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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猪佬

2020-08-30 16:29 作者:Aestic  | 我要投稿

这是全村最后一头猪,我望向一旁正在磨刀的师父,我知道我没有演练的机会,只能一次过关。

师父开的是一家杀猪佬米粉店,将新鲜的猪肉、下水和青菜放入清水中煮透,便成了三鲜粉的汤底。米粉事先“冒”好放在碗中,最后将三鲜汤底倒入碗中,杀猪佬米粉便完成了。

每天食客都络绎不绝,他们一大早就在店门口排起长队,只等米粉店大门一拉,他们就用鼻孔贪婪吸入猪肉的荤膻味。年轻人会选择将米粉装好带走吃,但其实这样就会错过米粉最佳的口感,而老饕们多是些年长的长辈,只是手一抖,恰到好处的辣油便像花一般在清汤中绽放。师父人憨厚实在,猪肉和猪下水加得足且新鲜,熟客们总是会带几个新客来,然后新客就会变成熟客。

令我印象最深的食客便是老朱了,其实说他是客人不如说是客户,他与师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为重要的是他是我们店活猪的供应商,然而他的真实身份也颇为神秘,连师父也不知道他是养殖户还是代理商,只是他家的猪肉确实有着很高的品质。他常坐在店里离柜台最远的一角,他有着奇怪的习惯:要在米粉上撒上一层密密麻麻的香菜直至看不见汤水。一般食客会不放任何其他调料来保持米粉的原汁原味,但他或许就是一个异类吧。他开动的时候要煞有介事脱下他的黑色外套,我还时常会担心他嘴角的小胡子是否会沾到汤水。老朱每次吃饱喝足后就会满头大汗,拍拍肚皮就扬长而去,他不付钱,我们也不好意思收他钱。在他走后我就要去收拾那狼藉一片的桌子,而最为显眼的一片绿就是他挑拣出来的香菜。这时师父总会摇摇头:“随他去吧。”

我在店里似乎是个小二的角色,时而参与原料准备、时而参与制作、时而跑堂打杂,然而我本意是想在这里学成之后回老家自己开个店,早点讨个媳妇成家,而师父却迟迟不教给我杀猪佬米粉最核心的技术——杀猪。米粉好吃的秘密不在汤头不在米粉,关键在于这当天杀的猪肉。中午的杀猪佬米粉不如早上的,晚上的则不如中午的。这也是食客们要赶在大清早来品味这米粉的原因。而另一个吸引食客的原因可能就是服务吧,不管再苦再累,我、师父、师娘三人永远都是面带笑容,偶尔有食客不小心打翻了一碗米粉,师父总是让我再做一碗赶紧送过去。

杀猪的工作由师父一个人完成,谁都不能参与,甚至是师娘。老朱在前一天晚上把整猪送来,师父将猪拴在后院的木桩上,然后大概凌晨三点左右师父起床屠宰,大干几小时后六点正式营业,而一般屠宰完整猪的师父早上都会精疲力竭,他往往会直接去补觉,所以早上只有师娘和我在店里忙活。店会一直开到晚上六点,但是下午晚上的人流就远远不如早上了。一天恰好能卖出的就是一头猪的量。

师父会在十点左右出现,料理完早上的最后一批客人后就会休息一会吃午饭,不得不说,师父除了做米粉之外做其他菜的手艺真不怎么样,所以往往是师娘在做菜。

偶尔累极了我会倚在桌子上小憩一会,每次师娘刚要责怪,师父便会拉住她:“随他去吧。”

师父师娘膝下无子,所以当时决定收我为徒的时候师父说:“你可是捡了大便宜了,我这门手艺原是传内不传外的。但看你天资聪颖而我又无子嗣,就破个例吧。”我在这里学徒并无工资,只是包吃包睡,一天两天我还能接受,但是已经吊着我两年了,让我不免心生妒恨,只是师父师娘待我如亲生,我也不好发作。

其实我也能够理解师父的这种做法,他在钱的事情毫不含糊,别人少付一毫一厘他都要去追回,而多付了钱他也要亲自去还给人家。这杀猪的技术折算成金钱怕是值得千金,而我这没钱的毛头小子想在这里偷师学艺自然是得多付出一些努力。

但是我没有想到,我的第一次杀猪,就是最后一次。

这天中午,门口笼罩上了一层阴影,而为数不多的食客则说着一些我之前不曾听说过的事。

“你知道吗?隔壁村又被土匪抢了,但是土匪只谋财不害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们得早做准备啊,要不这段时间出去避避风头。”

“我上有老下有小溜不掉啊,还听说最近的猪有很多染上了猪瘟,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啊,这米粉以后怕是也不能吃了。”

“胡说!”我怒嗔道,“哪里来的谣言?我们一不怕土匪,二不用瘟猪...”

