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余晖》第三章
第三章
小行星带内侧,一颗半径超过二十千米大型小行星正慵懒地自转着,来自遥远恒星的光线的洋洋洒洒地覆盖在那片凹凸不平的岩石表面上,最终经过漫反射留下大片大片的阴影构成的图形。随着小行星周而复始的自转,这些阴影和光亮交相辉映并不断变化着,它就像是一个万花筒,不断交叠的黑暗和光明。它正默默地看着这个太阳系,就和其他所有默默无闻的石头一样,就和那颗大小适中的承载着生命的蔚蓝色岩石球体一样。 在这颗小行星的亮面,一个巨大的——在那些石块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的——圆柱状物体安静地漂浮在一个相对静止的位置上,它没有像身边的庞然大物一般有旋转结构,它只是默不作声地蜷缩着,只有一个天线阵列从其表面凸起,指向另一侧遥远的深空,宛如一双因好奇心而死死盯住太空的眼睛,妄想从星空之中索取令它饥渴的知识。天线的下面有两行平行的文字,分别用中英文写着“EFSS中子星”,这是这艘航天器的牌匾,自它诞生开始就伴随它左右的诅咒。 很显然,这是一艘地球联邦的军舰,而此时不在正面战场奋勇抗敌也不在前线之后为了大业顺利而做后勤工作反而还躲在小行星后面瑟瑟发抖的军舰,就只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指挥舰了。指挥舰并不一定是吹弹可破的纸老虎,它运输着负责指挥整个宏观战场的重要军事人员,如果它参与前线并不幸战损,这对这艘战舰的拥有者一方来说是不可挽回的重大损失。 指挥中心内,马特奥此时严肃地端坐在屏幕前面,紧盯着跟前的一面大屏幕,从他紧锁的眉头和引人注目的血管来看,他这段时间并不轻松。 “第四舰队失去联系!”一声呼喊声从一旁通讯员那里传来,顿时,这让全舰桥的人都陷入了紧张与疑惑,人们纷纷开始苦思冥想一切原因,有些人怀疑这则消息是虚假的,有些开始担忧起解决方案,其他的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策略来。 “重新连线。”马特奥没有理会舱内专业人员所表现出的不专业素养,而只是面色凝重地缓缓吐出几个字,他迫切地想要看到真相。 “连线失败!”操作员语气慌张的说道,只不过这个答案没有掀起太大波澜,这个结局不过是在先前就已经注定了会出现的。 “让哨站启动高精度天文望远镜。”马特奥的面色愈发凝重,双眼心无二用地凝视大屏幕上的战况示意图。在那块屏幕上,原先标志着第四舰队的点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问号,而这个问号此时是如此刺眼,他的神经在这个简洁的符号下产生阵痛,这促使他的体温快速升高以加速大脑的思考。 “报告,最近的小行星带哨站报告发现在第四舰队的位置上出现多次巨大爆炸,同时探测到一支不明舰队正在变轨。”报告员的声音再次响起,而他所讲的话语就像是一句咒语,纵使他用尽努力使自己以一种平淡的口气念出这一句话来,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周围的听众在接收这一则信息的时候倒吸冷气,舱内的空调还把空气的温度维持在25度,所有人却都冻住了。尽管报告并没有直接指出第四舰队被击毁了,但舰桥内的每个人都对此心知肚明,有些事情不一定必须要往细节说才能让人明白。 “也许,OPA舰队和第四舰队已经发生交错了呢?那些爆炸或许是OPA舰队的?”半晌,另一名船员的声音响起,从这话的语气来看,他似乎还带着一丝侥幸。 “不可能,我们的舰队不可能不经报告就变轨。而且,如果变轨了,我们可以看见他们的喷射器喷发的尾焰。”马特奥很同情、也很理解这种可笑的想法,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论如何都是不尽人意的,这句话就和问明天地球上的太阳还会不会升起来一样,他略显愤怒的说道,随即便平静了下来,开始思考接下来的策略。 他思来想去,大闹神经元慌乱的剧烈活动让他的脸红了几分,他不明白一件事情,从观测和情报上来看,明明在前期超视距导弹作战与舰队规模上占有绝对的优势,为什么会被歼灭呢呢?如果考虑到指挥这支舰队的太空军中将的水平低于预期,可是毕竟在失联前,大部分舰船都是完好无损的,怎么可能一下就全部失联了呢?这样被全部歼灭的可能性几乎是不存在的,让EFSS的任何一名军官来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一定都会觉得是这个舰队想不开自毁了。 