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凌背后：《猪猡之王》的三重“地狱”

剧集《猪猡之王》以校园霸凌作为全局起点及推动力，描述了霸凌受害者时隔20年后的“复仇”，但电影的主角不是事件中的事实复仇者，而是当年事件的遗忘者和旁观者。关于电视剧的叙事节奏及情节设置，毋庸置疑，是极具吸引力的。虽然有不少重复又重复的镜头语言，但往往是辅承情绪需要做的处理，从形式主义的角度，大致可算是一种陌生化处理，因此延长了观众的感受时长，增加了观看体验。不过以上不是重点，更重要的是随剧情深入而呈现的三重反转，剧集采用双线叙事，一是现在即20年后受害者的复仇行动与警方的追逐缉凶，二是过去即20年前的霸凌事实。

导演巧妙地露出叙事破绽，故意漏掉了许多细节（后期再补充），用错位的情节承接模糊了事件的完整真相，引导观众自行脑补，构造事件的前因后果，但总是下一秒的剧情将观众以为的推倒重建。不得不说，导演的叙事方式简单却有效且后劲大。观众会愤怒吗？不会，事实上观众知道自己是自行脑补，这个过程实际上是在感受剧中人物的行为及心理活动，下一刻真相揭晓，观众便明了和理解人物的行动逻辑。

第一重：他人即地狱

刚刚观看剧集时，主线十分明显：当年霸凌受害者无法逃离所受的心理创伤，选择复仇，一个一个地将当年的霸凌者杀害以泄恨，警方中恰好也有一个当年的受害者，为了阻止惨案再次发生，积极找寻线索，追捕凶手。此时主角应该是复仇者，作为观看者的我预料剧情发展是一集一个霸凌者被复仇（类似爽文），复仇者巧妙设计，警方疲于追赶却总晚一步，但是最终受害者避免不了程序正义，伏法被捕在审判中控诉校园霸凌。这是第一重，如果剧情如预料，对这部剧的讨论就将声讨霸凌中结束。

故此，我们先思考霸凌的定义与来源。“霸凌”通常是人与人之间权利不平等的欺凌与压迫，它一直长期存在于社会中，包括暴力霸凌（肉体伤害）、言语辱骂嘲弄、社交排挤对立、网络攻击等。从定义可知，霸凌源于权力，背后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结构——为了自证彼此存在的不对等关系，进一步说只要有两个人，即存在权力。众观社会与自然，对权力的渴望从生物角度意味着掌握更多生殖机会，从社会角度意味着占据更多资源以供自身发展，从集体角度意味着排除不安分子以寻求安全感，从心理角度意味着满足欲望带来快感——对外界的掌控感是愉悦的。随着空间与时间维度的加入，个体身份复杂化，政治、种族、地域、性别、年龄、性向等意识形态加持，加剧主体（拥有一定意识形态的个人）之间的对比，形成二元对立。

权力无处不在，霸凌便无处不在，萨特说：“他人即地狱”，为了在这套体系寻求自己的位置，为了和他人相处，我们需要压制甚至消除个性，我们需要隐匿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本能，甚至是微笑着接受他人有意与无意的“冒犯”，我们想这样做却不能这样做，我们不自由了，因此本我异化了，要想真正摆脱这套结构体系——不参与社会关系。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当代社会修正歧视时出现了一个很重要的导向——政治正确：态度公正，用包容心尊重差异，一视同仁。首先这是重要的进步，但这种进步是一种要求，意味着一种高强度的自我审查，举一个例子：电影《方形》有一幕，讲座期间有一人现场突发秽语症，不断地粗口打断演讲的进行，有人主动解释其人的发病原因，呼吁大家保持宽容，即使现场多数人都心存不满，连主持人也极力掩盖被打断的愠色，却没有人提出异议。我们一直在消解作为人的主体性，接受他人的“冒犯”却只能接受，但这与我们原本的意欲是背离的，为什么社恐会被追捧，因为它营造了暂时的缓冲区。

