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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浩纪 |《离世界更近》:第四章 小松左京与未来的问题(下)

2021-02-18 17:17 作者:屋顶现视研  | 我要投稿

书名:离Sekai更近——脱离现实之文学的诸问题:セカイからもっと近くに——現実から切り離された文学の諸問題

作者:東 浩紀

翻译:有电拍拍

*本文章基于CC BY-NC-SA 4.0发布,仅供个人学习,如有侵犯您的著作权,请联系并提醒原po卷铺盖删文跑路

*巧合的是,今年(2021年)是小松左京先生诞辰90周年与逝世10周年,在此略表致敬


前文阅读:



小松左京与未来的问题

小松左京と未来の問題


4

我们刚才关注到了《无尽长河的尽头》中的佐世子。的确,她是小松作品中常常出现的典型女性形象。不过这并不是全部女性。也有例外,也有其他类型的女性。

我们再来读读《日本沉没》吧。说回来,这部小说是以地质学模拟与政治家们的活动为中心的恐慌小说。一部群像剧,并不一定要从一个视点来描写。不过,如果非要选一个主人公的话,那应该是深海潜水艇的操纵员“小野寺”吧。下面让我们跟随他的剧情。

小野寺,尚且年轻单身。他因深海探测的技术而被收买,被卷入了关于日本沉没的秘密计划中。他有一个被推荐结婚的恋人“玲子”。玲子是出国留过学的知识分子,一位名门家庭的小姐。在《日本沉没》的前半,设置了小野寺与玲子的相遇场面,二人的恋爱是这部小说的轴心之一。

小野寺在小说中途与玲子订立了婚约。然后在日本即将沉没的一系列连续灾难的早期,二人决定逃去瑞士。即使一开始就参与了秘密计划,但他还是中途离开了。小野寺的形象,是由早一个世代(小松自己的世代)的同事所形容的,“虽然作为日本人出生,但对于‘国’啊‘民族’啊‘国家’啊,都是一片黑暗,一片混沌,感觉不到宿命的羁绊”的“战后的青年”形象(14)。然而,在出发当天,玲子却被卷入富士山的喷发中死去了(15)。受到冲击的小野寺,没有了逃走的意图,并把剩下的时间全部投入于拯救灾民的工作中。

而在这一过程中,他又遇到了一个名为“摩耶子”的女性。她是银座的一位女招待,被描写为“有点奇怪”“在某些方面有点像小孩”,是一个稍显愚钝的女性(16)。实际上,小野寺在认识玲子的当晚就遇到了她。只不过当时她的存在并未给小野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尽管如此,《日本沉没》的故事,还是以因受伤而发高烧的小野寺,与自称“妻子”的摩耶子一同,在“没有一颗星星的漆黑的西伯利亚夜晚”,去往不知道目的地的场面,告一段落(17)。

在这里,玲子与摩耶子的对立,显然就与将日本作为被舍弃之物与无法舍弃之物的对立重合了起来。《日本沉没》讲述的,就是小野寺亦即“战后青年”,被玲子所象征的欧美的理性所吸引,但最终他不得不选择与摩耶子亦即日本一同殉情,的故事。实际上,摩耶子是年轻女招待的设定,就给人留下了和“在飞田买下的初见世女郎”同样的印象。

然而,如果说摩耶子就象征着对逝去日本的哀惜之情,那这部小说就有点奇怪了。

前面我写过,小松常常将日本和女人、而且是“旧日本女人”“母亲”,重合在一起。然而摩耶子却是个穿着廉价裙子的年轻女招待。不管怎么想都不是个“旧日本女人”。

而且她也没有被塑造成一位母亲的形象。这本小说中与这些形象重合的,怎么看都是玲子才对。“就像回到家,趴在母亲膝盖上哭泣的孩子一样,他一年半以来头一次感到平静,在玲子的身体旁大声哭泣。——我已经累了。好累啊……(18)”。玲子绝不是一个“旧日本女人”,但对于小野寺来说,她近似于担任着母亲的角色。话虽如此,小松在这部小说中还是杀死了玲子,而让摩耶子活着。

