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尔纳克眼中的初秋:“醋栗叶粗糙,质地如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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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代,斯大林还把自己比作列宁,四十年代——比作伊凡雷帝,到了五十年代,浮现在他面前的起码也是帖木儿(所以斯大林奖金开始授予跟金帐汗国相关的历史史诗。瓦•扬的《拔都汗》成了中小学图书馆里最热门的读物)。1947年,国家完全被普遍的压抑所笼罩,而就在这期间,帕斯捷尔纳克却有一种近乎欣快之感,对他而言,每十年的第七个年头总是标志着创作上升期的开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他为自己国家的耻辱和堕落而欢欣?不,当然不是。在1947年,任何一个正常人的头脑都会想到,无论什么样的必要性都不足以证明斯大林及其随从的行为是正确的。终于可以做自己了,可以跟时代彻底了断,再不必尽力融入其中。1945年12月23日,在写给奥丽嘉•弗莱登伯格的信中,帕斯捷尔纳克表达得也相当直露:“我的生命中再没有什么结节和创伤。我突然感到可怕的自由。周围的一切都可怕地成为我自己的。”这里的“可怕”一词并非偶然。这不单纯是极度自由的表达,而且也是激情的颤栗,胜利的恐惧面临着真正的永恒性,诗人与这种永恒性之间已不存在中间物。国家最终失去了自己的道德正义。
1946年9月,帕斯捷尔纳克给玛丽•巴兰诺维奇寄去了日后归于尤里•日瓦戈诗作的《晴朗的初秋》手稿。这首诗收录于1948年的帕斯捷尔纳克单卷本文集,这也是他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著作,发行了两万五千册,由于很快遭到批判,存世数量不多。
醋栗叶粗糙,质地如布料。
屋里哈哈笑,玻璃叮叮响,
有人酿私酒,腌菜,撒胡椒,
把丁香芽添入醋渍的菜肴。
树叶好像喜爱嘲笑之人,
把这喧声抛向起伏的山坡,
榛树在太阳下晒得焦黄,
仿佛被野火的热浪熏烤。
在这里,道路沉入峡谷,
可叹干枯倒地的水朽木,
可叹那斑斑驳驳的秋色,
将一切堆积在沟壑的初秋。
可叹这个世界原本简单,
并非有的聪明人所设想,
就像小树林浸没在水中,
世间万物终将归于尽头。
当面前的一切燃烧殆尽,
怎样眨眼也都无济于事。
唯有秋日里苍白的烟炱,
像蛛网一样缭绕在窗口。
一条从园子里伸出的小径
洞穿篱笆,消失在白桦林。
屋里是笑声和家务的嘈杂,
远处是同样的嘈杂和笑声。
这是一首神秘的诗,或许,这也是1946至1953年间帕斯捷尔纳克才华绽放时期写下的杰出诗篇之一。在这首诗中,一切都被隐秘的意义所照映,因而试图将它发表在杂志上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显然,这里感受不到借景抒情的纯真意味。尘世之外的反光在这首诗中如此鲜明,甚至《新世界》编辑部著名的老好人克里维茨基也被激怒:他眼中这幅秋日山谷的画面,除了晴朗初秋的景致,别无其他。
有两个世界介入此诗,直到最末的诗行,才突然出现此前未曾提及的第三个。
因而画面蓦地跃出了框架。第一个世界,是家居的世界,那里不会有人想到自然界中的灾变(对帕斯捷尔纳克来说,苏联历史在此时期已是一种“自然”,既然其中不存在基督精神,其发展只是依靠粗鄙的物质法则,而非形而上法则)。而那些粗鄙的物质活动,恰恰发生在家里,借助它们,人们意欲将生活封存、“罐装”在 惬意的凝固状态中。“酿私酒,腌菜,撒胡椒”,以及哈哈大笑,忙忙碌碌,无不喻示着欢快陶醉的家务(从画面中那些活动的鲜艳感来看,农村人家的厨房又让人联想到女巫的厨房)。然而,能够远播任何声音的林间回声,却把这家务的嘈杂抛向“起伏的山坡”——抛向诗的第二幕背景,在愈见成熟的灾祸映衬下,所有可怜的劳碌都显出可笑的一面。因而树林才发出嘲笑。这里已然是衰败的景象:榛树在太阳下枯萎,道路隐没于峡谷,所有垃圾,从衰老的水朽木到一切人造的废弃物,全都自动地堆积在那里。“可叹这个世界原本简单,/并非有的聪明人所设想”,这表明,无论你怎样周旋,制作多么离奇的家庭罐装食品,用手头碰到的所有东西酿造私酒,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一切法则早已为你写就。谁拒绝按照精神的法则来生活,谁就注定要生活在自然的法则之下,所以,对那些将自己凝滞的时间献给永恒的人而言,秋天的来临和“晴朗初秋 ”的景致乃是应然的报偿。
剩下的是什么——活在这屋子里,等待它在远比屋舍本身更为坚实的自然力的威迫下訇然倒塌?不,感谢上帝,还有出路——一条“洞穿篱笆的小径”,这如同篱笆豁口的出路,只可能是秘密的,超常规的。但它确实存在,并隐约可见,并消失在白桦林中。我们想起来,在尤里•日瓦戈心目中,明净的白桦林永远像是上帝的栖居之地,而且个人之路确实会消失在那片明净而神秘的空间。可谁又知道,个性化究竟还会给人留下什么。重要的是,从树林背后传来另一种嘈杂,另一种笑声,仿若另一种生活的承诺。在秋天透明的树林中,所有声音都比往日更清晰,而这不同世界的交相呼应,正是《晴朗的初秋》一诗的基调,如此之多震颤的响音a和o汇聚其间。
秋天,这个凋敝的世界格外粗糙,“质地如布料”。一切活到了尽头,进入了明显消沉的衰败阶段,所以蛛网并非偶然地缭绕在林间,就像未来之火浅淡的青烟。篱笆上的豁口和远处神秘的笑,却是真实的存在。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帕斯捷尔纳克传》(俄)德•贝科夫 著 王嘎 译 P.742—P.745
(UP注:才留意到,书中竟然多处将与帕斯捷尔纳克同时代的著名钢琴家、早已通译为(老)涅高兹之名,译为涅加乌斯…实在令人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