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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呼号

2023-05-18 16:13 作者:择摘人  | 我要投稿

巴金

××: 我把我的第三本短篇小说集献给你,同时, 请你听听我这个孤寂的灵魂的呼号罢。 在南京一个朋友的温暖的房间里我想到你,在青岛的静寂的山居中我想到你,在济南的一个简陋的小客栈中我想到你,在津浦车上不眠的夜里我想到你,在天津一个学校的宿舍里我想到你,在北平一个黑暗小巷的公寓中我想到你。想到你,我就仿佛看见你那一对关切的大眼睛,我就仿佛听见你那些温柔、关切的话,我就感到心的激荡,我就抱怨我自己,抱怨我自己的长久的沉默。我觉得我应该给你写这封信。 今天和两个朋友在东安市场一家广东酒楼上喝了几杯白玫瑰出来,坐在洋车上,让车夫把我颠簸地拖过旧都的阴暗、泥泞的街道。我的心像火一般地燃烧起来,我的身体激动得发战。我不能够再保持沉默。我觉得我要是再不说一句话,我的身体也许就会被那心火烧成了灰烬。近来因为工作过度损害了健康。我常常想到死。一些经历使我觉得死并不是难事,譬如十天前在胶济路上就几乎因为火车出轨而遭难。倘使我明天死去,那么我就永远没有机会让你了解我了。所以我回到公寓以后,就在一张小条桌前面坐下来,给你写这封信,让我的灵魂的呼号有机会送到你的耳边,因为你是唯一可以倾听我的灵魂的呼号的人。 我开始应该向你说些什么话呢?你想想看。你也许不会想到的。我说让我在你的面前痛痛快快地哭一次罢。××,你不要惊奇。因为我已经吞下不少的眼泪了。我应该找一个机会,找一个地方把它们倾吐出来。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手边还有两封索稿的信,在那些信里,编辑先生们称我为“第一流的作家”;还有一封远方的不认识的青年的来信,在信里他说了许多敬慕的话;我的手边还放了几本新出的杂志,上面都登载了我的文章。但是它们对我都变成陌生的了,不仅是陌生的,而且还是些反面的讥笑。在我的心痛得最厉害的时候,人们却写了钦慕赞美的信函来。这些信函只有增加我的心痛,使我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孤独。 ××,你是知道的,我把全部精力贡献在写作上,那是去年三四月间的事情,到现在算起来不过一年半的时间。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我写了十本长短篇小说(我说十本是可以的,因为有一本长篇是烧毁后重写起来的)。我这样不吝惜我的精力和健康,我甚至慷慨地用我日后的几年的生命来换这八十多万字。我每写完一本书,总要抚摩自己的膀子,我明知道这本书又吞食了我一些血和肉,我明知道它会使我更逼近坟墓,虽然说是慷慨,但我也不能没有悲戚。我默默地望着面前写成的稿子,想到过去和现在有一些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怎样过着充实的生活的事情,我的眼睛就润湿了。但是我并没有哭,我却把眼睛掉开,看别的东西,一直到我的眼睛干了,我才以另一种心情来重读我的稿子。这就是一个所谓作家的生活了。 ××,这情形不但是一般人所不知道的,便是你,恐怕也不知道罢。日也写,夜也写,牺牲了休息,牺牲了睡眠,我是在怎样的一种情形下面糟蹋我的年轻的生命,这种可悲的情形也只有我自己知道。记得有一次在一个地方我们偶然遇见了,你诚恳地劝我:“文章可以少写一点,健康是要紧的,不要贪图目前而忘了未来。你的身体本来不好,我读到你的许多文章就仿佛看见你吐出多量的血。”那些温柔的话至今还留在我的耳边,像美丽的乐曲,使我的心激荡。又一次你来信说:“你近来发表的文章真是太多,差不多什么杂志上都有你的稿子。我爱惜你,所以不得不劝你:像你这样浪费地写下去是不行的,不仅会妨害你的健康,还会妨害你的令名。你简直在糟蹋你的文章。”