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
上
天灰蒙蒙透着青色,我独自一人走在寂静的地方,孤单、彷徨。
这是哪儿?为什么一切都好陌生,好陌生;
好冷,好冷……
我抬起头,惶恐地望着渐渐乌黑的天空,那颜色好灰暗,好压抑,令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我用力地,将我的双手紧紧抱着我的双肩,瑟瑟颤抖。
冰凉的风吹过来,我看到周围的一切,除了大地和我倚靠着的岩石,全部都在挣扎,都在颤抖。他们的样子似乎比我还要害怕,比我还要痛苦。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能唤出他们的名字。那些高大的,比我大上好多好多的身体,似乎叫做树;而那些矮小的,比我小上好多好多的身体,似乎叫做草。
但是,我叫什么呢?
我使劲抱着头,拼命地想从脑海里找到一些东西,但是,我什么都找不到。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的。当我有了意识的时候,我已是站在风中,孤单的仰头望着天了。
仿佛梦里的世界突然和现实连为了一体,而那梦里的事,却完全记不清了。
也许,本就没有过去吧……
天上,一条极亮的银线像石头上的裂痕,一下闪过了半个天空,照亮了整个大地。我怕得蹲下身子,有巨大的轰鸣从天而降,几乎和这声音一块儿,有水珠从天上落了下来。
那水珠好大,比我脚下的沙粒还要大上很多,我急忙低下头,水珠落在了我的身上,落满了大地上。好疼、好冷啊。
天空又开始闪亮了,忽隐忽现。我隔着眼皮,却依然感觉得到强光刺眼。天上轰轰隆隆的声音不停了,落下的水珠也越来越多了。我不知他们因为什么,不要命的飞向大地,难道不知道吗,这么做一定会粉身碎骨的!
粉身碎骨难道不痛吗?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没有回答。水珠依然不顾一切撞向地上,撞进土壤,汇成泥水迸溅起来,穿过我双臂的缝隙,溅在了我的脸上。
像是被狠狠拍了耳光,我懵懵地,不知是我哪里做错了事吗?
我的身体被水珠拍得很疼,他们好像是在惩罚我一样。难道我的过去,做过错事么?
我真的好怕,不要再惩罚我了好不好……
我将身子蜷了又蜷,终于挡住了溅起的泥水,远离了我的脸庞。我轻轻抿动嘴唇,为什么有一丝咸咸的味道呢?
我越来越冷,全身不听话地抽搐,抖个没完。我拼命地蜷缩,恨不得变成一粒沙石,那样就不会害怕,不会寒冷了吧。可是,不管我再怎么挣扎,雨水始终冷得像冰,将我身上的温热一点一点带走。
我还没有品尝过生,难道就要面对死了吗?
后来,我冷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
我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棉被的布料很粗,但却很干净,比我淋过雨的衣服干净多了。我坐了起来,打量着整个屋子,刚刚温暖的心却又沉了下来。
这是一间由茅草搭起的房子,小得容不下一个窗户。除却身下这方窄小的床,屋内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住在这样的地方,茅屋的主人不觉得苦吗?
不知为什么,我并不觉得它怎么简陋,反而感到了温馨。我开始好奇是谁把我救了,于是我走下床来,走出了茅屋。
当我掀开半遮的草席门帘时,温暖的阳光立刻洒在了我的身上。在篱笆围起的院落外面,一位少年背对着屋舍,不知在忙碌着什么。
他,就是我的恩人吗?
由于他在院外,我并不敢确定他的身份。于是我犹豫了一下,决定过去问问。我走出了屋门,向那少年走去。
我的脚步应该不重啊,可在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中,他还是很早就发现了我。
你醒了!少年看着我露出了笑容。
我呆了一下,因为我从来不知道应该怎样和别人打招呼才好。我看着他的笑容,回了他一个微笑。毫无疑问,我一定是被他救的了。
他站起身来问我好些了吗,我看到他的身前放着晒干的药材,而他刚才一直在用石臼捶捣着它们。他称呼我‘姑娘’,他说在院内怕影响我休息,所以才出来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头。我看着他擦干额上的汗,收起了地上的药材,将那些捣好的草药用纸小心包了起来,然后冲我一笑,叫我回屋等着,说他一会儿回来,说完他便跑着离开了。
看他离开,我居然开口叫住了他。他停了下来,转身问我什么事。我有些拘谨地站在那里,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事,只是莫名其妙地便叫了。
他看着我,等着我的提问。我思虑半晌,终于磕磕巴巴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晃然,我叫李玉!他说。
我‘哦’了一声,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他说完后还是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边的青色中,我知道,那边是村子的方向。
我久久地望着远方,直到阳光刺痛了我的眼。我折回了院中,在那一方静谧之下,打量着这小小的院落。
我的想法原来是错的,这所不大的院落里,原来耸立着两间房子,我待过的那间是草房,而另一间,却是土房。
这院中简单而干净,有两棵大树,不过看年龄已经很长了,定是建房时故意将它们围进院中的。两棵树间扯着一根麻绳,这会儿正有还泛着青色的草药吊晒在上面。大树的一旁,放置着一块光滑的石板,上面铺满了金黄的雏菊,只是这些,都已经干了。
这么多药品,都是他采来的吗?
