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如果博士被干员们独享了——令篇
“俄而夕阳一跃而至,暝色四合,露透衣裳,不知今夕何夕。”
令从床上坐起,呼吸中的酒味让她记起自己还活着。她到卫生间漱口,水龙头里流出来的也是酒水。她望向镜中,捏捏自己的脸,有些疼,她没在做梦。
屋里很暗,她推门,却是一片灿烂的金黄。麦地,风声寂,炊烟四起,见长空流碧,平芜鸟飞尽。
她行向麦间,见一空地,数坛醇酒。夕一身水青旗袍倚坐其上,剑锋挑一酒壶,一拨便飞到她手中。
“哦?大画家竟有雅兴照顾我这俗客,不客气啦。”
她扬首便饮,一口便喷了出来。墨色四流,中有山川潜浮。
“咳咳......有事说嘛,别这样难为你姐。”
“博士想让我问你。”
脚下一空,涛声乍起,四顾皆断崖。令立上枯松梢头,遥望碧浪花间,舰船驰如飞羽。
“你都知道些什么?”

“您都知道些什么?”
面对一位失忆者困惑的目光,沙发上的令歪歪脑袋,晃了晃酒壶:
“这个呀。”
“您对我说过,‘故人重逢’?”
“啊,痴人梦呓,何足挂齿了。”
“梦呓?”
博士皱了皱眉:
“您是说,我身后的一切,都不过一场梦吗?”
“唉唉,都忘掉了,与梦何异?喝酒喝酒。”
“但梦里,会有喜怒哀乐吗?”
他微微张大眼,其中的血丝分明了。加湿器薄荷味的水雾正好悬在办公桌边。
“我许久未做梦了。请您告诉我吧。”
“这,我说不清。”
她把酒壶放在耳边颠颠,轻声笑道:
“不过,又有谁能说清了?你的脑袋不会留着一个梦太久的,放心吧。”
“可不是谁都能像您那般醉去。”
他的声音里似乎压抑着什么:
“我梦到过死亡,令小姐,很多人的死亡。它们中的一些成真,而我的悲伤与梦中同样。”
“所以你害怕做梦?这点和她们俩很像嘛。”
“不,我怕的是悲伤。”
“悲伤?”
“梦里的悲伤。或者,那被我们忘掉的悲伤。”
“忘掉了,还怕什么?”
“您不明白吗?!”
他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如果照您那么说,忘掉的、过去的,都只是场梦,那喜怒哀乐,生死离合,就都只是场例行梦游而已啊。”
令愣住了。
“如果记忆都是场梦,那活在记忆中的我们又算什么?如果我现在说出的每一个字,在下一秒就成了梦话,那我为什么还要在指挥台前喊得声嘶力竭?如果连悲伤都没有意义,我......”
加湿器的雾浓了。一室薄荷香味飘荡。令的酒壶没开口,却仍搁在嘴边,双眼就从酒壶两侧含笑打量着这个家伙,似乎正指望他说得更多些。
可他瘫坐下去了。
“令小姐,我.....是我失礼,您请见谅。”
“无妨。”
她走到他身旁的一张转椅上坐下:“若夕在此,该绘出明月苍山,扁舟大江来了吧?”
“我,我不懂您的意境,但是,您对一个醒来便面对战与死的人说,那都是......”
“不必自责,博士,是我失言。”
她晃晃酒壶:“喝点吧,喝点会好受的。”
“不。这里的悲伤与怅惘,提醒着我有关生命的许多。”他轻轻拍着自己的胸口,声音听上去如长长的叹息,“我不想它们被酒精淹没。”
“那,就请看着我。”
他茫然地转过头,她双手捧住他的脸,贴近。清光里,唇如含露芍药。
“你看到了什么?”
“你。”
一片温柔的黑暗覆上双眼。
“眼很盲目,用心看。告诉我,你想看到什么?”
“我自己。”
“哦?.....”
