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第一期文案(附批注)
每个文明总有一个属于它的,有关于开端的神话。架空世界观的开端意味着作者对于世界的认识,红楼梦作为一本有背景框架的小说它自然也有一个开端,也就是作者花了大功夫的第一回。这一回当中有大量的脂批。在这里我还需要多说几句,脂批当中有一些是类似补充说明的【常用句式“一丝不苟”、“是大家章法”】,一部分是单纯表达感受的【比如“一大哭”、“我也欲拧”】,第三种则是矫正视听的【惯常句式是“勿被作者骗过”】。其中最无关紧要的是第二种,而往往三者会以不同的形式相互混合,在具体出现的时候我会有具体的说明。
红楼梦的开端是一个神话,我们看看我们能从第一回里给《红楼》找出多少定性的内容。
首先阅读宝玉,我们需要有一个敲定的前提,就是这本书的调性。这一部分我在通灵玉那一期进行过阐述,但是我还觉得有些不够。原因如下:
如果我们把宝黛的前世因缘作为前提,那当我们解读现世因果性和道德判断的时候我们就会遇到困难。作者所预设的前世几乎可以为宝玉所有的道德抉择做出辩护。【毕竟现世里你为我哭,都是因为你前世欠我的,真的有这么简单吗?】在因果性的问题上,当我们读到第五回,我们会意识到无论这个故事作何发展,它都会收束到“飞鸟各投林”的结局。那这个结局就是一个前提,宝玉即使是看了那些簿册也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警幻真的想要告诫宝玉,那警幻大可以让宝玉继续看下去,在梦中了悟,现实中走向更好的结局。我们知道宝玉醒来以后只记得那些云雨的事情,很显然警幻也藏了一手,她在恪守“天机不可泄露”的原则,即使是在梦中警幻也有不能做的事情。她想要让宝玉了悟,但是她能做到的事情极为有限。这一点本身是非常蹊跷的。
其他的旁证如秦可卿、秦钟、尤三姐的托梦,我们会意识到除非当下人的意识发生转变,不然这个结果就会收束,成为一个大前提。我们知道,红楼梦就是讲这个的,它无法避开他自己预设的宿命。
各位发现没有,我们大可以把太虚幻境当成是一个和主世界平行的世界,但是当我们仔细推敲,就会发现幻境永远无法脱离其空幻的实质。换句话说,我们完全可以把太虚幻境纯粹当做一个梦境,一个自为的存在,任由梦里超脱的东西来引导自己,给予自己灵感,但是做梦的主体却无法去梦自己不曾思考过的东西。换句话说,红楼梦当中的梦境没有超越角色认识的部分,不如说梦就是现实的一部分。【当红楼梦跳脱前世和现世的关系以后,作者激烈的批判要素就会水落石出,变得更为激烈】
从这一点我们就可以看出一个规律,和太虚梦境牵扯越深的角色,受到作者主观修改的成分也越多,从这个角度来看,在这本书当中受到艺术和虚构加工成分最多的角色究竟是谁,这一点就不用我多说了。从我的主观角度来看,我不是没有相信过类似于,太虚幻境才是永恒的真实,这样的看法,而是说,随着阅读这本书的时间不断变长,我越发觉得太虚幻境的真实性存疑。在这个问题上我相信有了解过“主奴辩证法”【这一段在后文涉及幻境和王夫人的剧情我会细聊,各位请放心】的小伙伴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觉得警幻更加类似宝玉脑海中令他悬崖勒马的理智。这点会令人想到古代用陶瓷或者木头做的枕头,名曰“警枕”,硬且难睡,一翻身头就会从枕头上滑落,古代士人借此警示自己发奋读书,这个“警”字颇为耐人寻味。【如果最后我们发现克制自己堕落欲望的不是警幻,而是自己的理性,这不是更有趣吗?】这样一来红楼梦几乎就是一本披着宗教思想的忏悔录。
但是宝玉又如何呢?各位注意,宝玉在红楼当中是主人公,他不仅是主人公,他是被当作思考者的主体来进行考量的。换句话说,除非曹雪芹刻意隐瞒,不然宝玉在我们读者面前是没有秘密的。他所有思考的内容,该内容的变化,以及变化的依据会完全展露在我们读者面前。而黛玉则不同,黛玉对于读者而言是间接的,中间隔着曹雪芹。林黛玉这个角色其实很类似男性作者视角下的形象。于是我们会发现林黛玉这个角色反倒相当简单,因为我们很容易看到黛玉身上作者的痕迹。