我来到石板旁边,小心地翻着每一只花朵,让它们都能受到阳光的呵护;我走进我住过的屋子,找寻着可以付出些劳动的地方,可是我失败了,一尘不染的屋内让我无从插手。百无聊赖,我走向了那间没有去过的土屋,我想,那一定是做饭的地方吧。
没有房门,我直接便可看见屋子的里面。果不其然,这里是间厨房,大小与那方草屋差不多,只是里面为防火苗,柴火与灶台隔了很远。细细看来,这房子原来是土和麦秆混合以后制成土砖垒起来的,而房顶有些复杂,除了中间的房梁以外,其它材料我却不能判定了。
看着整洁的厨房,看来我依然帮不上什么忙了,而我的肚子,居然在我看到灶台之后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或许人一感到饿,嗅觉便特别的灵敏。一阵微风吹来,扫过了我站立的门口,我突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花的香味。我举目四望,循着花香一路找来。我惊奇的发现,居然就在草屋的背后,生长着一大片争奇斗艳的花朵。
我真的呆住了,那颜色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灿烂!
阳光普照在花瓣上面,我看到蝴蝶翩翩的飞舞;我看到蜜蜂来回的忙碌;我看到花儿舒服地摇曳;我看到鸟儿尽情的鸣曲。
我笑了起来,开心地笑了,心情是从未有过的畅快。我几乎沉醉在了这美丽的花间,晒着温暖的阳光,我真的想就这样睡去。
可是,他的声音唤醒了我。
我急忙来到院中,他见我原来是在屋后看花,于是笑了笑对我说,我买来了好吃的,我们一块儿吃吧。
我看到他手中提着木制的饭盒,肚子更觉得饿了。我们来到院外,那里有可以当饭桌的石头。他进屋搬来了凳子,他告诉我那是他自己做的,不太好看千万不要介意。他说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屋子又小,放桌子太挤,所以心中懒惰,一直没有制作。我看着他只是笑,懒惰的人,怎么会把家打理得如此好呢?
他打开了饭盒,一股好浓的食物的香味立刻扑面而来。我饿坏了,我也看出了他的饥饿,我们都迫不及待地大吃了起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做的,只知道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吃饭,也是我今后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饭了。
他并没有吃下多少,甚至还没有我吃得多,便早早停下来了。他笑着说他吃饱了,还问我好吃吗,我当然点头,不一会儿食物便全让我吃光了。他站起来收拾碗筷,我终于找到了可以帮助他的地方,他拗不过我,于是我们一同来到了小溪旁。
依着清澈的溪水,我们冲洗着碗筷。这溪水蜿蜒地自山上流淌下来,好清,好亮。阳光洒在水间,倒映在我的眼里,真的有些刺痛呢。那一朵朵撩起的水花,一阵阵溅起的涟漪,都像发光的珍珠一样美丽。我的心情好极了,像那跳跃的水花一样欢快。
他转过头,问我为什么独自一人迷失在山里,昏迷在雨中。
我一下呆住了,这是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晓的问题。我沉默,手中的盘子沐在水里,却停止了搓洗。
我从渐渐平静的水里看到了他的倒影,他一直看着我,安静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流露难言之意,只是有着思考的神色,我想这一切他都看在了眼里,所以他索性替我回答,是不是你自己也不知道呢?
我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水里的他,又接着清洗手中的盘子了。他不再问了,继续撩水,边冲洗着碗筷边向我说,姑娘浑身湿透昏在雨中,身子虚弱,应该好好调养,近日一定不可再做操劳了。
听他这番话语,我心中突地一跳,脸上忽然热热的,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我大概是脸红了吧,他看到我的脸色一阵惶恐,连连摆手解释说那日为我换洗衣物的是他在村里找来的一位叫‘小迎’的姑娘。
她叫李迎夏,是他最喜欢的女孩子。
我听他兴奋地说着,心中却没来由的一阵酸楚。我不怪他,因为我知道,他如此强调是要我安心,他对我并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他收拾起洗好的碗筷,说他买饭时特意找了小迎,说她是李郎中的女儿,让她过来再帮我看看身子。
正说着,她来了。
不知怎的,见她到来我真的感到了不适,似乎比淋雨还要难受的感觉。
她真的很漂亮,带着盈盈的贵族气息,款款走来。她的衣服是金黄色的,就像那屋后灿烂的迎夏花,而我身上,永远只有平凡的草叶的颜色。
他兴奋地向她挥手,她走过来,直接走到了我的面前,亲切地拥我入怀,很高兴的样子,她称呼我为‘姐姐’。
我们一同来到院中,我俩坐着,他站着。她仔细地为我号脉,询问我的体况,我也对她笑,因为她真的对我很好。
她终于笑着站了起来,说我身体并无大碍。我向她道谢,她说不客气。她看向了他,对他说我需要调养,要他跟去村里取药。他兴致勃勃,将我安顿在家里,然后满心欢喜地跟去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一阵怅然若失……
他回来后一样对我很好,晚饭照旧是中午一样好吃的饭菜。他还是吃得很少,但是饭却剩下了,剩下了好多,因为我也只吃了很少。
一天的交流,我对他了解了很多。知道了他所在的村子叫‘李家村’,小迎是村里唯一的大夫李郎中唯一的女儿。他和小迎自幼一块儿长大,只是他早年丧母,后又丧父,李郎中并不喜他和女儿来往,于是二人渐渐疏远了,不过他对她的心,却是始终没有变。
他的家境贫寒,父亲去世并未留下什么珍贵遗产,就连房子也是残破不堪。迫于生存,他长大后一人在山边建起了小屋,倚靠采药打柴为生,那屋后的花园,其实便是他种下的。
他喜欢那些花,不仅因为它们有药用,更因为她叫‘迎夏’,她也爱花。
他采药为生,不仅因为可以换钱,更因为可以时常见到她。
我知道他一定很想知道我的身世,虽然自那中午他再没问过。后来我告诉了他我所知道的一切,他没有怀疑我在骗他,说我大概是失忆了。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告诉我,若不嫌弃,你就暂时住在我家吧。
我大概本就很期待他这样说吧,忍不住很高兴地笑了……
就这样,他住厨房,要我住草屋。我要求换位,他不同意。他每天为我熬药,药很苦,但是喝下它我从不皱半点眉头,因为我知道,熬过药的厨房里,味道更苦。
我们渐渐相熟起来,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名字,我无从回答,只是看了看我青色的衣服告诉他,你以后就叫我‘青’吧。
几日后,我们的饭食简单起来。他对我苦笑,叫我不要介意。我怎么会介意呢?我本来就欠你太多了。
后来我知道,几天的饭食加上为我买药,他已经卖光了储存的所有药材。
我终于不再吃药了,在我的一再恳求下,他终于答应了带我一块儿去山上采药。我高兴极了!
