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生命故事｜04

第二章：“回家”（续）

       波士顿的冬天仍是大雪纷飞，姐姐邀请她一起在家门口堆雪人。

       汽车在积雪的阻挡下无法在打滑的路面上前行，叔叔和哥哥架起雪铲，把面前一米多深的雪往两边铲，开辟出一条行车的通道。

       她穿上姐姐从店里带回的哆啦A梦加厚版睡衣，和皮卡丘一起出了门。

       原本雪人圆滚滚的脑袋被生生堆成椭圆形，他们就把第一层当作是雪人肥胖的下半身，在上面嵌着最白雪聪明的脑袋。两颗板栗成了它的眼睛，胡萝卜是它的鼻子。帮它系上围巾，戴上手套，立在了石阶上。

       雪人的身子已缓缓化成滴答的水珠，等天空放晴它就会消失。那种转瞬即逝的快乐，她意犹未尽地回味着。寒冬刮起的一阵阵北风使人颤栗，但他们尽兴的玩笑与打闹，让她战胜了那个冬天。

       一开始，她掰着手指头算日子，来美国已有两个半月，三个月，三个半月，距离回家还要多少时间。她渴望回到她熟悉的家，归于先前稀松平常的生活。可手术之后还有化疗，化疗之后还要放疗。战线拉得越来越长，回家的行程遥遥无期。冬去春来，夏至，直到她要启程回家，心里才翻涌起不舍。有一种感觉，回家能见到家人，但意味着要离开另一群美国的家人。

       在家闲着没事，哥哥于是邀请她去店里帮他打工。她兴致勃勃地答应下来，不理睬妈妈的劝告。

       “那你要给我工资的哦。”她一板一眼地说道。

       “我看你早上起都起不来，还说要去上班。”妈妈才不会相信她的行动力。

       第二天，她按部就班地服从了闹钟的安排，守时地抵达了工作岗位。

       新进货的短袖凌乱散落在地上，她今天的任务就是要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排上货架。浩大的工程刻不容缓，她立即撸起袖子操练起来。

       粗略地目测距离后，她一件件地叠衣服，折成小巧玲珑的方形。按照颜色、款式、图案、尺码等，她又依次从上到下、从左往右地将衣服进行排列。阿姨搬来小板凳和小桌子。她摊开手边这件超级加大码的绿色短袖，兢兢业业地忙碌着。

       收拾好货架上的衣服，她来到展示架前把需要陈列的衣服用衣架挂起来。纤细的小手来回跳动着，她的整个身子融入庞大的衣服堆里，在监控屏幕上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

       见她完成得十分出色，姐姐又给她出了新的难题。

        “你来试试收银怎么样？”成功被激起了胜负欲的她迈着阔步来到收银台，从容地接受挑战。

       短暂的教学后，她俨然成为了一名合格的“收银员”，愈发干练地在机器上按钮，为顾客们服务。

       热情的美国大婶慷慨地称赞她行云流水的一顿操作。“你可比他们专业的干得好多了，”她瞪大的双眼满是惊讶，“哪有让小孩儿来打童工的啊，她这水平你们可得付她工资！”大婶朝姐姐使了个眼神，乐呵呵地走了。

       “哈哈，一定一定。”姐姐愉快地接过话茬儿，顾客的表扬让她神气地仰起头，瞬间干劲十足。她不忘帮哥哥推销他引以为豪且寄予厚望的手指陀螺，在顾客们询问商品时为他们指引方向。

       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终于能坐下歇会儿了。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地穿梭，明亮的天空逐渐阴沉，太阳也下班了。不知不觉度过的一天，辛苦但忙碌得乐在其中。

 

       摇下车窗，暖风吹过，哥哥开着他那辆红皮路虎在马路上风驰电掣地飙车，带她们去海边兜风。车里播放着超高分贝的音乐，过路的行人若无其事地闲谈着，从她的视线里掠过。夏日的晚风轻抚脸颊，他们坐在后备箱，吃冰淇淋，听海浪拍打沙滩，看人们遛狗、跑步、骑车，享受夜晚的时光。

       她又看到冰淇淋店隔壁的餐厅人头攒动地坐满了顾客。那是一家波士顿龙虾的热狗店。想起上次哥哥打包龙虾热狗带回来给她吃，不知是他排了多久的队，才兑现了与她的一个承诺。

       一个外国女人牵着两只八哥狗坐在路边。小狗蹲在地上不停吐着舌头，水汪汪的圆眼盯着她。

       “两只一模一样！”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两只狗，猜测可能是兄弟或姐妹才长得如此相似。

       “这是什么狗啊？”

       她只知道，这种外表蠢萌的狗，是哥哥当时微信的头像。

       姐姐拿相机俯下身子靠近它，小狗急切地凑过来找镜头，引来主人爽朗的笑声。

       “他们是双胞胎噢哦，长得像吧？”主人乐呵呵地讲。

       “你要和它拍照吗？”姐姐打开相机准备就绪了。

       像是听懂了姐姐的话，小狗迈着雀跃的步伐活泼地想要逗逗她。可有些怕狗的她紧握住哥哥的手，往他身后躲。

       小狗露出无辜的眼神，耷拉着的耳朵和左右晃动的尾巴，它是想和她交个朋友吧。

       家旁边的游乐场是她常光顾的地方。在漆黑的夜里，她惊叫着坐在姐姐身后冲下滑梯，又惊叫着坐在秋千上被哥哥越推越高，试图摆脱地心引力。一旁的柱子嘎吱嘎吱地发出声响，她赶忙跳下秋千，一头栽到地上，心有余悸地责怪背后幸灾乐祸的恶作剧“始作俑者”。

       和姐姐从家走到附近的麦当劳买冰淇淋吃，经过那片绿草如茵的运动场。棒球场充斥着校队女孩们训练时的笑声和叫声，吸引了过路行人驻足观看。她向姐姐询问棒球比赛的规则，想搞明白赛况和输赢。

       姐姐不明觉厉地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要一直跑就对了。”

       她吃完手上的最后一口冰淇淋，若有所思地评价：“事实证明，还是家里的麦当劳甜筒好吃些。”

       “是吗？下次我回中国你请我吃啊。”姐姐搂住她的肩膀，一起朝家的方向走去。爬上家门前的小山坡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可她总是拼尽全力地向终点进发。姐姐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比不过精力旺盛的年轻人。

       路灯下互相追逐的身影，编织成他们与夏夜的故事。

       他们一起烧烤、过生日、追剧、打游戏、跳广场舞、K歌、做青团、逛街、吃大餐、吹海风、看电影、自拍、吹牛皮、喝奶茶、吃早茶、打牌、认真吃饭、制造惊喜……异国他乡的万家灯火，有一盏为她亮起。他们用双臂环抱她的缺陷，走进她的世界。她找了这么久的家，原来一直都在。

 

       她不记得离开那天自己有多难过，只记得她坐在波士顿的机场里，把相片来回翻了好几遍。真的要说再见了。

       那些回忆的见证无法被保存。零碎的小东西带不回去，她被迫一件件地装进垃圾袋里。

       和当初来时一样，她把衣柜里的衣服、帽子、四处散落的东西收回箱里。她离开了那座不熟悉的城市，却已如同她的第二个家。

       谢谢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飞机离开波士顿，她凝望着脚下这片土地。

       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