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侠】南柯乡(6)
耳边传来瓷器轻微碰撞的声音,徒博缓缓睁开眼睛,入眼是奶白的酒盏,粘稠的桃花酿挂在酒盏内壁,散着阵阵醇香。
叶澜依旧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眯着的眼睛和抿着的唇让人看上去像是在微笑。她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朝徒博抬了抬眼:“徒博姑娘这一觉睡得可还算愉快?”
眼看着徒博有些警惕地绷直了身子,叶澜会意地一笑:“不该看的片段我可一眼都没看,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医者自有准则。”
徒博紧抿着唇,目光只是牢牢地锁着小桌上的酒盏,桃花酿在杯中晃啊晃,微起涟漪,晃碎了一池春色,摇散了满目星河。
“罢了,”见徒博兴致并不是很高,叶澜索然无味地起身,将什么东西放在了桌面上朝徒博推过去,然后慵懒地转身离开。云梦泽内四季如春,微温的风托着叶澜的低语轻喃送入徒博的耳朵——“春困秋乏夏打盹,该去睡觉咯——不过啊这梦术也不是万能的,梦醒之余,还是要认清事实为好——就像这桃花馔,再也没有从前的味道了……”
“是吧,师姐?”
最后一句极轻,就像幻觉一样寥寥落入徒博的耳朵。她微微怔了怔,手指捻起杯盏,将略显苦涩的琼浆送入口中。
微澜居外的长廊下传来年轻的云梦弟子诵读的声音。
“梦里不知身是客,是耶?非耶……”
徒博明显感觉到自己抿起的唇角在微微颤抖,酒盏在手中抖了抖,晃出来些液体,洒落在叶澜递给她的那件物什上,晕染开些痕迹。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观梦者自苦这话,可不是白说的。
徒博怆然轻笑了一声,放下酒盏,拿起了那东西。那是一块骨牌,墨色狭长的牌身,红白的二四点数,是牌九至尊牌中的一张。可是这骨牌上满是擦不净的血污,血污上还按了不少凌乱的指纹和皮肤的肌理。
她是怎么拿到这张牌的来着?
还不是怪清崖那一帮人粗心大意,光顾着着急把江衾送到云梦疗伤,却谁也没注意到她被放下刑架时手里还攥着这么样东西,搬动江衾时骨牌从她手中滑落,落在一片被人踩塌了的草丛中,谁也没有注意。
而江衾当时已经进入了昏迷状态,更是注意不到一直被她死死攥着的东西在她被搬动的时候滑出了手心。
徒博当时只是辞别了秦王,远远地跟了上去,亦步亦趋,最后在那团草稞里见到了这张掉落的骨牌。当时徒博想着,还是跟去云梦看看吧,在那种情境下分道扬镳,一年未见,一直是她心中的一个坎儿。想见她,想同她说声对不起。
却只是在桃源津外踱步,趁她昏迷时为她拧了一条新的帕子,便落荒而逃。
又因着自己的私心将那骨牌留了下来。
后来呢?
后来啊,晏几道那破词成真了。
桃源津内众人轮流看护,徒博只是日日夜夜守在外面偷偷打探着医馆里的消息,也不知夜不成眠了多少日,终于有确切的消息传了出来,然后数日就传遍了江湖上下
——抗蛮摔玺的少侠于云梦桃源津伤重不治。
她的少侠,伤重不治。
四个字有如千钧之重狠狠砸在徒博肩上,她躲进满是迷雾的朔梦林,有些惶然地瞪大了眼睛。赌场的高手第一次输了赌局,输得彻彻底底,没有挽回的余地。她甚至开始懊恼那天夜里清崖来到她藏身的树下,邀请她出去同江衾叙旧时,自己为何要伪装音色拒绝得果断。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没有重逢后不知能否获得原谅的不确定。江湖上再也没有一个这样天真、这样坦诚、这样顺心而为自在逍遥却对一切都充满了热爱的人了。徒博多希望她最后给江衾留下的不是她转身离开的冷冰冰的背影,而是当她起热到几乎神志不清时,自己提供给她的温暖坚实的怀抱。
徒博甚至没有胆量跟着江衾那江湖上的一众好友去给她下葬。
小小的坟包在树林间逐渐堆起,江湖客们一个个叙着旧,坟包被一杯又一杯的酒浆淋了个透。人们悼念完便纷纷离去,最后只剩下清崖站在坟前,身形却垮下来不少,可他还是坚持守在那里,似乎是想多陪陪坟中亡者,又像是在等什么人。
徒博靠在树后,目光空洞地听着清崖在那厢的动静——即便是人已经入了土,她也觉得自己不配去祭拜江衾的坟茔。
“小友……”清崖的声音似乎是在颤抖,“再等等……你交代我的事情会办好的……”
“她来过,她真的来过,小友不必再挂念了。”
谁来过?徒博呆滞地望着树叶缝隙透出的灰白的天空,听着清崖断断续续的话语声,大脑却已经无法再处理听到的语言。她木然地靠在树干上,努力回忆着那个人在西域时朝她扬起脸,脆生生地叫徒博姐姐的样子。
兴奋的、羞惗的、崇敬的、欢欣的、虚弱的……
都再也见不到了。
骨牌的棱角扎进手心,于暗红干涸的血迹上又覆了一层鲜红。
一年下来,梦里江衾的身影总是那样模糊,每日清晨醒来后徒博都觉得浑浑噩噩,她觉得这样不行,便在临近江衾一年的忌日时去了趟云梦,求叶澜为她引梦,媒介便是这块她送给江衾又捡回来的浸透了血的骨牌。
梦里不知身是客,最恨相逢是梦中。
徒博突然理解了叶澜为何嗜睡,除去云梦适合睡觉的环境,忘心宗高手如叶澜,也需要那梦来获取些许慰藉,一晌贪欢。毕竟有的人有的事儿,只有梦里才能在见到了。
梦术医心,徒博又饮了几杯桃花酿,胃里热了上来,眉眼也舒展了些许。
“不怨、不恨。”
“你总归不会害我的。”
“徒博姐姐,你可以多相信自己一点儿,也可以再多信我一点儿的。”
“不要关心则乱。”
“只因为是你,所以我信你,无关旁人。”
“我永远是最好猜的、你的少侠。”
梦术专破人心结,虽然是梦里,可这些话毕竟都是江衾亲口对徒博说的,她的少侠,像太阳那样永远感染着她的、悲天悯人的少侠,应该不会再怪她了吧。
徒博辞别叶澜离开了云梦,正值江衾的忌日,她带了壶酒,打算去祭拜一下坟茔。
江湖上两三旧友也来看沉睡了一年的少侠,徒博在远处的树影下耐心地等着,想等到没有人的时候和江衾独处,可前来祭拜的人稀稀落落地回去了,只有清崖偏偏不走。徒博无奈地摇摇头,只好缓步从阴影里走出。
清崖还未转过身,话便已出口:“徒博姑娘,在下险些要认为你今日也不会出来了。”
徒博挑了挑眉:“哦?”