我的劳动并没有带给他太多的帮助,相反却给了他负担,但是我还是高兴的,因为我学到了药材知识。
渐渐地,我也可以独立帮他采药了,有时采到的药甚至多过了他。他很高兴,当晚又买来了好吃的。我不舍得吃,他说这是我应得的,必须要吃。他说我学习能力强,明天要带我去小迎那里跟她学习医术。
一听到小迎,我的心里又有些不适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难道我又病了吗?我不敢告诉他,因为我们没钱再买药了。
第二天,他果真带我来找小迎了。
这是我第一次进到村里,这里的人挺多,挺热闹,比他住的地方热闹多了。所有人似乎都认识的样子,见面都要亲切地打个招呼,不论是南来北往四处忙碌的,还是三五成群坐在街边纳凉的,都是一样,而他,也不例外。
我们一路走着,所有人都笑着喊他李玉,他也笑着回应他们。我跟着他微笑,安静地跟在他的身边向前走着。我能看到他们虽然向他招呼,可所有的目光却都是看向我的,我知道我是陌生人,他们看我都是正常的。
终于走到了村里唯一的药铺,里面有一位老人,端坐在八仙椅上正为人诊脉;一位貌美的女子,着一身金黄衣物,正忙碌着为病人抓药,这女子,便是小迎了。
我们走了进去,小迎看见了我,满面惊喜,立刻迎了上来,姐姐、姐姐地叫我,还拉我向八仙椅上的老人介绍。老人微笑,很慈祥的笑容。小迎叫他‘爹’,要他为我把脉,老人叫我坐下,认真为我诊断起来。我知道,他一定就是李郎中了。
趁着诊脉的空当,他将小迎拉到一旁,向她说了教我医术的想法。我听到了他说学费可以拿采到的药品换。
小迎真的是很好很不错的女孩子呢!她瞪了他一眼,说她一定会教的,至于学费,叫他自己留着用吧。她扭头走过来,向老人问,爹,姐姐的身体没关系了吧?
李郎中笑着点头。
小迎非常高兴,高兴之中向李郎中说了教我医术之事,老人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小迎畅然,李郎中也摸着胡子笑了。我看向他,他也在笑,可是那一份笑容下面却似乎藏着其他的表情。
我离开他的身边,他也会不舍吗?
当天,我便留了下来,李郎中也要留他吃饭,他一阵推脱,最终还是离开了。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酸酸的……
李郎中说我和小迎年岁相仿,要我叫他李叔就好。当晚李叔便交代了我一些入门之法,还给了我几本书看。我翻开看了,却不知为何,这些符号我居然全部都能念诵出来。
我的学习能力真的很棒呢,在小迎和李叔的指导下,我很快便能帮病人抓药了。而这期间他每天都来,每次都是在傍晚时分。他见到我总是笑,问我学得如何。他从不肯多待,只卖掉药品便就走了。虽然每天见到他都只是短暂的一会儿,但我已经很满足了,等待黄昏,几乎是我一天中最美好的事了。
自从我真正走入药铺开始抓药时,我便发现药铺门口徘徊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于是问小迎,她只是气呼呼地叫我别理他们。看她好像有些生气,我便不再问了,直到有一天……
那天,一位孩童照旧替她卧病的母亲拿药,我为他称着药材,他伏在柜台上一直看我。
我将药包好给他,他冲我一笑,向我说,姐姐你好美,长得像仙女!说完接过药包,匆匆跑开了。
我愣了一下,脸上有些红红的。我看了一眼孩童刚刚跑出去的门口,过往的路人经过那里时,总会转头朝我这边看上几眼。
他们不会是在看我吧?
我真的很漂亮么?
比小迎还漂亮?
……
他照旧每天都会来,而我,总会站在柜台里边等他。我更加努力地学习医术,李叔对我飞速的进步赞扬有加,但是他不知道,我这么努力的原因是想早日所成,早些回到那久别的山脚下生活……
一日,天近傍晚,他快要来了吧,我独自一人守在药铺里,安静等着。
这个时侯村里人大都准备吃饭了,一般很少有人来看病的,可是还是有人来了。
这人我见过的,小迎说他是村里财主家的公子,人坏得很,叫我一定不要惹他。他曾好几次来过这里,不看病,只抓药,药单是早先写好的。我帮他抓药,他一直看我。他也常笑,不过笑起来总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他常这样,拿完药就走人,大概是因为看见李叔的脸色不好看吧。
李公子笑着向我走来,手里捏着一张药单。他对我笑,我虽然看着有些厌恶,但还是笑着面对他,因为微笑,是一种礼貌。
我接过他递来的药单看了一眼,拿起了桌上的秤杆,而他却突然按住了我的手,面上笑意更浓,向我靠了过来。
我急忙把手缩回,靠在了后面的药柜上,惶恐地看着他。
李公子又拿起了桌上的药单,对我说,小青姑娘,快来帮我抓药啊,你怎么退到后面去了?
我望着他的脸,望着四下无人的药铺,心中不禁害怕起来。这时,我突然又想起了小迎的话,这李公子人坏得很,你可千万不要惹他!
