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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自然科学的教条

2023-07-21 18:23 作者:Praxis错题集  | 我要投稿

从自然哲学到自然科学  

Naturam furca expellas, tamen usque redibit  

自然从哲学的始端起,就早已成为一个不可忽略的重要问题域。从爱奥尼亚学派对万物本源的追问到英国经验主义者对自然现象的归纳,从斯宾诺莎使用几何学式演绎法建构宇宙本体论到牛顿对其哲学体系的数理形式化地表达,人类对于自然现象的起因与自然本质的探寻就从未中断过。然而,自休谟提出怀疑论与康德祭出批判哲学后,旧形而上学大厦的坍塌使得自然哲学家逐渐对于本体论探究心灰意冷,他们大多从此成为了“反形而上学”的自然科学家。如今的自然科学领域主要以逻辑实证主义(所谓分析哲学)与科学实在论(所谓科学哲学)为哲学基础,几乎成为了理性客观的代名词与一切知识的最高原理。那么,如今的自然科学真的已经成功地扬弃了形而上学并到达了客观真理么?当代语境下的科学这一概念本身又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休谟之叉的两齿

  

自然科学研究赖以进行的两大支柱——一曰理论,其仅涉及各种科学概念之间的形式或数理逻辑上的演绎;二曰实验,也就是通过归纳感性经验的方法验证科学理论在描述现象上的正确性或提出新的假设的行动。这一理论方法与实验方法的二分来源于经验主义者休谟所提出的知识的两大类别——一为分析命题:指通过单纯地判断观念间的关系获得的一种独立于经验的抽象的、逻辑上的知识。二为综合命题:指通过感性、知性判断获得的一种经验性的知识。两者中的前者构成了逻辑实证主义中的分析(逻辑)要素与科学实在论中的“理论实体”,而后者则构成了逻辑实证主义中的综合(经验)要素与科学实在论中的“物质实体”。休谟的这把叉子将两齿汇于一端,完成了对理性与经验的统合,似乎既满足了科学对于真理性的要求,又满足了科学对于客观性的要求。但是,在我们深入自然科学的认识对象与知识成果中前,我们首先要对自然科学的认识方式本身进行审视。

     

理论中的形而上学

  

何为科学语言的分析性?

  

逻辑实证主义者(属分析哲学学派)声称描述数学—自然科学理论所使用的人工(符号)语言,例如人为构造的数学语言,也就是所谓的分析命题的集合是“具有明晰性的客观真理”,除了描述感性经验的实证(综合)命题和科学理论所使用的“逻辑语言”外,人们日常所使用的“自然语言”和其他非自然科学化的理论语言都是含混不清的“没有意义的伪命题”。那么分析性这个概念本身是否像其所描述的那样清晰且符合逻辑呢?通过借鉴分析哲学家蒯因的思路,我们可以从分析哲学的内部对分析性的概念进行批判。

(1)分析性命题无非是指单纯概念之间的判断比较,其被认为是独立于经验的无条件永远为真的命题。一个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分析命题就是同一性命题“A=A”,其他如不矛盾律命题“非A≠A”等从同一性命题中派生出来的纯逻辑命题可以一并被认为是与经验无关的恒真命题。

(2)因为单纯的逻辑命题无法表达任何具体意义,所以在数学—自然科学理论中使用到分析性概念的大多为定义形式的命题,也就是“A=B”,它所表达的就是两个不同形式的概念意义的等同,这显然是一个超逻辑命题。有些学者想要用定义的行动来解释分析性,但是定义的行动自身又是哪里来的呢?定义的行为自身就运用到了分析性的概念(单纯比较概念的命题如果是分析性的则为真),这显然陷入到了循环论证(同语反复)之中。

(3)如果想要将分析命题“A=B“形式化、逻辑化,就只能诉诸于可替换性的概念。也就是将分析性解释为在与A有关的纯逻辑命题(如A=A)中将任意A替换为B(如变成A=B,这里不讨论例如”B=B”的纯逻辑命题)后该命题真值不变。举个例子,(狗=狗)是一个纯逻辑真命题,当我们将狗替换为犬时该命题(犬=狗)依然为真,所以(犬=狗)是一个分析命题。我们似乎成功形式化地解释了何为分析性,但是在语言的一词多义情况下,该法则就不能适用了。再举个例子,把(单身狗=单身狗)中的狗替换成人,(单身狗=单身人)在现代汉语中依旧为真,但是命题(遛狗=遛人)却为假。也就是说,分析性(同义性)概念的解释在有一词多义现象出现的语言中通常依赖于经验的语用习惯,而并不能被单纯解释为可替换性。

