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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迈尔特

2023-06-18 21:02 作者:比邻星的猫-  | 我要投稿

卡拉迈尔特

 

在那个叫卡拉迈尔特地方,当地人不会认为自己居住在一个古老的国度,尽管在这个只有月光照耀下的地域,一切都似乎不会变化:房屋沉默地在街道上匍匐了上千年,墙壁的裂隙透露着上一辈人的记忆,但所有值得留念的时光都被消磨在无限的夜色,乃至黑暗中无需等待一个过路者的呼吸声,就有群鸦被寂静惊飞。

卡拉迈尔特的人们不记得从第几代开始,就已经不再靠时间来规划自己的历史,哪怕是在外界所谓的“一天中”也不会有人用早中晚来告诫自己应该生活到哪一地步,进食这样满足生存的必要活动和娱乐都完全随心所愿,这貌似更契合了这里有些诡谲却令人安心的天色:在分不清暮色的时候,人们生活在黑色阴影蔓延的市区景象,上空是淡紫的天穹,点缀着几颗寥落的星光,像被去年神话中的典祭女神丢下的废料,准备滋养下一批即将仰望星空的人,但当地人的一生都没什么机会见到星星,只有最古旧最落后的村寨里有一个端着板凳靠在村前牌坊的老头子,扬言自己在九岁时看到过星漫天空的样子。“像一条河,不,或者更像一片湖。”他这么说,但没人当真,人们更愿意把时间用在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像自己的生活融入这越加无法被区分一切的卡拉迈尔特。

曾经有游客称这里为“影子之城”,虽则这里不太算一个城市,也不符合市镇还有国家之类的定义,坦白地讲,这里只能算是“地域”。这是一块在地图上未被标记的地方,只有迷路的野心家才可能涉足卡拉迈尔特的边边角角。那几位游客也不过见识了卡拉迈尔特最边缘的一部分,不过确实,那片无法明确划分地界的区域胡乱排布着嶙峋的房屋,尤其在暮色浓郁时分,所有的地上的建筑都埋没在无尽的黑影中,就像从地下生长出的黑色植物,只是它们低矮得有些懦弱,且迷糊到看不清轮廓,仿佛所有房屋都融进一幅神秘的巨画,等待被从亘古无人愿翻阅的历史发掘。而卡拉迈尔特的诸多地区在诸多的时间,都处于这样的状态:卡拉迈尔特在影子中了却残生,但仍给其中的住民留有生活的余韵。

人们也确实需要生活,鉴于人们不可能在生存的本分里安然度日,所以这里也有了不断有助于日常衣食住行的发展。即使在这个基本察觉不到变化的地方,老人们也还是能听到街上的喧嚣从散布着他们孩提时的走路声与脚踏车轮和链条的响声,变成了充满汽车抑郁的低吟。那些老人们在漫长岁月中的黑暗中视力逐渐减弱,最终只能靠耳朵重新认识在他们年轻时就已形成的世界,但这确实带来了一些不同,比如听觉中的卡拉迈尔特更加富有生机。同样富有生机的,还有穿行在街道的汽车,驾驶者不必担心在黑暗中发生事故,因为每个人开车都像在驭使蜗牛。老人们能听到坚硬的土路上,汽车隐瞒自己的轮廓,躲进影子中去,逐渐靠近又远离,它们古怪的身形发出不争气的嗡嗡响声,像在颤栗。

所以这些古怪的物体发出古怪的声响,装着一些神秘的人,让他们与外界隔绝,这样的人绝对不为外界所知,人们看不见他们,听不见他们。这样的人注定只能由己方的心智去接受世界,遵循使命一般的单向性进行认识和理解,也少有的让卡拉迈尔特的人感觉生活可以有些不一样,即是他们面临着车窗前未知的前景。

