓延。燃烧的枯柴劈啪作响,火焰带来了温暖。

然而,暴雨倏忽而至,木板拼凑的墙边一条条水色痕迹向下滑去,有滴嗒声落于饭桌上。大自然的风雨总是无孔不入,侵袭着狭小简陋的房屋。贫困的农村,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家庭,充满了无尽的哀愁。

第二天,风止雨住,趁着短暂的好天气,少年们要帮忙修缮房屋的破漏,还要及时修补残缺的家具。生活单调而不停歇,还要到地里去,看看油菜豆荚的长势,还要到稻田里去,播种插秧割稻。如此忙碌的生活,却始终没有太多的钱吃喝,上学。

太阳徜徉天际,从东到西,那是重复着的一日一日不变的光芒,但时间在人们的眼皮底下逐渐拭除阴暗的色彩。

四十多年后,三十多年后,不是那个年轻少年,不需要砍柴上山,也不用从早到晚的忙碌。闲暇时刻,步入中年的父辈们相聚。

他们的皮肤已经留下光阴抚摸的痕迹,微微驼着的背,微微隆起的肚腩。他们在宽敞的酒店里欣然而坐,吆喝几道小菜,干上几瓶啤酒,抽着烟大声谈论着。即使满脸皱纹,也掩藏不了眉眼间孩童般的快活之气。

服务员端上来的炒鸡肉好像没放盐,他们招来服务员提出质疑。他们对另一道菜的味道的评价也不好:“这次烧的没上次好吃,要多放点醋,不能烧太久。”

他们的记忆飞出。在曾经的岁月里,容得下他们对食物的挑剔吗?从三餐吃不饱,有吃就无比喜悦的时代,转向随意挑吃喝,注重食物口感的时代,这今昔的变化,令他们感慨万千,没有比他们更悲喜交加的一代人了。

已经是那么久远的时光了。他们一面回忆,一面感慨。只有回顾时,才发现几十年的历程是清晨的梦境,朦胧而清晰。

今日人生

他们坐着汽车,在盘旋的山间公路上疾驰。柴禾难现,大山已成为人工修整过的游玩圣地,蓝天湖光,一派清明自在。他们踏着整齐的石铺台阶,往日之息传达出来,使他们兴奋的指着旁边嚷道:“啊,以前这里有很多柴。哎,以前在这里砍过柴。”

他们在山上眺望山后之山。天空下,一片苍翠浓郁,连绵起伏,像人生的道路那样高低不平。

“小时候以为翻过这座山就能到北京。”

“哈哈,以前我真相信,站到那山上,就能看到天安门哎。”

他们说起过去的无知想法,朗朗大笑。

山后的迷雾已经驱散。天安门在更遥远的地方。没有关系,仍能到达。在曾经行走的时代,那些远的仿佛一辈子都无法触及的地方,今日都能轻易的到达。

但这份轻易不是从天而降的,必要说到辛苦,说到上山砍柴的辛苦岁月。今日的生活不是无所事事,不是一觉醒来,钱财就压在枕头下。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即使最虔诚的朝佛者也明白,烧香拜佛祈求的是精神上的富足,是未来的希望。但当下此刻的物质富足,仍然需要自己身体力行。

将时针拨回到八十年代中后期,当时,少年们的身份已处在变化阶段,相继成家立业,是家庭的支柱,然而贫困没有改变,还是吃不饱,穿不暖。直到一场强大的变革到来,席卷了与田地相伴的农民们。

第一批吃螃蟹的人们在生意上的成功事迹,像病毒般传播蔓延,侵入人们的梦境,使他们迅速意识到,要改变生活,就要改变生存方式。因此,无数人离开单调且无太多收获的农田,下海经商,去做生意买卖。

所做的生意,是与务农搭不了边的新行业,也不是像务农那样面朝土地耕耘就能收获粮食。同样的生意,别人赚了百万,自己却可能血本无亏。做生意的路,毫无疑问比奶奶走的拜佛路要颠簸,比父辈们的砍柴之路要艰辛。

“无论如何都要赚钱,就算生意赔了本,也不能回到农田中。那么多张嘴等着,难道要看着饿死吗?只能继续做下去。”

他们提起当年不得不奋进的理由,平静的声调掩藏不住激昂。他们的皱纹生动传达了他们经历的痛苦迷惘,父母、妻子、儿女都在期待家中最年轻力壮的男人给他们好生活。

即使生意失败,也只能重头再来,因为谁都深刻的懂得,只有做生意会有一步冲天的可能性,而劳作一年种出来的粮食,就算够吃,也负担不起子女的教育,所以没有道理,也不可能放弃。

面对着一无所知的商道,摸滚打爬,因为坚持和勤奋,也因为那是大变革的初期,什么都是空白的,就像一片无人约束的空地,只要你能够成功挤进去,就能占到一席之地。

最终,原先贫困的生活转入另一条轨道上。三餐和衣食再不用忧虑,房子重新整改,加高加装饰,现代化的家具入驻,一切都明亮而崭新。旧事物开始失去了存在意义。

柴灶,需要大量易燃物的乡村厨房设备,在灶台上会供奉着灶神。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东西,一个大锅用来炒菜做饭,旁边会安置一个或两个铁罐,煮饭时在铁罐里加水。饭煮好后,铁罐里的水也会烧开。在奶奶家喝的开水都是从铁罐里舀的。每隔一段时间,柴灶上的大锅都要被拿下倒扣于地,用锄头刮去底部厚厚的一层碳灰。