我使劲抓了抓衣服,看着窗外已近黄昏的天空,祈祷着:
你快点来啊……
李公子拿着药单,绕过柜台,直接向我走来。看着他讨厌的笑,我紧皱着眉头,嘴唇几乎被我咬出血来。
我大声对他说,拿药不可以进到柜台里面,你在外面等着,我帮你抓便是。
他不理我,反而快走几步一把抓住了我的双肩。我的身子狠狠撞在了柜台上,柜台一阵摇晃,几乎要倒了下来。
我疼坏了,可他却抓住我的双手叫我不要挣扎。我真的害怕极了,于是忍不住大叫了起来。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他终于出现了!
见到他,我的心像是突然有了依靠。我想对他笑,但是泪水不听话地流了出来。我的手依然被李公子抓着,无法擦干脸上的泪,但我还是努力摆出微笑的样子,注视着他。
眼里的泪水挡住了我的视线,令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我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非常非常生气。
他几乎是直接冲了过来,举起装着草药的竹篓拼命向李公子头上砸来。李公子好像说了句什么,但是我没听清,因为此刻我的心里,只有他的影子。
我的手终于被放开了,正因如此,李公子伸手挡住了竹篓。
他依然拼命地挥动竹篓砸他,还不断用脚蹬他,刚采来的草药散了满屋,他唯一的竹篓也被他打烂了。
我从来没见他这样过,心里也有些害怕,害怕得躲到了屋角,就像那日我在石头边上躲雨时一样。
也许是他太疯狂了,李公子只想逃走。当他逃到门外时,他回过头来,恶狠狠地冲他叫着,李玉,你给我等着!说完还是逃掉了。
我的胆子一直很小,受到了这样的惊吓,我不停地流泪。
他没有去追李公子,而是急忙向我走来。看着蹲在屋角的我,他也蹲了下来,然后很轻、很轻地对我说,小青,你别哭了,他已经被我打跑了。
我抬头看着他,他的脸上刮了一道伤口,有血流了出来。
我伸出手来为他擦了擦血,他看着我,露出了微笑。
我想我的脸上一定满是泪水,不然我怎么会看到他的眼中也在闪亮呢?
他抬了抬手,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放下了。那一刻,我是多么希望他能用力地抱紧我,可是,他没有。
他心中想的,还是小迎吗?
我很想靠上他的肩,可是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觉得自己不配……
后来,李叔来了,小迎也来了,而他,却走了。他走得很安静,带着那只破掉的竹篓,而满地的药材,看都没有看。
自那以后,李叔再也不敢把我一个人放在药铺里了。我怀着忐忑的心度过了一日,但我依然不变地等待黄昏,等待着他的出现。
可是,他没有来。
我在李叔的跟随下走出了门外,望着西边的落日,一直望着,直到它彻底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我不敢回头,因为李叔就在后面,而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回去的,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去的,只知道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都再没有来过。
我好担心,我好害怕,担心他是不是出事了,害怕他是不是不理我了。
我一遍又一遍的安慰自己,他只是因为竹篓坏了,无法采药了而已,再过几天,等他把竹篓编好以后,一定还会再来的。
可是,可是我的心里为什么会如此不安呢?
下
我终于忍不住去看他了。
我远远看着那熟悉的院落,熟悉的茅屋,甚至连屋后那片花园,也都映在了我的眼里。
我几乎是跑着来到了门口,但是我又犹豫了,犹豫着不敢进去。
终于,我鼓起了勇气,走进了院子,走向了茅屋,但是,我突然僵住了,抓着门帘的手颤抖起来。
因为我看到他浑身是血,躺在那间没有门的厨房里。
我为什么这么喜欢流泪了?
流泪明明很难受的啊?
我努力抹去眼中的泪水,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走到了他的身边,然后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
他睁开了眼睛。
我高兴极了,但泪水为何还往下掉?
我不能这样,泪水滴到伤口里是很疼的!
他都这样了,居然还笑。
我用刚学到的医术为他治疗,我知道,这里应该还有些药材的。
我找到了不多的草药,治伤用的。我看到他身上的伤口不算太多,但却到处都是淤青。我急坏了,因为我还不会诊脉,只能为他做简单的包扎。
看着厨房里被他压得一片狼藉的柴草,我皱起眉头,对他说,你身上有伤,怎么可以睡在这里,这里这么脏,你万一……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吗?
他还是笑了笑,伸手拭去我又要滴下的泪水,对我说,那间屋子,现在是属于你的啊。
我扑到了他的怀里。
眼泪,还是眼泪……
后来我知道,他的伤,是李公子找人打的。
我把李叔请了过来,为他诊治,李叔说他伤得很重。我没有跟李叔回去,因为这次,该我照顾他了。
李叔不愿收治疗费,他说这些事情都怨他。
我们没有报官,小迎说报了也没用,我不知道为什么……
在我的要求下,他还是到草屋住了下来。我一边照顾他一边学习,除了为他准备饭食,几乎整日坐在他的床边,翻看李叔送我的书籍。我一定要努力学好医术,要又快、又好!
