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光子越过黎曼跃迁的势垒进入我的左眼(中)| 科幻小说

本周一至周三,带来中篇小说《岁月流》连载:
“我”是一名“察因术士”,能够越过因果时间顺序追查事件——即穿越时间,看到事物未来的结局。一天,人类的空间站开始不断被奇异未知的不可见物质摧毁,这种物质也展现出了穿越时间因果的性质……

刘天一 | 90后科幻作家。声学方向博士,金陵琴派末学琴人。擅于构建世界观,奇观强烈、细节精细,作品中坚实的硬科幻设定与冲突激烈的情节共存,展示全新的道德与人性。代表作品《废海之息》《渡海之萤》《有狐》。
岁月流(中)
全文约10700字,预计阅读时间21分钟
作者:云奈[1]
云奈,航天工程与理论物理双博士,毕业于中科院航天五院与卡弗里理论物理研究所。曾是航天载荷专家,逆因果现象研究者,边境2(伪)世界冠军。世界上第一位察因术士,现任中国察因术士协会的首席,称号“来古之云”。左眼看见未来的因果,右手握紧因果之钥。日常懒散,只想打游戏。
[1]本文真实作者为刘天一,“云奈”是本作品主人公的名字,其个人介绍是小说内容的一部分。
好吧叔叔
21日10:34。
红莲城吃的还挺不错,比当年天衡站的太空餐好吃。
早晨我们开了小会,等待其他国家的察因术士们上来。菲莉莉已经从伦敦到了,但是藤原兄妹还在京都耽搁着。
他们发了一堆长长的报告给我,全是未来一段时间红莲城的轨道的分析,莲晶的情况,等等。我看了一会,困了。
我决定继续在笔记上写写。我现在爱上了这种一边写日记一边回忆过去的感觉,岁月像是河流,逆因果则让过去的河水与未来的河水相连。随着对过去的回忆,我越发对这条岁月之河有了特殊的感觉。
我总觉得是在钓鱼。
正常的因果流是向下游流动的河水。逆因果则是水面的涟漪,一些波纹能向上游传播。而钓鱼投下的鱼饵,能制造人工的涟漪,在岁月流上施加人为的干扰。
我就是做这个的。
现在想想,好吧叔叔是个很有趣的人,更是个好人。
最开始看见他是在深夜直播。我在打月海基地地图,在氦三尘场和别人RPG对射。有个叫“好吧叔叔”的ID进入直播间,他等级很低,但一进来就给我刷了一个超聚变太阳。超聚变太阳是最贵的礼物,分成算下来我能入账快一万。对于高三的我来说,这是一笔巨款。
“谢谢这个好——啊——吧哥——叔叔。”我记得很清楚,我被这个礼物吓得紧张起来,也把ID差点看成“好啊哥哥”。“谢谢好吧叔叔的大太阳,么么,祝老板身体健康财源滚滚寿比南山福气东来么么”,我翻来覆去说了很多俗套的感谢词。我不是颜值区的主播,不会说那些太肉麻的东西;我的直播间又没来过这么大的老板和礼物,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我说着感谢词,RPG都射歪了几发,那局游戏输了。那时候,我好像在想,这个好吧叔叔估计是到处乱逛的土豪,喝了酒来我直播间手抖送了礼物,想欣赏我这种小主播手足无措的样子。
好吧叔叔没有发弹幕。游戏结束后我看了一眼,好吧叔叔只送了这一个太阳,就已经排在了礼品榜的几个老水友前面。他还没离开直播间。我就问他,要不要上车打一局游戏;按照规矩,他送我的这个礼物,我可以陪他打上一百局游戏,没任何问题。
好吧叔叔给我发私信,要加我私人好友详聊。我有点犹豫,怀疑他是不是好色的那种土老板;但我直播从不露脸,应该没人知道我长什么样,好不好看。