第二重：自己亦地狱

回到剧情，第三个重要事件人物的出现，遗忘者的形象变得不纯粹。当年的另一个受害者也就是现在的警察，他选择了向“善”而成为遗忘者，随着故事推进，遗忘者原来才是今日“复仇”事件的起点。当年他们二人遭受霸凌，因为第三个人物的加入（他也是底层，看不惯霸凌者行为）出现转机，可惜天不遂人愿，每每第三个人物即将踏上“权力”的顶峰（以暴力抵抗暴力）为他们提供庇护，总被更高权力者（老师、父母）压制和小人使计挫败。遗忘者不愿再面对被霸凌的现实，当初为朋友他选择挺身而出却成为众矢之的，无论如何他不想回到被欺凌、被暴力伤害的痛苦中。第三个人物成为了他们的朋友，同时因为暴力上的优势成为了遗忘者的神——可以拯救他逃离霸凌深渊的神，他内心坚信着，是最后的稻草。

可是，“神”因为屡屡被挫败以及重新感受美好生活的缘故（他有了朋友），不想再出风头，只想着低调过完初中三年。遗忘者无法接受，他要造“神”，他要享受“神”的福泽，更何况“神”无所谓生死。当“神”企图作秀用死亡来震慑诅咒猎杀猪猡（被霸凌者）的猎狗（霸凌者）时，他将作秀变成真实——神不成为“神”，一切都没意义。复仇者目睹了一切，20年后当复仇者强迫遗忘者承认当年之事时，他再次选择了反抗并企图杀害复仇者掩盖真相。这是第二重，原本以为遗忘者只是当做向“善”与向“恶”对照，没想到向“善”者才是真正向恶成为了怪物。

自我和他者永远都是在相互支撑验证的，弱势者、受害者在接受他人的压迫时，也在利用他人来强化自身的弱势、受害形象，为自己的弱势位置寻求合理性——自己是需要被拯救的，因此企图让他人来改变这一切，承担这一切。这种企图是无底黑洞，自己成为他人的地狱的同时自己也成为了自己的地狱。

第三重：人间地狱

故事发展到这里，一切似乎已经清晰明辨，当年事件的真相终将公布，遗忘者已将得到惩罚，然而最后一集却再次将故事推向更大的层面。复仇者继续着他的计划，当年班级所有人的信息被曝光在网络上，他们成为数字监狱的犯人，随之事件被媒体曝光，他们变成社会唾弃排斥的对象。可是他们并没有直接霸凌，他们只是沉默的旁观者，此时复仇者散播消息：若想消除霸凌嫌疑，请到当年的学校有证据可自证无关，无数旁观者蜂拥而至。

死去的“神”曾说过：“猪猡就是猪猡，猎狗就是猎狗，即使长大成人，秉性终难移。”如今20多年过去，事实依旧如此，旁观者依旧置身事外，还要依靠外物证明自己是旁观者，企图将所有事撇得干干净净。复仇者今日的复仇便是要将诅咒完成——在旁观者心里种下选择旁观的后果，他抱着遗忘者从当年朋友（“神”）坠楼的地方一跃而下，遗忘者挣扎却在一瞬间忽然醒悟——作为猪猡的他没有摆脱猪猡，抱着对朋友的辜负，两人一同坠下，离开他人与自己创造的人间地狱。这是第三重反转，受害者是受害者也是旁观者，旁观者是旁观者更是始作俑者，换句话说：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结尾是黑暗的，霸凌无可避免。只要人与人形成关系，生活在一定的社会结构中，自然而然就有统治与被统治、高雅与庸俗、上层与底层之分，其中占据主流就拥有权力，慢慢地我们也顺应了这层权力关系。因此，我们会鄙视老弱病残、穷丑脏俗，远离少数族裔、性少数群体，站在“自认的鄙视链”对其他人指指点点，或排挤对立，或选择厌恶漠视。

故事的悲剧来源于对这套体系的认同，在共同的社会权力结构及其建立的观念认知的影响下，没有人会对自己所在的位置和承担的角色提出异样，一切都是合理的。片中的三人都困在这套体系中， “神”或许带有一点觉醒意识，他无视自己的标签，可在大环境中他只得用范围有限的暴力加以反抗，一旦有一套更深切的标签加固身上，他也没法摆脱。复仇者只是单纯的复仇者，他的动机最简单——不能辜负朋友，遗忘者更是怀念作为旁观者的秩序。

我们都被困在这套体系之中，合理化它，维护它，无法逃离它，眼见着自己陷入它，陷入这“人间地狱”，只剩悲观与绝望，思索到最后只剩下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