而线索,就是在失联前,OPA舰队发射的60枚导弹。但仅仅60枚导弹怎么可能摧毁一支舰队呢?这完全不合常理,不管是什么类型的破坏性弹头,在这个距离之下自发引爆,是不可能造成如此夸张的爆炸现象的。这60枚导弹都是在点防御武器的有效射程之外引爆的,它们不可能有机会接近整支EFSS舰队,因为只要每艘船上的点防御与来袭导弹的比值远超过一。 或者,马特奥转念一想,这60枚导弹是EMP一类的东西,舰队是被干扰后用常规武器击毁的。但矛盾的地方是,根据传回来的图像来看,导弹还没引爆舰队就已经失联了,而那时那些导弹还远不在杀伤范围内,想要远程干扰就只能用电磁干扰系统,但是以人类目前的精度来说只能干扰通讯十几秒,再多的就要看运气了,设备调试得准一些,逃脱干扰的速度就慢一些,反之就快一些。 他脸色立即沉了下来,整个人失去了所有的活力,他的思维将他带到了一个可怕的结果上,这个想法令他的四肢不受控制地本能性地颤抖了一下。他告诉自己,所以现在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那60枚导弹是一种新型武器,至少不是以他所知的原理运行的武器,而OPA先用电磁干扰短暂扰乱了通信,再引爆了那些导弹,摧毁了第四舰队。 “把那支OPA舰队的变轨轨迹调出来。”独自思考了几分钟之后,不顾周围一众船员的窃窃私语,马特奥平静对着操作员讲到。在这种阴云密布的气氛之下,那操作员不敢怠慢,迅速地在面板上操作了起来,在交错的手指和屏幕的接触之中,马上,一条新的轨迹出现在了屏幕上。在这条鲜艳的曲线和它一旁的标注的指引下,船员们透彻地领悟到,根据对方的变轨方向,敌舰队是在减速的。 已经到达了逃逸速度,却还要大费周章地减速返返航,他们虽然矿产丰富,但是时间没有站在他们那一边,这样做是相当愚蠢的,既浪费燃料还暴露行踪、浪费宝贵的作战时间。在使用新武器前先要电磁干扰以免信息泄露,并且,一次能轻松摧毁一支舰队的武器,为什么不曾见过他们在正面战场用? 在这样的推理之下,唯一的可能就是那种新型武器有明显的缺点,只能当做一次制胜的法宝。即使结果表明了这样的立场,马特奥从心里明白一个道理,不管是否这种武器的威力效果怎么样,这种新型武器必须被查明,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地球上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老话。 “再从最近的军事哨站调一支舰队过来。”马特奥将双手合十,随后挤压按摩了几个动作,当他的情绪转变完成之后,他再一次娴熟地操控着面板,从小行星带上的一个被标注了的方位拉出一条代表轨道的曲线,不过,这次只是将轨道远点拖到木星附近,并没有拖入木星引力场。他缓慢但不失紧凑感地吐出一句话:“我怀疑对面开发了新型武器,否则无法解释他们在攻击前先扰乱通讯的行为与第四舰队的失联。” “明白。”通信员再次的手再次舞动了起来,转动天线,将又一道命令发送了出去。 ——————————————————————— 而遥远的小行星带之外,OPASF第六舰队踏着恒星赐予的火光慢慢沿轨道滑行着。在这支舰队的中间有一艘稍微有些打破常规的航天器,它的名称正是革新号,它的舰长此时坐在舰桥正中央,面色平静,除了呼吸带来的毛发晃动,其他的外观都指出这是一尊蜡像而根本不像是活物。尽管他们刚刚打了一场胜仗,没有人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反而舰桥内的氛围并不轻松,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庆祝,每一名船员都安静得像深度睡眠一样。每一个人心里的状态无不指出战争的真实面目,初次面对战争时的压抑感将他们的心脏攒成一条细绳,心跳成为了细绳上清晰可见的波纹;同时目睹战友死亡而产生的恐惧与无力深深的刻印在了每一个人的思绪上,那些活生生的同胞就在那些瞬间从这个世界上被除名了。大部分人们都无法接受刚刚还在并肩作战的战友在顷刻之间化为尘埃,除非他们早就已经对这样的诀别司空见惯,或许在上一代老兵之中死亡只是家喻户晓的格言,但是这一代军人离最后一场世界大战已经有些年头了。同时,对新型武器可能会暴露给敌人的担忧也随时随地将压力传导给每个人的神经中枢,他们无法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这枚武器本身是为了最终的战斗而设计的,而现在它失去了笼罩它的面纱,也就失去了作为超级武器的资格,他们赢了战争却输了计谋,甚至会输掉未来。 