加上私人好友后,好吧叔叔跟我说,要请我在西安吃饭。我想,他怎么知道我在西安?他解释说,他是航天系统的人,找我有事,还问我那天是不是看见文昌陨石。
我跟他说我看见陨石坑了。他又问我,是不是看见了陨石本体。
我犹豫了一会,超聚变太阳让我决定不说谎,我告诉他,我看见了未来的陨石落下来。
他约我吃饭,我答应了。并不是我想吃饭,而是超聚变太阳真的太值钱了……去吃饭时我带了防狼喷雾、录音笔,研究了怎么手机一键报警,把好吧叔叔当成最坏的那种坏大叔应对。
好吧,好吧叔叔其实不是那种坏人……
在饭桌上,我第一次看见了好吧叔叔。现实和想象完全相反。想象中,我以为是好吧叔叔是油腻大叔,我是清纯高中生;但现实中,好吧叔叔那时候大概快三十岁,是个航天博士,不会打扮,土里土气,看着就是二十岁出头的愣头青;我,十七岁,化着淡妆,不对称的左刘海染着灰青,指甲上涂着白蛇,右耳吊着星空耳坠。怎么看都是我比她成熟。我是坏姐姐,他是小弟弟。
饭局气氛微妙。好吧叔叔好像很不适应,闷头不说话,反而是我再凭着娴熟的主播经验在不断说话,猜这个愣愣的金主爸爸是想干啥。喝了点酒后,好吧叔叔介绍了他自己,说他叫越秋,在航天五院当研究员,研究UDO。因为经常给小朋友做科普,科普的时候口头禅是“好吧!好吧!”,所以被小朋友喊成了“好吧叔叔”这个绰号。
好吧叔叔邀请我参加应对UDO的计划。他说,我能看见未来的陨石,也就意味着我能看见那些来自未来的UDO,或者说,我的阴阳瞳拥有看见不可探测的未元之物的能力。他希望我参与研究UDO探测问题。
我先问他怎么知道我能看见未来。他说他分析了我的直播录像,还看了那时候某些网红自媒体采访我文昌陨石的消息。
我拒绝了他。那时,我没有雄心壮志,也对航天没兴趣。UDO封锁太空,人类不能航天,我不关心。我感谢了他的超聚变太阳,谢绝了他的请客,去结了账。那一餐吃掉了1/10的超聚变太阳的收入,我记得很清楚,甚至有点心痛自己的钱包。
好像是半个月后,我在学校又遇到了越秋,还有他的导师,张雅院士,一位老婆婆。越秋总是喊她张先生。
越秋和张奶奶还是邀请我去应对UDO。我还是不同意。后来,班主任看我好像压力太大,给我请了半个月的假。我回到杨凌老宅,闲住几天。越秋和张奶奶陪了我三四天,他们给我送来了几件爷爷的遗物——从天门空间站残骸上打捞的。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看着爷爷的遗物。哭。哭。哭。
可能哭了一两天吧,没吃东西,又饿,又累。后来,好吧叔叔给我打了个肉夹馍,我一边吃,眼泪一边滴在香菜上。大概就是那时,我忽然想通了,我应该做些什么,我要对得起我的爷爷,我不能再做一个坏孩子了。
我答应了越秋和张奶奶,参加对抗UDO的计划。
窥见不可窥见之影
高三那年五月,我来到北京,开始训练和学习。我忽然变得热情十足,我想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像爷爷一样强大。