“随他去吧”师父沉闷的声音撕开了尴尬的空气,“我身无长物,只有一口杀猪刀,还怕土匪来抢?如果你们不放心我们的猪肉,你们不用付钱,现在就走吧。”

两名食客面面相觑,接着拂尘而去。

门口的阴影更加浓郁,似有山雨欲来之势。我和师父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伴随着一声闷雷,老朱踏进了门。

他宛如完美避过了雨水,就在他踏进门后,倾盆大雨接踵而至。老朱一般只会在晚上来,或者周末偷闲来嗦一碗米粉,他此次前来我知道必有要事。

他作了个揖,道:“王师傅,借一步说话。”老朱戴了副瞎子眼镜,我无法看见他的眼睛里写着什么,但是看到他上扬的八字胡,我已经猜到一二。

师父匆匆和老朱并肩走到门口的屋檐下,我只能在店里默默等待。

数分钟后,师父回来,递给老朱一把伞,老朱便离开了。师父走到我面前,突然一把扯住我的胳膊,面色铁青:“学杀猪。”

我震悚了一下身体,惊异道:“什么时候?”

“今晚。”

暮色降临,骤雨初歇。老朱又来了一趟,但是这次与平时不一样,他送来了两头猪。

师父攥紧了杀猪刀,这头猪毛色发灰,结实健壮,它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平时需要四个壮汉都按不住的猪此时却格外安静,蝉鸣声充斥着双耳。

“我现在杀,你凌晨杀。”师父握刀的手上布满青筋,“你先去烧几壶开水。”

之后师父迅速用锋利的尖刀插入猪的颈下,“插得越深越好!”插入后他将刀转了大概九十度,接着轻轻一抹,鲜血便喷涌而出。我猜想目的是让血在压力的作用下,喷出体外,起到一部分放血的作用,让猪更快死去。“刀口不够深,放血时间不够,猪死的不透,带血飞奔。”

在等待放血的过程中我注意到师父的额头上已经布上了一层汗珠。而我的汗毛也竖了起来,冒出丝丝冷汗。

“接着退毛。”师父拿出了了特制的大盆,和我一起将猪抬了进去,我很好奇平日里只有师父一个人是如何做到这一步的。我将开水浇在猪的身上,发出滋滋的响声,这条刚才还鲜活的生命现在已经归于死寂。师父拿出另外一口快刀,待驻于盆上方的氤氲散去八成,便要刮猪毛,“切记是蹭剐,不能伤了猪皮,也不能吹气和棒打。”刮完之后他又用冷水淋了两遍,然后再用快刀细细地蹭,“不要留下一根猪毛。”

我注意到师父右臂的筋肉很不一般,想必也是常年累积的产物,我站在一旁无处下手,显得有些困窘。而拴在另外一个木桩上的猪也并无声音,匍匐在地上,表现出对职业杀猪佬的臣服。

“去耳。”师父将猪从耳根后缘及下领第一条自然横褶切下,将头、体分开。 “去蹄。”将前脚腕关节处断离,后脚在跗关节处断离。“去尾。”在紧贴肛门处斩断尾根。师父的动作一气呵成,汗衫已经湿透。我端了杯水过来,师父摇摇手示意不用。

“外面的工作完成了,接下来是最重要的。”师父扭了一下头:“开膛。”沿腹中线用刀开膛,“动作要轻。”这是为了防止大肠破裂使粪尿流出污染腹腔,师父迅速开膛摘除了全部内脏,“注意内脏器官的完整性。”他放下了刀,喘着粗气,“完成好这一步,你就成了。”

“最后...”师父长吁了一口气,“劈半。”他将猪从尾根沿着脊椎中线切开皮肤和肥膘,并将猪脊椎骨中央劈成两半,“劈半时尽量保持两边胴体的完整性。”

“明白了吗?”