她柔软的龙尾穿过他右手的每个缝隙,又于他手心窝成一团:
“在你心底,这双手不该用来推演沙盘,不是吗?”
“是.....”
“那,你也不期望只从我这拿到酒吧?”
“印象,您从前对我的印象。”
他眼神斜向桌上的几张合同,那是和几个乌萨斯矿区的协定。
“那会是一个锚,叫我在尸山血海里有些依傍。”
“倒不如说,是个信标。你要它这荣枯一瞬的大梦中指引你,告诉你,‘你是谁’?”
他默默点头。些微热气让他双颊发痒,她似乎愈发靠近。
“他江之水,何以浮己?他年之月,何以照今?一山一月影,一岁一春深。他人的网,怎能捞起你沉下的梦了?”
“令......”
“嘘......”
被撬开的唇齿,被尘封的酒香,微抿,小啜,他顿觉口腔里有时光流淌。一年,十年,还是百年?他猜不透,也忘不净,可酒香却愈发厚了。西天,南风吹遍,鹖的翅膀擦过霞光,羽里穿过的尽是时间的余音袅袅。

“大诗人居然会给别人灌酒?亏得别人说你酒品好。”
“哈,你又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小探子了?”
她朝夕的软腰上捏一把,眼前碧湖顿起烟澜:
“和姐姐说说嘛。”
望着夕红红的脸颊,她眉毛挑得更起劲了:
“绝对不酒后胡说,以我的酒品担保哦。”
夕把白瓷茶杯往石桌上一磕,须臾间,凉亭分二,二人遥相对坐。
“所以,你要糊弄他到什么时候?”
“景那么好,话那么冰.....”
她撇撇嘴,撑着脑袋回道:
“不过是‘我是谁’而已,你我都能回答的问题,他要真想知道,哪有找不到的理?何苦来。你也是,下次他再托你找我,就拉他到画里坐坐。片刻青门之乐,又有佳人相伴,换个浊物,早不知今夕何夕——”
她斜睨着湖中明月,一声短叹,两声回响。
“可惜他不是那般俗人。”
她转头望夕,视线交错一刻,薄雾凌波,但闻白鹭点水而飞。她微微一笑,轻闭上眼,再睁开,又是博士的办公室。四处是冲淡的阳光,窗下的一丛天竺葵含苞欲放,他的视线就停留在那,咖啡杯上,热气氤氲。
“早上好啊,令小姐。”
他似乎很疲惫地笑了笑:
“我们又有任务要出了。”

是夜大雨。护送车队于雨中前进,中间的一辆车上坐着乌萨斯的专员。在倒数第二辆车里,灯光微明,令执一古书轻声读着。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您在读什么?”
“闲书而已。”
她将古书收入腰间锦囊,又提了酒壶出来。
“少喝些吧,万一要迎敌呢?”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无妨,无妨。”
她喝过一口,咂了咂嘴:
“你喝过我这酒,三杯两盏,醉不得。”
“那为什么还要喝了?”
她微笑着,不说什么话。忽然一阵爆鸣声响,火光乍起。雨声渐悄,但听他的叹息,于火中盘桓不去。
“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
后半夜,乱针将敛,银幕清寒。运送伤员的车队先行回舰,车灯于桥上渐行渐远。而河上,几架纸船亦随波流去。没有蜡烛,她折了桥边红药,几点深红荡。
它们能飘多远?这是博士在那声长叹后向她说的第一句话。不远处有一处小瀑布,她知道纸船在那儿就会被冲散。实话实说吗?可雨水已然滑下了他的帽檐。沉默以对吗?可他望着自己,似乎正渴求着她将那眼底的冰花融化。
于是她牵住他的手,而他掀起外套把她罩在身边,彼此的战栗清晰可感。船快到小瀑布时,她停住,站到他面前。
“它停下了吗?”