我最开始住在航天五院,后来搬到雁栖湖,和中科院的学生一起上课。好吧叔叔和其他几个博士给我补课,要从中学数学一路往上补,补到航天基础,院里给我三个月时间。那三个月,我整个人都好像在燃烧,每天两点睡觉,五点起床,手边常年摆着提神的浓茶,脑门贴着薄荷散热贴,刘海也撩起来,左眼带眼罩,防止未来的光干扰我。我中学几乎没怎么学习,基础很差。好吧叔叔帮我从集合论补起,然后是高数,微积分,线代,数理方法,力学,热学,电磁,理力[2],最后到航天基础、微分几何和广相[3],量子力学被跳过了,因为和UDO关系不是特别大;之所以会有广相,是因为大家普遍认为,逆因果大概率和时空流形的扭曲有关。另外还有一些工程课,模电数电,机械和无线电通信,等等。所有的课都很精简。那三个月,我过得热烈、疲倦、充满力量又困顿不堪。
[2]理论力学。
[3]广义相对论。
我现在还怀念着那段充实的时间。
课程结束后,我从雁栖湖回到五院,刘海也乱成了鸟窝。接下来,他们要测试我的左眼的能力,屏天计划开始了。
当时五院,甚至整个航天科工,很乱。各种对抗UDO的计划满天飞,有说强行清理一个空轨道的,有说设计耐撞击的打扫碎片航天器慢慢打扫的,有说这个UDO和外星人相关的,有说天衡站要想办法撤离的,有研究卫星定位失效后怎么精确航天定位的;还有各种跨国会议、深夜加班和争吵。屏天计划无疑是所有计划里最重要的,但这个计划最终决定暂时秘密进行。
秘密进行是因为我暂时还没成年。后面我可能要上太空,以我未成年的身份上去,有舆论风险。虽然我说我不怕死,但他们担心如果出了什么事,愚蠢的反智舆论会把航天系统反噬,让后面所有挑战UDO的计划都寸步难行,人类可能就此困在地球上。浩瀚星空,从此变得和我们无关。
当年屏天计划分成两个大部分。
第一部分,测试我左眼的能力和性质,确认我能不能看见UDO。第二部分,在第一部分成功的基础上,尝试引导SDPD防护UDO。SDPD就是我爷爷做的太空碎片点防御系统,他们喜欢叫这个系统“死的panda”——si de pan da,简称死滚滚或死胖达。虽然这个绰号对熊猫不太礼貌。
第一次实验在2066年的高考那一天。我的同学在考场高考,我在五院考试,测我能不能看见UDO。好几个白发苍苍的总工和院士都在场,有位我不认识的老爷爷抱了抱我,说“我是云景开的孙女,我一定行”,让我放轻松。
我走进暗室,给左刘海带了发夹,露出左眼。他们准备了一副特别的眼镜,眼镜很重,挂着电线,两个镜片能按信号在十几纳秒的时间内改变偏振透光性,间接改变能不能看见外面的光。那天实验用的屏幕光源也是某个特定线偏振方向极化的。他们需要随机遮蔽我左眼的视觉来做对照实验。
暗室里播放着太空传来的实时画面,信号源是天衡空间站SDPD系统某个摄像机的影像。我看见漆黑一片的星空,隐约能看见空间站白色的轮廓,轮廓上有模糊的黑斑点,是被UDO撞击后灼烧的痕迹。空间站应该是在夜半球。根据预测,空间站将在接下来一小时进入和一群UDO轨道相交的区域,可能能看见UDO。我要做的就是,只要看见屏幕上有奇怪的东西飞过,就按下身边的按钮。
很快,我就看见屏幕上划过亮点。我不太确定是不是UDO,总之我拍了按钮。
实验持续一小时,比高考的语文考试短。结束时,我看见好几个白发总工在抹眼泪。越秋说,我的测试初步成功。在我大部分按下按钮的时候,天衡站的装甲都受到了太空碎片的打击,其中一些是UDO,一些是可探测的普通碎片。所有的UDO我几乎都看见了,而空间站的警戒雷达没有发现,而且传回的画面在他们普通人眼里也看不见碎片。实验中途还悄悄做了对照试验,有大约1/3的时间,我左眼眼睛的偏正是反的,看不到视频信息。在左眼被遮蔽的时间里,我没有报告任何UDO,但普通的可见碎片我基本都报告了。
