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缇娅内心独白——明年花发虽可啄
草木凋落，白露凝霜。
秋天已经过去了，现在是立冬的时节。
北风呼啸，庭中老树满枝枯叶在寒风中簌簌呻吟，风一起，大片的枯黄就被撕落了下来，在半空中翻飞。而风一息，失去了依托的力量，飘摇飞舞的树叶刹那间就寂止了下来，在天寒地冻的严酷中缩紧了身躯，瑟瑟的陷入沉眠，又在沉眠中轻盈的下坠。
一片叶子打着旋儿摇了下来，顺着被风吹开的小轩窗慢悠悠的飘落，拂过一只执笔的纤细素手，轻巧的落在那张雪白的宣纸上。见此一景，那只手的主人略微迟疑了一下，移向这方的笔尖停滞在了半空。
清风徐徐。
卡缇娅端坐在案前，左手轻轻的横搁在案上，右手执笔，笔杆垂直，指实掌虚。笔尖蘸饱了墨，在铺平的宣纸上，一笔一划的书写着每一个字。字迹工整，虽谈不上铁画银钩，苍遒有力，却如同注入了一汪春水，无端有一股温柔而恬静的风韵，仿佛能让初雪消融，寒室盈春。
窗外飘来的叶子打断了卡缇娅行云流水的书写，她停下笔尖，看向了这片从窗外落入的不速之客。
与其他叶片的枯黄不同，这片叶子居然还像盛夏一般泛着翠绿之色，像是一只固执的守在夏末，不肯随着季节而离去的小精灵。叶片上的脉络清晰可见，像是由哪一棵老树身上继承下来的年轮，诠释岁月的湍急，又是刻骨铭心的记录。
卡缇娅定定的望着它，直至良久。慢慢的，一丝笑意在她的脸上荡漾开，恍如冰河解冻，她那许久未曾舒展的眉目当中，终于出现了一点明媚的神情。
她认得这片叶子，它并非来自任何老树病枝，而是来自厂长养育的那一盆藤蔓——现如今，重塑身躯为爬山虎的叶河黎，小叶子。
当年，乐元素所属企划战姬众因各种原因半途而废，六人纷纷辞别离去。而多年之后，在厂长的不懈努力之下，他们终于寻回了两位战姬的转世之身，并唤醒了其前世记忆。两位战姬也同意回归到星律动之中。但出于一些无法明说的原因，她们无法再以前世的形象出现，而今生的模样也并不适合她们回归。再者，她们也不愿以前辈的身份回归星律动，于是她们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仅保留携带记忆的灵魂，抛弃现存的肉体，重塑身躯。
而其中一位战姬，她的灵魂就附在厂长所养育的爬山虎之上，休养生息。
现在，无论是转世前，还是转世后的身份，均已被她所舍弃，即使大家都心知肚明她是战姬之一。她的名字，不再是墨汐，不再是鱼一，这两个人与她都没有任何关系，她就只是叶河黎，小叶子。
叶河黎附身爬山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长势很好，已经绕满了攀爬架，卡缇娅也与她见过面。两人一见如故，很快就熟络了起来，叶河黎如今尚未恢复人形，以爬山虎的形态还进行过好几次直播。而卡缇娅作为现任的“NB一姐”，也体现出了“长辈”的胸怀宽广，处处关照小叶子。尽管她的心里知道，这位“新人”完全不需要她的任何教导培训，甚至一旦化形，还能够做的比她更好。
卡缇娅并不在意这个名号。她曾想过，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要风光无限的盛名，不想要老气横秋的威严，她愿倾其所有，拿这一切去交换，只想要故人相聚，对酒团圆。
卡缇娅只想亲口对她们说，她是真的，很爱她们。
……
卡缇娅出神的时间有些久了，直到悬空的手腕传来酸涩的感觉，她才把思绪收拢回来。一低头，卡缇娅愕然发现，原本字迹清秀的宣纸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浑圆的墨渍斑点。
原来是她的笔尖饱蘸了墨，又迟迟未能下笔，于是沉重的墨滴滴答坠落，在宣纸上点上了一对黑色的瞳孔。
幸好这两点墨斑不大，间隔也不长，没滴到字上面，而是滴在了行列间的空白处。卡缇娅连忙收敛思绪，左手将小叶子送来的叶片轻轻拂去，右手继续提笔落下，一横一竖，一笔一划，笔墨的河流在每一折每一弯之中，继续着先前未完成的流淌。不多时，最后一竖如剑锋般滑落，卡缇娅将笔搁下，看着这一卷自己写下的痕迹，心中不知作何感受。
星律动要搬迁了。
这是她在不久前得知的消息。
在刚刚从厂长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懵懵懂懂，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可是很快，冰凉如秋雨的冷意就将她的全身笼罩住。
搬迁。
离开这里。
告别她们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告别她们浇落在这里的一点一滴，告别生活在这里的虚研社的朋友们。
