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Umy」恋爱在一百七十三页
*三千字。
*写着写着就不尽人意了。
我真是一个胆小鬼。
呜米这么想着的时候满眼都装着因休止了白天而发亮的星球,咩栗靠着她的肩膀,也许是缩进了一个安宁而潮湿的梦境,她垂下的掌心温热,血液在皮肤底下律动,衍生出一片海的潮汐。呜米悄悄去握她的手,五根手指全都挤进咩栗的指缝。
她只敢在这时、在没人可以窥见的桌子底下瞒着世界和她十指相扣。
她的朋友们在郁蒸的夜里,和着酒精燃烧笑意,呜米看着这些颜色和光,生生从万物的皮囊剥离又混在一起,而她被它们凝视着,一阵阵声浪扑得她发晕。
咩栗的发蹭着她的侧颈,她嗅到一种香味,而此刻她已怀疑自己的感官,不知这是咩栗的洗发水味还是从女孩子的灵魂缺口流出来的。她甚至不知要怎么才能确信什么是存在的,什么又是假的。
呜米想如果她此刻低下头,或许甚至可以看见咩栗干净的指甲。许是因为对方在发光,所以自己什么都看得到。也仅仅是看得到,她不知道“触摸”究竟是谁给予自己的、无穷无尽的幻想。
手上相握的实感都显得虚幻,她的心脏被一种不加盐的难过被束紧了。
人潮散去的时候呜米背着她缓慢地往家走,优等生喝醉了也显得乖巧,好像她是一片不逼仄而深色的土地,而咩栗是在里面自然生长的一株植物,她们这么多年来都被这样联系在一起。
咩栗的呼吸就在她的耳后,太近了,所以月亮底下她压着嗓子也不敢唱歌,她有无数想让咩栗听到的,也有无数不想惊扰她的。她看着自己的影子掠过许多杆街灯,想起来很多年前,她也曾背着崴了脚的咩栗在太阳的街道边走,视野里处处有光,一棵棵树影都是六月描下的结尾。
咩栗问她,你累不累呀。
说完又自顾自、没心没肺地笑,说这样就像猪八戒背媳妇。
呜米翻了个白眼,热量一直沿着她的锁骨烧到胸口,她回答,这么说你是我的新娘喽。
背上的女孩子就嘻嘻乱笑,说我请你吃冰淇淋。
呜米走在这条看不见尽头的道路上,走在一场月亮不被吞没的夜梦里,仿佛永远走不到翻折过来的白昼。她所爱恋的女孩子,二十一克的灵魂压在她的脊骨上,也成为呜米身上一道治不好的伤口。
呜米知道,黑夜漫长,我们将离别。
她又想起学园祭的时候,她唱完最后一曲站在舞台上,谢幕之前她一直在人潮人海里找人,即使淹没在泛滥而廉价的人流里,她也捕捉到咩栗的身影,站在里面朝她挥手,好像够摘下镁光灯。
咩栗,我跳起来,希望你能看见我。
我想和你遥遥相望。
「幸せであるように祈っている...」
四下无人的街里,呜米最终轻轻哼起一句低到不可听的歌。
“我要去京都了。”
她若无其事地说起一次流浪的受难,不愿得到、也得不到任何的回应。东京的街头,呜米嗅到无数种的味道,那些熟稔的,终于和近在咫尺的咩栗一起变成了她的普鲁斯特时刻,气味在飘散,记忆在下沉。
不知为何她有些想哭。
“咩栗啊...”
咩栗是在次日才知道呜米要离开的现实,她来敲自家的门,归还上个月借走的书,没有走进来,只站在门口和自己相谈。
突然她说,咩栗,明天我就出发去京都。
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着咩栗的眼睛。
在这时咩栗突然觉得自己的骨头被抽成真空。
她磕磕绊绊地开口说,怎么、这么突然啊。
呜米低着嗯了一句,没作任何多余的解释,几秒钟之后,她开口把这份死寂打得稀烂。呜米扬起一个笑,咩栗才终于看向她的眼睛,和过去别无二致。
呜米说,你还有课,不必相送。
呜米是怎么和自己道别的她已经记不清,她只记得自己好像在她转过身的那一刻猛地苏醒,想去拉对方的手却只搂到一团透明的空,于是咩栗叫她,呜米回过头,看见咩栗一只脚踏出门口,她对自己说,晚些时候...你可以给我打个电话...
呜米说好。
然后消失在楼梯转角。
咩栗慢慢踱回自己的房间,书桌上还摊着一本满满和呜米相关的日记本,她有些失神地用手指去勾勒那些或深或浅的轮廓。
她想,这些她珍藏着的、不被世界知晓的秘密,怎么突然就写到玫瑰衰败。
咩栗接到呜米电话的时候正看着落地飘窗上自己的影子,模糊得不上镜,在黄昏的雾霭里她夹着一部正在通话的手机,屏幕疲惫得发烫,声音也不响亮。她看见自己橘黄色的皮肤,看见茶几上透明玻璃缸里和呜米一起捞来的金鱼沉在水底,感到自己的情感第一次纯粹地凝滞。
她听见呜米在那头说:我觉得我会想念东京的。
Kyoto啊。咩栗嗯了一声,在心里念着发音。东京和京都隔了多远呢?是两个小时二十分钟的新干线,还是会因为她的怯懦而被撕裂成再也无法横越的深渊?