接下来就是持续一周的各种测试。最终,他们确认我的左眼可以看见未来的光线,尤其是UDO。当我作为观察者进入一个系统时,从摄像机到网络传输到投影整个系统都能捕捉到未来的光子,送入我的左眼;但这些光子对其他观察者完全不可见。同样的视频,他们就看不到那些光子,任何技术手段也探测不到。
屏天计划的第一步完成了。好消息是,我能看见UDO;坏消息是,只有我能看见UDO。坏消息的意思是,那时我们不知道我的阴阳瞳是什么,如果只有我能看见UDO,我也不是超人,能保护天上所有的航天器。要对抗UDO,我们必须研发能探测UDO的传感器,而不是永远依靠我的肉眼。
我跟好吧叔叔说了爷爷和古镜,还有古镜和我的左眼的关系。院里派了人去章家找古镜的下落。
计划第二步,我要上手引导“死胖达”打陨石。好吧叔叔找到了做边境2的母公司,魔改了边境2的代码,给我做了个特制版。现在的游戏画面上显示的是天衡空间站的某个摄像头的画面,我要做的就是在看见陨石——不管是不是UDO——就移动鼠标,把它打下来。具体的防御方式由死胖达系统执行。那几天我抱着键盘鼠标住在实验室,打开特制版边境2,打太空碎片。
但效果并不好。我确实能看见UDO,能打中UDO,但在天衡和五院之间有着几百毫秒的网络延迟,哪怕我做好预判,命中率也不高。死胖达系统并不能帮我辅助瞄准,因为系统内根本探测不到UDO,所有UDO的图像,都是被我左眼看见的。这几百毫秒的延迟太致命了,我点了鼠标,基本上要一秒后才能看见死胖达喷射出软胶去和太空碎片对撞的画面。大部分时候,命中率都不够高。
最后,好吧叔叔问我愿不愿意上天,去空间站工作。那里没有延时,可以实时防御UDO。
天衡之屏
22日16:03。
两小时前,伊斯坦布尔观察到了未来的红莲城犁地现象。裂谷长八公里,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西侧靠北,郊区。因为提前做了疏散,人员伤亡不多,只是毁了很多建筑。
这一次疏散了,但下一次不一定如此幸运。我们不能指望红莲城轨道投影下方所有的城市都时刻疏散、戒备。何况,未来的红莲城可能会变轨。
必须尽早解决红莲城的问题。
昨天晚上,藤原町崎终于到了红莲城,世界主要国家察因术士协会的负责人、逆因果研究专家都到齐了。开会,开会。会议也没什么讨论的,所有现象都说明,未来,红莲城的冰球中的莲晶似乎发生了解体(有可能是爆炸),飞走了一部分莲晶,导致万有斥力变小,不足以托起主城的质量,使得整个红莲城的比轨道变小,近地点切近地球。
问题是怎么解决。至少,我们不能让未来的红莲城撞上地球。
会议提出两个方案。A,想办法保住莲晶,不让它解体过多,维持住红莲城的轨道,并不断给红莲城补充能量,提高能量,提高轨道。B,在未来某时刻主动拆了、放走莲晶,让红莲城受控解体、坠毁在南太平洋,以避免坠毁在其他人口密集区。
目前,B方案占上风,我也支持B方案。A方案的缺点在于,我们的计算能力不足以模拟未来一段时间围绕红莲城发展的物理过程,模拟计算出逆因果的链条。万一A方案执行出错,红莲城很可能在未来直接坠毁。坠毁的时间我们不知;如果坠毁发生了逆因果,那么现在地球上的某地,就会凭空出现一次未来的坠毁导致的现在的爆炸与撞击事件。
我们不能接受这种风险。现在,大家还在讨论AB计划,不能决定。
我总觉得谷岚有点不对劲。
她已经好几年没和菲莉莉见面了,但昨天菲莉莉和她打招呼说“谷老师好”,她没有回复。谷岚看着冷冰冰的,好像有心事。