他没有念过书,看不懂书上的文字,但他看我专心的样子,要我也念给他听。我流利地念着,还教他认字。我看到他脸上闪过忧愁,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问我怎么会认识这么多字。我摇头,因为我也不知道。
晚上,我们点不起灯,于是就说话,说到很晚。我一直守在他的身旁,趴在他床边的被子上,到困了时,也就这么睡了。我披着他冬日时才穿的外衣,暖暖的,一点儿也不觉得冷。我趴下时,他喜欢抚摸我的头,我不躲,因为我喜欢这种感觉。
李叔和小迎常来这里看望我们,每次总会带来为他配好的药和很多好吃的。
他的身体,很快好了起来。
我在万般不舍下,再次离开了这里,离开了他,回到了李叔的药铺。
我的医术又有了提高,渐渐可以帮人诊脉了,不过李叔说我医术还不够精湛,不让我为病人开方。
很长一段时间,他还是没有来。我知道他的身体还没完全康复,李叔也要他好好休息,可是我依然担心,担心李公子还会为难他。
不管有多忙,李叔每天都会抽出时间去看他,我也想在闲暇时过去,可李叔怕我路上出事,不要我去。
也许是李公子打过人消了气,自打他出事以后,李公子再没有招惹过我们。
后来,我终于学有所成,李叔笑着对我说我可以做一名医生了,说我比小迎厉害多了。小迎嘟起嘴看着李叔,露出不高兴的样子,但我知道,她其实很高兴的。
得到李叔认可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来找他。他像是知道我要来似的,老早就站在门口等着我。我看到他的笑容堆满脸庞,像个王子。
我心中的王子。
我们站在门口好大一会儿,不说话,只是望着对方笑。可是忽然我不再笑了,因为我看到屋后那片花团锦簇的花园在我的视线里,消失掉了。
我急忙问他为什么,他笑着对我说它们太难照顾了,所以他便全部清理掉了。
我将信将疑,他却突然将手抬了起来,慢慢摊开,递到了我的面前。我惊讶地看到他的手中居然放着一支青翠的玉簪!玉簪修长纤细,一头吊着两颗小小的珍珠。
他对我说这是他娘的遗物,自己留着无用,送给我作为对我医术所成的礼物。
我望着他的脸,望着这支玉簪,望着屋后消失的花园,沉默了……
你明明说过双亲过世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你明明说过那片花园不费事,闲暇时间就能照看好。
你,是在撒谎么……
我在发呆时,他已悄悄将它插在了我的头上。
那一刻,我抱住了他,幸福地抱住了他。
我永远忘不了那时的感觉,我的心,比沐浴在阳光里更温暖呢!
我在这里住了一天,依然是我在草屋,他在厨房。
第二天,我回到了村里,打算开始我的行医生涯。李叔说过,女医生是很少见的,而且很难当的。不过我不怕,我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好医生,做个好医生,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
我一路想着,暗下决心,向李叔的药铺走去,可当我走到药铺门前时,门居然是关着的。我有些奇怪,因为过往的日子里,不论刮风下雨,这里始终没有缺过人的啊,李叔说过的,药铺只要开着门,对病人便是一种希望。
我急急忙忙来到李叔家里,是小迎为我开的门,我看到她一脸的沉重。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忙问她。她没有说话,只把我带到了李叔的屋里。
李叔躺在床上,面如白纸,不省人事。
我一下僵住了,急忙上前为李叔诊脉。李叔的脉搏跳动得好奇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在书籍里看到过的病症。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真的好着急好着急!李叔对我那么好,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传我医术,不就是希望我救死扶伤吗?可是,可是李叔病了,我却无能为力……
小迎抱着我哭,我的眼里也盈满了泪水。可是我不能哭,作为一名医生,怎可在病魔面前低头呢?
李叔发着高烧,小迎说已为他熬了汤药,但是灌不下去。我知道病人高烧不退时,除了使用药物,其他方式也可以为病人降温的。
我们弄不到冰块,于是我到街上买来了最烈的酒。我和小迎除去李叔的衣物,用这酒为他擦拭四肢,渐渐地,李叔的额头不再那么烫了。后来,李叔终于醒了过来。
我和小迎高兴坏了,李叔望着我们,把我叫到了身边对我说,小迎的医术不如你,就由你来为我开方吧,我相信你。
李叔的眼睛看着我,我能看到他的眼里对我充满了信任。我握着李叔的手微微用力,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细细为李叔诊脉,竭尽所能地开好了药方。我不敢确定这方子究竟管不管用,但我知道李叔看过后笑着点了点头。
我照方抓药,最终熬好了汤药,送到了李叔房里,小迎喂他喝了下去。
李叔喝过汤药便睡下了。
可是,这次睡下,李叔再也没有醒来……
等我们发现李叔的异常后,一切都晚了。小迎趴在父亲床边哭泣,而我,瘫坐在了地上……
我的心从来没有如此难受过,比死,还要难受的感觉。
是我害死了李叔……
我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只知道是小迎叫醒了我。
她笑着向我伸出手,拉我起来,我看到她的眼睛通红,却依然笑着对我说,姐姐,这不怪你,我知道爹爹看过药方后,脸上是微笑的……
之后我哭了,泪水不停地流。小迎叫我别哭,不然她会再哭的。
她说她好不容易才止住哭泣的,好不容易才不再哭的……
我们都蹲坐在冰凉的地上,一直坐到黄昏。
屋门动了动,是他进来了。
他看着床上已经冰凉的身体,那苍白的脸上满是安详。
他没有哭,只是安静地站着,一直站着,陪在我们身旁。
李叔去世的消息,始终瞒不过村里,第二天一大早,门口聚满了人。
好多人是来找李叔瞧病的,可是却得到了这样的消息。
村中唯一的大夫去世了,大家不知道怎么办了。有人落泪,有人叹息,也有人看笑。我知道,这一切都怨我……
一切都是他在应付,小迎陪在我的身边,我知道她是怕我寻短见。她说她在爹爹身边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自己早就学会了坚强,叫我不要把这事看得太重。
可是,这明明是我……我怎么能原谅自己!