于是在宝玉的解读正式开始之前,我们不妨先接受一个荒谬的假设作为前提:
红楼梦里贾府的世界才是真实的,而太虚幻境,则正如其名,是虚幻的。
接下来有关宝玉和宝玉周围的解读都基于这样的一个前提。
以这样一个视角,我们进入第一回,看一下红楼梦从忏悔录的视角出发的,它的实质。
列位看官,什么什么什么什么,说起根由虽近荒唐,以及根由的具体分析,也就是女娲补天这一段,然后大荒山无稽崖,如果各位不看脂批本,那女娲补天,以及大荒山无稽崖就是这个故事的起源了,但是甲戌的批语却说“自站地步,自首荒唐”,以及“济天补世,勿认真,用常言”,这是典型的“矫正视听”的脂批。我们就意识到这本书前提的荒谬性,因为这个故事本身就是从荒谬开始的,曹雪芹没有,也不用去思考这个故事的缘由,而是直接使用了“无中生有”这一套做法。我们马上就会看到,这本书里乱用各个朝代的官职地名,这一点被石兄戏称为“假借”,事实上红楼梦的“假借”从整本书的第一句话就开始了。如果我们用辩证的逻辑去思考石头对于这本书的看法,再结合脂批的说明,我们发现如果说添一些时代、地名,官名会更有说服力的话,那其实主流的创世说法:女娲开天是最有说服力的一个假借。而这个开端则是这本书谎言的开始。
再来就是“单单弃置这一块未用”,这些石头都是女娲练出来的,就这一块扔在了一旁,我们注意这三个名字“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大荒山无稽崖说明故事的开端荒唐无稽,这些比较朴素,没有什么问题,但当我们发现“青埂峰”的时候,我们就会意识到,这个时候“情根”出现了。我们回想一下红楼梦当中的情,总是带着一股子强烈的冲动,热忱,然后猛地飘过来,然后又猛地飘走。比如说第五回贾宝玉说“我倒是要领教领教”的时候那个念头一动,一些东西,不好的东西就已经深入膏肓了。
但我们回想一下,既然曹雪芹说这里是情根,那我们就大可以思考,这个虚幻的预设下的情到底又是从哪里来的。我们看青埂峰下的这块石头练出了灵性,其实就是人性,我们发现它诞生了一种“高下”的意识。它觉得补了苍天的石头就是好的,被弃置的就是无用的。如果我们仔细审视曹雪芹赋予顽石的情感,就会发现这个情感就是从无当中诞生的。
我们想,补苍天之前,所有石头都是一致的,从大荒山无稽崖当中来,无非就是从大自然的现象当中诞生的,它们身上的补天的特质是女娲赋予的。所以即使是补天之后,顽石和天上的三万六千五百块的性质本身都是一致的,仍然是大自然的现象,并未有什么不同。只是这个“三万六千五百”和“一”二者的落差是顽石无法接受的。他将自己认作成了异类,我们会意识到这个是顽石的第一个古怪的判断。我觉得哪怕真如脂砚斋所说,女娲拿这些石头去补地上的窟窿,单单也只剩下这一块,其实顽石的心态也是差不多的。
这样一来我们不如说,正是这块石头被扔在那个山峰,那个山峰才被称作的“青埂峰”。【被作者倒置的因果性,各位注意,是石头的思考和行为,让这座山峰被称作青埂峰。这里很明显作者玩了把戏的】不然我实在不明白这个情根在曹雪芹的概念里到底源自于什么了。换句话说,与其说这块石头是稍通人性,不如说这块石头是从大自然的万象堕落为了人,有了人类的欲望,但是从理性的角度出发,我们又会发现这块石头在拥有欲望的同时,它诞生的另一样东西,就是精神,它成为了可以进行思考的本体。在红楼梦当中,产生认识往往被曹雪芹贬低为是万恶的开始,是堕落的行径,和圣经里亚当夏娃吃下智慧的果实沦为思考的主体一样。从这一点来看,这块石头也同样拥有了性灵和质蠢的两个种子,它既然可以进行思考,那它完全也会在物欲当中堕落,这一点跟贾雨村,跟宝玉等一众人都是一致的,作这样的思考是比较合宜的。
我们仍要注意,这一段是虚幻的,是曹雪芹伪造的,因为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全文第一句话和第一句脂批【自首荒唐】之上的。这是我们在开篇的时候就已经详述过的,各位千万不要忘记。