这不太像她……我安慰了一会菲莉莉,请她吃烤鸭。好多年前在北京,菲莉莉跟着我还有谷岚学习察因技术的时候,就很喜欢吃烤鸭。
我认识谷岚的时候,就是在天衡空间站。
我第一次进入太空是在2066年的十一月。那年的七月初,好吧叔叔跟我讲了很多去太空的风险,从死亡到癌症(天衡装甲常常被UDO打得屏蔽性能不好,电离辐射的危害还是有),从我个人安危到中国航天的舆论。他不希望我去,因为我能训练的时间太短,风险过高。很容易死在太空。
我决定去。
我开始了四个月“惨无人道”的特训,好吧叔叔要和我一起训练,他也是要上天的航天载荷专家——不过他过去两年已经训练很久了。而我,要在四个月内全都训练完。
基础训练是体能和身体素质。我中学基本没锻炼过,体育课跑不完800米,平时又昼夜颠倒,晚上打游戏白天睡觉,体质很差。训练中,我主要每天跑步,做力量和耐力。这些问题不大,难受的是做超重。我要坐在离心机训练仪里面,扛7个G的加速度。在做胸背方向的加载时,我感觉肺要被压爆了。不过我坚持了下来,死也没按那个安全按钮——按下按钮离心机就会停机,保证机上的训练员不会因身体不适出事。
除了超重,还有失重训练,在我老家杨凌做。杨凌的某个空军基地有做自由落体的飞机,一次上下抛物线飞行可以模拟二十几秒的失重。他们说失重很容易呕吐,还有眩晕与脑袋充血,我都没感觉到。我感觉很好,在失重飞机上训练吃喝拉撒、穿衣写字,还有用设备,我很轻松完成了。
后面还有前庭平衡的训练,还有野外生存训练(防止返回舱掉的目的地太偏远),还有枪械射击训练(我真的会在太空开枪打人吗?),最后就是具体的飞行程序的训练,怎么坐曙光[4]载人飞船上天,空间站里面怎么操作,所有的程序都需要过很多遍,要考试。白天做体能,晚上我就在宿舍背曙光飞船还有天衡空间站的操作手册。那两个手册有几千页之厚,教员要求我啥都要在一秒内反应过来。在太空,不熟悉航天器就是死。
[4]虚构的新一代载人飞船。
十一月,天衡空间站轮换下一批航天员。我、越秋、于柏和宗天壶是上天的四人,我和越秋是负责死胖达的载荷专家,于柏是驾驶员,宗天壶是工程师。这次发射没有什么报道,我的名字甚至没上新闻。
2066年11月15日,在我成年的一个月前,长五发射,带着我进入太空,来到了天衡空间站。
我们提前了大约十个小时进入飞船,做各种准备。进入飞船前,我看见了大海,淇水湾,翠绿的大地。这就是我爷爷每次从文昌出征所看见的景象。
然后,坐电梯上塔,进飞船。等待指令。又好几个小时过去后,飞船升空,失重,变轨,调相位,和天衡的轨道切上,对接,进站。
当年,谷岚并不是上天的载荷专家。她那时是卡弗里所的博士,越秋的朋友,研究相对论。上天后,我、越秋和谷岚结成了小组,研究逆因果问题。越秋负责航天,谷岚负责物理理论,我介于他们俩之间,两者都沾,两者都不精通。
在上一代天门空间站被UDO摧毁后,这一代天衡空间站设计成了专门对付UDO的平台。太空被UDO占领,各国几乎停止了航天器发射,天衡是那段时间唯一升空,试着打破UDO封锁的航天器。因此,天衡的设计是“畸形”的,天衡站里没有其他科学载荷,全都是观测UDO的各种设备。没有太阳能板,靠核电池供电,因为太阳能板会被UDO打烂。舱体的形状是四节短圆柱舱并排抱在一起,目的是减小表面积,减小被UDO命中的截面。我入站后,有三名航天员下站,站里总共有六人。我和好吧叔叔占领了三号舱,舱里都是死胖达的系统设备。