我真的很想去死,但我知道,我要学会承担。
也许老天看到了我的心思,有好多官差闯入了院子,手持镣铐,叫喊着我的名字。
我走了出来。
他和小迎一遍又一遍问着他们是不是误会了,可我犯了罪,何来的误会呢?我被官差带了手镣,带出了院子。好多人跟在后面,议论着什么,可我什么都听不到,我的心在此时,出奇的宁静。
县衙好远,为什么还不到,我很想立刻接受审判……
第二日,我终于跪在了大堂上。
坐在上面的就是县令大人吧,他不知用什么砸了一下桌子,很响,而周围站着的人拿着很粗的棍子敲打着地面,嘴里大声喊着奇怪的话。
我想,在死之前他们一定会拿这些棍子打我吧,不知道我能不能承受得住。如果就这么被打死了,我还会被他们执行通常挂在百姓嘴边的‘砍头’吗?
有个人跑上堂来,跪在了我的身边,说昨天看到我在一家店里买了毒药。我想了想,昨天只买过一坛烈酒啊,难道是那酒里有毒吗?但是李叔没有喝酒,医书上讲,不可能会中毒的啊。
又上来一位老人,指着我说昨天就是我在他店里买的毒药。我看了看他,并不是卖酒给我的那个人。
过了一会儿,一名差役走上堂来,手里拿着一个纸包,呈到了县令的桌子上,说这是我昨天为李叔熬过药后剩下的药渣,鉴定后确实有毒。
县令又砸了一下桌子,问我还有没有话说。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说我,但我知道他们都在胡说,可是,我却无心反驳他们。
我认罪了,因为我无话想说。
县令好像愣了一下,有些着急地问我真的就这么认罪了?我有些不懂他的话,认罪就是认罪,你想怎么杀我,就怎么杀吧。
我又想起了他,不知道我死了,他也会很伤心吗?
我看到县令的脸色有些不大自然,好像比他砸桌子时还要难看些。
我看他犹豫了半晌,最后一拍桌子,说此案疑点颇多,暂时退堂,明日再审。说着,周围的两排人又开始敲起地面来,而此时,又上来两名差役将我带走,关入了大牢之中。
牢房里好阴、好暗,但是关我的那间却是有窗户的。有些许的阳光撒进了牢里,我看到在那照进来的阳光下,不知是谁,放了一束鲜花。
我有些奇怪,今早被带出去时,明明还没有的啊?我什么都没问,坐到了离阳光最远的角落里。我不想面对那片光明,也许只有躲在阴暗的地方,我的心里,才会好受些。
狱卒站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还不走。她似乎故意向那鲜花处走了走,对我说了句什么,我心不在焉,没有听。也许因我没理她,她最后还是关上牢门走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狱卒走后,我仿佛听到大牢里传来了李公子谩骂的声音,只是一瞬,便消失了。
我一定是听错了,这种地方,他怎么可能会来呢。
我很希望自己是听错了,但是过了不久,李公子真的来了。
他起先隔着牢门喊我,我不理他。我听到周围牢里的其它囚犯全都大声地骂他。我很奇怪,其他女囚们也很讨厌他吗?
也许他是真的怕了那些女囚们,于是让狱卒打开了我的牢门,他走了进来。
他又想靠近我,像上次那样,只是这次他手里拿的是鲜花。我不再惊恐地看着他,因为在我的手里,早已握紧了那支青翠的玉簪,紧紧顶在我的胸口上,玉簪下的衣服,沁成了红色。
他怕了,怕得连连后退。狱卒也害怕起来,因为是她带李公子进来的。他们都叫我别做傻事。
傻事?对一个罪人来说,什么才是傻事呢?
他们退了出去,重新锁好了门。
我一天未食,不知怎的,却觉不到一点饥饿。
我等待着,等待着明日的审判,等待着为自己赎罪。
天又亮了,我被官差带了出去。我并没有直接被带到堂上,而是被带到了一间屋子,暂时关在了里面,我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官差打开门,引我上堂。当我从门口转过来的时候,我突然僵在了那里,再也无法动弹分毫了。
堂上堆满了刑具,一个熟悉的背影倒在地上,伤痕累累。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受刑的人,会是他……
官差硬把我拉了进去。
我跪了下来,不过不是对着堂上坐着的人,而是对着倒在地上的他。我捧着他的脸,泪水滑过脸颊,流进了我的嘴里。
他看着我笑,然后从苍白的唇间挤出了苍凉的话语,是我下的毒,我招了。
我蹙起眉,用眼睛对他说,对我,你还要撒谎么?
你无非想救我,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县令使劲砸了下桌子,宣布此案皆已查明,全系李玉一人所为,将我无罪释放,而他,被判处了斩刑。
就在那狗官宣布斩刑的那一刻,我的生平,第一次愤怒了!
难以抑制的愤怒!
我拔下了头上的玉簪,它似乎忽然发出了青色的光。我没有在意这奇怪的变故,双目一直看着堂上的狗官,狠狠看着,他居然会吓得站在那里,忘了离开。我站起来向他走去,立刻有官差上来拦我。不知为何,他们没能拦住我,我渐渐走向那狗官,他却慢慢后退,脸色惨白,叫我别过去。我怎会理他,一直向前走,直到走近后堂的门口,看到了躲在里面的李公子。
一定是他设计的一切没错了,包括李叔的死!
我的心,从来没有如此透彻过,因为我想起了小迎说过的话:爹爹看过药方后,脸上是微笑的……
正在这时,小迎跑上堂来,大声叫着我,姐姐。
我停了下来,回头看她,而她,看着我不住地摇头,脸上,流满了泪水。
她跪了下来,向着那狗官,跪了下来。
她说她可以为我们两个作证,爹爹去世的那一整日,她都和我们在一起,从未离开过,所以我们绝对都是清白的,她是李叔的女儿,不会撒谎的。
我使劲咬着唇,望着跪在堂上为我们辩护的小迎,对着那狗官,也跪了下来。
我不知道此刻县令是什么表情,只知道在我跪下后,他止住了后退的脚步,冷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说,人有三急,你一个女子怎可能总和他们在一起,更何况杀人这等事岂是会提前告知与你?下毒只是片刻间的事,就是在你眼皮底下,也可以轻松办到。
小迎不罢休,依然苦苦辩求,然而狗官理都不理,径自走进了后堂。小迎追诉,被官差硬推出了门去。
我手中的玉簪又亮了,我想站起来,却被他的手按住了。
你不可以这样做!