这一选择意味着什么呢?在这里,我们要注意到被定义的另一个特点,亦即玲子与摩耶子之间的对比。那就是“不生子的女人”与“生子的女人”这一对比。

玲子有财富、有教养。她有留学经验,性观念较为自由开放。换句话说就是一位“进步女性”。她向初次见面的小野寺问道,“性交,如此令人满足,又可以信手掂来,有什么结婚的必要呢?”而小野寺回答道,结婚是“为了生孩子”,而玲子只是“愣了一下”(19)。玲子就算是活着,也未必会给小野寺造小孩。

另一方面,摩耶子被赋予了一个对比性的性格。在小说的最后,他在西伯利亚的火车上,站在受伤的小野寺身边,跟他讲述八丈岛的传说。这与前面介绍到的田所博士与老人的对话一样,是对《日本沉没》整体的印象起到了决定性作用的会话。其讲述了八丈岛被大海啸袭击,只有一个怀孕的女儿活了下来的传说。根据传说,她生下了一个儿子,她不得已只好与儿子交合,剩下了一个女儿,后来兄妹俩结为夫妇生下了孩子,岛上又恢复了人数。这里的八丈岛,显然就是沉没的日本的隐喻。随后摩耶子告诉我们,她的祖母就是八丈岛出身,并表露出从日本的沉没中获得的决心。“我是继承了岛之血统的女儿,就算别人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人,我也要活下去。然后,无论是谁都可以,我都要得到子种,生下孩子,一个人也要把孩子养大。——如果是个男孩,而丈夫又不知所踪,我就会与这个孩子交合,生更多的孩子……(20)”。摩耶子要是最后与小野寺在一起,肯定会生孩子。

这一对比有着很大的意义。因为这意味着,对于小松来说,母性形象实际上是一分为二的,至少在《日本沉没》中是这样。

梳理一下吧。《日本沉没》中描写了两种母性。一种是玲子所象征的社会性的母亲。将男性治愈的、不生育的母亲。另一种是摩耶子所象征的(可以说是)动物性的母亲。她或许不会治愈男性(就像摩耶子宣称的“无论谁都可以”“得到子种”),但是会生育的母亲。而小松的小说,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摩耶子身上而非玲子。

这是一个选择了生育的母亲,而非治愈的母亲的故事。故乡的母亲失去之后,为了生存(生き残りのため)而选择新的母亲的故事。如此梳理一来,我们就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田所博士与老人的对话了。

小松用“妈妈(おふくろ)”来形容日本。如前所述,这里体现了田所的(以及小松的)深刻的恋母感性,然而实际上,在这里作家同时安排了会话对象的老人说出了残酷的台词,“但是……妈妈这种东西,也是会死的哦(21)”。这就是,对于田所发出想要与母亲亦即日本列岛一同殉情的告白后,老人作出的回答。在这次平常的对话之前,老人叫来了一个年轻女孩(我估计是情人吧),确认了她的裸体,告诉她要“生个孩子”并让其离开了自己身边。这里也传递出一个明确的信息,也就是不要做治愈的女人,去做生育的女人吧。

母亲已死,造个孩子吧。总而言之,《日本沉没》就是由这么一个非常简单的信息所贯穿的小说。

玲子与摩耶子。治愈的母亲与生育的母亲。社会性的母亲与动物性的母亲。回到故乡与生存(生き残り)的扩散。

《日本沉没》是一个舍弃前者而选择了后者的故事,这本小说,尽管与表面上的印象不同,但实际上与《无尽长河的尽头》一样,由相同的问题意识所贯穿,并且这本小说写下的东西,表现出了对《无尽长河的尽头》之回答的超越。《无尽长河的尽头》中故乡的母亲是绝对的。然而在《日本沉没》中的母亲死去了。两者的连续性,并不能从将一方视为世界系SF,另一方视为社会派SF的分类中看出来。

我再举一个例子好了。《无尽长河的尽头》与《日本沉没》发表之间的1967年,小松发表了一部名为《漫漫觐神路/神への長い道》的中篇小说,即使纵观小松的全部作品,这本书也算是佼佼之作。