在这样的一辆车里,马库斯进行着运动。他不耐烦地擦去前方车窗上的水雾,另一只在方向盘上的手松动了。他不像其他驾车的人,手会死死驻扎在轮盘上,这只手的松动和他凝视前面看不清的景象的眼睛一样游移,那对眸子随他的身子慵懒地倒在座位的靠背上,同时他意识到,前面不是非去不可的。他两只手在方向盘上哒哒地拍动,最后他试着放开。“好的,好的……”马库斯对自己说。他终于撒开转盘,好像撒开了自己的命运,但双手又不安地浮在转盘上空。他咳嗽一声,不确定是为了清嗓子还是确认自己的存在。“现在,只需要挪开……”这想法源于他在同伴的一大堆醉话里听见过的内容:“开车…撒手…轱辘往两边走……哦,酒见底了……然后就扭扭身子,记得我教给你那首歌?记得?好的,你确定记得?好的,那么,不要唱它,记住……听我唱——”回想里的声音在这一刻接上,醉倒在后座的拜耳开始嘟囔些古怪的音调,比那晚上的胡言乱语更加模糊不清。马库斯让自己不去听它,尽管拜耳的死鱼眼在后视镜的漆黑中显出骇人的硬光,马库斯尽力不让自己注意他,然后真的,烦恼烟消云散了,连同拜耳一起。“天,还真管用,”他嘟囔说,“现在,我得忘记更多一些,至少先丢开它们。”随后他愈加肆无忌惮,双臂在头顶上飞旋,两只手在脸颊和眼前晃来晃去,试着模仿某一个日子他看见过的心仪异性的舞步。他做的很差,但那些他想忘记的的确不再持有阻挠他前进的力量,他不那么在乎那些了,所以这辆车行驶得大胆起来。车子怯弱有如颤栗的嗡鸣幻化成机动的喧扰,这车子连同马库斯和拜耳一并深入这漆黑。这是马库斯第一次无所顾虑这么做。

马库斯进到本就仿佛迷宫的镇子,这里的黑让人无所适从,但也让人不用担心将要发生的一切,因为他们明白所有的一切一定正在发生,只是黑暗中没人能完全察觉。马库斯也深谙此道,因此他更加笃定探索的乐趣,毕竟漫无目的地行驶没准能碰见所有离奇古怪的事情,尤其当他像想在这样撒开手放下身后,什么事情什么情绪也不会阻碍他领略一个又一个奇妙的经历。所以他加快速度,车子有那么一刻几乎俯冲向前,好在摇晃中他发觉声音颇为闭塞而紧凑,他疑心马上就要撞到墙壁,这才减下速来,只是转弯时听见一个散发着霉味的角落里传来一段仓促有力的叫骂——是个老头子。他当然会和无数次经过无数个老头一样毫不在意地继续路程,但这下,他在后视镜里看见一闪而过的光芒:漆黑的光芒,边缘连着一圈白色。那无疑是老头的双眼。“所以他不是瞎子。”马库斯这么想,鉴于现在的人早已把盲人的遍布视作常态。他调转车头,由于巷道颇为狭窄,车身刮到了墙壁,摩擦的嘶哑声让老头异常不适,于是这一次叫喊更加愤怒。愤怒——这反而激发了马库斯的兴趣,从前的视若无睹现在成了后悔,但他意识到应该把握时机,把凡是参与到他对现实的认识的人都看作沟通的对象,从现在起。