他第一次对我发出了责备的声音,却是为了那狗官,那个冤枉了他,并判处了他死刑的狗官!
我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连他,连他都护着那狗官?
我们被官差带了下去,我直接被带到了衙门外面,而他,被打入了死牢。
我和小迎一直走到家里,她拿出了家中所有的积蓄交给我,要我去找县官,说兴许能免去他的死刑,她说她去找找亲戚,说不定可以帮到我们。
没有犹豫,我重重点了点头,拿起银两便出去了。李叔在世时常常免费为病人治疗的,攒下的积蓄实在不多。我掂着这微薄的银两,真不知道它会不会有用。
我走在街上,快步走着,心里只想快些走到县衙,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把他解救出来!
街上的人很多,见我走过,他们都窃窃私语。我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不过却知道主题一定是关于我们,因为李叔的死,在平静的村里,引起了太大的震动了。
我不管他们,我必须要快点赶到城里去才行。可是纵然我再不理他们,还是有清晰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一群妇女坐在屋前,边忙着手里的活,边谈论着。她们说李玉毒死李叔,就是想和小迎在一起。说他家里养了一个,还要再找一个,实在可恨。我知道,她们说的家里养的那个人,就是我。
我停了下来,走近了她们。
她们见我走来,都闭了嘴巴,低下头,各忙各的。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说?我问。
她们不理我。过了一会儿,一位妇女见我不走冲我大骂,说我不守妇道,连自己的家都不回,常年住在单身的李玉家里,好不要脸,要我快快走开。
我呆住了,她们怎么可以这样想呢?
又一位妇女指着我的脸,说李叔离世的前一天,他的丈夫上山砍柴,路过李玉家的门前时,正见我们光天化日之下抱在一起,难道还冤枉了我们不成。
我突然想起了他送我玉簪的时候,我高兴地抱住了他。
我们怎么可能发生什么,可是,她们却误会了……
她们各自收拾,索性离开了这里,很讨厌我的样子。
我站在那里,除了伤心,一股恨意,涌上心头!
我来到了县衙,费尽艰难,见到了县令。起初他还是对我有些顾忌,不过见我求他,他终于放宽了心,转而露出色眯眯的眼睛看着我。
我将钱放在桌上,求他免除李玉的死刑,我说害死李叔的真正犯人,是我。
他没有动桌上的钱,反而向我走来,抓住我的手说,只要你听话,放了你们又有何难?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正当我要问他,李公子推门而入。
县令连忙放开我的手,站了起来。李公子瞄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县令叫我出去,我退到了门外,一直等着,等着县令赦他死罪。
等了好久,我听到门里传来争执的声音。不久,李公子出门,没有看我,直接走了。县令走出门来,很严厉地对我说,你走吧,明天李玉便会回家。说完,差人将我赶走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等了。当我再次回到李叔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可是小迎却还没有回来。我想,她大概是住在了亲戚家里了吧。
第二天,他真的被放了回来!
我太高兴了,冲过去想抱住他。可是突然我停了下来,因为我想起了昨天村妇说的话。
看着他的伤,我想为他熬药,可终于还是放弃了,因为我不敢再开方了。
他问我小迎呢,我向他说了昨天的经过,他皱起眉头看着我,突然跑出门去,消失在了街上。
后来我知道,小迎哪里有什么亲戚,他能被放,全是因为她昨天去找了李公子。
她答应了嫁给李公子作为放掉李玉的条件。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真是,太傻了……
我充满了自责,于是去找小迎,她却不愿见我。
像是害怕见到我和李玉,小迎一直住在李府。很快,李公子宣布迎娶小迎,并向全村人下了请帖,我也不例外。
虽然是个小妾,李家依然操办得红红火火。那天,村里所有人几乎全来了,因为婚宴是白请的。
我想做最后的努力,可是小迎怎么也不肯见我,我伤心极了,内心的痛楚仿佛要撕碎了我的心脏。
等到吉时,她终于出现了。坐在火红的花轿上,从府中后门抬了出来。
按照习俗,轿夫将抬着她绕村一周,而李公子坐在一匹马上,随她而行。
我怎能放弃这最后的努力,追着他们拼命喊着小迎的名字。她好不容易才出来的,我好不容易才见到她,怎么会就此放弃!小迎,你回来吧,你明明很了解李公子的啊,你真正喜欢的人,是李玉啊……
无数人将我拉开,阻断了我的路。我看着那红色的轿子渐渐远去,而小迎,始终没有掀开轿帘看我一眼。
我木然地走向李府门口,那里迎亲的人站得满满的,大多是道贺的普通村民。
锣鼓渐近,她的轿子走回来了。我想冲过去,可涌上去的人流将我挤到了一边。我撕心裂肺地喊她,可刺耳的鞭炮响起,盖住了我的声音。
我绝望了,绝望地看着她走下轿来,自己却只能瘫坐在地上无声地哭泣。
就在她即将迈入李府大门的一刻,他来了。他冲到小迎的身边一把拉住了她。
我能看到他们彼此的眼中流露出的清澈,能看到那眼神背后无声的话语。
他们彼此,是相爱着的……
可是,可是李公子猛地扯开了他的手,村民一拥而上,围住了他。
我能听到他们口中说着和那天村妇一样的话,他们将他围在中间,狠狠地教训他。
有鲜血流淌了出来,比小迎身上的衣服还要鲜红的颜色!