以二人的武功,周围是否藏有旁人自然是能觉察出的。那天夜里抑或是江衾下葬那日,清崖都知道徒博一直在,也知道他这位小友的“不可脱也”。
清崖转过了身,折扇唰地一收,轻轻叹了口气:“不过等到了徒博姑娘就好……小友当年被天家从居庸关押运回京时,交给了我几样物什,说是托我转交给你。”
徒博提着酒壶的手一僵,瞳孔微微缩小。
清崖从怀中掏出一个丝帕裹成的小布包递过去,徒博颤抖着接过来,展开丝帕,帕子的一角绣着一片竹林和一只小白狼,小白狼鼻头像红豆一样的血迹早已褪色到几乎分辨不清。而帕子内包裹着的,是一柄匕首和半块鸳鸯佩。
分道扬镳是徒博偷偷留给她的匕首。
栖凤岛上二岛主印香痕送给她和清崖的鸳鸯佩。
清崖见徒博半晌没有说话,又展开扇子摇了摇,朝坟茔扬了扬下巴,轻咳了一声:“咳,另外半块玉佩——小友自己收着了。嗯……在下从前亦同她说过那半块应该留与你。”
“她……”徒博托着帕子的手在抖,声音也在颤抖。喉咙堪堪发出一个音节,便再说不出其他的话。
清崖了然地看了她一眼,长长地叹气,自顾自说了下去。
“那天夜里,小友知道你在,在下擅自做主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她,她说你不愿意出来见她一定也有你的原因。但是她也说了很想见你……楚某还从未见过小友什么时候如此思念一个人。”
“小友在桃源津高热不退、神志不清时,曾唤了二十二声你的名字。”
“回光返照之时,小友亦提起了当年在西域时的境况……”
听到此,徒博的心突然猛地抽疼了一下,她强自压下眼中纷杂的情绪,抬头死死盯住了清崖。
“呵……徒博姑娘倒也不必如此如临大敌。”清崖看着徒博的反应,倒是有些意外,“小友只说,就算是再来一次,她还是愿意信你,只不过她会有更充足的准备,她不会再让你丢下她。”
“小友说,不怨,不恨,心悦君兮,不可脱也。”
不怨,不恨。
去年今日,别君时。
“楚某该转达的都转达到了,剩下的时间还是留给徒博姑娘一人与小友相处吧。”清崖说罢一拢折扇,朝徒博微微欠身,运起轻功,片刻便不见了踪迹。
而徒博半晌才回过神来,动了动早已僵住的身子。
琼浆迎坟浇下,伴着淅淅沥沥的水声还有徒博的苦笑。
“我笑你傻,笑你痴,殊不知……”
“我才是个痴人。”
再访云梦的时候,摆在叶澜面前的媒介就不单单是那张骨牌了,绣着小白狼的丝帕、匕首、半块鸳鸯佩,齐刷刷摊在桌案上。叶澜只是淡淡一笑,归鸾灯亮起:“徒博姑娘,好梦。”
徒博阖了眸,却依旧思绪纷杂。
她当年同江衾说过什么来着?
“我很擅长牌九,也擅长猜测人心。”
那人欢脱地笑着,顺着沙丘兴奋地滑下:“那你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徒博也跟着轻笑一声,眼底尽是宠溺与温柔:“你在想……”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我同君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想我们的岁岁年年。”
我残魂饶于牌九上,生时心愿未了,我还未曾带你入过我的梦,还不曾看过我们的暮暮朝朝。
徒博再睁开眼时,白色的雾气尽数散去,清一色单调的漫天黄沙中立着一蓝白衣衫长发高束的少女,正遥遥地望着她开心地笑。
徒博释然地呼出一口气,缓缓走上前,展开双臂微垂了头,轻揽江衾入怀。
而怀中人自然地环住了徒博的腰,顺从地仰头递上自己的唇。
“徒博姐姐,别来无恙。”
后有诗云:
九转玲珑何处藏,提灯入梦南柯乡。
飞雪乱,风沙扬,醉里承欢枕黄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