(4)既然将分析性解释为可替换性在有一词多义现象出现的语言当中不适用,那么我们可以将其限定在每个词项都不具有内在涵义(内部多义性)而仅仅指称单一外部对象的人工语言中。假设世界上有N条狗,在人工语言L中,狗指称且仅指称实存的一条狗,那么【所有狗=所有狗={狗1,狗2,狗3,狗4,……,狗N}】。犬在其中替换狗使得该命题依然为真当且仅当【所有犬={狗1,狗2,狗3,狗4,……,狗N}】。这时分析性(已被解释为可替换性)成立的根据是词项【犬】所指称的实在的【生物狗】,也就是一个综合命题。而分析命题就其本性来说它的成立是绝不应当以经验为根据的,这里就出现了矛盾。再举一个更加清晰的例子:假设世界上有十个程序员,且他们都是秃头;在人工语言C中,词项【程序员】指称且仅指称单一实存的程序员,词项【秃头】指称且仅指称单一实存的秃头者。在这种情况下,因为【程序员=程序员={秃头程序员1,秃头程序员2,秃头程序员3,秃头程序员4,……秃头程序员10}】且【秃头=秃头={秃头程序员1,秃头程序员2,秃头程序员3,秃头程序员4,……秃头程序员10}】,所以【程序员=秃头】是成立的。尽管这时两者满足可替换性的条件,但该替换后的命题依然为真的根据仅仅是【10个程序员正好都是秃头】的偶然的经验事实,这不具有普遍必然性,也不代表概念【程序员】和【秃头】的意义是等价的。所以用可替换性来解释分析性在人工语言中同样是失败的。

综上所述,除了单纯的逻辑法则运算,分析性命题只能被解释为被规定为具有分析性的一系列科学形式命题。诚然,我们能够知道如此被规定为符合“科学语用规则“的形式命题是分析性的,然而我们却根本无法知道分析性本身到底是什么意思,且这些被无条件作为实际上最高原则的”科学的语用规则“本身的真理性也只能诉诸于分析性本身。也就是说,这只能解释为一种根本的、纯粹的符号学暴力,或者一种形而上学独断论。

   

   

逻辑法则是否是无条件的第一原理?

  

既然分析性概念自身除了纯粹的逻辑命题外已经被证明是一座空中楼阁,那么逻辑法则对于一切知识来说又能否被看作是无条件的第一原理?所谓第一原理,就是说它不能从比自身更高的原理当中被推导出来,而仅仅只能作为自身的原因。在这种意义上,第一原理既是原因也是结果,因此必然是无条件被给出的。让我们回到逻辑法则的最基本命题,也就是同一命题“A=A”,这一命题将命题中主词的内容完全地抽象掉了,而仅仅保留了一个形式‘A’。也就是说,A究竟是否指代了什么客观对象,这个对象是否真实存在甚至是否是可能的都是完全不被考虑的。该命题所表达的仅仅是一个概念与自身的等同:如果A存在,那么它与自己是完全同一的。在这时,形式‘A’作为思维中的一个表象是完全主观而不受客观的东西所制约的,因而确实是无条件的,因此一切实质性的命题都必须以逻辑原则为前提。逻辑命题相对于实质性命题的优先性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不妨让我们进一步讨论同一命题“A=A”本身,它所表达的无非就是A与A形式上的等同,但是A究竟是哪里来的?它又为什么能与自身等同?这显然不能从同一命题自身中找到答案,而只能从一个更高的原理之中寻得解释。逻辑命题本质上来讲就是把在实质性命题中作为形式出现的东西抽象出来重新作为内容给出,因此逻辑原则是与实质命题互为前提而并非直接无条件的,我们根本无法设想一个不以任何概念(如形式‘A’)为中介的逻辑法则。同一命题的一个更为根本的表述是——当我们在思考概念A时,我们所思考的不是别的,而就是概念A;这仅仅涉及到了一个思维与它自身的比较——当我在思维当中呈现出一个概念A时,我同时把这个思维活动本身作为我思维的对象,从而意识到我所思维的不是别的,而就是概念A;这无疑也是一个思维活动。因此,同一命题A=A实际上以这么一种思维行动为前提:一个思维活动直接把自己作为自己思维的对象。这种思维活动不是什么别样的玄思,而就是自我意识。在自我意识当中,思维的主体与客体是互相对立的,但却又同时是被认作同一的;这时思维者同时也是被思维者,直观者同时也是被直观者,这么一种将自身作为直观对象的直观活动——理智直观,就是一切思维活动(包括逻辑原则)的前提。如果不以自身意识为前提,同一命题就不能够存在,“A=A”就至多只能表达为“A”(甚至无法被表达)。也就是说,就算我们假设一种不经由自身意识的思维,我们所能得到的也只可能是‘A’而不是“我思维了A,所以A=A”。所以,逻辑原则的无条件性并非是直接的,而是以自我意识为前提的,只有自我意识才可以被看作是无条件的知识的第一原理。自我的概念就是思维直接作为自身对象的思维活动本身,因此也只能从自我意识中获得根据。