一道命令跨越近万公里的距离,被天线捕捉,经过解译后显示在了通讯员的面板上。 “舰长,总指挥让我们返航。” “返航吧。”舰长平静的吐出几个字,他没有按照标准的航行术语那样回答,就像所有人一样,他也有些沉于慌乱之中了。 然而没有人回应这句话,这有些出乎意料,反应过来的舰长向舵手位的方向看去,却只见到那名操作员正呆滞的盯着操控板。“我说设置返航航线。”舰长又重复了一次,然而只是提升了一点音量,没有一点情感色彩,他们应该庆幸他们还有能力返回他们的世界,像活死人那样哀悼并不会帮助那些亡者活过来。 “收……收到!”在催促下,一旁的操作员突然缓过来,连忙设置航线,他的动作活像是灵魂回到了躯体当中。 随着姿态调整喷射器的短暂运行后,待机的主引擎再次运转了起来,等离子体从喷口处猛然倾泻而出,在这号召之下其余几艘舰船的引擎也逐渐亮了起来,太阳系灯塔又一次开始了工作。狂虐的光子风暴再次扫过这片空间,将那些即将永远漂浮在这冰冷太空中的战舰残骸剥离出黑暗的星空背景。那些残骸有的已经看不出形状,有的则被爆炸抛向了各个方向并快速远离着,一部分是炽热的液体、还有些是固体、至于那些气体则逃逸到星际空间里去了。在近乎无垠的时空里它们将永远漂浮在这片太空中,直到宇宙终结、熵达到无穷之大,一同与时间成为永恒,而那些船员,身体中的每一个分子都在高温中分崩离析,永远成为了小行星带矿物质的一部分,他们从星空中来,如今又回到星空中去了。 ——————————————————————— 海王星轨道上的太空城群落里,一个圆柱状的工业城空间站正同其他数个小城一起漂浮在一座巨型生态城空间站旁边,在这庞然巨物之下,这些小型太空城就像玩具一般渺小而令人发笑,然而这并不代表这座太空城不重要——它负责着整座生态城的工业生产,没有这座工业城日以继夜地运转,整个生态城都将失去维护生态系统必需的化学物质与配件。 此时,模拟时间正值这座太空城的夜晚,它是处于微重力轴上的第三工区的人们下班的时间,当然也是这座空间站里其他相似工区的标准下班时间,停滞许久的工位传送带再次声嘶力竭地运转起来,劳碌了十几个小时的工人们陆续走上中轴传送带,向着居住区的方向移动,宛如一个接着一个的没有自主意识的机械零件。这些传送带都处于年久失修的状态之中,零件和外壁时常碰撞摩擦,没有多余的人力可以来维护这条运输带的健康,这座太空站里的全部人力和机械都投入了其他生产工作,只要它仍可转动,就不会有机械师前来修理。 张宏毫无生气地团坐在传送带上,呆滞地盯着不断向后退去的哑光焊接金属天花板。似乎对旁边熙攘的乘客毫不在意,几十分钟从他的眼前川流不息地溜走了,他就这么坐着,宛如灵魂被从身体里剥出来一样,他没有和身边的永远低着头翻看自己的个人终端的工友们做一样的动作,仿佛天花板给他带来的感悟大于网络世界带来的刺激,这个状态一直持续直到手中的终端的振动提示他到站了。这时,他才缓缓从传送带上站起,对准一旁的站点跳了出去,这里的人造重力很小,他只是站起都让他差一点撞到了心心念念的天花板上。他只好依靠空间站内部的辅助把手调整身体,却没料到落地后又在微重力的作用下弹起,他像个体操运动员一样在空中再次稳住身体,最后稳固地成功落地。 张宏并没有多做停留,纵使他完成了一个在地球重力下难度相当高的体育动作,反倒是加快了脚步——要知道,每天工人们休息娱乐的时间不过一个时,能省下一点是一点。突然间,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出现在了拐角处,手腕上的伤口是如此的触目惊心,仍然在向外缓缓喷洒着殷红的血液。他的脸色惨白,眼睛圆睁着,痛苦的表情定格在了那张脸上,可是他的嘴角竟是令人毛骨悚然地上扬着。这一幕不多见,可是其实也不少见,张宏平静地绕到空余的空间里,小心地躲避还没有被人造重力牵引的血滴,他穿越了这具挡路的死者,接着拿出个人终端,在将位置发送给管理局后,他便继续返程回到他赖以生存的可怜小屋中。他不清楚那个人为什么这么做,如果可以他想开口去问,不过死人是不会回答的,也许是因为突然大量服用精神药品导致激素分泌紊乱,或者是无法承担起家庭的开支,但他很清楚那可怜的家伙的尸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他的骨头会被从身体中抽出,制成营养片。剩余的软组织则会被放进化学处理中,将其余的营养物质与蛋白质分离出来制成蛋白粉,就可以与营养片一起供应给大众,最后实在无法利用的的部分则会混合在排放物堆里扔进海王星轨道。