“老——头子?”没人给这帮失去了视力的老年人起过称谓,所以马库斯这么叫道。老头吃了一惊,他从不知道过路人会打搅别人的生活。他揉了揉脸蛋上干硬的肉,有那么一下,马库斯能看见他手背上枯瘦的肌理,宛如分裂的树枝。“你干什么?”“你会说话!”马库斯说。老头皱了眉:“谁跟你说瞎子不会说话的?”“可你不是瞎子吧。”马库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生疏,因此去掉了古人谈吐间对长辈的敬意,但也不至于太过散漫。“我只能看见一点了。”老头说,他的语气像干硬的树皮,一片一片吹打到马库斯脸上,“我看见你的脸像我小时候见过了一张相片,我爷爷的东西,是他那一辈的全家福,可我从来没认出过哪个是我爷爷,我倒怀疑是左边第二个坐在凳子上的……”马库斯想撬开他的嘴,好得知一长串古早的往事,但他不愿听到这种无聊的东西。“老头子,你坐在这多久了?”老人仿佛被触怒了,他紧紧压实的抬头纹连带光头都显得凶厉,“多久了?这是年轻人的说法?多久了?我和其他老人一样习惯坐在家门口,坐在街上!”马库斯不再退后,方才的许多次都让他产生退后走开的念头,但他更加逼近,“我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成天傻坐着有什么乐子。”“哦,乐子,”老头就不能稍微减减说话时的硬气吗?他这么说时还带着上一辈人让孩子们害怕的口音,“你们在意的就是乐子。告诉你吧,等你老了,支撑你活下去的可不是什么乐子,绝对不是,只是一种必要的感觉。”这让他想到大人教训他时的记忆,他不喜欢那类记忆,但还是强忍着说下去:“什么样的感觉?”“我怎么知道,我不是你。就是你醒来知道自己可以这么活下去,就是这种感觉,有时候擦亮一个没削皮的苹果也能得到。”老头扭动着身子,老人们说话总是这样突然小幅度地乱动,但最后还是回到了原来的姿势。马库斯又说:“老头,我挺想知道你最近干过什么事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找乐子的?”他知道人们不会对陌生人口若悬河地谈上一谈,但对付这种老头,只要开了话匣子,他们巴不得跟你讲起祖宗十八代的故事。“嗯……”老头子的“嗯”很长、很长。他打断马库斯开口的嘴唇,把身子往自家门内方向的黑暗里蜷缩些许,说道:“你知道的,醒来、出门来、坐着、食用水、乱七八糟的想法飘来荡去、然后进屋一会儿、再出来,最后睡觉。你问哪个老人都会这么跟你说,大概。”“可我想你早些你肯定不是这样的。”“废话,”他挤了挤眼睛,似乎注视一个人实在是件苦差事,他的眼已酸了,所以又用手捏了捏,不再看马库斯,“我早些年过得比现在充实,但没现在知足。我想这就是老了:人一老就会知足,不过或许,一个人一旦懂得知足,即使他才十八岁也算得上老了。现在我感觉什么都够了。”马库斯有些不耐烦,他希望用过去生活和现在的对比来引发老头对往日时光的讲述,但老头总回到现在,回到着无限黑暗中的无限遐想,只是这种遐想于马库斯无益,甚至马库斯这个时段的人无法理解人在这时空里的遐想。

他忽然觉得,老头可能在躲着他。他想,这个人一直隐秘在阴影中,大半张脸都藏匿在黑色的沉默里,这样的人注定无法敞开心扉,不管是他不愿,还是他不能。马库斯认为这老头的心智几乎和卡拉迈尔特给人的感觉一样狭隘。所以他不再把热情寄托于他。老头朝他摆手,知道马库斯要走了,老头用微弱的声音说:“你知道吗?年轻人,你再往深处走可能遇见更多更神秘的事物,他们象征着卡拉迈尔特人久已失去的精神,但是,你知道,他们比我更闭塞,因为他们也老了。”马库斯当然知道深处是那些岁月侵蚀已久的建筑,那里的断壁残垣不多时就映入眼帘,老鼠的骚动烘托了漆黑中蕴藏的腐朽,记忆没在那里留下任何痕迹,徒留一群背负着漫长记忆生存下去的人,等待被黑洞洞的风侵蚀,最后消失不在。这一切都鼓舞了马库斯对未知的探索,他于是驱车驶向深处,像是追逐不可知的过往云烟。他现在还不后悔,后悔将在他知道自己去的并非卡拉迈尔特的深处,而是黑暗的深处时出现。