把逻辑原则和科学理论当作是可以超脱于自我意识(主体)与一切经验事物而存在的柏拉图式理念实体,这毫无疑问就是一种前批判的在场形而上学,这种古典理性主义的逻辑中心论所预设的逻辑的永恒在场本身却是完全超逻辑与反理性的。

     

实验中的形而上学

  

朴素实在论与客观经验主义

  

以感性经验为基础的科学实验往往被认作是“客观与真实”的代名词,它似乎具有一种未经理论前提(假设)“污染”的因此不经由主观要素中介的直接的真实性与确定性,然而这种意见既不以推理论证为基础,也无法在经验内部找到自身的根据,所以只能被视为一种成见。自然科学的客观主义教条看似不依赖于任何经验之外的假设,然而却以一种实际上的形而上学——朴素实在论为最高前提。朴素实在论就是指一种认为我们所感知到的外部客体是完全独立于我们意识的实在的论断。如果将这个命题置于认识论的语境下,它的自相矛盾就暴露无遗了:我们感性认识内的认识对象是完全不依赖、独立于我们认识的存在,这也就是在说存在于我们认识之内的对象完全存在于我们认识之外。那么这些与我们完全相异甚至完全对立的客体又是如何出现在我们直接的意识之中的呢?它又是何以在被我们认识的过程之中保持自身的“完全独立的客观性”的呢?这些矛盾既无法在逻辑上得到解决,也无法通过实验进行解释。正如物理学家沃纳 · 海森堡所说的那样:“我们巫术般地彼此祝愿,以便向命运讨好。我们必须记住,我们观察到的不是自然本身,而是自然因我们的提问方式而暴露出的部分。”我想,这里所说的“提问方式”不应被简单地理解为观察所使用的外部工具或感官,而是要从否定性的角度来思考根植于我们意识当中的先验的对于自然的“提问方式”。经验主义者把感官经验当作是认识的第一原理,但却从未深究过经验自身的原理。即使从通俗的经验意识的概念出发——将意识看作仅仅与客体的表象并列的事物,也能够看出它是在表象的流动中永远维持自身同一性的存在。也就是说,一切的经验都是我的经验,一切的认识也都是我的认识。经验并不是无条件的直接确定的东西,而仅仅是以自我意识为前提,附属于主体而存在的东西。洛克白板说的错误就在于他将主体看作是完全被动惰性的用以“客观反映”外部事物的工具,就如同一台照相机的感光元件可以对光作出反应,但这是否可以说照相机具有认知光的能力?如若我们无法意识到自己感知到了些什么,我们就无法拥有任何认识与经验。反之,如果这种完全被动的反映可以被称作认知能力,那么世界上就不存在什么不具有认知能力的东西了。除了作为知识的第一原理的自我意识是完全主观且不依赖于外部经验的(思维直接作为自身的对象),时间、空间与因果性等先验范畴也是不以经验表象的流变而转移的。即使闭上双眼,我们仍能在一片漆黑之中获得一种非视觉的空间感,即便屏蔽视觉与听觉,我们任然能够具有一种内在的时间意识。超时空、超因果性的存在是我们无法想象、无法认识的。也就是说,即使把某种想象中的完全独立于意识的客体视作第一位的东西,我们也无法超越出自我意识去对其进行任何“客观真实”的认识,而该客体的纯粹客观独立性也仅仅是一个被意识所设立的概念。因此,纯粹的客观性只是一种单纯的形而上学幻想,“一切知识都以客观东西与主观东西相一致为基础”。感性经验所带给我们的,从来都不是一种直接客观的真实性,而是一种间接的主观的真实性。

