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术
茂密竹林,苍松翠柏。在这蜀中的一座不知名的深山里。农家小院,茅屋木栏,两名青年男子对坐在石桌两侧。一位藏蓝长衫,尘土不染,一头白色长发,肤色白的如同凝脂白玉,又如同天边舒卷的浮云。另一位却是朱红锦袍,唇红齿白,秀气的眉目,纤细的手臂,乍看更像是名娇弱女子。
石桌上摆着些酒菜,皆是些家常吃食,但是只要有酒便是一桌盛宴。桌下摆着一坛酒,深棕色的酒坛,时光也褪不了色的鲜红坛盖,还有记录沧桑的黄泥封印。白发男子笑了笑,摸了摸酒坛
“师弟,当年师傅收我们两个的时候说过,他日我俩若能出师,便把这坛酒挖出来,痛饮三大白,也算对得起祖师爷的期待。今日你我二人将别,我做主了,就开了这坛酒来给你我二人饯行!”
“早师兄,您还是跟我一起出山吧,您也说过,这医术一道,重在治病救人,又何必在这深山中浪费自己的天赋,山下的太守已经招贴榜文,谁能救得了太守千金,便有机会被举荐到太医府任职!您比我厉害得多,又得了师傅的亲传医书。肯定能够光耀门楣,让我们这门的医术发扬光大的!”那锦袍师弟看了看师兄,皱了皱眉,像是憋着什么一般,随即又如同乍破的银瓶,将心中的话语奔涌而出。
早师兄摇了摇头,随手捻了捻白色的头发,欲言又止,随即打开了佳酿的泥封,一股清香浓醇的酒味钻进了他的鼻孔。
他抬手给师弟倒了一碗,又给自己倒了一碗,他抬起酒碗,望着清澈的如同山脚清泉的佳酿。璀璨的明眸从这日月的精华里仿佛读到了真理和岁月的悠长。
“人活一世,不过百载,所求甚多,或为名,或为利,悠悠千古,有求皆苦,无欲则刚。”
“可是,人不就是由心所控的存在吗!师兄,若非无欲,又如何去寻医问药,您又为何尝百草,定药理,您这也不也是有所求的吗?”
“金泽,你不懂,师兄是有所求,师兄所求的是……”早师兄看着急起来像是女子的师弟“罢了,不过师弟,山下人心叵测,太过感性,终究是要害了自己,还是让人看不穿的好。”举碗抿了一口
“这本《太上医经》除去师门传承,还有我这十年来个人所见所闻所记,除去医理,还有我自己整理的药理,虽并不能说完全准确,但也是集百家所长,集自身践行而成。你要走的路太难,希望这本医术能帮得上你,当然你也不能尽信书,还有多学多悟多治,才能够称得上真正出师。”
“可师傅说过,这医术不是只传亲传弟子,不可外传吗,如此贵重之物,我岂能收下”金泽再三推辞,却拗不过早师兄,只能给师傅和师兄磕了个头,郑重的收下医术。
“早师兄,师傅,我一定会光耀门楣,将本门医术发扬光大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师兄弟二人回忆过往。转眼夕阳悠悠,远处山脚下炊烟幽幽,早师兄有些喝多,握着金泽的手,语重心长的说道。
“师弟,这《太上医经》有一章残缺,名为心术,我读了多遍,却不知到底缺了何处,直到我下山游历这些年,直到师傅临终之时,我终于悟得,这缺的一篇叫做……”
“师傅!师傅!快醒醒,京城的刘翰林来了,说要请师傅来完成六部全书!”