“这可不是个好主意,哥们。”这句话吓了马库斯一跳,他的后背原本已几乎和靠背粘合在一起,也因而他停车扭头时迟钝得像被吓呆的机械。拜耳懒散地卧在后座上,酒精的余韵更像是一份诅咒,诅咒他的头痛只有到下次喝酒时才终止,这也是拜耳染上酒瘾的原因。“还疼呢?”“你明知故问。”拜耳说,“我不想费劲坐起来了。”他抹了抹自己眼睛,当然是看不清周围的,但他还是环顾四周,说:“你这是在去哪?”马库斯在一连几个意义不明的迟疑口癖后说:“你现在没什么急事儿吧?”他这才发觉自己动身开车漫游时竟忽略了拜耳的意愿,不过现在不是那么重要了。“伙计,”拜耳说,“你不是要干什么坏事儿吧?”“不,当然不是,为什么这么想?”马库斯想起,这就是长辈常常教训他们的:年轻人从不正面回答问题,而是抛出更多毫无意义的问题。“没什么,”拜耳小声的嘟囔,他后来又喃喃了些废话,马库斯只是听见:“我是没事儿啦。嘿,你要干什么有意思的事儿?”“没什么。”“啊,”拜耳这种最让人烦的类型竟然也露出了不耐烦的语调,“你老是这样,到底去哪?算了,你带上我。”马库斯另只手支撑在方向盘上,无味地敲了敲,只是在假装考虑,“你来。”他说,“但这不是旅游,我们要干些疯狂的事,或许是从来没人想过的。”拜耳的上眼皮先眼珠子跳动——所以他是感兴趣了,马库斯能读懂他的微动作。但拜耳不动声色,没笑笑也没哼哼,“哦……”他耳语一样呢喃,“你开车……嗯,就这个节奏,随性些。哈,你终于也做到啦!”这个人老说些不明所以的话,“做到什么?”“不知道。我看你撒手开车了,行啊马库斯,我放心了,你开车。我们……嗯,干什么?做些乐子,嗯。”拜耳又倒在后座上,浓郁的黑暗够他再醉一场。

拜耳的沉默对马库斯而言算得上一种鼓舞,因为沉默让他有思考的时间,不过思考是件累人的事,现在的他只想放下一切开车,把命运交给这迷宫一样的路,期待着下一场与人的邂逅。然而寂静终究让人难以忍受,就像一种发自外部空间的窒息感逐渐侵蚀进你的喉管,马库斯也感到了这般的压抑,况且,他想到自己这么漫游却毫不作为的坏处:这时候或许人们在休息,不受到街里的汽车声的惊扰,他又不主动与当地人沟通,怎么能收获期望的新奇?他叫醒了拜耳:“你说,这里的人现在醒着么?”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虽然拜耳随时随地进入浅层睡眠的并不会给他的无聊加上疲惫,但他还是舒展了懒腰,“说不准。卡拉迈尔特几乎时刻处在黑暗中,人们不会划定什么时间段干什么事,所以同一个时候,有的人活力满满,有的人早睡大觉去了,但这一带吧……”他侧耳倾听,“的确静得出奇了。”这时他耷拉下耳朵:“天,马库斯,你就不能喊一声?非得吵到我?这样——”拜耳选择用最能彰显他力量的方式:起身站在座位上,像一个漆黑的青铜雕像。他大叫道:“所有的卡拉迈尔特人,醒来再睡一场!”

并没有灯光,这里应该没被禁止使用灯光。还是一片寂灭。直到一个声音是红苹果色的女孩在房屋的窗台前嘀咕:“蠢蛋。”拜耳张开双臂:“我听见了,小姐!”这叫嚷终于扰来了小女孩的同居人。只见两个宽大的身影从漆黑中走出,走进暴露在户外的黑暗。“请我们吃顿饭,好吗?”“拜耳!”马库斯小声地拉扯拜耳的衣角,他不情愿地俯身下来。“他们不会同意的。”马库斯本想说“太失礼了”,只是这大概会让拜耳认为自己是那类谨守教条的呆子。“这有什么,况且,”他象征性地环顾四周,“只有这一家答应我们。”不多时,听见一阵轻巧的木门吱呀响,女孩子的母亲将他们迎进来。

