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静默，毋须多言]第二十三章：鹰川家的一天
◇父亲居家无聊赖 女儿访母动心神
鹰川健今天早晨没系领带。
本不是什么值得议论的事情，但毕竟他总在炫耀自己的女儿多么乖巧懂事，尤其会在每天早晨出门亲手为自己打好领带，如今却突然断了，也怨不得同事们在一旁稍稍八卦几句。
望着鹰川健不住叹气的背影，有人猜测可能是和女儿吵架了。
“凭他比柿子还软的嘴巴？别说笑了。”
会不会和他的前妻有关？
虽然大伙都知道鹰川家里那点事，但认识这么久也没在酒桌上听他提过一句，应该不大可能，不过谁也没有妄下定论，在不熟悉的地方争风头迟早打脸。
几人你一言我一嘴的进行着没营养的八卦，最终一致认为这背后肯定藏着什么事关伦理的惊人秘密，该论据得到了几位家庭情景剧资深观众的认可。
然而只是小堇今早没起床罢了，要不说人的想象力丰富呢。
话题的主角对此毫无察觉，犹自叹着气给顾客结账。
鹰川健懊恼啊，享受许久的宝贝女儿叫起床服务突然停止，一路狂奔到店里还差点迟到不说，更得忍着饥肠辘辘的肚子给别人打包早餐。最要紧的是，小堇兴许真的累垮了，鹰川健头一次见到她那般疲惫的睡颜——当然平常的睡颜也没见过就是了。加上自己几天前的行为肯定也深深的伤害了她，鹰川健真的，骨髓里都浸满了懊恼。
果然良心才是最能约束人的枷锁。
中午回家给小堇带点补偿礼吧，她喜欢什么来着？
啊，不知道呢。
鹰川健的懊恼更上一层。
叮咚，一共二百六十日元，欢迎下次光临。
电子铃声能为鹰川健省去不少事，但也让收银的工作变得有些无聊。通常他选择用门外的景色来消磨时光，比如刚从门前驶过的丰田车，白色的，线条优美，发动机好像怒号的公牛，转过街角几秒后还能听到声音。鹰川健会记下这些车，加上他记下的顾客，双方进行一次较量，数量多的获胜，到胜负揭晓的时候，也就该下班了。
白色丰田……买些甜点回去？不，她不喜欢这个。
“麻烦结下帐。”
声音打断思绪。鹰川健抬头，猛然吓一激灵，台前站的居然是自己女儿。我明明没看见她进店啊，鹰川健心里直犯嘀咕。
叮咚，一共二百日元，欢迎下次光临。
小堇买的是两个平价面包，虚有其表的大家伙，可能还不及一杯水能填饱肚子。她付过账，只拿走一块面包，另一个推到老爸面前。
“还没吃饭吧，给。”
这感觉何等奇妙。
鹰川健也不推托，把面包收入怀里，尔后又听到女儿嘱咐：“中午我想出去逛逛，饭在冰箱里，记得热一下。”
“嗯，注意安全。”
小堇摆摆手，便离开了。
无论结果如何，今天早晨的较量是顾客方赢了，来再多车也不顶用。
鹰川健撕开包装咬一口面包进肚，偶然向店里望去，却不见几位负责补货的同事。
大家还聚在那儿聊八卦呢。
土庄町坐落于岛上，一个安静祥和的小镇。镇上随处可见的石子路，早年改善市容时曾计划拆除，大多数人认为它让小镇变得更像花园而保留下来，如今分布于小镇各处，即便是山上树林里也偶能见到它的身影。它们同当地的植被相映成趣，承载了温和的阳光，是居民们最亲切可人的邻居。
植被，小镇上大片洋溢着自然气息的绿色植物，与都市里标致的行道木不同，它们自由散漫的生长着，如此悠哉，有时垂下的树枝能打到行人的头；每当海面上吹过风来，你都能听到它们嬉闹玩耍的笑声。
鹰川堇喜欢在这样的环境中散步。
漫步在这条小路上，抛开任何思绪，只是用心去感受，感受脚下凹凸不平的触感；感受石墙粗糙崎岖的纹路；感受微风轻柔婉转的凉意。
小堇深吸一口气，顿觉身心舒畅，疲劳无踪。
墙头路过一只花猫，叼着不知从哪拾到的鱼尾，只望了小堇几眼，弓身越到墙的另一边，伴随着草木悉悉索索的声音消失了身影。