我们再往下看,回到他所处的世界的石头仍然保留了“性灵”和“质蠢”的两种特征。我在宝玉的综述那一段已经花了大量的篇幅谈到这块石头的傲慢。也就是说它把它所总结的一篇文字当作一个有普遍性的真理,我们要注意,这是第二层骗局,如果我们做另一种假设,我们假设这块石头明白,石头记并非真理的话,那他的语言当中又出现了第二层感情,就是惋惜和失落。我们会发现潜藏在石头语言当中的主观性因素,这块石头对自己经历的东西是有感情的。从这一点,我们就会发现“质蠢”这一特征还保留于这块石头之上。就像曹雪芹说“情僧”,倒不是说出家人无情,这一点肯定是错误的,既然特地加一个“情”上去,就像是给“僧”这个词加上了一块赘肉,仿佛还有什么没放下似的。我仍然觉得这块石头的傲慢当中潜藏了复杂的情感,我觉得这个思路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行,我们再往下看,有关于宝黛二人前世的问题。从这里开始,就要复杂起来了。
接下来的故事源于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相信很多敏感的读者会意识到一件事,从女娲起源的部分,比较有道德经的味道,一切都是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虽然这一层反思并不彻底,但是其背后蕴含的宗教神话意味还是很深的,包括空空道人这一段,而后西方灵河岸又会给我们读者脑海当中预设一个前提也就是说宝黛肉身的部分保留的是佛家中六道轮回的部分。有较强的佛家意味。
这个观点肯定有人更早提出,很有可能只是我不知道,各位老师如果有了解的,烦请打在弹幕或者在评论区帮我指个路,谢谢。
我们接着从文学性上的角度来思考这件事。僧人说明了这是千古未闻罕事,说明不是每一棵草和石头都会有感情的,而是极少极少这样的情况,这一点其实是很古怪的。如果说有这样的一个世界的话,“教化”和“社会性”应该才是最大的问题,也就是说到底是谁让神瑛,绛珠开始思考,这一点也被作者给模糊掉了,首先是黛玉的前提,黛玉的前提是绛珠,是草,是有机的生命体。作者甚至没有交代黛玉更加具体的前世,绛珠两个字就已经定死了黛玉的本质,各位一定要注意,文本当中第一次出现绛珠就是在这里,脂批是“血泪”。【这里我要多解释几句。我们会发现林黛玉的这个角色是被作者定性的。林黛玉的所有精神品质都是来自作者的“概念”。这一点各位不要忽略。一般有红楼梦风格的角色是角色的实质超越作者的概念,比如说探春,但是林黛玉却是她的概念超过了她的实质,变成了一个现实性的批判性,这就是为什么在探春那一期我提到“探春和黛玉的对立”云云】我们就会发现我们找不到林黛玉其他的前提了,林黛玉的本源就是有血泪这个潜在含义的草。我们读者必须要意识到,这是曹雪芹给林黛玉预设的前提,读者切记切记不能忘记这一点。我们再来看,绛珠仙子修炼出女体得到人形以后在离恨天外,然后吃的是蜜青果,喝的是灌愁海水。我们先不考虑渗透压的问题。我们会发现随着笔墨的加深,黛玉的这个前提被一层一层加重。蜜青果已经很明显地在暗示“迷情”两个字了,赋予感情的就是所谓的“自然”。到这里我们就会发现,既然受到灌溉得以生存,且我们从绛珠草能够回忆起这些细节的角度来看,绛珠仙子这里受到灌溉和修炼成人形的世界很明显是同质的,所以也不存在说“绛珠草是绛珠仙子的前世”这样的话。
既然这一前提是被敲定的,那我们就会发现黛玉所有的小性子,眼泪,甚至是爱慕心,我们都能从这一回的这一段当中寻找到缘由。这个就不是所谓的巧合,或者其他的什么要素,无论黛玉是不是意识到前世的这段救命之恩,我们要意识到,只有当受到浇灌和还泪的世界是同质的情况下,这个动机才是合理的。
接下来我们总算讲到宝玉了是吧,神瑛侍者的前身包含在他的名字当中,是一块美玉。那不难推断,他的起源是一块石头,这样就有了木石前盟这一说。