“不,只是你看不见了。”
她伸手揽他入怀,抚摸着他湿漉漉的头发,轻声说:
“听雨,听河,听我的心。听,别多想。”
他在她怀中微微颤抖,她觉得自己抱住的仿佛是一滴泪水。良久,他抬头问她:
“这不是梦了吧?”
她一愣,瞳孔微微放大了。
“当然不是了。”
“哪怕迷迭香会将他们‘遗忘’?”
“那也不是。”
他轻轻点头,浸满雨水的微笑沉甸甸的。到车上,他从衣兜中摸出块手帕,望着它边角绣着的名字,又慢慢把它收了起来。她不由分说地把他拽到身边,用自己柳青色的帕子擦干他的短发。
“那是谁的?”
“死在雨里的人。”
“这场?”
“每一场。”
他一句话似乎说尽浑身气力,靠在她肩头渐渐睡着。她望着葫芦口里的清酒,这世间最能承情的物什,绣口微张,仿佛将要吐出些感怀,可终究是仰头大饮,梦回人静,彻夜潇潇雨。

令从床上坐起,花了好久才记起自己还活着。桌上的芍药花蔫蔫的,她的那绘了睡女图的葫芦醉卧盆边,她跑过去一嗅,土里的酒味告诉她,她又喝蒙了。
她敲敲自己的脑袋,抱起花盆准备去园艺室换土。一开门,博士正在外边,手中是她的书。
“啊,令小姐,您的书落在车上了。”
“车上?”
她茫然地回想,却什么都记不起来:
“昨天怎么了?”
“您喝多了。我醒来的时候,您......”
他干咳两声,撇过头去:
“您醉得连书也不要了。”
令脸红了。她让他把书放到自己口袋里,和他一起朝园艺室走。
“在山上的时候,怎么喝,怎么醉,都无妨。一时兴起,没添麻烦吧?”
“这倒没有。但,您的花怎么是酒香味的?”
她的脸烫烫的,像个温酒炉,博士一笑,她就更羞了。走过一拐角便是长廊,他应着她的脚步走得慢慢,一只小燕穿堂飞过,他视线一转,便撞上她后背。
“怎么了?”
“看看风景。”
她凭窗追风,正阳春,窗下繁花正闹,远处草木,都浮于烟光乳雾间。博士也不走了。只听她说: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院子,都让人有点想念在江南的日子了.......”
“呵呵,您也会怀念吗?”
“怀念一个逍遥的梦?偶尔吧。”
她抱起花盆继续向前:
“逍遥了大半辈子,梦还是醒了。到头来,繁花仍好,独我这一枝谢咯。”
“可您现在,不也很逍遥吗?”
“哦?那你了,博士?”
博士哑然失笑:
“都一起淋过雨了,还需要问吗?”
令大笑。到花室窗边,她搁了花盆,在酒壶里蘸蘸尾巴,往书页上轻轻一划。
“送你啦。”
“哦.......谢谢。”
他接过书,墨香酒味中,他望见她划的那句话: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天之苍苍’?嚯?”
“这,什么意思?”
“嗨呀,她瞎划划糊弄糊弄你的啦。”
年把书扔回给博士,自顾自捣弄起石臼里的香料。
“令小姐她,不像是会糊弄人的人。”
“对对对,她只会灌醉人。”
博士低头看看手表,再过一会儿,他又要踏上运输车了。
“她划给我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在说‘逍遥’的事。”
“嗯哼?”
他向她复述了一遍交谈的内容。年手上的小药锄停了,她托着下巴,眯起眼睛看着他笑:
“照我说,你不如把她灌醉了,让她好好给你讲讲。”
“这……”
“哟,害羞啦?”