小迎大叫着,可是却被硬拉进了府里。
我哭着冲了过去,冲进了人群里,护在了他的身上,村民终于停止了围攻。
他七孔流血,躺在地上,咬着牙齿,忍受着疼痛。我抓着他的手,拼命地抓着,头上的玉簪,放出极亮的光芒!
他们都怕了,开始后退起来。我抱着重伤的他,一种无力感深深刺痛着我的胸口。他在牢里受过很重的刑,本就非常虚弱,加上村民的围攻,他撑不下去了……
他的脉搏越来越微弱,我知道,他就要死了。
他用力睁开流着血的眼睛看着我,摆出了最后一抹微笑,他说,不要我难为任何一位村民。
我哭着点头,拼命地点头。
他们都是我最亲的人,别忘了……
他闭上了眼睛,微笑着、安静地离去了。
不!你不能!
不……啊……
……
时间仿佛停止了,整个世界只有黑暗……
我将他葬下了,葬在了屋后那片空地上。我在那里重新栽上了一大片迎夏花,希望他能永远看着那片金色。
人,怎么可以如此无情无义!他是那么热爱自己的乡亲,可是最后,他们却将他活活打死,为的却是讨好欺压百姓的李公子。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保护那些村民,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一样。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因为我不想再看到这熟悉的草房,熟悉的院落,和那熟悉的迎夏花了。每当看到这一切,我的泪都会止不住地流淌,直到流干。临行前,我还是无法忘记小迎,于是,我来到村里,来到李叔和小迎共同住过的地方,我写下了一封辞别的信,希望她回家的时候可以看到它。
就在我放下信件转身的一刻,我站住了,同样的一封信摆在另一张桌子上,署名小迎。我颤抖着打开了它,终于明白了当初小迎为何做了那样的决定。
因为,从李叔的死到李玉被判斩刑,这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是李公子策划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我和小迎。
她一直忍受着怎样的痛啊。
如果官靠不住,那么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为自己伸冤呢?
小迎,你千万不能做傻事啊!
我扔下信件急忙赶去李府,可是一切都迟了,李公子死了,小迎也死了。她成功报了仇,却付出了她所能付出的一切代价。
我离开了,毫无牵挂地离开了。
后来我听说李家村发生了一场瘟疫,我懂些医术,但不会去帮助他们。我虽答应了他不为难村民,可我不会原谅他们,更不会用李叔传我的医术治疗这些无情无义的人。不知道李叔当年若是知道后来,还会免费为他们治病吗?
也许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
……
时光如扬起的沙,任它翱翔过天空,俯瞰过大地,在纷飞中经历过咆哮与挣扎,也终究会散落下来,一层一层隐匿于世间,消失在永恒寂静中。
可那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真的会如缥缈的烟尘永坠落日长河吗?
也许不会吧。
只要有风经过,沙尘还是会被吹起,即使那微不足道的片段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故事,也足以在流经人的心中之时泛起一丝丝涟漪……
杨青青流泪了,她伏在博物馆文物玻璃罩上的手轻轻颤抖着,眼中倒映着一团若隐若现的青色光芒,似乎面前这支不起眼的古代玉簪,只为她一人展现着那熠熠光华。
“你怎么了?”
好友李小曼意识到杨青青的异状,以为她身体不舒服,想要叫住带队老师,却被杨青青拦了下来。
“我没事。”杨青青强颜欢笑,转而指着那支标有明代李家村瘟疫遗物的玉簪问:“它为什么会发光?”
“发光?”
几位同学顺着她的指引,向那玉簪看去,可不论他们怎样努力,那枚玉簪都没有任何特别,当然也没人看到有什么光芒。
“也许里面有荧光物质吧,博物馆灯光这么亮,不太容易看见的。”一位男生眼睛几乎贴在玻璃上,又用双手捂住两侧,尽量制造一些昏暗,可依然什么也没有看到,直到他被工作人员提醒,不要按压玻璃罩,男生才呲牙一笑跑开了。
杨青青没有多说什么,就像她并不明白自己脑中为何无端出现这样一段不是记忆的记忆,竟让她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
难道因为自己的名字叫“青青”吗?
杨青青木然的想着,也逐渐离开了那片展区,走到了别的地方,然而她的思绪却并没有离开那里。
在那记忆片段的最后,李家村发生瘟疫,小青说她不会帮助他们,记忆片段到此为止,但据博物馆展区记载,李家村爆发瘟疫后,有一位不知名的女医拯救了很多人,那枚玉簪正是女医唯一的遗物。
“小曼,我想好了,这次的课题我要研究世间有没有物质具有可以承载意识的可能。”
李小曼眼睛睁的大大的,嘴巴张开半天也没说话。她伸手摸了摸杨青青的额头,摇晃着她的脑袋:“你发烧了吗?”
杨青青一笑,没有理她,接着“哦”了一声,补充说:“对了,还要搞清有没有物质可以被人类的意识情绪影响发射可见光波段电磁波的问题。”
“我觉得你不是发烧,而是发神经!”
“神经就神经,谁还没有发神经的时候呢?”
两人说说笑笑,渐行渐远。杨青青的神态看上去终于恢复了正常,李小曼大概也认为她刚才的流泪只是如她所说看到了耀眼的发光物导致的吧。
只是李小曼不知道,当杨青青不经意的转头,向玉簪所在那片展区看过去的时候,那支青翠的玉簪又一次散发淡青色的光晕,仿佛回应着她的目光,又像送别一位听过它故事的听众,将这段往事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