我们来总结一下上述的两组神话。首先我们会意识到这个是两个世界里的体系,一个是僧的体系,有轮回转世,有前世因缘;另一个是道的体系,有“有无”的变换,有改变形体但不改变本质的幻术。从僧道的交往以及这本书的世界观来看,它们分属两个体系却作用在同一个世界之上。我们会忽视其中的分别,我们只会接受这里预设的前提。三者都知晓自己的目的,但是三者都不知道自己除去目的之外背后的理性。【总是会忽视“善念也可出自本性”这件事】我们会发现顽石和神瑛的目的是一致的,他们所要消解的是一种对于本性的执念,也就是欲望本身的执念。这两样东西在进入尘世的时候他们就必须要接受生老病死的洗礼,受到无尽的愚昧的折磨。
我们会发现“性灵质蠢”是宝玉和顽石的共同特性,他们都具有升华和堕落的两种潜质。我们必须要意识到,其中“升华”的部分是中国古代小说当中极罕见的部分。【升华:将人变成神】无论是清末的讽刺小说还是其他长篇的章回小说,再或是其他什么书,很难有对于人本质的探讨,儒家学说是预设在所有作者内部的前提,比如比如四大奇书当中的水浒传,金瓶梅和三国演义,我们能看见一种庞大的社会现实,以及某种现实背后抽象出的反思,这种反思对于读者而言的价值应该在于对于真理和美本身的更深一层的思考,但是它们却戛然而止。结果就导致那种吸引人的情节,流水账一样的排布,比如一百零八将,五虎将,封神榜诸如此类,严格说来金陵十二钗也有落此俗套的嫌疑,我们之后会详解,不会遗漏。
如此一来我们就会发现红楼梦当中的神话体系中预设了所谓“至善至美”的东西,就是太虚幻境,就是所谓的“兼美”,它们在被人认识的过程中会迅速劣化成为某种功利的,肉欲的东西。这一点非常类似于中国古代哲学当中的“至善”,以及西方哲学意味中的“上帝”【早期启蒙著作里上帝就是指代全知和至善,以至于最后上帝脱离了宗教性而变成了一个专属的哲学名词】。代表了某种绝对的道德,和绝对的美。以这种绝对为预设,描写一些有条件和尚且有能力去思考这些问题的人。而这些所谓的至善,上帝,一旦劣化,在红楼梦中的体现就是某种偏执或者迷信,再或者就是掺杂了欲望的单纯的渴求。
再者就是当我们完全舍弃上述的这些前提时,我们再来审视红楼梦的正文,我们会发现一条清晰的逻辑线,那种历史的不合理的特性也会被放大,而体现得更为具体。没有什么可以给什么提供什么救赎,也没有什么是注定的,即使我们迫切地想伸手去抓住流水,那种徒然的无力感也只会愈发清晰。所有的预兆都是人自身的理性向自己提出的质疑,所有的诅咒和疑虑都来自于他人的暗害。所有遭受的罪责最终都会归咎于其自身。【从自己身上找合法的原因】这样一来,就没有哪一些小说能够比红楼梦更为精炼,更为深刻的了。
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会意识到,作者的批判本身也分两层。一层,也就是他可以理解的部分,他的批判就是非常现实性的,另一层则是比较虚幻的批判,这一层批判当中就掺杂了情绪的要素,比如说命理,和社会整体的倾向性,这是作者所无法定性的内容。我们很容易能区分这两点。
基于这个归类,我们来看一下宝玉的两首西江月。相信各位已经听腻了,感谢各位的耐心。
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甲戌眉批:二词更妙。最可厌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甲戌眉批:末二语最紧要。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
我们看前文,是一段对宝玉外貌的描述,那一段老实说我没怎么从头看完过,我对外貌描写总是提不起太大兴趣,可能是源于对媒体时代的某一种审美疲劳,我们会发现这一段写得非常经典,在古代小说当中这样的描述相当多见,早些时候在金庸古龙的小说里也看了很多,对于宝玉的描述本来到这一章就应该停止的。但往后,我们就会看到一段逆向的批示。
客观来说这个小孩长得很好看,但是别认为他长得好,内容就理所当然也好。我们注意,这种描写很难搬到荧幕上,当我们看到宝玉登场的一面,我们会很难联想他内在的那面。我们会意识到这两支西江月在将读者强行拉扯到一个对立面,逼迫我们以另一个角度来评判宝玉。