进入太空没一会我就适应了,甚至很享受。我不觉得晕眩或迷失方向,脑袋有点肿,但还好。我享受着轻飘飘的感觉,甚至感觉比起大地,这里才是我的故乡。我和好吧叔叔分别占领了三号舱的一半,他要做科研写代码,偶尔给地面的孩子们做UDO的科普;我要开始对抗UDO。
我每天的任务可以分成三部分,一是日常的锻炼,吸氧排氮,对抗低重力体质流失,二是对抗UDO,三是继续学习文化课。虽然UDO会24小时不间断撞击天衡,但我并非总是工作。我会在系统预测的中大尺寸UDO相遇概率高的时间工作,其他时间休息。这样,我的生活的节奏实际上是跟着UDO撞击的节奏来的,有时睡觉也会被警告铃吵起来,要工作;有时一整个白天又不用工作,只能自己看着屏幕点掉一些小体积的,天衡的装甲完全可以抵挡的UDO,锻炼自己的反应速度。
打UDO并不有趣。我用束带把自己固定好,然后架好吸鼠标的盘子(避免鼠标乱飞),盯着屏幕。系统会给出大概率遇见UDO的方向的摄像机,然后,系统能观测的普通太空垃圾会被识别标注,那些探测不到的UDO则由我移动鼠标过去点击,就像在边境2里开枪一样。系统会根据我点鼠标的方向安排死胖达攻击飞来的UDO。
我很快打中了第一颗UDO,随后,打UDO的效率飞速上升,检出率+命中率超过了90%,天衡空间站几乎没有被大块UDO打中过。熟练之后,我甚至可以一边打UDO一边看书,再一边吃水吃东西。
(说到吃东西,有次打UDO时在吃水,我嫌刘海长了,让好吧叔叔帮我理一理。他傻乎乎没带吸尘器,头发屑飘得到处都是。带静电的发屑和水球强强联合,我吃下的水球就像是长了一圈黑毛的果冻。)
对抗UDO的成功让空间站上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原本在空间站轮换的航天员们都是抱着必死的信念来的——说不准就有超大UDO撞毁空间站。我们开了一次小小的庆功宴,吃火锅。火锅是一个球形的混料包,微波加热后变成了飘在空中水球,水球旁边夹了超声的设备,用驻波控制小液滴不乱跑。我躺在空中,好吧叔叔在给小朋友们做科普直播,我就听着他不停地重复“好吧”、“好吧”,忍不住偷笑。
现在想起来,在天衡的那段时间,大概是我人生里最简单快乐的日子了。和小时候在古宅里和爷爷住在一起的日子一样。
好吧叔叔是个很靠谱的人。大部分的杂活都被他干了,他还要热心回答小朋友的科普问题。有时候,大半夜他会悄悄和地上的女朋友视频,他女朋友在抱怨他们联系过少。他很爱他的女朋友。
空间站的日常工作从防御UDO慢慢向研究UDO转移。空闲时我会观察轨道前方的区域,看有没有和飞船速度稍慢的UDO在同步飞行,如果有,就操作机械臂抓些UDO进来。事实上,在不发生逆因果时,UDO和普通的太空垃圾没有区别。我只能根据左眼的视觉(比如,异常的光影颜色)来寻找可能的UDO。我会观察抓进来的碎片,看看能不能看见它们未来的图像。一般来说,UDO更容易被阴阳瞳看见未来的反射光。
很快,我们找出了很多疑似UDO,这也是我们第一次找到UDO的实物。这些UDO一部分跟着定期的货运运下去做研究,另一部分留在空间站。没几天,谷岚告诉我们,送下去的UDO碎片,有问题。
红莲城,下行
23日21:39。今天开了一整天的会,讨论红莲城危机对策。几乎所有人都支持B计划,可控坠毁红莲城;但是,谷岚却一直反对,并坚持A计划。因为她是逆因果研究的大专家,她的意见权重太大,会议僵住了。
会议散了后,她甚至没来餐厅吃饭。她到底怎么了?这不是我以前认识的谷岚。她不会这么不理性。理性的她,应该支持B计划才对。总不会是她的更年期吧……