主人公“富士(フジ)”原本是一位二十一世纪的男性。他所生活的21世纪的世界,已经达到了繁荣稳定,没有了未来的可能性,进入了一种无聊的平衡状态之中。富士对这个世界感到腻烦,进入了无限期的冷冻睡眠之中。然后他在五十六世纪被强行唤醒,但问题在于,在他沉睡的3500年间,“基本上没有发生任何一个根本性的变化”。从二十一世纪到五十六世纪,人类社会只不过在浑浑噩噩地度日子,“看不到任何一个超越物种和文明的可能性(22)”。绝望的富士,为了寻求至少一丝的意外性,在未来人的邀请下,进行了一次目的地在700光年外的单程旅行。因为那里传来了智慧的通讯,也许会在那里遇到外星人。在同一艘船上,有一位因同样的理由在二十二世纪进入冷冻睡眠,以同样方式被唤醒,又以同样方式绝望的,同为“古代人”的女性“伊娃(エヴァ)”。

这部小说中心的SF在于,描写了富士与未来人在700光年外,遇到了外星人的高度发达的文明与支撑这种文明的一种超能力。简单地说,这里所呈现的是一种世界观,即如果没有某种超能力的话,就理解不了宇宙和生命的意义,而智慧文明最终也会达到这种超能力。富士他们发现了一个可以帮助他们“进化”的外星装置。这一设定和《无尽长河的尽头》有着很深的联系。也就是说,富士在这里就像是站在《无尽长河的尽头》中,野野村所经历的时空之旅的入口一般。

总而言之,他的旅程没能开始。同样地,伊娃也不能开始她的旅程。故事的解释是,因为二十一世纪或二十二世纪的人类大脑,生理学上无法适应外星人的超能力技术。富士和伊娃太接近于猴子,因此被世界的真理排除在外。《漫漫觐神路》与《无尽长河的尽头》一样,都讲述了想要出发旅行的主人公,由于能力不足而无法踏上旅途,都是以这种不能性为主题的小说。

然而,这部小说决没有给人留下什么阴暗的印象。在故事的最后,只有富士和伊娃留在了去往地球的宇宙船中(因为其他未来人都留在外星了),而小松写下了以下对话。

性交什么的……”伊娃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都快忘记了——你呢?——没事吧?”

“你,会生下我的孩子啊……”他如此说道,“我们的孩子……”

“为了什么?”伊娃说,“都到这种时候了……”

“总而言之,无论怎样的偶然,从那个时代里侥幸活了下来,现在依然活着,还能繁育子孙,那就应当为此而努力”,他边说边解开衣服的扣子,“猴子也有作为猴子的,或者说‘作为一个物种的本分’所在。——黑猩猩,对于我们来说,确实是较为低等的生物。但是,即使他们无法突破自身的局限,即使在精神的进化方面只是一个死胡同,他们也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生存……”

“无论繁育多少后代,猴子永远都是猴子啊……”

“不也挺好吗——我们也,和孩子们一起去吃香蕉吧。一起去眺望夕阳吧……(23)”

小松在这里明确地宣称,“猴子”的“性交”战胜了《无尽长河的尽头》中壮丽的思辨,而那里至少还存在着另一个未来。这所谓的另一个未来也就是“物种”的“繁育子孙”的未来。这里距《日本沉没》中的八丈岛只有一步之遥了。《漫漫觐神路》可以视作,对《无尽长河的尽头》所描绘的世界系式的思辨、亦即在确保能回归的场所(想象界)的同时去往遥远未来(实在界)的旅行,如此进行了批判,并为《日本沉没》的写实主义(象征界)牵线搭桥的小说。

摩耶子这样的,幼稚的动物性的就事论事的对于活着的欲望,以及由此而接连诞生的生命,就将我们从“在母亲守护下的恋母控所创作的思辨小说”的陷阱中拯救了出来。我不清楚小松是否是头脑明确地描绘出这种图式的。只不过,他的作品历从《无尽长河的尽头》到《日本沉没》,似乎都是允许这种解释的。