我们思考,如果宝玉对于作者而言是一个较为客观的存在,是一个实体,既然前文里已经阐述了这个人的前世是神瑛侍者,那你作者评判他的依据究竟应该是什么?【如果“你”不是“我”,那我就不能像这样骂孙子一样骂你,哪怕你真的是我孙子】难道神瑛侍者那部分就不被纳入考量吗?各位注意,同样出自太虚幻境,我们会怀疑宝玉是作者的化身,却不会考虑林黛玉是作者的化身,这一层怀疑并不是一种偶然,而是从这两首西江月当中我们察觉到了作者的某种洞见,这种洞见无关乎任何前世因果的理由,是就事论事,我们会察觉到这种割裂。
【顿】
我们换一个角度来思考。如果说当我们想要描写一个角色,比如欧也妮葛朗台,站在批判现实主义的角度来说,葛朗台他的人格在诞生之前就是批判的,作者是为了批判这个角色,才让这一种吝啬的性格诞生的。同理,如果作者想要打破那面壁障,直接否定某一个角色人格的本质,那最好的解释就是,这个角色没有作者无法知晓的部分。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会发现充斥在红楼梦当中的不可解。比如说林黛玉的壁障,探春博大的认识,王夫人庞大怒火的动机,从这个角度来说,贾政等一干男性和作者则显得极为贴近,这一点是女性作者无法表述的。我们必然会意识到,林黛玉仍然是一个很典型的,从男性作者角度出发的女性角色。
从这一点我们再回到有关于空幻和神话的预设,我们会发现作者的立场有些许的动摇。如果说太虚幻境是真的领域,再或是说如果西江月这里抽离出的作者的客观阐述并没有从幻境中预设的“真”的角度出发,我们就可以窥见端倪了。这一点如果各位有人觉得难以接受的话,到了第五回一切就了然了。
我们看荣禧堂这段初会,基本延续了所谓的前世因缘的传统,我们思考,红楼梦当中的人物究竟是意识到有太虚幻境这么个东西,还是只是某种洞见?比如说探春的百足之虫和贾政的不祥之语,比如说我沉溺在荒唐之中,但是潜意识会告诉我这种状态是不长久的,是没有基础的。这种所谓“居安思危”的概念源于我们的意识当中质朴的反问。也就是说身为智慧的拥有者,政、探二人不相信当下的繁荣。我们会一棒子敲死说这是源于幻境的启示吗?有点不负责任吧?
基于我们开始的假设,我们会发现这种“预兆”是包裹以幻象的反问,而非来自于耶和华对于诺亚的警示。
但从这一点我们就会发现荣禧堂初会这一段有意思的地方。黛玉的“好像在那里见过一般”和宝玉“这个妹妹我见过的”就被赋予了极为强烈的作者的操控因素,当我们仔细思考这段对话,我们会发现单单看红楼梦当中的“现世”,“见过”这两句话跟本就没有来由。
我们注意,这里又是一场开端。宝黛初会是本作的第二个开端,它有非常强烈的艺术色彩。这个会面不同于黛玉和其他三个妹妹的会面,而且我们必然会注意到,在黛玉真正见到宝玉这个人之前,黛玉的脑中已经构建了一个宝玉,无论是在进贾府前听到的顽劣异常或者是王夫人口中的娇生惯养,换句话说,黛玉和宝玉的会面原本就是个应酬,和三个妹妹的会面本无不同。
换句话说,“见”是这一段中极为关键的部分,“见”中隐藏了“辨认”的部分。【类似法庭上检察官拿出证物】也就是说,他们对于前世的脑海中冥冥的自在的意识成为了现实。但若放在我们一开始的前提之下,我们就会发现这一段当中极强的作者意识。作者想要传达给读者的信息,就是这次会面的开端性和重要性,它是一个重大的事件,从这一刻黛玉要开始完成她自己了。
但是这样一来这一段当中的潜台词也很鲜明。作者让黛玉和自己意识到这个是命运的不可抗力在生效,宝玉现世对于黛玉的加害在因果关系上被削弱了,而更多的归咎于前世宿命的部分。我们想,作者凭什么证明现实里的黛玉对宝玉也是一见钟情呢?这个问题如果我们剥离开宿命的前提,那就是不成立的。
所以我会猜想在这一回当中作者对宝玉有一种额外的憎恶,一种无处发泄的憎恶,作者认识到用虚假的宿命去为黛玉建立预设是一件卑鄙的事情,所以作者对于宝玉在西江月当中的批判压根就没有沾染前世因缘,而全都是现象批判。然而从读者的角度来看,我们也同样能从西江月当中发现“不合理”的要素,如果说宝玉是真疯癫真风流,这件事情只有作者知道,那又为什么要批判得这么狠呢?难道作者不理解宝玉为何痴傻吗?宝玉的爱恨痴傻,宝玉对不公的批判,这不也是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吗?
