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鸣】你是我的文艺复兴 17
意大利，罗马。
高大的男人轻轻敲了两下办公室的房门，然后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将手中的平板电脑递给了眼前这个气质矜贵的年轻男子，接着用一口标准的意大利语快速地对他说道：“BOSS，上海这边的行程已经为您安排好了。下了飞机后，您可以先在贵宾室里休整片刻，之后会有司机直接载您去现场。根据陈先生之前发过来的流程安排，这次大爱城的整个开业仪式预计将在两个小时左右结束，因此算上返程的时间，您正好可以赶上当天最晚一班回罗马的航班。”
井然一边听，一边在屏幕上来回划拉了几下，随后了然地点了点头，刚要伸手把电脑还给自己对面的人，就听他又继续开口说道：“还有，设计部刚刚把修改好的圣天使桥修复项目图纸发到您的邮箱了，需要您再最后确认一遍。听市政厅那边的专员说，咱们这次竞标最后的对手应该就剩下拉斐尔先生了，所以大家都不敢掉以轻心。”
“好的，我一会儿就看。安东尼，麻烦你去跟大家说一声，不管最终的结果如何，等这次竞标结束了之后，我都会请所有人出去好好放松一下。”
闻言，直爽的意大利人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头，并一脸真诚地问道：“除了这个，您真的不考虑再多给我们加一点工资吗，BOSS？”
井然当然听得出他这是故意在和自己开玩笑，于是也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可以是可以，只要你不介意让你的老板我早一点破产的话。”
“OK，那当我没说。”
安东尼两手一摊，仰天做了一个既痛苦又无奈的表情，当场逗得井然低眉一笑。不得不承认，这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一个个多少都是带着点drama的基因在身上的。
夕阳西沉，落日的余晖就像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少妇，尽情地向世人展现着她最后的风华，浓而不烈，艳而不妖。此时，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光线肆意地打在井然精致而立体的五官上，将他皮肤上那些细小的绒毛都照得根根分明，整个人仿佛沐浴在一片圣光之下，
看到这样迷离的场景，不禁让安东尼又再次回想起了和他初见时的那一份悸动与惊艳。
五年前，刚从建筑学院毕业的安东尼跟所有初出茅庐的职场新人一样，每天都疲于在各大设计公司之间奔走，不停地投简历、面试、等消息……然而，在罗马这样一座被誉为世界艺术之巅的城市，自诩有点才华的人多到和街上随处可见的披萨店一样，可真正能有幸得到上帝眷顾的却没有几个。
就在他心灰意冷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华人工作室却突然向他抛来了橄榄枝。
“为什么是我？”
当看到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斯文男人后，安东尼心中的疑惑更甚，眼神里或多或少地藏着一些防备。
见状，井然默默起身去替他冲了一杯咖啡，然后绅士地放到他伸手可及的地方，返回座位后才缓缓地对他说道：“我之前去看过你们学校举办的毕业设计展，说实话，那里面有许多新奇的概念都给当时的我提供了不少创作方面的灵感。不过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你那个运用了大量东方元素的作品，真的，我觉得它非常的特别。”
井然的真诚毫无意外地打动了安东尼，只见他将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道：“井先生，非常感谢您对我的鼓励，但是您口中‘特别’的作品事实上并没有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不瞒您说，这段时间以来，我其实时常在反思自己到底有没有设计上的天赋，究竟还适不适合干这一行。”
“我为你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遗憾，安东尼先生。”
听完他的话，井然放下翘起的二郎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倾身向前道：“两年前，我刚刚硕士毕业，就进入了拉斐尔的设计公司做他的实习助理，接手的第一个项目就是罗马市立图书馆。那时的我很兴奋，整整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没日没夜地画图，才终于把初稿完成。结果他却只看了一眼，就把图纸直接丢进了垃圾桶，转头叫我去其他的项目里打下手了。起初我也认为可能是自己的能力不足，因此只好在暗地里更加地发奋努力。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的那份设计图早就被人拿去移花接木，换成了别人的名字。”
这种事，安东尼以前在学校的时候经常听那些毕了业的学长学姐们提起，原以为只是圈子里为了抹黑对手而故意所制造出来的谣言，却不想竟真的确有其事。
于是，他继续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
井然端起咖啡杯优雅地抿了一小口：“后来，我气得直接冲到拉斐尔的办公室里当面质问他为什么要剽窃我的作品，然而他却告诉我，同样的一份设计稿，写上他的名字就可以轻轻松松换来上亿的投资，但如果写上我的名字，就和桌上那些白纸没有什么两样，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意大利商人会为了‘Alexander Jing’这样的无名之辈而掏钱买单的。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让整个设计界都知道我的名字，让世界聆听到我们中国的声音！结果不到一年，我就在罗马皇家设计大赛上打败了他和他的团队。”
听到这儿，安东尼的脸上难掩兴奋，伸手指着井然，激动地说道：“天呐，原来你就是Alex，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年轻，我的上帝啊，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面对安东尼这一连串糖衣炮弹的进攻，井然的脸上倒是依旧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轻笑着说道：“安东尼先生，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其实是想要告诉你，别人如何看待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看待你自己。只要你心里的那把火没有熄灭，我相信总有一天，它会帮我们燃尽前进道路上一切的荆棘的。”