而这里,跟我在前面提到的,第一章最后所介绍过的新井的《底格里斯与幼发拉底》的主题,有着惊人的相似。回头来看,《底格里斯与幼发拉底》,是以因无法生育而行将灭亡的一个未来殖民行星为舞台的小说。主人公是作为行星上的“最后一个孩子”而诞生的露娜,而在小说的最后,当她孤身一人茕茕孑立的时候,她终于领悟了殖民行星的存在意义,而且领悟了自己活着的意义。也就是以下的意义:“Nine这个‘殖民行星’的环境,已经与地球隔绝了400年,亦或者五百年、六百年,这取决于从地球而来的船何时到达,而下一个霸者生物的飞船来到这里,可能已经隔绝几十万、几百万年了。[……]这些生物与地球原产的生物交配的话,会发生什么?[……]或许,这会是极大的变化吧。当我们还在暖洋洋的地球摇篮中沉睡时,就已经发生了难以想象的大变化。/而且,这就是——Nine的,意义。/作为一个移民星球已经失败了的如今,这就是,仅有这是,Nine的意义(24)”。

当露娜出生时,殖民星球的社会已经崩溃,没有人赋予她生命的意义。露娜不知道象征界。她只知道疯狂寻找说话的对象的激情(想象界),与世界毁灭的现实(实在界)。露娜可以说是世界系想象力的结晶般的存在。然而最后,她在超越自身,而且超越人类的生命连接体(連なり)中找到了自己活着的意义(对于新井来说,也许还包括了无生命的角色连接体在内)。《底格里斯与幼发拉底》就是这样一个故事,而这显然也与《漫漫觐神路》的思想有着很深的呼应。

对于生殖的欲望,使我们超越了世界系,并且从“在母亲守护下的恋母控所创作的思辨小说”的陷阱中被拯救了出来。——这么概括听起来似乎有点太露骨了(就像是在说童贞首先要去风俗店一样),不过,如果说生殖是孕育出生命的源泉,并且也是孕育出社会的源泉,那么对于社会失去信赖的作家们,似乎很想当然地就会再次回到对生殖的意义的反思上来。

将想象力与现实连接起来的不同于社会的东西,与超越自己的漫长生命的联系,新井认为这是家庭的问题,法月认为这是恋爱的问题,押井认为这是loop的问题。关于这一点,或许作家们自身没有这个自觉。但他们前提,都在继续创作的过程之中,去寻求另外的东西来联系起想象力与现实。所谓世界系的困难之应答,就是这个意思。

向着离Sekai更近的地方。向着求生的意志。好像与现实社会毫无关系的、符号性的、角色志向性的、家里蹲的、看起来与世界系很像,这一点,在轻小说、推理小说和动画之类的亚文化中都有刻画,尽管是以十分迂回而扭曲的形式。如果本书不走这样一条弯路,是不能将这一原点重新发现的。我想在这本书里说的,正是这一回事。就此而言,本书也是对于充斥着现代日本的、符号性的角色志向的远离现实的虚构群体,提出了一个如何对其解读和理解的方法。

5

本书的探究基本上快结束了。最后,虽然可能有点画蛇添足,我们再来读一本小松的小说。这里要解读的是,小松的最后一本,也是未完成的一本长篇小说《虚无回廊/虚無回廊》。

小松作为SF作家的创作高峰期是在1960年代。他的许多长篇小说都是在这个时期写成的。到1970年代,他写作社会评论的比重慢慢增加。他的SF执笔开始减少,转向以思考纯文学和思想实验为主的复杂创作风格。当然这期间也有一些值得关注的作品,例如1977年出版的小说集《戈尔狄俄斯之结/ゴルディアスの結び目》,其中编入的四篇短篇都十分精彩。虽说并不广为人知就是了。

另一方面说,1970年代后半,小松开始深入地参与于电影制作。电影的企划深受《星球大战》热潮的影响,其目的就是制作出日本第一部本格SF电影。小松不仅为这个企划提供了原案、撰写了小说,同时还自办公司、征募年轻作家、担任了现场的总监督等等,表现出了三头六臂般的活跃。结果就是1984年公映的《再见朱庇特》,虽然票房不甚红火,但对次世代的SF作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就这样,从1970年代到1980年代,小松为SF史做了许多重要的工作。《首都消失》这本恐慌小说也获得了日本SF大赏的受赏。