金泽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从床榻上醒来,自从兄弟二人分别也有几十年了,时光悠悠如白驹过隙,这白云苍狗就如同这一梦人生。金泽下山后,揭了榜,成功的医治了太守千金,还互生情愫,迎娶了太守千金,入得太医府,治好了太子的癫痫症。一手针法出神入化,先帝曾亲笔题字——妙手回春送给了他。三年前,自己为了追寻医术的最高境界,为了补全《太上医经》的残缺,辞去了太医府令这一高官,封金挂印,来到了这蜀中一座小城,治病救人。
铜镜里,已经年近花甲的自己,头发已经变得花白,虽没有师兄如雪一般的震撼,却也令人感慨岁月的无情。
穿上了朱红锦袍,穿过庭院,金泽来到了前堂,堂前坐着一位年轻人,血气旺盛的让人感觉到其体内朝气蓬勃的生机,金泽望了望着年轻人。
“先生恐怕今日接了不少应酬了吧!看来先生本来也是恬淡雅居之人,近些日子酒肉应酬过多,想来也引了心火上来,怕是目红眼赤,喉咙干痛,早起醒来时感觉心火难耐吧。”
这年轻人惊讶的看了看面前的朱袍老人,“想必这位就是金泽大夫吧,后辈刘铭,奉帝命游历大梁,搜集资料撰写六部全书,这医部一道,陛下点名说让我一定要来请教您。说您曾经救过他的命。”
金泽摇了摇手,“这都是虚名,能治好陛下也是陛下福大命大。指教当不起。久闻刘翰林博闻强记,广览群书,医卜星象政法兵谋无一不通,就当我们一起学习好了,我观刘翰林也是养生之人,不喜这应酬之事,不如就住在这医馆里,老夫也好给刘翰林好好调理调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刘翰林拱了拱手,对金泽鞠了一躬。
这刘铭刘翰林的客房就安排在了金泽房间的隔壁,这一老一少经常对谈到半夜。畅谈医道人生。也是感叹难得遇上这忘年之交。
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停留多日之后,刘翰林打算辞别离蜀,当晚,多年不沾酒的金泽,破例从后院挖出了一坛老酒。
还是深棕色的酒坛,红色的封盖,土黄色的泥封。却仿佛将时光转回了几十年前。烛火里,金泽的瞳孔里闪烁着泪光,轻轻抚摸着酒坛。
“明旌啊,你知道吗,我们师门有一个规矩,就是收徒的时候要在后院埋上一坛酒,到了出师之时就把酒挖出来喝了,我这些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弟子,但是这酒却是埋了,是给未来徒弟埋得,也是给自己埋得。”
金泽自顾自的说着,手上也不停着,给刘铭倒了一碗,也给自己倒了一碗。
他抬起杯,望着清澈的酒液,酒碗的影子在烛火中摇曳。
“前些日子那位病人,您说的没错,却是肺疾,而且病入膏肓,用猛毒攻之确实有机会续命除病,但是就连是我也只有一成把握,所以便没有出这个方子,只说治不了。”
金泽眯了迷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酒香灌醉。
刘铭摸了摸碗边,沉默了一下,他没有想到有名的金神医会跟自己说这些话,他想了想,可能是神医“醉”了,只有这个解释是最“合理”的,
“说到这个,神医不愧是神医,我也是后来好奇去诊脉才能断定的,神医只凭一望,便能心诊,这心术真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了!”
金泽听到神医,面色有些苦笑,这神医二字自己真的当得起吗,只治自己能治病人的医术,算的上医术吗?但是当他听到心术时,愣住了。
咣当,酒碗落在了桌子上,他站起身攥住了刘铭的手腕“你是在哪里听到心术的,这是我师门不外传的医术!外人不可能知道的!”
刘铭看着面前这个老人急切的眼神,苦笑了一下。
金泽自知失态,松开了刘铭的手。
刘铭揉了揉胳膊
“五年前,我游历蜀东一个小镇,遇到了一位奇人,如何说是奇人呢,一头白发,鹤发童颜是为奇人,救人不收钱也是奇人,本以为也是一代神医,可当地人却说这人医术奇烂无比,治死的人不计其数,是个沽名钓誉之辈罢了。我观这奇人,便起了结交之心,初与相处,只觉得便是名品德高尚的大夫罢了。但后来发现,此人针法医术药理毒学无一不精,可称得上“神医”二字,只是这神医来者不拒,无所不治,当时我还笑他,如果走到路边,看到坟中枯骨是否也要刨出来治一治,哈哈,他临别之时,曾跟我说过,他有一法,名曰心术,目诊心断,什么奇毒百病也逃不过他一颗七巧玲珑心,而且他游历人间几十年,已将这心术掌握的出神入化。”
金泽愣了愣神,“这位神医可是一身藏蓝长衫。肤色透白,白得如凝脂美玉”
刘铭有些惊讶,看了看面前的朱红锦袍的老人“是啊!神医你怎么知道的!莫非你与这日十道人是故人!”