二十年前,我认识的谷岚,安静,理智,聪颖,擅长推公式,各种哈密顿量写得轻轻松松。而且她还很有耐心,发现UDO碎片的异常后,她做了好几个月的实验,最终发现了逆物质与莲晶,给出了逆因果理论解释与模型。
那时我们天地之间每天都会交流进展。最开始拿到UDO碎片时,谷岚就发现了奇异现象:碎片的质量和重量不相等。准确地说,比如,一块UDO碎片在天平上只有20克重,但它在被推动、加速时所表现的质量,可能有50克。——碎片在受重力作用时和受其他力作用时,表现的质量不相等。
这一点我们在太空没发现,因为重力极低。
有很多解释可以解释这个现象,测试了十几天后,我们和谷岚给出了两个可能性最大的解释:第一,UDO上有某种未知物质,对万有引力不敏感,能缩小万有引力的作用;第二,UDO上有某种未知物质,对牛顿第二定律不敏感,等效质量比较大。无论如何,这两个理论都有点离谱,一个在挑战广义相对论,一个在挑战希格斯场质量获得机制。总之,怎么看都是要把现存的物理学根基砸烂。
谷岚做了很多推导和实验,确认其他的一些解释(比如地球和UDO碎片之间的特殊相互作用等等)可以被小心地排除,只有上述两个理论能成立。她把研究成果送到PRL[5]后,学界争论颇多。
[5]Physical Review Letters,物理评论快报,物理学界顶级期刊。
接下来,她就要想办法找到那种未知物质了。理论永远是纸面的东西,实验才能说明问题。
UDO碎片被送到全世界的高校与实验室,共同研究。大概三周后,南非的一个研究组发现某些碎片的质心位置不对。比如,一块均匀的平板状UDO碎片,其质心应该在几何中心;但有些特殊的平板碎片的质心会落在碎片边缘。很快,谷岚发现这类质心异常的碎片切成两半后,原本包含质心的那一部分会变成“正常物质”,而不包含原始质心的一半依然含有未知物质,质量和重量不等。
又过了一个月,巴黎高等师范的人发现UDO碎片中含有的未知物质,确认这种物质具有逆因果性。他们使用电子流轰击碎片,在轰击开始前,接收器已经观察到了电子流的散射——未来的电子流撞击效应逆因果传播到了现在。这是我们第一次捕捉到未知物质的实体。
在我们把UDO碎片送下去的第三个月,谷岚终于第一次直接(光学)观察到了这些未知物质——莲晶。她将含有未知物质的碎片切成微米级的薄片,一片片测试逆因果性,对存在逆因果的薄片再进一步测试。磨成粉末、打磨金相、溅射镀膜,她试了很多种加工方法,但始终抓不住未知物质的影子。终于,有一次她和我说,想用我家的古镜实验。我同意了。
谷岚从古镜上削下小片金属膜,接着,她在膜中看见了莲晶。
我看过谷岚发来的视频。那是奇怪的微小结晶体,大概微米左右的尺度,和寻常铜合金的金相完全不同。不管怎么旋转金相平面,这些结晶体都保持着微妙的立体感,像是大约六七个水晶状的六棱晶体棱柱叠在一起。神奇的是,这些棱晶的底部是重叠的,每个棱晶的边界都侵入另一个棱晶的内部,拼成奇异的空间分形结构。我的第一感觉是,这些结晶体像莲花。每个棱晶是花瓣,它们根部相互重叠的区域是花托。
这是人类第一次看见了逆物质的富集形态,莲晶。我、谷岚、越秋一夜没睡,讨论莲晶是什么。我们猜测,这玩意和时空的结构有关,那种奇怪的,和空间坐标无关的立体感,以及相互侵入的感觉,都昭示着底层空间的某种扭曲。但是,空间扭曲意味着大质量和大能量,这一点点莲晶,哪有那么大的能量?