话又说回来,如此精力充沛的活动所付出的代价也确实是,在这一时期,完全没有看到具有初期小松的特征,也就是展现出壮丽而富有思辨性的世界观的本格SF作品。在这么一段漫长的空窗期之后,《虚无回廊》这部小说,是小松最后的、同时更是“小松式”的粉丝们期盼已久的一部长篇小说。

《虚无回廊》的连载始于1986年的一本SF专门杂志。不过,连载开始后不久,第二年也就是1987年小松就由于工作繁忙,中断了很长一段时期。当时他忙于1990年将于大阪召开的“国际‘花与绿’博览会”(花博)的总制作人的工作。花博结束后,1991年终于恢复了连载,不过在1992年,由于刊载杂志的休刊,连载又再次中断了。直到2011年小松去世为止,该系列都没有再次恢复创作。

我们来看看这个故事吧。这本小说以二十一世纪到二十二世纪初的近未来为舞台。故事(真正叙述的顺序多少有些错综复杂,我后面会提到)开始于一个直径1.2光年、长2光年的圆筒形巨大物体突然出现在距离地球不到6光年的宇宙空间中。

这一造成问题的物体屡次消失,而且还在以超光速的速度移动。从形状来看,人们显然会认为这是某种人造物,但其行为与规模都超出了人类可以理解的范围。人类试图向其发送探查机,但长达6光年的距离,以这部小说背景的未来社会技术来说,单程也要飞行四分之一个世纪以上,根本无法派遣活人。话虽这么说,由于考虑到可能会担任起与地外生命接触的任务,无人探查机也不太适合。因此,人类社会决定派遣由科学家“远藤秀夫”(在故事中以首字母“HE”[HideoEndou]为称呼)所创造的,并非“人工智能(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的“人工实存(AE=Artificial Existence)”。AE虽也是一台计算机,但与AI不同的是,它是经过长期的人类性的交流(communication)而被个别地培养出来的,拥有与人类无异的个性与判断能力,换句话说就是具有“主体性”的设定。

远藤所创造的AE,作为个体被命名为“HE2”。HE2被送去新的宇宙探查,而它的“经验”将作为它的人格模型被传送入远藤秀夫的大脑中。但就在HE2与巨大物体接触之前(说是之前,不过由于光速的限制,实际上HE2的时间已经与地球的时间产生了差距),年迈的远藤死去了,它与地球的联系也随之完全切断了。而HE2在这之后,将作为一个远离地球的“自由任务”的存在,在保有“自由意志”的情况下侵入物体的内部,开始探索。《虚无回廊》的故事在这之后,主要描述了HE2在那里所遭遇的,同样为该物体的谜团所吸引而来的地外智慧生命体,或者它们的复制品(就像HE2之于人类一样)。也就是说,这部小说的主角并非人类的远藤,而是人工实存的HE2。

实际上,小说的叙述就是从远藤死亡的场面开始的。人类死去,而AE获得了自由。在小说中,其实暗示了远藤之死,有可能就是为了让HE2解放而自杀。《虚无回廊》就从这一幕开始,追溯巨大物体的出现以及HE2的诞生。这是由人类创造出的人工知性,舍弃了母星的文明,独自一人跃入了地外生命的群体之中的故事。总而言之,《虚无回廊》就可以概括为这么一本小说。

远藤与人工实存,HE与HE2,差不多就像是父与子的关系。小说里虽然没有明示,但“HE”貌似也可以是“人类实存(Human Existence)”的略称吧?《虚无回廊》,也可以视作是孩子舍弃父亲,并宣布不会再回到故乡的故事。

都读到这了,各位也许已经注意到,这个故事是《无尽长河的尽头》的重复的同时,也是对其的一种超越。

如前所述,《日本沉没》,在某种观点上说,也可以解读为是对《无尽长河的尽头》的主题的继承。不过,从表面上看,两部作品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却大相径庭。在这一点上,《虚无回廊》则不同。《无尽长河的尽头》与《虚无回廊》显然是相似的小说。《虚无回廊》这一作品,可以说是年过五旬的小松,回首而立之年的年轻自己所写的《无尽长河的尽头》并重复着这种想象力的同时,又给出了不一样的解答。