“懂...了...”我几乎是在耳语,我实在是震惊于师父的手法与熟练度,也是对清晨我自己的屠宰充满不安。

“接下来就看你了。”师父勾出了一个疲惫的笑。

夜已深了,我如坐针毡久久不能入眠,我的手臂也因过度激动而不自觉颤抖。三时已到,夜色微凉,远方是隐匿在黑暗中的山,在微弱的星光下,山的表面闪烁着诡异的光,似乎有什么栖息在那山上一样。

我望向拴在木桩上的猪,它依旧匍匐在地面上,与其说它是活物,不如说它已与死了无异,是它已经害了猪瘟,还是因为恐惧,我不得而知。“这是全村最后一头猪。”师父从房里出来,看来他需要对我的第一次杀猪进行指导,“其他已经死的死,埋的埋了,明天是我们最后一天营业。”我将头拗向师父一边,感觉在意料之外,却又感觉在意料之内。师父清了清嗓子:“明天你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想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只能仓皇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师父摆了摆手:“开始吧。”

我只能暂且清空思绪,撸起了袖子,我做过剁肉剔骨的把戏,而宰杀这活猪却是头一次。我咽了咽口水,学着师父攥紧了杀猪刀。走向那一旁的猪。

我反手抓住刀,抬高手臂,随着师父点燃火把为我照明的瞬间,刺向猪的脖颈,我并未感到很大的阻力,软糯的手感从指尖延伸到了全身,猪发出嘶嘶的轻微叫声,似乎是说出了它最后的遗言。我将刀九十度旋转,割断的气管中泄出了如呼吸般的声音,我只是一抹,刀便抽了出来,杀猪刀凛若寒冰,滴血未沾。几秒钟之后,鲜血便从它的脖子喷涌出来,不一会,变为了汨汨流淌。

不远处响起了掌声,师父欣慰地从疲惫的面颊挤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这一刀像抽去了我全部的活力似的,疲软的身体似乎有点摇摇欲坠,但是手部的力量却被稳稳固定在了这刀上,令我寒冷的手有了一丝暖意。

退毛去耳去尾也不在话下,我的身体仿佛是训练了无数次一样挥洒自如,师父在一旁只是沉默,但是我能感受到他对我到目前为止的表现还算满意。

接下来就是最难也是最重要的开膛了。我为了不失手,细细观察了几遍猪的腹部,拿手比划了又比划。公鸡的啼叫声撕开了黎明的大幕,太阳从远方的山上探出了头,与此同时,山上诡异的光也被完全笼罩在太阳的阴影了,像是不曾存在过。我的汗水流入了眼睛,刺痛感令我难以下手。我擦了擦汗,抚了抚胸口,接着一使狠劲,猪的肚皮便似果冻般的绽开。我两脚蹬地,剖裂猪身体内的联系。只是剐拉了一长刀,猪的膛部腹部就成了两块。我轻轻一拔,刀便离开了果冻。“成了。”我松了一口气。

“这头猪已经没法做米粉了。”师父显得很沮丧。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定睛一看,大肠中携着猪的消化物浸润了整个腹腔。“你太着急了。”师父的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追求了速度,放弃了精度。”我低下了头:“徒儿知错。”

“随他去吧。”师父转身进了屋,“这就是命。”

六点,天已经亮了,寂静的街上多了早起的人,熙熙攘攘,与平时无异,但是却又有些不一样——店门口并没有排起长龙。“是猪瘟让他们不敢来了吗?”我靠在椅子上,揉了揉眼睛。“或许是又或许不是。”师父也坐了下来,“我的命居然落在了这任人宰割的猪上。”我有些疑惑,可疲劳令我渐渐失去了意识,我只最后听见了师父说了一句:“随他去吧。”

我醒来时师父与师娘已经不见了踪影,桌子上只留下了一封信,上面的字迹潦草,来不及写完似的,写的是那天老朱与师父的对话。我不确定这是否是师父的笔迹。

时间回溯到那个下雷雨的中午。师父踱着小步随老朱至屋檐下。老朱扶了扶他的瞎子眼镜,率先开口;“官兵过两天要来围剿,头已经决定再看一票大的就将寨子迁走了,你到时候也得跟我们一起走。”师父哂笑:“如果我说不呢?”老朱不以为然:“你当初要下山的时候以为是谁在罩着你?你不过是个土匪,不要妄想过什么安逸日子,况且现在流行猪瘟,货已经快供不上了,你已经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师父陷入了沉默。老朱又道:“你已经知道了太多秘密,你是不可能逃出头的监视的,头让你明天就上山回寨,如果你不回去,我不敢保证你妻子徒儿的周全。当然,如果你明天就溜的话,看在我们这么多年朋友的份上,我可以尽可能帮你周旋。”“你的意思是我已经几乎没有退路了?”师父问道。“你好自为之。”老朱显然很无奈。

“一日为匪,终身为匪。赎不清的罪,逃不完的路。”师父喃喃自语,“我居然被这区区猪给牵绊住了。”老朱转身欲离开。师父提高了嗓门:“别忘了晚上把猪送来。”

“一头?”

“两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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