小女孩躲在姥姥的手掌地下,更确切地说是姥姥用她那两支坚实的臂膀铐住她。小女孩的眼神难掩好奇,汪汪的眼波让人想在其中游泳,是这黑影中的唯一一抹明光。母亲多少遗传了姥姥的严苛,只是她的眉毛和鬓发不像姥姥那样整齐,且长发散落在后背,有些卷曲,除此之外,在两人身上都能看到同样的勤奋,毕竟她们手上的茧子和脸颊上的皱纹都吐露出艰辛与默默无闻。“你们是哪里人?”姥姥问,她想尽力保持淑女的轻柔语调。“看来你们生活在一个还有特定名称的地方啊。”拜耳说,那位母亲在这时避开他的视线,但正好被马库斯目睹其人的厌烦。马库斯在谈吐间避免了拜耳式的打趣:“希望没打扰你们。”姥姥说道:“已经打扰了。天,我不懂为什么所有找你有事的人都说希望没打扰你,难道他们就……算了,佳娜,让他们待在客厅里。”马库斯暗地里惊讶于这家人对就有家庭结构的保守,甚至连居家上也保有很久之前的习惯,在他们那里,客厅、厨房、卧室之类的区分早已不复存在,各种功能性的家具都在顺手的位置摆动,而家庭的结构,也不再遵循从前的职位一样的划定。“请问你是……”马库斯问。“索拉雅的姥娘。”她说,“怎么,你们那连姥娘也没有了?看呐,佳娜,别处的姥娘都没用了,只剩下我这个老婆子还成天干这干那。”“并不,”马库斯说,“还有很多像你们这样的家庭,只是我们附近一带的人不这样了。你们好像把它视为一种长久的社会规则,但在我们那,这不过作为一个风靡一时的现象出现过一段时间。说实在的,为什么要靠这种关系才能让家庭团结呢?我以为生了后代然后一块儿干活就够了。”“跟你们没什么可说的。”话虽如此,马库斯和拜耳可知道这老太太只是不懂怎么反驳。那老太也不愿和这两个家伙在一块儿,所以为他们泡了两杯银色的饮料后就自行离去。

马库斯还想打探一下这里的形势,但拜耳一眼看穿了他的意图,只是握住他的手,对那位母亲说:“谢谢你的好茶。”“这不是茶,”她说,把一面抹布丢到桌子的对面,“这是伦蚝皮下的一种小颗粒一样的东西,有点黏糊糊的,一颗可以泡很多饮料。”“喔……”拜耳礼貌性地小抿了一口。在马库斯看来,这位女士显然是这家中被生活折磨的最惨的一个,她的眼睛里有很多情绪想要表达,嘴唇也不时地开开合合,似乎有数不尽的故事想要倾泻,但表情上又是那么地不自然,在她荒芜的脸蛋上,肉是不是抽搐一下,这或许是种紧张,或许仅仅是她不知如何开口告诉陌生人他们可能不感兴趣的琐事烂事。良久之后,她对索拉雅说:“你该休息了。”“不,”索拉雅反对时不会噘嘴,还是那样笑着,“我前段时间休息过了,在甲板上。”母亲从来不知道这个小姑娘从哪听来了“甲板”这个词,实则是她在一次意外的接待露宿的客人时从他口中听说,那人应该是个出过卡拉迈尔特的旅行者,不过对索拉雅也没什么,她只是喜欢这个词的发音,让她的舌头很舒服,总之她在以后就管自己家楼梯第九个梯级,也就是那个突兀地很宽大的木板称作“甲板”。然而,这不是个好理由,但佳娜已经累了,长久以来,她一直处于疲惫的压制中,自然也无力应付女儿的麻烦。“请你们不要给她讲什么惊险的故事,她会乱学的。”马库斯清楚,这种话对拜耳说也等于白说。