那么,两者之间有什么差异呢?由于《虚无回廊》是未完成的作品,所以我们无法对其进行深入的解读。不过我们牛刀小试一下,可以说两者之间最重要的差异,就与女性和生殖的问题有关。

无论是《无尽长河的尽头》还是《虚无回廊》,都是以知性是什么、宇宙是什么之类的这些抽象性的问题为轴的SF小说。以本书的文脉来说的话,就是都具有与世界系相近的结构。在这两者中,主人公都踏上了寻求宇宙之真实的漫长旅途。

二者第一个明显的不一样在于,前者的主人公最终回到了故乡,而后者的主人公从一开始就断绝了与故乡的羁绊。正如我反复表明的那样,小松的故乡常常与女性的形象重合。《无尽长河的尽头》中是佐世子。当男性向着时空的远方旅行时,女性则在故乡执着地等待着男性的归来。男女之间的角色分工很明确,而这一点从2010年代的现在看来问题是颇大的,正如我之前所说。而实际上这部小说对性差的处理,比《无尽长河的尽头》要错综复杂得多。

《虚无回廊》的主人公不是人类。而是人工实存的HE2。HE2没有性别。然而,这也完全不意味着,在这部小说中,性没有起到重要作用。换句话说,因为在这里,另一个有性的人工实存出场了。

我们更详细地看看吧。在《虚无回廊》的开头,HE2的诞生历程占据了相当的分量。HE2的生父,远藤,虽是天才但却不擅长人际关系,是一位略显家里蹲味道的男性。在他大胆地迈出开发人工实存的脚步的背景之下,他遇到了研究伙伴,后来也成为了远藤的恋人和妻子的一位女性“安洁拉·英格伯格”。安洁拉是动物学家,擅长交际,是开导畏缩不前的远藤的一位强势女性。

远藤的人工实存的开发,最初是从与安洁拉的人工智能研究的整合开始的。“AE”这一略称,最早是为了表现安洁拉所开发的人工智能,“安洁拉E”。而这里“E”的意义并不是实存(existence),而是胚胎(embryo)。这种命名上的差异,表现远藤与安洁拉方向性上的不同,而随着研究的深入,这一不同变得越来越明显。远藤认为“‘智慧’从一开始就是超越‘生命’的存在,‘AE’的目的,就是为了摆脱向着‘永恒与无限’的可能性的智慧所做出的限制,亦即‘生命’这种自然条件”,而与此相对,安洁拉则回答道“智慧本就是在‘生命’的基础上诞生的东西[……],是为了将‘生命的可能性’提到更高”(25)。对于人工智能的未来,远藤最终的目标是想要创造一个“身体”或者“实存”,而安洁拉则设想了一个更为动物性的生命。

而这一对立,也为他们的夫妇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当远藤驳回安吉拉的提案,开始自己进行研究时,安吉拉似乎完全没有兴趣去弥补失落。在这种情况下,安吉拉坦言自己婚前曾做过人工流产,但远藤并不领情,他们之间的关系出现了决定性的裂痕。不久后,安洁拉死于一场疑似自杀性的自动车事故。“安洁拉E”的发展被冻结,此后,远藤不得不抱着心底的创伤,孤独地投入到人工实存的开发之中。

然而,远藤直到最后都没有从安洁拉的亡灵中获得自由。他所开发的HE2没有性。而且他一直为人工实存是够该拥有性而苦恼,他甚至开始思考“也许,‘实存’这个思考的角度,就已经犯了个根本性的错误也说不定”(26)。在HE2完成之后,远藤也没能放弃安洁拉留下的“安洁拉E”。将HE2送入深空后,晚年的他,身边有了一个搭载了安洁拉E的人形机器人作为“玩偶”在身旁服侍他,疑似还有了伪夫妇关系。在小说中,暗示了这种倒错性的关系就是远藤“自杀”的原因所在。另一方面,被送入巨大物体中的HE2,也并非没有性的问题。HE2为了提高探查任务的效率,在自己内部创造了多个“子人格”。这其中有男有女。而当HE2与外星智慧生命交流时,他如此反省自己、扪心自问道,“说到底,这个宇宙之中,‘雄’与‘雌’的性差有什么意义吗?(27)”