“日十,日十,早师兄,是早师兄没错了!”金泽双目被泪水打湿,烛火里朱红锦袍慢慢被打湿。
“抱歉啊,明旌,年老了,就变得怀旧了。早师兄,近况如何?”金泽冷静了下来,已经是花甲之年了,又跟年轻时一般感情用事了。他擦了擦眼泪,对着刘铭说到
“那日十道人说自己的佰草集还为成书,还有搜集百草药理毒性,便告别入了深山,也不知如何,不过我观日十道人鹤发童颜,如果真是神医师兄,估计养生之道也是极佳,便也是身体健康吧!”
“他那一头白发,便是尝了毒草,身中剧毒留下的。”金泽幽幽的说了一句“师兄便还是老样子,管不住的。也罢,到了我们这个岁数了,死了也好,哈哈。”金泽浮了一大白,“师兄当初说了,人生悠悠,不过百载,皆有所图,无非名利,但他求得不是名利,而是医道,这医道究竟是什么?心术缺的是什么,我前些年自觉医术已经没了进展,便辞官来了这小镇,想要找寻答案。明旌,你颇有慧根,又跟我师兄相交,想罢,你能解了老夫这个问题。”
刘铭看了看面前这个老人期待的眼神,想起了自己游历大梁的所见所闻,又想起了与日十道人相处那段时光。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端起了酒碗,清澈的目光,仿佛能从这琼浆里读出岁月和真理。
“遇病则医是为道,辅心术者是为仁,医者心为之仁心,医者治病救人为道”
“医者仁心,治病救人,哈哈,是啊,不是名,不是利,不是太上医经流传千古,不是我金泽流芳百世,哈哈,空活数十载,是啊,师兄说的心术缺的是仁啊!”刘铭就这样看着面前的老人又哭又笑,或是酒醉,那姿态如同小儿女一般。
“算了,喝了这碗酒就忘掉吧!”刘铭猛地喝光一大碗白酒,“好酒……好酒……”这一老一少就在酒桌烛火前伏案睡去。
第二天清晨,刘铭谢绝了大小官员的挽留,再次踏上了游学之路,在金家医馆门口,金泽握着刘铭的手,语重心长的说道:“明旌此去,恐山高路远,长路漫漫,充满荆棘坎坷,医者仁心,我不如早师兄,也不如你。不过还不算迟,老夫只要还活着,就能多救一个人,就对得起医道,就对得起心术!”
“山高路远,就此别过!”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刘铭此刻才感觉到这句话的含义,从日十道人,从金大夫身上学到的东西,让刘铭深深牢记在心。
他也要做些什么……
三个月后,御花园,刘铭站在皇帝身旁,梁帝皱着眉,望着这个自己最为器重的臣子:“这份名单上面,贪腐懒政的臣子加起来没有千人也有百人,如果全部拿下,朕当如何治国,这长江黄河,朕不能因为清浊而偏用吧!朕叫你游历是让你修书的,不是让你当什么钦差御史的,这事不要再提了!”
刘铭不吭声,摸摸底跪在了地上,将六部全书,医部的第一本书恭恭敬敬的举在梁帝面前,梁帝读过了刘铭写过的序,沉默了。摸了摸书上的仁字,良久说了一句“善,上医者医国,金御医,又救了朕一次啊!”
时年,梁帝颁新政,裁贪官,整吏治。减杂税,利民生。政通人和,万国来朝,梁帝六十年,帝崩,谥号梁仁帝。后世称时为——仁帝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