我没有回你的信,痛苦和感激使我沉默,直到这次把这本小说集献给你的时候,我才写信给你。我担心你接到我的小说,甚至会说:“我不要接受你的小说,你自己这样糟蹋你的文章,你自己一定不爱惜它们。” ××,怎么连你,连聪明而又关心我的你,也不了解我呢!怎么连你也像一般人那样拿误解来折磨我呢!但是我没有抱怨你的心思。我知道你说那些话全是为我好。不幸的是我不能够照你的话做。那是超乎我的能力以上的。 ××,我的这几句话并不是一种遁辞。我告诉你,我也跟一般人一样需要休息,需要快乐,需要活动。在这样轻的年纪就把自己关在书斋里,头俯在书桌上,让纸笔做了自己的伴侣,这完全不是愉快的事情。这种所谓作家的生活是极其可悲的生活。不知道有多少次在不眠的夜里我睁起疲倦的眼睛,用了最后的努力在纸上工作,在我的周围是一个睡眠的世界,那时候我真羡慕那些能够放心地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的人啊!我常常想:难道我的生命就应该这样零碎地消耗吗?    我没有自由,我没有快乐,一根鞭子永远在后面鞭打我,我不能够躺下来休息。这根鞭子就是大多数人的受苦和我的受苦。这种受苦是没有终局的。我一直被它鞭打了这许多年,被它赶着走了许多路程。即使前面站着死亡,我也只得向前走去,哪里还顾得健康和名誉?××,你不知道,当热情在我的身体内燃烧的时候,我那颗心,我那颗快要炸裂的心是无处安放的,我非得拿起笔写点东西不可。那时候我自己已经不存在了,许多惨痛的图画包围着我,它们使我的手颤动,它们使我的心颤动,你想我怎么能够爱惜我的精力和健康呢?我一点也不能够节制,我只有尽量地写作,即使明知道在这种情形下面写出来的东西会得到不好的命运,而且没有永久存在的价值,我也只得让它去。因为我不是一个文学家,也不想把小说当作名山盛业。我只是把写小说当作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在写作中所走的路与我在生活中所走的路是相同的。无论对于自己或者别人,我的态度都是忠实的。因此也就产生了种种的矛盾,我自己又没有力量来消除这些矛盾。爱与憎的冲突,思想和行为的冲突,理智和感情的冲突,理想和现实的冲突,……这些织成了一个网,掩盖了我的全部生活,全部作品。我的生活是痛苦的挣扎,我的作品也是的。我时常说我的作品里混合了我的血和泪,这不是一句谎话。我完全不是一个艺术家,因为我不能够在生活以外看见艺术,我不能够冷静地像一个细心的工匠那样用珠宝来装饰我的作品。我只是一个在暗夜里呼号的人。所以节制对于我没有一点用处。即使花费十年功夫写一部作品,我也只会写出现在的这个样子,何况我的生命是短促的,我也没有从容下笔的时间。    ××,接受我这本小说集罢。我告诉你,我确实爱自己的文章,因为每一篇小说里都?昆合了我的血和泪,每一篇小说都给我唤醒了一段痛苦的回忆,每一篇小说都给我叫出了一声追求光明的呼号。光明,这就是许多年来我在暗夜里叫喊的目标。它带来一幅美丽的图画在前面引诱我,同时受苦的、惨痛的景象又像一根鞭子那样在后面鞭打我。我在任何时候都只有向前走的一条路。我的小说就是我在这个旅程中沿途丢下的东西。我为什么不爱它们呢?我又怎敢拿我不爱的东西献给我所敬爱的你呢? 但是,××,我没法强辩,我不能驳倒你所说的糟蹋文章的话。××,你是严厉的裁判官,在你面前我只有低头。我的确拼命糟蹋文章,我把文章当作应酬朋友的东西,一份杂志,即使那上面载满了我见了就头痛的名字和作品,我也让人家把我的文章在那里发表。我的文章被列在各种各类人的大作之林,我的名字甚至在包花生米的纸上也可以常常看见,使得一部分人讨厌,另一部分人羡慕。……我的名字成了一个招牌,一个箭垛,一面盾。我的名字掩盖了我的思想,我的信仰,我的为人。一些人看见这个名字就生气,以为我是一个怎样不可救药的人。把我当作攻击的目标;另一些人却把这个名字当作“百龄机”的广告,以为有意想不到的效力。于是关于这个名字的谣言就起来了。