说完，井然蓦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安东尼的面前，向他郑重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那么现在我可以冒昧地问一句，安东尼先生，你是否愿意加入我的工作室，来和我一起创造奇迹呢？”
安东尼想都没想，立马上前握住了他的手，道：“当然，荣幸之至！”
一眨眼，一千多个日夜转瞬即逝，如今的安东尼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犹豫徘徊的迷茫青年，他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宝宝，在事业上也变得更加成熟和稳重，是井然手下最得力的干将。
想起这些年他们一起经历过的风风雨雨，安东尼的心中百感交集。
他亲眼见证了自己这位亦师亦友的老板是如何一步步在这片土地上艰难地站稳脚跟，用自己超凡的实力打破了东西方在文化和意识形态上的隔阂。可他越是强大，从他骨子里透出来的那份孤独感就愈发得明显。
无数个夜晚，安东尼看着井然一个人拿着酒杯独自站立在窗前，抬头看向天空中的一轮明月，眼底流露出的悲伤竟比无尽的黑夜还要浓，好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一点点吞噬殆尽，心中不免感到有些难受。
或许是习惯了井然一直用这样高强度的工作来麻痹自己，因此在得知他居然要在竞标的最后关头只身赶回上海参加大爱城的开业仪式后，身为助理的安东尼并没有像其他合伙人一样强烈地表示反对，而是第一时间担心起了他那濒临透支的身体。
走出井然的办公室前，安东尼特意从口袋里掏出了两盒胃药摆到他的面前，一本正经地说道：“BOSS，克劳德医生说他的止疼片可不是小孩子的薄荷糖，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他让你吃完这些以后务必要去找他做一个详细的检查，否则他敢保证你下次再见到他时，一定是躺在他的手术台上。”
听他这么说，井然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克劳德那张朝自己吹胡子瞪眼的老脸来，不由地笑着摇了摇头，道：“好的，我知道了。”
安东尼离开后，办公室里又瞬间安静了下来，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一般，让人无从感应到它的存在。等到井然将电脑里那一张张密密麻麻的图纸全都看完了以后才发现，原来此刻已经快接近凌晨三点了。
眼看着飞往上海的早班机还有不到五个小时就要起飞了，井然懒得来回折腾，便决定在沙发上小憩一会儿，天亮后直接赶去机场，时间刚刚好。
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不论是在工作还是在生活上，他总是可以把每件事都安排得井然有序。在外人看来，他的人生轨迹仿佛就像是被精密的仪器测算出来的，从来不曾出现过一丝一毫的偏差。
然而只有井然自己清楚，他的生命中并不是没有意外和冲动的。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要是在那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他没有遇上喝醉了的陈一鸣，没有头脑发热地去挑逗他、试探他，更没有破罐子破摔地想要拉他一起沉沦，那么他们两个现在又会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井然永远记得那天在周教授的办公室里，两鬓斑白的老教授语重心长地对自己说道：“井然啊，你的确是我这二十几年来教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是个天生的好苗子，但是想要成为一名优秀的设计师，光有技术是远远不够的。”
说着，周教授将井然这次报名参加全国大学生建筑设计大赛的画稿原原本本地退还给了他，接着道：“建筑和我们人一样，都是有生命的，绝非只是画纸上那些冰冷的线条。我知道，你的原生家庭和其他同学相比，可能是有那么一点特殊，但也不能因为这样而让自己缺少了‘爱’的能力。记住，只有对生活始终保持热爱的人，才能够发现美，并且将它永远地记录下来。”
从小到大，井然都是被老师们捧在手心里的天之骄子，耳中听到除了赞美，还是赞美。因此，当他突然面对周教授如此直白的评价时，羞愤的情绪一下冲到了顶点，眼眶马上就红了起来，却还是倔强地咬住嘴唇，任由捏着画稿的双手在身侧不停地颤抖着。
看到井然这副模样，周教授忍不住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年轻人，凡事不要那么紧绷，大学的生活里还是很美好的。有空的话可以多去谈谈恋爱，只有当你自己变得更加真实、鲜活了，你的作品才会有那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这番话，成了压垮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为刚刚工作时喝了太多咖啡的缘故，以至于井然现在身体完全放松下来了以后，过分活跃的大脑依旧毫无睡意，尘封的记忆叫嚣着从时间的裂缝里一点一点爬出来，刺痛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原来，错误的开始早就注定了故事的结局，不懂得如何去爱的人终究还是会把到手的幸福亲自摧毁掉。
想到这儿，井然猛地翻身坐起，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陈年的红酒，替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
仰头咽下这满嘴的苦涩，回味的甘甜许久之后才从舌底慢慢显现了出来，井然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玻璃杯，就像是握紧自己的命运一样，他在心中暗暗发誓道，这一次，一定会不一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