花猫消失的墙角，散落着些许石子。较大的那块，小堇一路踢着，轱辘轱辘滚了好远，它好像活泼的吉娃娃，总是往外跑出很远，然后停在原地等着你走过来。一人，一石，彼此互有节奏的前进着，有时踢错方向了，小堇也不介意多走几步把它带回来。
小路的尽头连接着那条无名河流。
石子经历了好一段长途旅行，最后顺着河坡欢快地跳进水里，扑通一声，便再寻不见了。
鹰川堇盯着水花消失的地方良久，才低头确认时间，十点，离正午还早，但堇打算就这时动身了。
妈妈来访的时候，留下了自己住的酒店位置，想跟堇好好谈谈。几天以来堇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去，她大致能猜到妈妈要谈的事：关于抚养权转让，也就是让小堇搬去和妈妈一起生活的事。堇当然是不会同意的，但她很担心自己的内心不能保持坚定。
确认一遍纸条上的地址，小堇迈步向目的地走去。
下班回家，鹰川健走进屋里，先扯下领带扔到一旁，取出冰箱里的午饭放在火上，接着点燃香烟，放任整个身体摔进沙发。伴随着弹簧的吱呀声挺直背脊，抻紧四肢，鹰川健能清晰感受到疲惫从骨髓间挤了出去，舒服得叫人不禁发出声来。
这才是生活嘛。
不大会儿，饭就热好了。健捧着碗坐在沙发里，不必担心受到责备，中午女儿不在家。况且要一个人坐在餐桌上吃饭还挺寂寞的。
再者，可能以后都用不上那餐桌了。
不如卖了吧，鹰川健冒出一个念头，兴许还值半包烟钱呢。
“反正迟早会卖了。”他嘟囔道。
与此同时，鹰川堇正陪着妈妈逛商场，因为妈妈提议说要给堇买套新衣服，小堇顺从了。今天所有的行动都是妈妈主导的，她神态放松，举止从容，散发着亲切的气场，带着小堇从这个店铺逛到另一个店铺，给她试衣服，询问小堇的意见，还不时和她聊些生活上的琐事；相比小堇自以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结果再见面的时候还是肢体僵硬，话难出口。
这就是大人比小孩子多出去的那份成熟。
“这件衣服如何，肯定特别衬你。”
妈妈拿起一件白色卫衣。
“嗯。”
"穿上试试吧。”
堇接过裙子，走进试衣间。这种剧情今天已经循环上演多次了，妈妈挑好衣服，堇一声不吭的试穿，然后再推脱掉妈妈付款的想法，看着她转入失望，随即恢复精神再领着她前往下家店铺。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试衣镜里映出堇穿新衣服的模样来，堇迷茫的望着自己，不禁将手贴到镜子上。堇不想让妈妈破费，更害怕接下她这份心意，会动摇自己的立场；可是妈妈屡次被谢绝的神情又令她心塞。
到底该如何是好。
“小堇，还没换好吗？”
妈妈在外面呼唤了，堇方觉自己在里面呆太久了，急忙应声出来。
虽说出来得急，可一离开试衣间，便又走不动路了。堇尴尬的别着脸，双手不停扯着卫衣下摆，忍受着妈妈打量的视线。
“嗯，果然好看。”
“就是头发绑得有点乱，不然还能更上一层楼。”
堇下意识抬手护住自己的马尾辫，低声说：“做家务方便，就没怎么打理。”
“这个年纪哪有天天做家务的啊，健也真是的。”
今天两人第一次在话里提到鹰川健。
差不多要步入正题了，堇偷偷瞟着妈妈的反应。妈妈似乎看到了女儿的小动作，会心的笑了，说：“去结账吧。”
“不用了，我……”
“好啦，就依妈妈一次吧。”
妈妈说罢，拉起堇的手便向柜台走去。堇也不再推脱。
她的手有一种很熟悉的温度，很柔和，不会让堇产生挣脱的想法；但大小和触感都很陌生，时间真的很无情。堇盯着那只手，努力回想着相似的记忆，不知在脑海里翻找了多久，抬起头发现妈妈已经结完账，正在帮她拆标签呢。
后脖颈痒痒的，堇稍微向前躲了躲。