她用尾巴轻轻拍拍他的脸:
“解铃还须系铃人哟。”
她见他仍迟疑着,眼光渐渐暧昧起来:
“难不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别急,让我猜猜,哪个是醉翁。”
尾巴尖堵住了他的辩解,空气里的麻辣味似乎更浓了。她忽然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谁醉得真,醉得深,谁就是醉翁。”
“说什么呢……”
手表“滴滴”响起来了。他连忙道别就要出门,年在后边喊道:
“明晚上记得来尝我的新底料,我会把令找来的。”
“我尽量。”
而等到燃料换了两茬,姐妹两个脸泛酡红,博士方拎着一包药草回来了。一屋香雾,满锅红汤。年放下嘴边的盏,向他招了招手:
“哟,是看咱们吃得荤,买素料子来啦?”
“哪里,九色鹿小姐邀我去采的。”
“大忙人~”
“只是采个药而已呀……”
他拉开椅子坐下,刚喝了口水,就听令悠悠地说:
“大风起于青蘋之末。”
杯影里她斜他一眼,他手僵得连杯子也放不下来了。他踌躇许久,咬下嘴唇,说:
“如果真有风,我叫它向你吹。”
姐妹两个都愣住了。一声大笑升腾起来,年连拍几下桌子,忙起身告辞,临走还在门口抛来个鼓劲的眼神。令则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招呼他涮肉吃酒。
“今天怎么有空陪我们吃火锅了?”
“不是已经迟到了吗?”
“吃饭,到了便是到了。乘兴的事,怎样都不迟。”
博士不知怎么接,但笑笑,往锅中涮了些肉。令菜吃得少,酒却喝得多。博士到时,半坛湖松已空。如今二人是要慢饮,剩下半坛自然不够喝了。可等她再抱一坛回来,博士已喝得有些摇晃。她抿嘴轻笑,再斟满一盏,他透过酒水望见她那双眸子,较何时都来得润,来得醉人:
“还喝吗?”
“喝。”
半醉半醒是最封人口的。喝足了兴,喝尽了情,剩下的便是酒友们无声的默契。鲜与人说的,不可言说的,不愿言说的,都在热热的心肠里蒸得疏松,等一方忍不住要开口了,那便是酒味到了。
“还喝吗?”
“喝……”
他举杯再酌,兜里的电话忽然响起来。他听了一会儿,犹豫片刻后便放下酒杯,道过别就向门外晃悠。背上传来股气力,她把他扭向自己,淡淡的酒气缠绵到一块儿:
“都醉成这样了,还去哪啊?”
“帮个小忙。”
“哦?那你去吧。”
她手上轻轻一推,他向后倒去,扶住门把才没摔着。眼看着他还要拉门,令叹了口气,一手按住了门。
“有什么急事,非这样不可?”
“习惯了。”
“习惯于被人呼来喝去吗?”
“也习惯呼来喝去别人。”
“何时何地?”
“随时随地。”
“那你活在哪儿呢?”
她不由分说地把他拉上沙发。靠垫的柔软让他忘却许多,疲惫感混合着醉意,他清楚自己不该昏昏睡去,可是那样,似乎也挺好。
“还喝吗?”
“不喝了……”
他挡开她的酒杯,并听到她的笑声,轻轻的,像浊酒蒸出的露。
“这才好啊,这才好啊。”
“好什么……别捏我脸。”
“兴来唯酒是务,兴尽停杯投箸。既持了酒杯,就少揉些花花肠子吧?”
“别捏,别捏……”
她又轻轻笑着,脱了鞋,伏到他红红的耳尖:
“灌醉了我,又想干什么呢?难不成,博士思春了?”
“才没有……你别靠那么近呀。”
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神微微后退,一份柔软靠在了他身边:
“从前,我有点像你。”
“像我一样喝不了酒?”
“不,像你一样,喜欢帮人家忙。”
“所以你帮你大哥去戍边了?”
“和他无关,我帮忙,只是尽自己的兴罢了。”
她瞅着明灯,满眼却都是迷醉:
“在江南,哪家有宴,都请我去作个陪衬。记得那金陵史大夫人,见我来,她便把戏班都搬到水上去。曲水、箫声、再唱上半句’良辰美景’,碧峰戏台,都似水里浮沉的了。”
“那塞外了?”
