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 第零卷 序幕之一
1895年1月17日 雪下的很紧。 北风席卷着漫天的冰絮,带着蚀骨的低温,嘶吼着在山谷中狂奔。枯树在强大的风力中剧烈的颤抖、摇摆,低温凝结而成的冰层爬上树根,覆上白雪。一些瘦弱的枝头被雪压垮,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被更加狂暴的风啸声淹没,如撒盐入海,消失的无影无踪。斯特兰达的戴蒙斯山脉以高邈辽阔的天空著称,风轻云淡之时,冬日的天空纯净的让人有种天地翻转的错觉,仿佛脚下的一切归于虚无,头顶那透蓝的存在却成了诱人跃入的海洋。可当风暴迫近时,那份适然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了,人的姿态会被寒风摧折,人的视野会被翻涌的雪浪阻挡,人的活力也会被如蛆附骨的低温悄然吞噬,直到无声无息。风暴之中的戴蒙斯山脉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无论你是个普通人还是……不那么“普通”的人,当看到山脉入口处劲风搼动乌雪如墨的时候,尽早打道回府吧。 可如果你在风暴起始之时已在山谷深处,连个蔽身处都来不及找的话……那么……祝你好运。 “真是……倒霉透了。”少年用戴着公牛皮手套的右手死死地摁住帽檐摇晃得猎猎作响的狮皮帽,一身灰色的狩猎夹克也被雪染成了白色。他顶着风压和从地面翻腾至脸的雪花,高抬着腿以便拔出被积雪束缚的脚,留下的脚印迅速被狂风用新的雪絮掩盖,好在鹿皮长靴对他来讲还算轻盈,半埋于雪的小腿也有熊皮制流苏霰弹枪套裤的保护,以他过人的身体素质,暂时的低温和恶劣环境也未能让他失去全部行动能力,但是……也未必能持续多久。当务之急,是找个能避风雪的地方,然后迅速生火,保持体温,适当进食……等待救援。可他……不能退,因为退了,他追踪的那只被称为“苍雷闪光”,俗称雷狼龙的存在,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维克多·卡特先生。”山风在维克多耳边呼啸而过,他一步步向上,走向山路的边缘来减轻狂风的压力,他的身旁是陡峭的崖壁,是冰冷的岩石,但他仿佛回到了人流如潮,楼房林立的斯特尔城。在他面前的也不是漫天的飞雪,而是一个西装革履,戴着金边眼镜,手中拿着债务本的斯文男士。 “你们借的债总共是600金榜,虽然说你今天已经交还了200金榜。但是按照每个月百分之20的利息,实际上你还有640金榜需要偿还。”松软的积雪在维克多稳健的脚步下因为某种物理性质变得坚硬,可以支撑住他的重量,但仍有崩塌的风险,可维克多却觉得至少这比那天斯特尔的石板路要容易站立的多。他抬眼望去,面前那个模糊的巨影,不知何时已消失地无影无踪,替换成了那个在合同书上指指点点的,令人火大的男人。 “先生,恕我直言,以你挣钱的速度,是绝对比不上债务增长的速度的。你就算再优秀,也只不过是个猎人罢了。”斯文男士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 维克多抬手扶住岩壁,抬头向上。黑岩与白雪如犬牙交错,一株顽强的横松硬生生从岩缝中挤了出来,像是一种变数。此时虽为白天,但却是风卷云涌,暗无天日,山壁小道中用那狭窄的视野看向天空,是如涡轮般的令人窒息的“雪龙卷”,与龙卷中心那泼墨般的穹宇。维克多看着岩壁,缓缓闭上了眼睛,风卷着雪拍打在了他的大衣上,衣角随风摆动,在幽暗中像是一卷阴影在以某种规律律动。他的长相只能说是平庸,却因为常年的猎人生涯有了一份连寒冷都不能动摇的硬朗,几缕灰色的头发垂在额前,与睫毛一并沾上一些雪屑,显得肃静而又穆然。 “其实吧……我有一个办法,虽然说您的妹妹伊琳娜现在双腿不能动了,但毕竟姿色过人,不如我们再做个交易,让我把伊——” “砰!” 维克多睁开了眼睛,他的眸和头发一样是灰色的,有着常人不能及的坚定与锐利。他发现,这个拐角……风是最小的。而体温的问题,可以通过它来解决…… 周围的人群发出了惊呼声,他们看到一个猎人衣装的少年攥着一个西装革履的斯文青年的衣角,前者把后者恶狠狠地几乎是“砸”在了路灯柱子上,那名少年年轻而又身形矫健,体态协调,此刻满眼愤怒,青筋暴起,面目甚至都有些狰狞,而那位体型瘦弱的男子虽是在对抗中处于弱势,却面色如常,嘴角仍然挂着一丝从容的笑意 。 “先生,这么多人看着呢,若是你真的动手,被投放下狱,那么伊琳娜小姐和拉斯普丁先生可就真的无依无靠了不是吗?斯特兰达是个文明的国家,有着文明的法律。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按着规矩来而已,维克多先生。”斯文男子不紧不慢地说着,微笑中带着轻蔑,他打心眼里就瞧不起这些阶层低的人,无论是金钱还是地位,他都远在他们之上。至于身体的孱弱与否,只要会利用法律,他也能踩在远比他强壮的人头上。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只要比别人更懂得怎么利用“规矩”,那么他就能获得更多的利益。眼下这份处于灰色领域的债务合同,就是在他熟读法律之后特意找到的漏洞,就算碰上了什么硬茬,他也有“利益伙伴”去解决。他自认,比起愚昧的大多数,自己要更具有智慧。而眼下的这位少年猎人,不属于那种会拼命的“硬茬”,因为他有“家人”。 男子看着维克多如自己的设想那样缓缓放开了自己的衣领退后,不禁嗤笑了一声,直起身子,用一种标准礼仪的姿势整了整衣领。他侧过身子,用好言相劝的领域说道,“我劝你还是听从我的建议,你们本来就只是一个重组家庭,谁和谁都没有血缘关系,何必如此为不属于你的债务上心呢?如果你真想帮忙,你劝拉斯普丁把伊琳娜的抚养权交给我,我立马就会取消这笔债务。”他循循善诱,想让猎人做出有利于自己的选择。他看着年轻的猎人,幻想着他会露出怎么样的表情,是愤怒?还是思考?可他没有想到的是,维克多·卡特闭上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在几息的时间之后,轻笑了一声,反而平静了下来。“我会在一个月内还清的。”维克多睁开眼,平静的说出了这句话,出乎借债人的意料的不是内容,而是情绪。没有绝望嘶吼的哀求,也没有歇斯底里的咆哮,有的只是一湖水般的平静,像是说了一句“1+1=2”的陈述句。 维克多平地拔起,身形向上一跃,右脚踏在一块凸起的岩角上,肌肉绷紧用力一跃,高度再次攀升,他的左手也顺应着身体摆动的节奏抓住了更上方的一个岩角。 戴蒙斯山脉一直都是维克多打猎的地方,此刻虽然天气恶劣,能见度极低,但也丝毫不妨碍他对自己所处位置和判断和对整个狩猎过程的思考。这里是一个“U”型的峡谷道路,即使是凶悍如雷狼龙,它也终究算是一种不算有太多智慧的野兽,既然有更好的路,又没有感知到威胁,那么它当然不会用爪子撕开一条道路,而是就沿着这条道走下去。维克多打算的就是从崖顶平坦的碎石面抄近路过去,从上方寻觅狩猎良机。但问题是,雷狼龙速度不慢,且已经消失了有一段时间了,这种恶劣的天气又对它这种体型的存在没有太大的影响,维克多在抄近路之前还得爬山,天气也会对他不利。此消彼长之下,别说最后能不能打赢雷狼龙了,能不能赶到都是个问题。 带雪的碎石子在维克多身边落下,碰撞着发出着有点像斯特兰达人童年玩的玻璃珠的碰撞声,维克多并不在意这些,用一种令人乍舌的速度在岩壁上用各种攀爬点迅速攀升,纵跳,斜跳,踏墙直升……维克多的攀爬过程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只有落点的缓冲时间和跳跃的发力时间。维克多愣是在几十秒的时间内攀升了十余米,最后一个单手撑跃翻身上了崖壁上的一个凸层,一个……可以行走的平台。再加上有崖顶的阻挡,这个小平台并没有积雪,风也因为高崖的阻挡被削弱了许多。维克多没有停歇,马不停蹄的沿着崖壁飞奔。猎人锐利的双眼看向崖底,透过风雪,他能隐约看见因雷狼龙庞大身躯经过而折断的植物,和一些还没有被完全掩盖的脚印,经验丰富的猎人就靠着这些追击着已经消失的凶兽。 “噌!”维克多脚步一转,这层的小平台已经走尽,他便飞身踏上崖侧横着生长的几段交叠的树干,几次交错跳跃后纵身到了一个新的平台,在旁人看来,他简直像是在低空飞行。维克多落地瞬间一个翻滚在移动的同时迅速调整了高低差对自身姿态的影响,顺手从腰上的枪套和工具袋上掏出了捕猎用的大口径左轮和自制的取火器。维克多点燃火焰,将枪管置于火焰上并均匀转动着——他可不想到时因为枪管被冻坏而失去一大部分战斗力。