远走他乡。
卡缇娅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走，不想与故人的气息完完全全剥离。但厂长告诉她，厂子想要继续维持下去，搬迁是唯一的选择。搬迁的目的地，通勤不极端，郊区租房的价格更合理，与平台总部的沟通协商更加便捷迅速。那个地方是科技和技术的前线，虚拟主播更多，产业链更为丰富，更容易发展，各种面基和活动也会更加频繁。
“而且，杜松子和小小约也在那里。”厂长最后说道。
卡缇娅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接受了这个事实，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后来她终于睡着了，梦里却是如海一般的碎片在波澜中翻覆，她在那些碎片里瞧见了kino，瞧见了九夏，瞧见了小桃和艾露露，瞧见了她们喧闹的欢呼，瞧见了她们共同的追逐，她们在歌舞间的笑闹，在温情中的幸福。
但在梦的最后，海潮褪去，那些闪闪发光的碎片都消融在远去的海水里，只留下的一片干涸的荒漠。土石枯萎，大地裂出纹路。她独自一人站在望不到边际的荒原上，没有人听见她的呼唤和哭喊。
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去，厂里的每个人都在为搬迁做着准备。场地，设备，相关手续……一切都很顺利。而明天，就是她们最后的搬迁——人员的迁徙了。
卡缇娅自己的东西大部分已经寄走，厂里看起来空空荡荡的，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要做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卡缇娅还是来到了厂长的房间，这里同样很空旷，几乎除了一张书桌，一把椅子，还有桌面上的笔墨纸砚，就见不到其他的东西了。叶河黎不在这里，兴许是被厂长带到其他地方去了。
鬼使神差的，卡缇娅在书桌前坐了下来。她铺开了宣纸，磨好了墨，然后端坐好，在纸上落下了一笔一划。待到搁笔时，她站了起来，无意间低下头，视线落到了刚刚被她拂落了那片叶子上。思索了片刻，她蹲下身，拾起了那片绿叶。
然后她抬起头来，走近窗边，眺望着远方的被白雾遮盖的山峦，将手中的叶片卷了一卷，贴近唇边。
空灵清幽的乐声从窗户向外轻盈的飘动，卡缇娅方才在宣纸上写下的词句，就是此刻的吹出的乐曲。
“我有星辰落，寰宇难依托”
“漂若浮萍身未定，唯余沧溟瀚海——涌风波——”
正是唐九夏曾经所创的歌曲，《失联星球》。
“云霞占星罗，余晖卜辰河”
“鲛人难入海，湘竹泪斑驳”
曾几何时，唐九夏用这则术护过她一次。那一天，她在油尽灯枯的状态下念出咒语，于是山海陷落，乾坤倒悬。
“藏心无诺舍，朝暮人间客”
“霜风瞳色冷，沧海映雪歌”
而现在，再也没有人能保护她了。她所有的软弱，都被迫在心底融化掉，炼出刀枪不入的盔甲。
“灯火阑珊处，寰宇日夜磨”
“天涯未赴约，海角岁月薄”
那个人再也不能陪伴她了。她所有的孤寂，都被迫在眼里封冻起，将心肠锻作铁石。
“我有星辰落，寰宇难依托”
“灼此丹心烈，寂此冥寒多”
但她也学会了这首歌，刻骨的思念从喉中流淌出，穿过叶片，穿透韶云，也带走了她最后，仅存的一点青稚。
“循山过人海，辰星遗魂梦”
“挥别日暮里，归寂晚风中”
笛音渐逝，慢慢的，直至无闻——万籁俱寂。
卡缇娅深吸一口气，垂下手，捏住叶片的手指也略显疲惫的松开了。那片叶子又落出了窗外，向着已经铺满枯黄的地面沉沉的坠去。
淹没在初冬的叶海之中。
……
不知不觉间，天地一片昏暗，触目所及的远山和云海都染上了一层墨色，像是天空的砚台被失手打翻，泼洒出倾天的墨水。
直到此刻，卡缇娅方才后知后觉——已经夜幕了。
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地方。
她最后看了一眼空旷的房间，转身欲走。
“卡缇娅！”
忽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卡缇娅转回头，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除了她，没有其他人。
但她又再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卡缇娅！！”
直到这时，她才惊愕的发现，声音的来源，好像是……那张宣纸？