“那倒是另种风情啊……”
她长长地望了他一眼。
“博士,你也该懂得,我到那里去,本也是乘兴而往。”
“那兴尽了呢?”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
她悠悠吟着,忽然摔杯,瓷声咽,酒声碎。
“这句,不好。”
“那,哪句好了?”
她望着窗外,霜天寒夜,胭脂深浅。没有雨,博士却想起那几条斑驳的纸船。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她回眸一笑,其神若何?秋菊披霜。
“博士,我们是一起淋过雨的人。”
“告诉我,我逍遥吗?........”
他没有回答,拥抱里没有铁甲相磨的声响。她怔住,微微笑着,闭上了眼。
纵马江春玉关远,杨花尽,水空鸣;
谁念离人归心烈?夜如铁,云如雪。
“喂,喂~”
许久以来,博士第一次没有被闹钟吵醒。天色微明,空气里仍残余着香辣味。令指指狼藉的桌子,往他脸上拍了两拍:
“咱们留着这么张桌子给人家,不太好吧?”
博士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年的房间里。他连忙起身收拾,令却叫他拿个大垃圾袋来。
年的房间里到处是摄影器材的空包装,他找了个大盒子,令龙尾一扫,瓶瓶罐罐连着锅碗都进了盒子。她拍拍手,倒回沙发,笑着说:
“这下你只要把碗拿出来就好了。”
博士连连点头,令把酒壶抛给他,挤了挤眼:
“那里的杯里有剩,倒点。”
“这大早上的......”
“书生晨读,酒徒晨饮,有何不可?再说,你昨天可比我还醉得深......不,你没喝就醉了。”
“哪来的话?”
她啜了口酒,舔舔嘴唇,一副极饕足的模样:
“‘如果真有风,我叫它向你吹~’”
博士一愣,脸被她的大笑脸烧得滚烫。他向来不擅开玩笑,而脱口而出的话又是面照人心的镜子,这迷迷糊糊里,他心里本是一分意,如今也要开出二分的情来了。
她摆手挡掉他支支吾吾的辩解,指了他腰间的书:
“这世上青衫白履者,折枝遗我的也未尝没有。可若说是我要送书,那人可就少多了。博士灌我酒,是书的缘故,还是人的缘故?”
“书里。你那句划过的话。”
“那现在了?”
他撇过头去:
“现在我不想喝酒。”
她又笑一阵,轻轻抛起手中的酒壶:
“这壶上木纹千条万条,也不过出于尺余新木。新木不出丈余,古树却可参天。大炎境地,古树几何,木纹又几何?你今日之所悟,只一木一纹而已,博士,你怕吗?”
“怕什么?”
“怕人生有尽,大道无穷。”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令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他轻声一笑,掂掂手中草药:
“我只怕,这药草不能救我的干员。走啦?”
“嗯......”
他走后,令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接着,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她吟味着他的话,像孩子咂摸着一块糖。夕从旁边的墙壁中出了画,拿剑脊拍拍她的后背:
“你在笑他悟透了你的关子?”
“不,不止。你还不懂,小妹。”
她稍稍收敛了笑容,“问你呀,这人间风物,你怕画不尽吗?”
“风物无穷。”
“可若你终为土灰呢?”
夕犹豫了。令用酒壶敲了敲她的脑袋:
“所以啊,小妹,你我逍遥,一者凭画,一者凭诗,而他和我们,都不一样。”
“他?逍遥?”
夕歪歪头。她知道,令看人从不走眼。
“逍不逍遥,终是他自己决定;至于他是谁,当然也只能他自己回答。至于我们......”
她放了酒壶,窗外旭日初升,万里澄江:
“我们醉得都还深呢。”
“我握的是无限,是你的手?