因为作者知道,宝玉是假疯癫假风流。所以在同样的范畴之内,有一个所谓的真宝玉在,这个真宝玉未必要衔着幻象的玉诞生,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必定是朴素的,是率性的,是旁若无人的,是贾宝玉所不具备的。换句话说甄宝玉的存在本质,就是对贾宝玉纯粹性的批判
如此一来我们能够发现这一回行文中存在并潜藏着两个批判性的要素。一层是作者对自己的行为的批判,另一层是对宝玉的“假”的批判,宝玉的懦弱始终是他无法贯彻“自然”的懦弱。
如果我们顺着这个思路向下捋,那这一回里的贾宝玉也不可能是作者在批判的贾宝玉,各位注意。按照作者的说法,这里的宝玉是通灵的。按理我们应当是分不出真假宝玉在这一回的区别的。这就意味着宝玉这里所有的行为都源于他的直觉。而这里宝玉的直觉都有一种很奇妙的利他性。从时间轴来看这里的宝玉还尚未进入到太虚幻境,他的爱恨憎怒都团在一起,带着磅礴的能量爆发,根据脑洞整理的表格和周绍良整理的年谱的综合,可以推测荣禧堂这里宝玉大概是九岁上下,这个岁数的孩童处在一个“我”占据意识当中的主体的年代。这个其实很好理解。
比如说凉宫春日是吧,走到体育馆里,发现千万个人跟她在做同一件事情,然后她突然间发现自己的自我是一件无比渺小的东西,然后瞬间陷入一种迷茫和失落,空之境界好像是杀人考察前里也有这么一段,大致意思就是在我们小的时候总觉得我们是无条件爱着他人的,同理他人也是无条件爱着自己的,这种东西会成为一种习惯。有关于对一个孩子童年时期的本真的探讨在中国古代的书当中是极罕见的,在我国处在独裁社会的这段时间里孩童从小孩成长到一个需要贴补家务、整理家事的大人几乎是没有过渡的,他们必须在某一个时间开始打理家务,作为一个社会的成员来工作,逐渐接过社会存续的接力棒,而由道德伦理完成一些基本的教化。
在摔玉这一段我们会发现这里的宝玉展示出了充分的绝对唯我的特征,但是这种特征发生在宝玉身上,我们又会发现宝玉与生俱来的某种很有趣的性格。我们会发现宝玉摔玉本身是一件完全无视他人行为和思考的暴怒,在我看来是没有逢场作戏的成分的,此时的宝玉的表现和他内心的初始状态是一致的。但与此相对立的是,他摔玉行为背后的动机则充分展示出了某种利他性,我们来看。
宝玉用了一种非常有意思的方式来证明了顽石存在的谬误。首先他认为黛玉有玉,这里宝玉的判断依据有二:
第一点,他认为既然是通灵宝玉,那这块玉应该给最好的人,或者说最好的人也应该有玉。
第二点,他认为自己的姐姐妹妹们生得不比自己差,按照道理来说也应该有玉,就算姐姐妹妹没有,这个他一眼认定是旧相识的林黛玉怎么也应该有。
我们会发现这一层非常有意思的推理,非常简单,奥卡姆剃刀,顽石的本质就存在着自相矛盾的谬误,而且顽石的这一层自相矛盾的谬误是连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儿都能够发现的。
我们注意,红楼梦里,无论我们是如何认为的,曹雪芹心目当中林黛玉是不可妥协的,林黛玉即使是缺点也是经过他精心设计的,换言之如果说这里有一颗苹果,上面写“给最美的人”曹雪芹是不会考虑把这个苹果给宝玉的,同理宝玉自己也不会要。各位要意识到这一点。
从而我们会发现这样一点,我们会发现宝玉此时的质疑就有点路德《九十五条论纲》的味道了。他们双方并没有对于石头或者教义做出某种根本上的反驳,而是指出了受怀疑的对象自身命题的矛盾。
各位,不觉得很有趣吗?通灵宝玉的谎言骗不过一个孩子,却骗尽了一圈大人。这不就是皇帝的新衣嘛。