我做了许多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事情,我认识了许多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朋友,我甚至变成了两三个人,同时住在两三个地方。其结果我因为这些更被人讨厌或者羡慕,而我自己依旧完全不知道。拿文章来应酬,到后来就是拿名字来应酬;自己糟蹋文章,糟蹋名字,到后来就是文章和名字被人糟蹋。我从来没有发出过一声痛苦的呼号,我像一个硬汉似地忍受这一切。××,你以为我自己对这些就没有一点爱惜么?啊,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话来表示我怎样爱惜我的作品啊!你也许会以为这又是我的一个不可理解的矛盾罢,因为我知道你决不会像某些人那样以为我贪图巨额的稿费。××,我的为人你是知道的,我所写的文章就很少得过巨额的稿费,有些甚至一文稿费也没有得到。只有你知道:把我当做想钱的人,是怎样地冤枉了我。××,在这方面我的痛苦永远没有人了解。 ××,我不是一个艺术家。人说生命是短促的,艺术是长久的。我却以为还有一个比艺术更长久的东西。那个东西迷住了我,为了它我甘愿舍弃艺术。艺术算得什么?假若它不能够给多数人带来光明,假若它不能够打击黑暗。整个庞贝[65]城都会被埋在地下,难道将来不会有一把火烧毁艺术的宝藏,巴黎的鲁佛尔宫[66]?假若人们把艺术永远跟多数人隔离,像现在遗老遗少们鉴赏古董那样,谁又能保得住在大愤怒爆发的时候,一切艺术的宝藏还会保存它们的骄傲的地位?老实说,我最近在北平游过故宫和三殿,我看过了那些令人惊叹的所谓不朽的宝藏。我当时有这样一个思想:即使没有它们,中国决不会变得更坏一点。然而另一些艺术家却诚惶诚恐地说失掉它们中国就不会存在。大多数人民的痛苦和希望,在他们看来倒是极小极小的事情。 我的文章是直接诉于读者的,我愿意它们广泛地被人阅读,引起人对光明爱惜,对黑暗憎恨。我不愿意我的文章被少数人珍藏鉴赏。我愿意我的文章完成了它们的使命过一个时期就消灭到无踪无影,我不愿意它们永久孤寂地躺卧在名人的书架上。所以我毫不抱怨地拿文章来应酬朋友,让它们出现在各种刊物上面。我的文章是写给多数人读的。我永远说着我自己想说的话,我永远尽我在暗夜里呼号的人的职责。但是没有一个人了解我。误解,永远是误解,我一生所得到的永远是误解。如今连你也误解了我。 ××,我得向你承认,我的朋友是很多的,他们都爱护我,虽然他们的思想跟我的差得远,他们是各党各派的人。他们过分地看重我,期望我,甚至帮助我,这是我应该感激的。但是可悲的是他们并不了解我,环境和教育在我跟他们中间划了一道鸿沟。我感激他们,但是我无法报答他们,于是拿文章来应酬,其结果就到了糟蹋文章的地步。然而我也应该感激他们把我的文章散布到广大的中国的各处。因为这许多文章我认识了更多的新朋友,因为他们我又发表了更多的新文章。这种情形现在还会继续下去。我虽然得到了更多的误解和痛苦,但是我只有把痛苦忍在心里,把眼泪吞在肚里。我不能够抱怨他们。这就是我这两年来的痛苦生活的由来了。 ××,我现在准备把我的写作生活结束了。我的痛苦,我的希望都要我放弃文学生活,不再从文字上却从行为上找力量,不知道我究竟有没有毅然放弃它的勇气。我在这方面也是充满了矛盾的。我对文学生活也不能毫无留恋,虽然我时常不满意它,虽然它给我带来那么多的误解和痛苦。我随时都准备着结束写作生活,同时我又拼命写作,唯恐这样的生活早一天完结。像这样生活下去,我担心我的生命不会长久,我害怕到死我还陷在文学生活里面。这种情形的确是值得人怜悯的。 ××,这样我把我的心完全剖给你看了。你看我是多么无力,多么可怜。我要求你帮助我。我现在已经没有一点力量了。 请你接受我这个礼物罢。这里面有我的痛苦的生活,有我的需要着你帮助的心。你是能够帮助我的。 我祝福你! 你的朋友巴金 193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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