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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有孕

2020-12-15 10:23 作者:迭野君  | 我要投稿

安州位于大周西北边塞,与狄戎接壤,汉戎混居,安州首府更是毗邻玉门关,掌控着中原至西域最大的商道要塞,同时也是重兵把守的要地。


这儿不比中原,风景苍茫古朴,气势磅礴的高大城墙外是黄沙漫漫,其中点缀不少明珠一样的绿洲,那是一代代的商旅途径休憩之地。

到了安州的李炳准备大干一场以报陛下,但是边境太平,他不能擅动军队,思来想去决定从商贸下手。那些绿洲原先没有那么繁荣,李炳起家的陇西是黄土地质,他深知黄土无肥,久而化沙,命士兵屯田不忘栽林,渐渐将绿洲扩大,士兵护林,商旅也不怕绿洲匪患,相得益彰,安州的人口都多了不少,庶务积累,作为刺史的李炳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李炳再忙,也不忘每日回府歇息,更不忘折腾齐衡。

这位年近四十体魄强健的战将旷了许久,对他的新夫人有着无限的兴趣和精力。


齐衡有苦难言。自从那夜过后,嬴稷便刻意避着齐衡,齐衡也自觉没脸面对稷儿。他来到安州,人生地不熟,又是循礼惯了的,很少出门。白天偌大的宅子里常常只有齐衡一个主子,无事就待在自己房中读书写字,累了便到院子里走动,仰望苍穹孤雁,头顶说不出的广袤,但齐衡知道他的天地只有这一方宅院,越发自哀。


这天,齐衡勉强爬起,居然已经快晌午了。

李炳虎狼之躯,齐衡一直都适应不了,加上安州气候干燥,早晚寒凉,齐衡变得嗜睡厌食,精神反而不济。李炳也注意到了,暂停了房事,关心他说要找个大夫来,齐衡无有不可,便真的请了个,说是安州有名的神医,下午便会上门。


齐衡揉揉山根,叫人准备膳食,等待着无所事事,他忽然想起自己带来的箱子还没整理,摸出来打开,如数家珍地一一清理那些物件,忽然就看到了那盒单只的陶瓷娃娃。


他魔怔一般拿起娃娃,想到这些日子稷儿对他的态度。

齐衡以为自己的心冷了,麻了,可是看到对他视若无睹的稷儿,齐衡才知道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哪怕做好了一切承受的准备,齐衡也在日复一日的压抑煎熬里到了极限。


他知道稷儿就在东苑,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

齐衡看着那个娃娃,蓦地起身出门。


因为齐衡的特殊身份,丫鬟婆子和侍卫都要保持距离,他最亲近的小厮今日又被他放了假,所以他一出院门,随从都远远地跟着,看着多,却没有近身的。


齐衡径自往嬴稷的院子去,后头的仆从们疑惑。毕竟这对继母子的关系不好出名了,世子还很不给这位昔日同窗面子。

难道是夫人还想缓和一下关系?


嬴稷变了很多,好像一夜之间便成长了,浮躁冲动的少年气全被封存,他的脸上不再能一眼看清他的心思。

他还居然捡起了曾经最讨厌的书。


齐衡走到院门口,示意仆人门外等候。院门没关,从门口一眼可以看到室内,只挂了几层竹帘子,世子就坐在桌案后。


嬴稷在齐衡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心有所感地抬头看到了他,足足愣了半天。

嬴稷并没有叫不为拉起帘子,这对曾相依偎的恋人朦胧相对,齐衡痴痴地朝里望去,却只能勉强看见对方坐着的身影。

死一般的沉默里,齐衡先开口。

他,他真的忍不住。


“我太长时间没看到你了,我想你想的......”一腔蓬勃的情愫未说完,就被嬴稷嗤笑打断:“您是父王的妃子,母亲。”他特意加重了称呼。

齐衡急了:“我不相信......”不相信你真的也不想......

“实话讲。”嬴稷的语气陌生强硬,宛若冰刀,刀刀挖心:“只要与母亲共处一室,浑身上下,哪都不适!”


齐衡被他的话说的怔忡,不禁后退一步。那张玉般的脸庞刹那失去血色。他只觉得头重脚轻,腹中鼓动,两眼发黑,竟是踉跄着晕倒。

最后落在眼帘里的,是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在向他奔来。


齐衡醒来时,已经被扶到了床上。四下寂静,他没有瞧见稷儿,一双眼里的光亮都散了。隐约听见外面的声音吵嚷,他不想分辨。

李炳进门,叫大夫等着,自行上前:“元若!”

齐衡背着身不理,李炳担心地坐在床边道:“你今日居然晕倒在了东苑,我把那个混小子打发出去跪着了,你别置气,大夫来了,先起身披上衣服。”

齐衡震惊地转头,什么?

稷儿,稷儿被罚跪了?


他不知道哪来的精神坐起,没顾得上李炳亲昵地环抱着他帮忙穿衣:“怎么......这如何使得......”

李炳满不在乎,心疼元若:“那小子皮糙肉厚,跪两下应该!谁叫他顶撞嫡母!你放心,我不会偏袒,先瞧了大夫,后面我把他交给你处置!诶,你慢些,让他跪到大夫走了,我亲自让他滚过来和你赔罪!”