远藤秀夫(HE)与安洁拉·英格伯格(AI)的结婚,创造了“人工实存”和“安洁拉E”两种AE。如此这般拥有两个种类的亲,两个种类的子,正是《虚无回廊》与《无尽长河的尽头》之间决定性的区别。《无尽长河的尽头》中,故事的轴心是父亲和孩子的对决,母亲只是一个归还的场所。然而在《虚无回廊》的故事之中,除了父与子,还有母与女。

以上特征意味着,小松在这部小说中,对《无尽长河的尽头》中作为自明前提的男女的角色分工提出了强烈的质疑,对作为人类代表(还假装忘记了自己的性欲)为了寻找真理而出发旅行的男性,与在故乡待命产子、等待其归还的女性之间的对立,提出了强烈的质疑。《虚无回廊》是小松作品之中第一部以性差为中心而构成的小说,并且也是直面并质疑了近代性的男性中心主义思辨的正当性的,一部饱含热情的小说。

正如我不断强调的那样,这部小说是未完成的。小松对此究竟抱有怎样的整体构想,这也只是推测领域的问题。不过,就阅读小说的残篇部分而言,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小说从中断部分开始,应该会以意识不到性的人工实存与意识得到性的人工实存,HE2与安洁拉E,“儿子”与“女儿”,两个AE的关系为中心,并进一步展开。

《虚无回廊》最初的章节,在远藤死后20年结束。这是HE2与地球断绝羁绊的14年后,也是这一切断信息传回地球的八年后。安洁拉E还在继续启动,与安洁拉长得一样的人形机器人还在工作。与安洁拉如出一辙的安洁拉E,在这个时代里,负责远藤死后开发的,量产型人工实存的“基础教育与人格形成导师”一职。并且,有人问她是否有朝一日想去往宇宙时,她回答道:“我最爱的丈夫与父亲远藤秀夫死去了。但是,我认为分身,‘他’……现在还,在5.8光年外的彼方——或者宇宙的其他地方,生活着。如果有一天,我也想去宇宙找‘他’,想跟他见个面……(28)”

现存的《虚无回廊》,并没有回收这条伏线。不过,从这段对话推测,小松或许是在小说中的某个地方想到了安排HE2与安洁拉E,“男性型”与“女性型”,更准确地说是“无性差型”与“性差型”这两种AE的相遇。实际上在小说的其他地方也有人提到,安洁拉E所训练的新型AE们,或者说“女儿”们,已经增长到数百个,并且正在为去往巨大物体的长途旅行做准备(29)。小松难道不会想到这样的情节吗:增值无数的安洁拉E的“女儿”们,终于在哪里追上了HE2,无性的实存再次遇到了性,而这种必然性,正呼应着巨大物体的谜团和宇宙的真理。这确实本会成为一个超越了《无尽长河的尽头》的故事。

以及在此,我认为这本书也与《漫漫觐神路》中的伊娃和《日本沉没》中的摩耶子不同,其描绘了更为复杂一步的女性观、生殖观。伊娃和摩耶子,象征了停止男性思辨的空中楼阁的生命之连锁。实际上,她们都被预告了之后会生下主人公的孩子。但是《虚空回廊》中的安洁拉,虽然希望生下孩子,但最后并没有。但她却留下了名为安洁拉E的分身,残留下了一种亡灵。安洁拉E并非人类。但是她,生下了无数的女儿,并持续不懈地追寻她的“父”或者说“夫”。而,对于“夫”来说,也正是通过女儿们的追寻,才得以初次打开时空的大门。这一展开(如果《虚无回廊》真的这么展开的话),就超越了《漫漫觐神路》中,以与伊娃的性来代替真理之探究的展开。