无需复述拜耳口中所谓的奈斯顿海湾的十三个恶灵、无人见过的洞穴巫女、晚祷的厄运、奇迹般降临在查拉纳汗的大雨等神话传说和坊间流传的奇谈,但他讲故事的能力的确是卡拉迈尔特数一数二的,他能够把光怪陆离的事情说得逼真,同时不失去其光怪陆离的本质,这让小索拉雅无比地向往。“所以,我们怎么搭上去茉德拉湖的船?船夫不会让我过去的,我还太小。”“不不不,”拜耳这时也来了兴致,甚至一把夺过马库斯那杯他因为恶心而不再喝的饮料一饮而尽,以缓解口干舌燥的苦楚,“嗯,这饮料其实挺好喝的。总之呢,亲爱的索拉雅,不必担心年纪的问题,三岁的绿精灵公主和她的土拨鼠骑士还曾经乘着船划到湖中央的一小块沙汀,他们后来在那儿种了神奇的蔓尾花——”“拯救查拉纳汗第一勇士的蔓尾花?”她问。拜耳点点头,“是的,话说回来,年纪不成问题,船夫真正想要的,是你的冒险精神。”索拉雅的脸拉下了,轻柔俏丽的一缕棕发也垂在眼角,“那我完蛋了。妈妈从不让我出门。”“我在自家后院里也能得到冒险精神。”“怎么办到的!”拜耳翘起一条腿,“我在栅栏一个角落的地底下挖到了生生我的人的人埋下的宝藏。”“是什么|”“一块石头。”马库斯插话道:“石头哪都是,我还在门口挖到过玻璃珠呢。”神奇的是索拉雅竟然对玻璃珠没有兴趣,或许是因为她不明白玻璃是什么。拜耳这时又神气起来,“那石头有很特殊的印记,就像……嗯……就像……嗯,好吧,你得自己见证奇迹的。奇迹得由自己见证。”到这里,马库斯都并不知道拜耳的真正意图,他虽然话痨又多事,但大概不会是喜欢和幼稚小孩子打交道的类型。所以马库斯时常观察拜耳的眼睛,他的眼睛有一股魔性,让人难以自拔,却无论如何都不想深入,仿佛执着于此会坠入不能挽回的深渊和虚无。但就在这时,他还只是一个忽悠小孩子的烦人精。

“所以,你需要自己找到冒险的出路。”拜耳一脸笑意地说道。先前的二十几 年足以让马库斯认为卡拉迈尔特人不再享有冒险的权力,但当一个人认定自己只能靠接触新知来摆脱生命的平淡时,没有谁能阻止,所以当索拉雅两眼放光,好像把周遭的黑暗都逼退一步时,马库斯和拜耳都知道这个女孩将承接本不应有的失落。只是这时一切都欣欣向荣,索拉雅的世界一年光芒。“我们该去哪儿?”索拉雅说,睫毛向上挑动。拜耳懒懒倒在椅子上,“不必太远,如果你还想回到家的话。要我说,这里有没有什么你没去过的地方?”“在一个嗓音沙哑的老头子的家前面……有一个……我说不上来……”线索让人着迷,拜耳因之振奋。马库斯不懂该如何抉择,不过既然已经有胆量任车随意开,任命运随便流转,打破和一个母亲的约定也自然不是问题。“我们小声点出门。”马库斯说,他的身子早在两人察觉前行驶到木门边。他小心翼翼地开启,外面是另一幅黑色的样子,人眼微弱可见的事物轮廓使现实还留有探索的余地,深棕色的坚硬土路在陈腐房屋躯壳的掩映下胡乱伸展,三人听着声音辨别位置。索拉雅所记得的“沙哑嗓音”始终没有出现,马库斯猜想那老人应该早已死去,这种事常常发生。他们在拜耳的小小叫声中发现了探险的目标,原来他的脚陷进一个浅坑,那正是索拉雅曾在一些餐点后期望玩耍的地方。一户人家门前,从一个浅坑的线索开始,马库斯带队摸索着行进。他们沿着房屋的墙壁颓落的漆块走动,在瓦砾的废墟中踩踏的躁响簌簌而梆梆的带他们找到了世界的漏洞——拜耳是这么认为的:世界的漏洞。仿佛原本不可知的世界骤然显现一个漏洞,像一个平整地面的豁口,深入进去,以探索的心情就可以让世界变得可知,至少是自己正认知的世界可知了,因为他们有知的欲望。