这段平台是一个持续上坡的小旋转,维克多清楚,在转过前面那个弯后,这个“U”型道路,将会迎来一个最为关键的地点,只要转过这个弯,维克多就会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赶上。他扫了一眼谷底,道上植物与脚印的痕迹越来越清晰了。他有些紧张地轻舒一口气,看着面前的水汽迅速变成了白雾,并凝结成了小冰晶,有些愣神的维克多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表面不知何时已起了一层白霜。 “我的身体素质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维克多歪了歪嘴角,“希望……这种程度……能赢……” 维克多收起枪和取火器,奔跑着,跨过了那道被岩层阻隔的弯。 这是这条道路上最为宽阔的地方。维克多所站在的地方是一个瀑布的侧面,瀑布下是一个面积很大的的水池。若是春日来这里,会有白玉翻飞的湍瀑流水,会有水波粼粼的光色水面,有空有无所依的鱼,有呦呦鹿鸣,也有细嗅蔷薇俯身舐水的猎食动物。但现在,维克多只能看到身侧冰脊棱椎、寒气逼人的冻结瀑布和下方雪絮翻涌的一片昏暗。没有悦耳的鸟鸣兽唤,只有风声的嘶嚎,和不远处如同暗雷般隐隐震响的……脚步声。维克多朝那个方向凝视着……那条因巨大水潭而“被迫”绕了远路的道上,在遮天蔽日的雪幕之下,一个只看轮廓,就叫人心惊胆战的黑影,正踏着王一般的步伐,如巡视自己的国土一般,缓缓踱步。维克多沉默地看了那个巨影几秒,转身用几个简单迅速但就是让人看不懂的动作越过了冰冻的瀑布,来到了另一侧的平台上,也缓缓走向了“U”型道路另一侧,他与它的战斗,将会在不久之后,在那个窄道上爆发。维克多掏出左轮,甩出弹仓,确定每一发特制子弹都待在它们应该待在的位置上,又放了回去。 男子皱了皱眉,如果是平时,这个时候他已经翻脸了,但因为伊琳娜那堪称完美姿色的缘故,他愿意再等一会儿去加深对方的绝望,虽然他不知道维克多为什么会突然变的那么平静,但根据他的调查,对方这个根本不会咏唱法的普通人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便点点头,继续挂着若有若无的傲慢笑意说道:“行,再给你一个月。”他转身离去,背对着维克多,嘴角的笑意变成了不屑一顾的讽意。他可不觉得,一个被他调查得彻彻底底的家庭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迅速赚到640金榜(1金榜=20斯尔=240格亚=840人民币),一个本来就因为治病而去借贷的家庭,又有多大可能突然榜上大款呢?最多一个月,他就能得到伊琳娜(抚养权当然只是说辞),再不济,自己也不会亏。 男子正在心中悄悄打着算盘的时候,背后平静的维克多说话了。 “先生,别人可能没有对你说过,但你知道吗?”男子听到了维克多的声音说出了一句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话,他转过身去,看到了维克多那对平静如湖水的双眸,他却在湖水中看到了什么东西,身子乎地颤抖了起来。 “你的灵魂,简直肮脏的令人作呕。”维克多语气平静,声音也不大,好似只是一个局外人客观的评价。可男子却看出来了,无论是那句话还是维克多的眼睛都告诉着他——维克多瞧不起他,那不是什么精神胜利法,而是在精神的最深处,在人类灵魂所能达到的至高处。维克多看不起他,就像一个纯净的神明,根本不会看的起肮脏的爬虫。哪怕他要比15岁的维克多高上不少,可他仍然觉得自己再被维克多俯视。 “你……你凭什么……”男子的眼睛突然凸了起来,嘴角颤抖着,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刚刚能口若悬河的舌头也打了结般结结巴巴。 “你不会成功的。”维克多又以同样的眼神看着他,同样的语气说了一句话,便再也不管已经破防,在他背后毫无风度地破口大骂的男子,转身离开了。 “要来了。”维克多咽下一块压缩饼干,终止了回忆。他看向不远处,“苍雷闪光”正端步朝他这里靠近。昏暗的雪幕中,有隐隐的蓝色电光在律动。世界狂风呼啸,雪舞九天,像是冰色的舞台正在迎接王的到来,无人能敌,无人可挡。 维克多默默将手探至身后,擎住刀柄。风雪之下,双刀锋芒初露,寒光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