在卡缇娅的注视之下，那张承载着《失联星球》的宣纸慢慢的立了起来，字迹却慢慢的开始淡化，消失。纸身开始不断的穿插，撕裂，折叠，卷曲，一张张撕开的纸条卷起又展开，绕成了一个白色的花球，抖作了一身白色的衣裙。三角形的纸卷起，一个锥形的尖帽立在花球的之下。雪片一般的花瓣散落在裙摆下，一张圆滚滚的脸出现在了裙摆的上方。
“你好啊！”小纸人笑眯眯的对卡缇娅打招呼，她的两只眼睛是两个浑圆的墨点，却在她笑起来的时候眯成了一条缝，看上去与雪白的纸身形成了深刻的对比，使她显得更加玉雪可爱。
“你……是……”卡缇娅看着这副场景，还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问出两个字，便一时不知所措。
“我是刚刚加入星律动的新人，宣小纸~”小纸人只有笔墨画出的五官，却并不显诡异，配上活泼的语气，反而更加惹人怜爱，“原本我是要过几天才会苏醒过来的，你在刚刚帮我点上了眼睛，所以我现在就醒过来啦！谢谢你~”
卡缇娅蓦的怔住。
她定定的看着面前活泼的宣小纸。
她想起来了，这张纸的前身——
“不管身在何处，以什么样的身份，我们的心都会连在一起，一年，三年，五年，我还想陪你走下去。”
这是九夏在临别前，在这张宣纸之上写下的字句。
她想起来了厂长说过的话：“她们都做出了同一个决定，仅保留携带灵魂的记忆，抛弃肉体，重塑身躯。”
小叶子的灵魂寄宿在爬山虎之内安养。
而另一位……
她看着眼前，自称“新人”的宣小纸。
原来是她。
又一个新人到来，这几乎是这段时光以来，她所听闻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卡缇娅的眼中溢出了泪光。她想要浅笑，但嘴角却像是生了锈一般，牵动不了。
宣小纸看见她没有动静，扁了扁嘴，从书桌上轻盈的飘身而起，飞到卡缇娅的面前，短短的小纸手来回晃动着：“喂？卡缇娅？你还好吗？”
她是比故人更故的旧影。是比新生更新的生命。
就是在这一瞬间，卡缇娅望着小纸，在新的生命的出生，与旧人的倒影中，冰封的瀑布在一瞬间解冻，洪流汹涌。
她凝固的唇角，她冻结的眉眼，她近来不曾有过任何欢喜的面容上，忽然泛起了海潮般的悲恸——明明这是应该高兴的事啊。
可是……她看着眼前这个，诞生在笔墨间，欢快活泼的小家伙，不知为什么，在立冬的暮色里止不住的泪如泉涌，直至失声恸哭……
“鸭鸭，鸭鸭？你怎么了？”宣小纸见状，落在卡缇娅的肩上，追问道：“你……不要哭，是我做错了什么吗？鸭鸭？鸭鸭？”
卡缇娅不知道自己有多长的时间，都没有这样崩溃地痛哭过。
眼泪不住地顺着面庞淌下。
她将手轻轻上抬，触摸到肩膀的宣小纸。
眼前的场景模糊了，她好像又看到他的九夏姐姐站在她面前，对她说：“鸭鸭，不要哭了，新的生命已经来到，而我，也是时候说再见啦……”
再见了，卡缇娅。
离别的人化作了风。而新的生命伴随着春雨来到了身边。
是该到了放下的时候了……
对任何人而言，都该是到了放下来的时候了。
可是卡缇娅知道自己做不到。她抬手遮住自己湿透的眼睫。
卡缇娅哽咽着，她知道，自己不会将这一切释然。她可以为新生的降临而喜悦，但她不会因为任何事而忘记掉她们的过去。
她永远无法代替的kino，还有九夏姐姐。
……
第二天，卡缇娅和星律动的其他厂工们要走了。
厂长原本是打算将休眠状态下的宣小纸放入收纳盒的，不过由于昨晚的意外，宣小纸提前苏醒，于是厂长就把宣小纸和叶河黎放在一起带上了飞机。两位新人，一对故友，久别重逢，自是欣喜无比，叽叽喳喳的笑闹声盈满了机舱。
而卡缇娅独自一人坐在机舱最角落的位置，望着窗外的浩荡云流。她回想起自己在踏出星律动大门的时候，无意间抬头，发现屋檐下竟筑着一个燕子的巢穴。
大概是今年春天的时候筑起的，那个时候，也许她在星律动的故事还没有开篇，燕子们就已经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现如今，已经是冬天了。
它已经很破旧了。
巢中一只燕子的身影也没有，它们都飞去了温暖的南方过冬。
卡缇娅忽然很担心燕子们，等到明年春天，它们衔花而回，但那个时候，他们早已离开许久，楼宇早已空旷多时。
而燕巢，也在风雪的摧折下倾覆坍塌。
那个时候，它们又要去到哪里呢？
卡缇娅不知道。
飞机准备起飞了，地面上的一切向后退去，从缓慢，到快速，再到模糊不清，像过往的岁月。在她还没有觉察之时，便带着她在时间和空间上，彻底远去。
在飞机冲上云霄的那一刻，卡缇娅闭上了眼睛，抬手轻触在了心口的位置。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她睁开眼睛，望向窗外，云流在机舱外奔流而过，一如江河入海——她过去的一切，她所有的执念……
终于，都随风逝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