何以竞夕云影茫茫,清辉欲敛?
这是仲夏,星在天河搁浅”
又一日的工作将尽时,博士把新订的感染者保护条例放进抽屉,并听到令轻声的吟诵。她从不在他工作时打搅,只在钢笔沙沙声的尾端和上自己的一二歌咏,并以一个暖人的笑容回应他的一瞥。送书后的几个月里,他们就以这般无声的默契度过白昼,而将言语留给无垠夜空。
“博士,出去走走吗?”
在舷窗边,她望着不远处的煌煌灯火,这是大炎的城,大炎的夜,大炎的夏日,她见过杀伐的他,忙碌的他,闲暇时的他,当然也得见见。
“博士,你瞧天上那大锦鲤,那个好像是灯笼欸?要不我带你骑上去看看?”
“炒栗子要得不?哎呀我都剥好了,吃!”
“整点串儿下酒呗。什么,不想喝酒?那算了,我一个人吃咯。”
街头巷尾,她一袭宝蓝纱裙追逐着烟火,轻盈仿佛晴空的碎片。一座镇桥狮边,她伸手拭去滑到颈边的汗,微微娇喘间又露出浅浅的笑:
“怎么样,开心吗?”
博士抖着汗津津的领子作小声的抗议。她揉揉他的头发,往他的脸上戳了戳:
“人生在世,若常困于斗室,与牲口何异了?瞧瞧你,出来玩还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不,我不讨厌出来玩。”
他把空汽水瓶丢进垃圾桶,一阵冰块碰撞的脆响:“我只是,看见了一张通缉令。”
“那有什么了?”
“可上面说的是,‘斩立决’。”
令愣了下,拍了拍他的肩:
“你怜那犯人,怎么不怜他伤的人呢?大炎死狱百千计数,若一个个怜,怕你这双眼还盛不住那么多泪呢。”
“也是,是我多心了......”
他靠在栏杆边,抬头仰望,玉宇无尘,星河泻影,四面蝉鸣潜浮,槐影婆娑。令的轻轻覆上他的手。
“有心事?”
“嗯。”
“说来我听。”
他指着前方的高楼大厦,轻声说:
“就这霓虹灯彩,填首小令?”
令方要念出一句,忽然闭了口。她望着若琉璃搭作的高楼,眼光飘忽。
“你想用什么词?玉宇?仙阁?还是琼楼兰殿?”
他轻轻一笑,说:
“这些日子,我也稍读了些诗词。农业文明的意象,日新月异间已稍显无力。四行五十八字,塞不下沧海桑田,而那一张通缉令了?它也跟不上人心的变化。一切都变得太快了,太快了......”
“你想说,那犯罪的,也会后悔,也会失落,也会绝望,也会渴求着救赎?”
“所以啊,当初你说我过往的一切都是场‘梦’时,我会那么生气。”
令笑了。
“出来玩还想那么多,该说不愧是你吗?”
“那人杀的是个奸夫。我想,他一定觉得自己没错,但他仍被通缉了,或许他的妻子还要在背后恨他。是是非非,如何说得?”
她笑而不答,牵起他的手过桥去。桥头竹林耸翠,郁郁青青,夜风里,肤有沁凉之感。
“令。”
“嗯?”
“如果有一天,感染者们的事业真的成功了,然后呢?”
“你说呢?”
踏过碎叶时,林间夜雀惊飞。他忽而想起数天前在外遇上的一对母子。大雨中,一个娃娃缩在破檐下乞讨,车马溅起的泥浆甩了一身。他上前问询,他说他的父亲方因车祸去世。那母亲呢?在那。
沿手指望去,烟雨中,大炎歌楼青旗招摇。你妈是卖艺的?不,是卖身的。
他讲完后目光有神地望着他,仿佛盼望着他会多给些钱。可他没有。他们撑着伞走远时,背后低低的咒骂让令驻足。在雨中,她想起大炎的夏日不止冰瓜蝉鸣,还有瓢泼大雨。
“如果成功后我们变了,怎么办?如果我们做出了一些不被容忍的事,怎么办?如果我们上了通缉单,不是政府的,是民众的,怎么办?”