后来科学界又做了很多实验,明确了逆因果的实验现象。我们将能产生逆因果的物质称为逆物质,而莲晶则是逆物质高度聚集、压缩了时空后的致密态。在考虑了莲晶扭曲压缩时空的效应后,引力场方程需要改写,多了个负号。最后的结果是,莲晶的等效质量是负的,它与正常物质之间存在万有斥力(万有引力加了个负号)。另外,莲晶之间存在的是万有引力,两个等效负质量相乘,负号消掉,还是引力。
也就是说,莲晶天生会相互吸引。红莲城那块巨大的莲晶,就是许多小莲晶因为意外吸到了一起形成的。这块莲晶是人类现在能找到最大的莲晶,也是最大的反重力实验平台——红莲城的基石。
谷岚还想办法测试了我的左眼,观察到我的左眼房室中有一颗很小的莲晶,正是这枚莲晶,让我看见了未来的光,让我左眼的视野始终有些雾蒙蒙的。
但这莲晶是怎么来的,我依然不知——只知道一定和古镜有关系。
我们对逆因果、逆物质以及UDO的了解在那半年进展飞速。既然我能看见UDO,能看见未来的光,说明这是我眼睛中莲晶的作用。也就是说,莲晶能观测到未来的光,能观测到可能的UDO的活动。如果使用含莲晶的材料制造传感器,那么传感器就有一定几率捕捉到未来的太空碎片的信号,我们就能使用传感器观察UDO,对抗UDO。
唯一的问题是,莲晶太少了,全世界的各个院所凑不齐材料造一个含莲晶的传感器。最后,还是古镜拯救了我们——古镜上莲晶数量奇多。
这一次,古镜反射出了UDO的图像。在光路中插入了古镜后,普通人也看见了未来的UDO。它们被清晰地投影了出来。
一面唐代的镜子,帮助现代人看见了超越未元之物的希望。
24日,中午。
又是开会。谷岚还是不肯松口,拒绝我们想可控坠毁红莲城的计划。我想找她聊聊,她又跑了。发信息她也不回我。
怪了,真的更年期吗……我也四十多岁了,没什么感觉啊。
红莲城的茶挺好喝的,他们说冰球的融水净化后泡的,正经的长江水。
2067年,北京几个所联合造出了内含莲晶反射镜的摄像机,用于自动捕捉UDO的图像。货运飞船带来这个摄像机,我把它装在了天衡舱外。摄像机工作良好,有较大概率抓到来自未来的光子,发现UDO,指导死胖达攻击UDO。这个原型摄像机的成功振奋了全球航天界,随后,更多的摄像机和UDO探测设备被制造出来,用于观察和抓捕UDO。我的工作也稍微清闲了下来,对抗UDO的工作慢慢交给可以看见UDO的死胖达完成。我全身心都投入了对逆因果本质的思考。
在研究小组中,我是对逆因果体验最多,但数理基础最差的人;谷岚是数理基础最好,但对逆因果毫无经验的人;好吧叔叔介于我们两人之间。我们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提出了逆因果的底层理论模型,主要的理论贡献全是谷岚。后面十几年的定量工作和修补,证明了这个基于黎曼跃迁的理论的正确性。
定性的描述的话,逆因果来源于逆物质的极高能量密度卷曲了时空流形。至于逆物质是什么,我们暂时还不知道。在正常(不靠近黑洞这类极端情况)的时空中,四维的时空是近似平直的。但在逆物质周围的时空中,时间轴会发生严重的“卷曲”,就像一条直线绳绕了一圈,线上的两点会靠得很近。一旦这个邻近两时间点的“距离”和逆物质拥有的能量满足共振条件(谷岚用量纲法猜出了这个共振条件,还猜对了,现在这个条件叫“黎曼选择”),就有一定概率发生“黎曼跃迁”,逆物质的一些相互作用会击穿两个时间点的“距离”,从未来的时间点传播到过去的时间点。
实际上,黎曼跃迁是双向的。可以是未来因产生现在果(先有陨石坑,再有陨石落地),也可以是现在因产生延迟的未来果(陨石先落地,未来再出现陨石坑)。但因为热二[6]和熵单向的关系,谷岚猜测通常只有逆因果会产生,而不会产生因果延迟。
[6]热力学第二定律。
此外,通常,物质不能跃迁(比如,不能把人送到过去)。能跨过时间距离的只能是相互作用(电磁、强弱、引力)。我能看见未来,就是一种电磁相互作用(光)的逆因果传播。
就在我们整理理论,准备发表的时候,危机出现了。
2067年4月,我看见了来自未来的影像。一块几厘米大的莲晶撞击了三号舱,舱室炸裂,未来的我的虚影被爆炸冲飞。
我看见了我的死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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