大锅煮好的米饭下面有一层焦而脆的锅巴,铲下来卷成卷,是一道美味的饭前或者饭后点心,是奶奶拜佛路的干粮,也是父亲去砍柴的午餐之一。将锅巴挤到消失边缘的自然是,如今摆在家家户户厨房里的电饭锅。这种一键就能搞定米饭的高科技,使柴灶迅速的蒙上了遗忘的灰尘,连同砍柴也在时代中匿去痕迹。

柴灶的历史悠久,一定陪伴无数的先人们,千年传承而来。但时代的变革太过迅猛,它的存在意义进入终结倒计时。随着它的远离,与它相伴的时代见证也都一一退出生活舞台。各种木头所制的碗柜、衣柜、书桌,还有架子床,都从房子里移了出去。

红色的架子床,大而笨重,整个硬绑绑的,一不小心撞上某处,会很疼。它陪我度过一段极短的孩提时光。架子床和现代床截然不同的一点是,它有个真正的四方之形,有床柱,夏天挂蚊帐,冬天收起。它的四周还有围栏,是镂空的,满是精致细腻的浮雕,还有黑色线条描绘的图案,基本是古代美女男子,有的图案很像八仙过海中的情节,其他的表示什么,那时太过幼小的我没有仔细研究。

晚上我常常摸着一处一处的镂空处,数着刻了多少朵梅花,装了多少个棱形。有时我拆解其中的一些配件,这些大大小小的装饰竟是组装起来的,我拆了又拧回去,不知不觉睡着了。

多年后,习惯席梦思的我回首才发现,那张木床是多么特别啊。那是无法否定的贫穷年代,却有着结构精巧、全是手工雕刻的架子床,如此的不可思议。

个人生活的转变,也意味着整个环境的经济都在发展,意味着多数时候封闭的寡味农村,启动了“日新月异”的开关。天空下,不再是低矮单调的灰色瓦房,瓷砖将墙面镶嵌的工整干净。水泥铺筑的公路,一条接一条,将陈旧的泥土沉埋于地下。

车轮滚滚向前,不留褶痕。旧物湮灭,新物诞生,世界的重生总很容易。这个仍被称作“农村”的地方,也完成了“身份”转变,已少有真正的种田人,是一个商业气息浓重的繁华之地。

时代对比

“现在好,还是以前好?”面对着什么都已实现的今天,回首着遥远的往日,父辈们有感而发,起了这样的探讨。

这似乎是无稽之谈。我的奶奶不仅会倾诉过去的苦,更会为年老时才享受幸福而落泪。她年迈的身体不允许她吃太多,走太多,可是她还爱着眼前的一切啊,心动而身不能动,也是真正的苦,她多么希望年轻时就拥有今日时代的美好。

相比之下,父辈们还处在身体健壮阶段,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可以去各种地方。以前能好的过现在吗?

这个问题被认真的回答了。

我的父亲说道:“还是以前好。那时候大家都没钱,没有比来比去,也不用想太多。”

我的父亲原本是位木工,也种田,受变革的影响开始做生意,但不是很有头脑。残酷的商业浪潮让昔日的农民在其中挣扎,有的人发掘了自己差点被田地埋没的才能,有的人终其一生还是更适合在田地上,比如我的父亲,能力乏乏,悟性不高。

但正如之前说的,当时没有退路,不能回到田地中。因此,我的父亲与成功的他们相比,颇为逊色。这就意味着大家炫耀生意上的盈利时,他有点抬不起头来。那么,过去平等的贫穷生活,无疑更让人感到安心。

我父亲的话并不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得到了赞同:“恩,也是。那时候口袋里有个几毛钱就算很不错了。随便拿到点好吃的,这一天都觉得很开心,很知足。”

有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我觉得还是现在好。现在多方便,去哪儿,都一会儿功夫。”

这个鲜明的结论,没有任何否定的余地,当今的好处一直了然而现。他们笑道:“恩,是很方便。就是讨债也简单,直接把车开到人家门口坐等。以前讨债多辛苦,早上出发,下午到他家,人家刚好不在,又没手机,人一走开就找不到了。”

一视同仁的贫穷。高低阶梯的富裕。处在哪个时代更好?没有真正的标准答案。

对于一路走过来的他们来说,当年的贫穷是可怕的。忙不完的事,吃不饱的肚子,去一个地方,总是长长的步行之路。但当年的单纯正如夏日的天空,干净明快,苦归苦,不像现在掺了这么多的杂质。无论做什么,离不开金钱二字。在不断的比拼中,即使吃饱穿暖,你仍得不断上进,否则只有被比下去的没面子。

时代的不公平早已全面渗入这个世界,不仅在衰老的父辈们,也在年轻的一代,更为年轻的一代上,成为习以为常的现状,你可以随时听到关于他们诅咒今日不公平的言论,甚至听到他们无比向往从前的日子,认为从前可以公平的实现他们的梦想。

很明显,只有经历新旧时代的父辈们,更能明白从前和现在究竟有多大的差别。

真愿意无视优越的现在,重新回到那个公平的世界吗?

抛弃内心失衡的情感,今日的生活真的非常美好,无需详说太多,种种新奇便捷的高科技时不时涌出来,激烈的更新换代,迅速改变着人们的思维和生活方式。这是往日所不能相比的,就算温暖的回忆过去,你也会发现那浮现的画面都是简陋的,灰蒙蒙的,那时候的世界真的没有太多色彩。

所以,从来没有真正的圆满。不管在哪个时代,幸福与不幸都紧紧依靠交织,才合奏出了一个完整的生活。在一面回忆,一面前行中,一切都远远去了。


【高阶试炼】父辈的口袋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