妈妈感觉到了，也稍微向后提了提。
拆下标签，妈妈还帮她整理好帽领，然后温柔的拍拍她的肩：“好了。”
堇真的要有些动摇了。
两人回家的路上，妈妈终于提起正事，希望堇搬去和她一起生活的事。
“我们不会搬到太远的地方，你可以随时回来。高木刚好也住在附近，你又能和她见面了，大致就是这样。”
“你从小就是个独立的孩子，妈妈知道你一定能给自己做好主的。”
其实在来之前，堇心里就已经有答案了，但她往常的那份果断忽然没了踪影，倒变得犹豫不决了。堇的脑海里甚至开始浮现搬走之后的生活画面了。
她对自己的想法惊讶不已。
“就到这里吧，再见。”
妈妈送她到家门口，并一直目送她进屋。
堇刚关上门，猛然想起自己也许该跟妈妈道个别，出于礼貌什么的。刚想开门，又意识到已经晚了，她没理由留在门口等自己出来说再见，没有谁会这么做。
虽然如此，堇还是开门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门外没人。
她松了口气。
那是很遥远的故事了，鹰川健是集团公司的董事，家境优渥，从不会为生活事发愁。健积极向上，一心要把公司做大，给家人带来更好的生活，但他好好先生的性格注定无法在鱼龙混杂的市场中存活。
最后，一落千丈。
全家搬到了郊区平价房里，生活艰辛，经常有催债的上门拜访，堇也被迫转了学。爸爸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妈妈似乎也在一夜间老了许多。
当然也不是没有好事发生，堇在新学校里结识了高木。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堇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爸爸提出离婚，让妈妈带着上小学的堇远离这种负债累累、没有明天的生活。
不知道爸爸当时在想什么，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堇只记得妈妈和他吵了一整夜，直到凌晨妈妈摔门而出，客厅陷入死寂。堇蜷缩在床角，在惊心动魄的声音中噙着泪瑟瑟发抖。
没多久，他们离婚了。
堇选择留下。人生中第一次搬家已经害得她的生活跌落谷底，这次呢？她太害怕这次连仅剩的也一并失去了。
妈妈独自离开了，此后再也没见过面。
父女俩相依为命，度过了十分艰难的岁月。
所有的一切，堇都铭记在心。
躺在床上，堇拨弄着卫衣的帽绳，床头是一台小巧的闹钟——多少年来它始终兢兢业业的完成叫醒爸爸的任务，它是父女朝夕相处的一个缩影。诚然他和妈妈都是堇不可替代的血亲，但是堇和爸爸的关系并非这两个字就能概括完全的，无论如何，堇都不会离开爸爸，离开这个家。
很奇怪，这决心如此坚定，可总会在妈妈面前动摇。
难道堇在内心深处其实不是这么想的吗？
她真的不清楚。
客厅传来开门的动静，是爸爸的声音，他下班回家了。堇出来迎接。
爸爸一眼就看到了堇穿着的新衣服：“妈妈买的吗？”
“嗯。”
“看来你们相处的不错。”爸爸露出常有的笑容，“这样我就放心了。”
堇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她方才意识到爸爸的问题所在：长久以来他都为自己没能让堇过上应有的生活而愧疚，如今机会来了，他可能会再作出分别的选择，就像当年一样。
即便堇坚持留下来也无济于事，如果家人的心不能凝聚，那么家也不再是家了。
必须想办法打消他这种念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