坦白地讲,他对此并不反感,不过要是他有地球人那样的生存环境,他看到这一幕之后肯定会惊慌失措。事实上,连他也需要靠这些东西维持生活所需的能量,生态城内部的确会自给自足地从收集星环得到的碳、水、矿物质和海王星上的气体生产一些食物,但其质量不足以支持这个群落里的庞大人口。所以用这种方法生产的食物占工业城供应食物的很大一部分比例,毕竟人也是生态圈的一部分,将这些营养物质白白扔掉只会加速生态圈的崩溃。 甚至,他经常会羡慕这些人,有勇气去逃避这该死的生活,而他这种贪生怕死的就只能拼了命的想办法活下去。 不过他既然选择了直面生活,那就认真面对,张宏甩了甩脑袋,用另外一个想法把原先那个颓废的想法挤了出去。 他轻车熟路地找到自己宿舍所在的居住区,顺着滑道滑了下去,这里没有足够的空间来摆放在微重力环境之下毫无用处的楼梯或电梯,只有无数个排列规则的滑道供人在不同建筑之间穿梭。他在狭窄的走廊里走过几个转角,便到了属于他自己的宿舍门前。 张宏拿出自己的终端,在门前的一个感应板上摩擦了一下,老旧的电子锁躁动了片刻才解锁宿舍门,他推开门看了看这仅有10平方米多的黯淡无光的狭小房间,他想起自己曾有幸看过几部地球老电影,于是愈发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是在服刑,而且连犯了什么罪都不知道。 要是真说他犯了什么弥天大错,可能就是在这种破地方被生出来吧。 “也许,我可以试着‘越狱’?”他突然想到,但随即否定了这个荒唐的想法。 现在没什么人能从这里逃出去,以前或许还可以,那时候海王星还没有偏离变轨窗口太远。至于现在,哼,连运输货船都不会有,那些人早就忘了这里了。根本没有人会有闲心跨越十数个天文单位的距离来这里自找苦吃,人类的每个殖民地上的每个人现在都要为了自己的下一顿食物而奔波劳碌,没有人会把原本属于自己的食物配给和生活用品白白送给别人,更别说要跨越将近百亿公里了。商业飞船更是胡扯,在这里连正常食物都是奢侈品,除了海王星上每天都在吹的超级风暴也没什么景色可看,这里也无法提供那些富人脑子里想的特殊服务,那些资本家怎么靠旅游业或服务业之类的赚钱?张宏没学过什么经济学,但是他这样蒙昧无知的人也至少知道一些社会运转的道理。他想,除非让战火烧到这里来,这样子才会有船会出现在这里,可能他们只是想避难,也可能他们是来杀死这里的无辜人民的。 然后呢?战争开始了之后,被飞来飞去的导弹炸成碎片吗,让太空城再被EMP武器血洗一次吗?那些战舰可不会带他从这里逃出去——无论是什么人驾驶的。这样一想,相比之下他甚至觉得自杀然后被加工成食物这种方法更可以接受,起码,他可以死的有点价值,也许在这座太空城的一个角落里、或其他太空城里,某些啼哭的孤儿可以在摄入他的营养之后又熬过一天。 至于等下一个有利的发射窗口更是痴人说梦,别说他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以现在人类的寿命绝对不可能,按照预计,连维生系统都撑不到下一个发射窗口,他们一定会死在这里。 哦,对,还有最后一个希望,他告诉自己,唯一的可能就是那还在研究的超空间引擎,前阵子被媒体炒作得沸沸扬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也许那会带来毁灭全太阳系的灾难,可是,如果试了,他们这些海王星的落难者还有机会活下去,如果不试,他们一定会死。可是他只是一个工人,一个穷苦得连金钱都不配拥有的底层劳动者,他只能看见每天他的辛勤劳作为这座空间站带来多少利益,然后管理系统就会按着数据发放相应的配给。他脑子里很清醒,他这样的人不管怎么思考未来都只是幻想,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现实,连管理者们都做不到的,岂是他能改变的? 他随即强行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脑子赶了出去,不管怎样休息时间不是给他用来想这些东西的,他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从一旁的瓶子里倒出来几十克蛋白粉和一片营养片,然后一口气咽了下去,张宏顿时精神了许多,唾沫立刻被粉末吸收,口舌感到一阵冰凉,随后这些粉末化成了浓稠的浆糊,它裹挟着营养片落入了食道,这种摄入食物的感觉刺激了大脑里的神经。 他嘀咕道,有的时候,想一大堆有的没有的,不如把自己喂饱来的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