她感到无数个心跳都哽在喉咙里,自己仿佛是个夜行人,无数思绪里只顾肖想天光,甚至没来得及意识到对面的呜米不知在何时也哑了声不再言语。
咩栗想起另一个黄昏,另一个可以容纳她们两个人的黄昏,她们并肩坐在空教室里的时候,数十张课桌的桌洞里历来都藏了一些致辞、一些告别。她坐在窗边,看着呜米低着眼,风也吹不凉的指尖拨着吉他的弦,她后来把这些音符全都当成诗装进自己的口袋。那时咩栗觉得这就是千千万万中的一个、染了热病的黄昏。
她凑近呜米的时候,看见她的眼里盛着一簇夏天,听见呜米将什么都收敛,对自己说:“秘密。”
咩栗回想起,那会呜米离她好近,近到好像这辈子自己都可以活在她的歌里,或者在身后踩住她的影子,而永远没有告别的一天。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声音再次响起,转换成一段无感情的电波就闯进她的脑海,紊乱着,冰冷现实却又失真。
再见,咩阿栗。
再见。
呜米说完后挂断了通话,她们也不再因为对方而占线,咩栗听着仿佛被抛弃而失落的忙音,尝试张口发现涌出嘴边的不过一句呼吸,好像从一场大梦醒来,喉咙失去发声的能力。
...再见。
咩栗的悲伤突然临漾,她不懂,告别怎么会是在黄昏。
她躺在自己的纬度上,近乎失眠地数起自己和呜米过去的告别:放课后从车站下车分道回家的时候、学园祭呜米在幕后即将登台的时候、周末她在街边碰到呜米最后自己转身去图书馆的时候...还有刚刚那通电话挂断的时候。她从未设想过“再见”二字竟就这么成为悲伤的凝和。
在四碎的思绪里她又想起昨天夜晚的酒汤,渐渐昏然睡去,在梦里也快被泪水淹成脑死亡,她看见呜米坐在自己的身旁,嘴角上扬像一个新的月亮,嘴里喋喋不休地念叨,而自己在她的话里才能侥幸生存。
她感到手心一阵粗糙的知觉,低头看过去发现呜米给她塞了一团白纸,咩栗用手指铺开,爬满祛不掉的丑陋折痕,她借着光看,揉烂了的笔墨才浮现。
梦中的咩栗笑着揽过呜米的肩膀,对她说着氧化了的字。变成秘密,变成暗号。也许是耳朵已经被淹,咩栗连心碎的声音也听不见。
她醒来的时候仍然难过得见底,干涩地嚼着已然解构的梦境,渐渐看清那空泛的纸张,是什么搁浅在上。她睁开眼,上面写着:「ハロ」。
咩栗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她看向窗外,月相也轰鸣,她才听到、她才意识到,梦境里自己对呜米所诉说的,是她无数次在雾玻璃上写下的文字,鲜活、描不成直线:「ニハ」。
她一下子坐起来,看见书桌上那本她意乱时随手丢弃的书,在黎明垂临的时刻她仿佛被催促着翻开,指尖一顿,停在一百七十三页,里面夹着一张细心折好的纸。
咩栗拆开它,只觉得文字也太远太险。
「如果你的未来没有我的话,我要去哪里呢?
咩阿栗,我该买哪一列的车票?」
呜米在电话里说,她是七点的车。咩栗拿起一件薄外套,在倒数完毕前向着终点奔去。
拜托、要赶上。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想要亲口告诉她的——
她喘气时连呼吸也觉得痛。
在我的日子落灰之前,在我变成一座无人问津的鲸落之前,我们所拥有的那么多个无名氏的岁月、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以及那个只属于你我的暗号。你和我都不纯粹的懦弱与勇气,本不该焚烧在黄昏。
我要知道玫瑰会不会开花,开花之后又怎样。我不要一句“再见”就概括心情、回忆、疼痛和结果。我不要。
「因为怯懦而说出口的第一万句告别。」
——那么这一次,你想抵达的地方是?
咩栗赶到的时候在人流攒动的月台不知所措,她在哪个站口?是否背着那一把吉他?会不会坐着看云或者明日的天气?我该向何处眺望?
我会在这里漂游而和她擦肩而过吗?
广播开始播送列车的车次及发车时间。
咩栗咬咬牙,尝试用手机拨打呜米的电话,她想起小时候呜米塞给她的糖、两个人一起淋过的雨、悄悄许下的约定和也许会错放的未来。她的心跳混乱得难以装帧。
“喂?”
咩栗好似听见一阵翻涌的潮音,难以安心栖身的情感不再藏匿,就这么亮起来。
“呜米!我喜欢——”
在这一瞬间,她看见她不流逝于时间的侧影。
——...你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