他仰望着天空,竹林阴翳,流云月隐:
“如果我们无法引领这个时代了,怎么办?”
令敲了敲竹节,其声铮铮然:
“瞧这竹子,又硬,长得又快,用来建楼,正好。”
她挑下一柳叶,向他轻轻吹去。
“若真有那时,我便到山中建一竹楼,竹叶青时,你若不来,那便是不客气了。”
“那时,你还在吗......”
“那时,你还在吗?”
她莞尔一笑,须臾便没了身影,但听林中高亢吟道:
“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
幸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
这夜后,博士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愈发多了。他总抓着一切时间工作,钢笔于夜的边际开疆拓土,叫他们的脚步能走得更远。干员们看到他们走在一起,都说博士是铁树开花,而年总在那扇梅花扇后似笑非笑,再往画中走去。她不知和夕讲了些什么,总是不出一会儿便被轰出来。
而令,她依然“逍遥”着,别人问起博士,她只劝人喝酒。但在一个秋夜里,甲板上巡逻的干员曾听到古琴声,和着令清婉的唱词: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彼时的博士正斡旋于几国谈判,四方奔走,近一月未在舰上。当巡逻人员循声察看时,却只见玄琴沐月,酒渍几点。博士回来的那天,有人将此事讲与他听,他啜饮着酽茶,久久不动声色。
三天后,令接受了一项长期外派委托,只身去了大炎内地。干员们对此多有议论,但不久后各国间因谈判破裂爆发的局部战争却让他们无暇顾及这些儿女私情。而在大炎,令仿佛对这些纷争浑然不知。她在办事处的后山上伐竹起楼,日倚一栏,夜持一杯,坐看云卷云舒。一日,夕来看她,说的第一句话是:
“博士变了。”
“嗯。”
“感染者死了很多。”
“嗯。新酿的竹叶青,喝吗?”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绕来绕去,你又走回原来的日子了。”
“不,这不一样。”
她抬头,眼神明亮:“我有一个人要等。”
荼靡花开过第二回,天一直在下雨。令在林间磨着竹杖,遥遥地望见一个披蓑戴笠的人影往山上来。
那是博士。她知道,但她没上前迎,只悠悠念道: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那人到她身前来,摘下斗笠。漫天的雨。
“是我怠慢了,不曾迎接远客。”
他问她:“那首《凤求凰》,是奏与谁听?”
“谁有求,便奏与谁听。”
她一敲竹杖,满地碎玉:
“求得了吗?”
“得了。”
“那最好。”
她拄杖下山,方走两步,便停住,回眸笑道:
“客人,我还有一事相问。”
竹杖落地,两年前的那个秋夜里,他听到自己的胸口里也有如此声响。那夜他向她袒露了许多不曾言明的想法,它们是猛药,足以杀人,也足以救人。她一句句听着,满夜的秋霜都凝在他们的肩上。最后他问道:
“如果我的脸印在了通缉令上,你会怎么想?”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他们相视一笑,随之到来的又是沉默。他的手指探上她的指尖,又在相触之际退开。
“我要离开,是吗?”
“知己难逢。”
“我不会长眠。”
“可我会入梦。”
他望着自己的指尖,喃喃地说:
“直到我来找你,你身边站着的这个我,都将入梦。”
她怔怔地望着他,垂下眸,轻轻点了点头。月色阑珊,他单薄的身影行向远方。她问他:
“你是谁?”
他站住,回头,她望见他的眼中噙着泪。他笑得沉默,可她却听风声嘹亮。
在这场秋雨里,她再次问出这问题,而他的双眼飘过山色,落到她的眸间: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