索拉雅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最前面。“由我带着你们。”她说,一只手伏在坑洞的沿壁上。这地面上的坑越深去便越使人觉得这是个连同地心深处的洞穴,且逐渐变得和缓,但未知的神秘无法叫人停止紧张,索拉雅的另一只手也紧紧扯住马库斯的衣袖。然而这洞穴逐渐嶙峋,像老人弯曲腐朽的肢体,洞穴墙壁的凹凸渐渐的不可探知,要是撤去了地心引力,他们就可以沿着愈渐连类圆形都算不上的洞穴内壁各处行动,用拜耳的话说:“像走在蜗牛壳里。”他还试着走在内壁上,但重力把他拉下了,狠狠扎在地面上一个尖锥。这样张牙舞爪的形态却激起了索拉雅的兴趣,她小心地绕过一个个突起的岩石,仿佛拨开丛林的树枝,一点点深入这各处看不出异同的境地。“这有什么意思吗?”马库斯问,虽然拜耳也生出了同样的感想,但他还是犟嘴说:“待会儿会有的,待会儿你会大吃一惊。”拜耳还在对索拉雅诉说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故事,还将洞穴比作怪物深渊般的喉管,张牙舞爪的岩石全是怪物的牙齿。但索拉雅渐渐不听他的了,她在自己琢磨着一场奇异的历险。“里面很冷。”她说。“里面?什么里面?”“黑暗的里面。”索拉雅说,“我看不清。”

……

 

(本篇系194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葡萄牙作家厄内托·佩莱格里尼作于2018年7月12日的未完成的长篇小说的开头。1999年我的祖父在阿尔穆多瓦旅游时,在一家名叫“Lua Azul”的酒吧遇到了佩莱格里尼先生,那一夜的八点到十二点,他们无话不谈,直到一阵乌云行将吞没蓝色的月亮时,佩莱格里尼先生突然扬起头,据我祖父后来回忆,那时他看到这个矮小的葡萄牙人露出了荒野里蜜獾的目光,目光里喷着绿色的火苗,他甩经年半百的木制家具内部逐渐腐烂一般细微的声音在我祖父的耳边低语,我的祖父却听懂了了他的话,按他的意愿乘末班车回到了佩莱格里尼的家,那辆末班车在两个月后取消,绿皮的车厢后来成了野生动物的乐园。在那个昏暗的书房里,佩莱格里尼用秘密的口吻向我祖父讲起了《卡拉迈尔特》的故事,在那场漫无尽头的叙述中,我们伟大的作家分明讲述了这部长篇小说全部的内容,其复杂程度堪比世界上最为庞大的迷宫,就连智慧的波斯国王也无法从中逃脱。然而我的祖父一直在意那间书房里奇怪的昏黑,据祖父所说,那时的他始终关注着左边书架上悬挂的烛台的微弱光芒,并对这位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富有作家不肯开灯的吝啬感到生气,全然忘记了那场辉宏的叙述的内容,只是模糊地记得他曾说卡拉迈尔特并不具有地理上的原型,其真实原型乃众人内心之中的黑暗。我的祖父当时心中暗忖,这类没事就爱扯什么貌似深刻的命题的人实在讨厌,卡拉迈尔特那无与伦比的黑暗兴许只是那个年代的他的家乡没通上电又坐落于山的阴面。2010年,我的祖父去世,我在他深居的里屋的床底下的红木箱子里发现的上锁的黑色匣子(后来被我用拆掉的门栓破坏)中,发现了《卡拉迈尔特》的以上内容,其后续或许已经丢失,或许被佩莱格里尼先生带入坟墓,又或许根本不存在,因为佩莱格里尼本人并未出版此作。我不知道他将这部分内容的手稿交给祖父的目的是什么,但我感到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驱使着我将其发现,在岁月的灰尘之下将这些隐秘的文字唤醒,故此,我于发现后的次日展开了翻译工作,期间多亏了我的导师的指教,没有他高深的葡萄牙语知识,我无法让这部作品以中文的形式屹立于世。然而此后多年,我未曾将它公之于众,我不知为什么……

 

2023年6月18日夜,我决定将《卡拉迈尔特》的开头发布,这也是对我祖父不灭亡灵的悼念,据说他的灵魂在他的肉体消弭之后盘踞故乡的土地三日,直到一个深蓝色月亮被乌云吞噬的漆黑夜晚,他的灵魂才得以躲进卡拉迈尔特那包容如慈母的黑暗,得到了尘世间不存在的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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