如果《虚无回廊》是这样一部小说的话,那么,这说不定就是应对世界系困难的最为美妙(elegant)的答案。

从佐世子到摩耶子,再到安洁拉。从等待的女人到生育的女人,再到迷上的(憑く)女人。到那个虽没有孩子,却散布分身的阴森女人。到散布角色的女人。然后男人,成为了身处数兆公里外的彼方的异世界中,探究着被非人类的女儿们所包围的世界之真理的“人工实存”。我在这里,很想再次回到新井素子的被毛绒玩具所包围的想象力中,不过这还是留待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在文学与政治,想象力与现实被割裂的现代社会之上,创作的根基究竟应当是什么呢?本书的探究从这一问题开始,而我行文至此,已经从四位作家的步途中找到了他们的回答(之类的东西)。作为文艺评论来说,本书的视点和方法论着实算是独树一帜,我也不知道这种考察在现代社会会传递到多少人的心中,但尽管如此,如果我写到这里的东西可以至少些微地让各位的读书变得丰富多样,作为一个曾自称文艺评论家的人来说,对此我会很高兴的。

欢迎来到,离Sekai更近的,与现实相分离之文学的世界。

(全文完)



【注释】

(14)『日本沈没』(下)、一七一頁。

(15)准确来说,《日本沉没》并没有明说玲子的死。只写了在伊豆半岛被卷入火山喷发而无法动身的玲子,给小野寺打了最后一个电话的场面。话虽如此,玲子描述的是火山砾倾泻而下的光景,而电话在半途就切断了,显然可以说她已经死了。话又说回来,《日本沉没》还有部续集,配合樋口真嗣的电影改编而于2006年出版(小松左京+谷甲州、『日本沈没第二部』上下巻、小学館(小学館文庫)、二〇〇八年)舞台是本篇25年后的未来。执笔《第二部》的也并非小松,而是小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作家谷甲州,也并不是本章所要分析的对象。但从本章的主张来看,“玲子”与“摩耶子”,治愈的母亲和生产的母亲这两个女主人公的对立,在《第二部》的故事中也有着重要的意义。有趣的是,在这部续篇中,玲子不知为何并未死于火山喷发,而是工作于联合国难民高级专员事务所,在帮助日本难民方面发挥着积极作用。而小野寺则在哈萨克斯坦的日本人定居地饱经风霜,他的妻子摩耶子也于五年前病殁。而且,摩耶子在结局终究还是没有生下孩子。在小说的终盘,玲子在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后再次跟小野寺相遇,而他们最初的会话,提到了曾经二人的有意的对话。

“我,没能生下孩子哦”

“……”

“那是很久以前……年轻时候的事了。某位女性曾经问我,‘你是为了什么,而结婚的呢’,而那时的我回答她,‘为了生孩子’”

“……”

“但我的妻子病弱……。结果,她没能剩下一个孩子就死了”(下巻三七五―三七六頁)

小野寺突然跟玲子说,摩耶子失败了。这是个非常残酷的场面。《第二部》显然地,将《日本沉没》中所传递的,舍弃玲子、并将希望寄托在摩耶子的求生意志(八丈岛的民间故事)之上的信息,完全颠倒了过来,化为了乌有。我不知道谷先生对这种反转有无自觉。不过在我看来,小松与谷之间,在对于日本是什么、人的生命是围绕着什么的这些问题的立场上,有着难以视而不见的不同。

(16)小松左京、『日本沈没』(上)、小学館(小学館文庫)、二〇〇六年、一二〇頁。

(17)『日本沈没』(下)、三九〇頁。

(18)『日本沈没』(下)、一八〇頁。

(19)『日本沈没』(上)、一三七―一三八頁。

(20)『日本沈没』(下)、三八八―三九〇頁。

(21)『日本沈没』(下)、三七五頁。

(22)『小松左京セレクション2未来』、二一一―二一二、二一六頁。原文标点省略。

(23)『小松左京セレクション2未来』、二六三―二六四頁。

(24)新井素子、『チグリスとユーフラテス』、集英社、一九九九年、四八五―四八六頁。

(25)小松左京、『虚無回廊Ⅰ』、角川春樹事務所(ハルキ文庫)、二〇〇〇年、六四―六五頁。

(26)『虚無回廊Ⅰ』、一七七頁。

(27)小松左京、『虚無回廊Ⅱ』、角川春樹事務所(ハルキ文庫)、二〇〇〇年、二三九頁。

(28)『虚無回廊Ⅰ』、一八四―一八五頁。

(29)『虚無回廊Ⅱ』、二三八頁。


东浩纪 |《离世界更近》:第四章 小松左京与未来的问题(下)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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