我们回到文本,再来看看这个所谓的“痴狂病”。宝玉身上出现了一层矛盾,虽说他是任性而为的,喜怒无常的,但是另一层思考也是从他的某种癖性中诞生的,也就是说在他对“美”的认识还未详尽的此时此刻,他的美的直觉正在发挥作用。
但是下一秒我们就会发现一股庞大的逆流。宝玉摔玉的一瞬间,众人吓得去拾玉,贾母说“你打人骂人都容易,何苦摔你那命根子”。发现没有,这些语言当中有预设。这些人并没有考虑宝玉的矛盾特性,即使他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了,也没有人听见,大家只知道宝玉突然生气了,他的生气是由于他的痴病,真正重要的是他们自己的自私判断,他们无端地就认为这块石头是宝玉的命根子。我们注意,这些人不知道太虚幻境的存在,顽石的幻象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种迷信的符号罢了。贾母和姐姐妹妹们爱宝玉,下人们怕贾母。如果这些人真的对顽石有敬重之心,这些人为什么不多注重一下自己的品德修养呢?贾府的倒塌除去自身的弊病难道还有什么外部因素不成?
我们注意,在这一场闹剧当中,有宝玉贯彻其思考的可能性吗?宝玉的拳头始终是打在棉花里的。贾母的溺爱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毒,宝玉自始至终都是孤独的。我们来看,贾母忙说,啊,你这个妹妹也有玉,有的有的,贾敏死的时候带下去了。我们会发现这就像是早期各宗教修补教义的那些人。比如那些修补圣经的、修补佛经的,乃至于修补孔子学说的,做的无非都是同一个工作,“啊,其实他也有”。实际上是一座佛像正在朽坏,一群人去修补它罢了,宝玉就这么给哄好了。好吧,她也有,这才像话。
我希望各位能够耐下性子来,因为这里出现的是第二层谎言。之所以这一层谎言奏效了,是因为宝玉本来对这块石头也不了解。但这一回就到此为止了。宝玉只能够发现通灵玉自身的矛盾,但是如果这个矛盾被更大的一个错误前提给掩盖掉的时候,就需要判断者花费更多的心思了。宝玉并没有余力去质疑它。我们看这里的甲戌本的批语
所谓小儿易哄,余则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云。意思就是说君子很容易被坏人用合乎情理的方法欺骗却不会察觉。
我们会发现无论作者本人是否察觉到,正是红楼梦里大量诸如此类的折子戏和批语有意无意让这本红楼梦体现出极强的批判性,这本书前半部庞大的信息量支撑起这样的体系,如果稍有不慎就会被瞒过,千万要仔细。
截止到前三回,宝玉的所有活动无非一个亮相,而更多的则是作者的铺陈。在这三回当中我们要做的事情是给这部作品定性,其困难也就在于此。比如说我们在做数独时,一个空出现了两个选项,我们有时就可以尝试一下穷举法,而红楼所提供的无非也就两条路。我仍然不知道当我们假设幻境为真时,曹雪芹的这条路究竟应该怎么走,我们唯独能确定的是,他所经历过的人生,或者说他的人生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如果能穿透纸背在我们读者的手上留下温度,而每当我们感受到这份温度,则杜撰分量就会轻很多。行了,最困难的三期咬下来了,如果有问题我们评论区讨论,而这仅仅才刚刚开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