自然科学与自然哲学的任务  

作为生产资料与意识形态机器的自然科学  

造成近代自然哲学向自然科学转向的根本原因是工业资本主义对提高生产效率的需要,无论多么精巧的本体论结构都无法直接作用于工业产值的增长,而对于自然本源的追问对提高利润率来讲更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清谈。军工复合体所青睐的实用主义理论家继承了主观经验主义者(如马赫、贝克莱)的怀疑论立场,他们在认识到感官经验的非客观性的同时放弃了一切对于真理的追求,将科学理论的真理性置于实用性之下,从而使得自然科学进一步去思辨化而成为一种纯粹的生产工具。科学的任务在生产中转变为了追求描述、预测经验现象的有效性与指导生产的实用性,并衍生出一系列应用科学与工程学科与之相适配。走上意见之路的科学不可避免地失去了自身作为应用哲学的尊严,同时也丧失了自身的伦理学,工具理性——对于科技的倒错式欲望构成了现代科学的伦理核心。科学技术与人的关系被颠倒——科技不再是人追求美好生活的工具,而是人成为了实现“科技进步(生产效率提高)”的奴隶。这种为了发展科技而发展科技的工具理性与资本主义为了生产而生产的欲望图示显然是同构的。只有将这种倒错的欲望重新颠倒过来,让科学处于一种旨在解放全人类的伦理学的指引之下,它才能够重拾失落的尊严。作为现代科学的另一症状,科学主义乃是科学学术共同体的强迫症,通过将哲学问题与哲学理论界定为非科学的“伪命题”,科学自身内在的矛盾与断裂被投射到了异己的外部客体之上,从而维持了自身虚幻的完备性。实证主义的科学建制在大学话语的再生产过程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其不断地在学校与研究体系中将科学主义与实用主义的意识形态生成出来,以维持工业生产领域社会关系的再生产。

自然的哲学化与哲学的自然化

  

对于当下与未来的关于自然的研究,形而上学的去污名化是首要的,因为整个现代实证主义的科学大厦就建立在几个顽固的形而上学教条之上。把自然形而上学从经验主义、逻辑主义的神话中解放出来,将其置于无限否定的辩证运动之中,才能使其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正如量子物理学家与量子哲学家所做的那样,运用主体的理性演绎与直观活动以纯粹思辨的方式构建新的科学体系,使得自然科学重新哲学化成为思辨物理学(自然哲学的分支)。在这种思维过程中,感官经验与形式逻辑不再成为理论建筑的主干与骨架,而仅仅作为思辨的脚手架与补充要素;如此一来,主体不再成为无意识生产形式化僵死的科学理论与毫无反思性的经验报告的机器,而是重新作为经验与逻辑的主人自由地进行思维的历险。这一自然科学的观念论转向的最大阻力既不是斯宾诺莎式的旧理性主义的自然观,也不是休谟式经验主义怀疑论,而是以生产效率与利润率的提高为第一伦理原则的科学实用主义——也就是资本主义的自然观。除此之外,将分析哲学与科学哲学这类对于理性思辨最为有害的当代经院哲学从哲学的领地上驱逐出去,使得哲学脱离无趣的理论教条而重新将现象自然与生活世界纳入视野之中,也就是哲学的自然化,是与自然的哲学化起点相对立但又相向而动最终汇于一点的同一运动。然而,现代大陆哲学理论中存在的文本中心主义与反理性主义(俗称的后现代哲学的特征)同样使得哲学越发脱离现象自然而遁入到一个形而上的极端的人化自然之中,与真理之路渐行渐远。与此同时,早已被各路学派当作一条死狗的辩证唯心主义哲学家黑格尔的理论在当下却愈发折射出晦暗且吸引人的微光。

 

参考文献

1.《先验观念论体系》弗里德里希·谢林

2.《一种自然哲学的观念》弗里德里希·谢林

3.《经验主义的两个教条》蒯因

4.《物理学与哲学》沃纳·海森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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