齐衡蹙眉,心事重重,却也知道不能再开口了。


大夫是个有着山羊胡子的老头,据说曾进过宫做御医,退了下来以后就到了安州养老,医术排的上名号。他安静地捻在齐衡脉搏处,沉吟,李炳站在桌前关注着来回踱步,时不时打量情况,但被万众挂心的病人齐衡却心不在焉。


稷儿.......


大夫恭谨放下退后:“夫人,是急怒攻心,并无大碍。”

李炳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心下道嬴稷那小子这回必要狠狠收拾!


“不过,小人还得恭喜郡公。其实,夫人已有身孕。”大夫话头一转,带了些笑意。“而且胎向康健。大约一月有余。”


嗯?!齐衡低着头,眸中震荡。

什,什么?


李炳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夫忠心夸赞:“郡公,您可是龙马精神呐!”


齐衡呼吸都不畅了,他一直板正的腰背泄劲般松垮,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怎么会,怎么可能!!!

不应该的!


“你说什么?我这个岁数了,我还能有儿子?这是真的吗?”李炳同样不信,所以他转头问起大夫,这位杀伐果决的大第一次质疑自己的听力。

“周文王七十还有子息,您才刚过不惑。”大夫依旧拱手,确定了这件喜事。

虽说文王七十有子,但年逾不惑还能有子嗣也是少见。老夫少妻......看来郡公着实体健啊。


李炳看向元若,已经有些老态的双眼里是惊讶,欣喜,骄傲。他笑得不顾仪态,大声道:“好!好!赏,都赏!”

众人谢恩不提,李炳看着元若的表情,如同看一件稀世奇珍。

元若!可真是他的宝贝!


而晴天霹雳的齐衡,已经完全不知该做何解。

他僵硬地坐在原地,听着大家热闹的庆贺,庆贺他的肚子里有了一个孽种,心里像筛子一样,呼呼的透着风。


而另一边,不明所以笔挺跪在外院中的嬴稷眼看阖府上下突然喜气洋洋,连之前黑着脸说出来整治他的父亲都没管他。一位身形妙娜衣着鲜亮的少女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周围的家仆却无人阻拦,任凭她上前扶起世子。

这位姑娘的身份不一样,与他们也不是一个级别。


“瑶儿。”嬴稷看到来人,满心思虑暂且放下,眼中是柔软和信任。“你怎么回来了。”

芈瑶是母亲给他留下的婢女,更是一个颇有能力的臂膀。

自从嬴稷决定上进后,便暗中发展了一批自己的势力,只为秦王世子效忠,芈瑶是他们的首领之一,也是唯一能出现在明面上的手下。


他们受皇命迁到安州时,嬴稷让她留在京都守卫,密切关注朝中动向。只是如今却无命前来,让他不由地想到了那日进府时一反常态的不为。

嬴稷目光骤然一沉。


“世子,我查到了一些事,想着必须面呈,请随我来。”芈瑶面不改色,默默将嬴稷扶到了屋内。

临走之前,嬴稷分明看到她望了主院一眼,神色复杂。


到了屋里,嬴稷的地盘,他说话也没那么多顾虑。

“母亲怎么了?”

芈瑶诧异,她没想到世子居然如此敏锐。嬴稷笑了一声,手指有节奏地在桌案上敲击:“你的视线已经出卖了你。”

他抚了抚衣摆:“你说罢。”哪怕嘴上说的再狠,母亲叫得再多,嬴稷也无法承认自己对元若已经毫不在乎。

他看见元若晕倒在眼前时,心底最明显的感受不是快意,而是后悔。


“属下在京中查到了一些秘闻......关于夫人......”

“夫人,是被陛下逼嫁过来的。”

“你说什么?”嬴稷忽然感觉到荒谬的背后有一个他们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势力。

“陛下赐婚,送旨的太监后头跟着御林军,半个上午便到两府里宣完旨意,势如雷霆。直到老爷夫人大婚次日,宫里的人才走。”芈瑶平静地叙述道。

“可是,这不合理。”嬴稷思索了一会:“陛下根本就没有这样做的理由......”让齐国公和陇西侯联姻,还赐下实权......那岂不是助力臣子?

“您离京之后,齐国公遭了陛下申斥,如今已经赋闲在家,齐家无后,门楣大不如前。”芈瑶垂首:“夫人......应当还不知道。”

嬴稷心中惊骇。齐国公失势......齐国公失势!

嬴稷又想到父亲对陛下的追随推崇,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了。


齐国公在天下读书人里的名声之显赫,他都有所耳闻。

元若,不过是做了君臣博弈之间的一颗棋子!

但是为了剪除臣子的势力,使这样阴狠手段摧折俊才.......


嬴稷心中刺疼不已,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他怎么就,怎么就!

他对元若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元若那些日子该多难熬啊!


嬴稷心痛难忍,就要起身出去寻元若说个明白!


“世子!去不得,去不得!”芈瑶一下子就看出了嬴稷的心思。原想着世子变了许多,行事也成熟,谁知不过是没遇着那个叫他失控的人罢了。

“你要是为他着想,就暂且忍一忍!”芈瑶苦口婆心。“这种事您不能出面,再怎么说他也是您的娘亲啊!”

“那又怎么样!”嬴稷怒喝:“他平白遭了那么多委屈......”可是他呢,嬴稷想到这些日子的作为,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刮子。

“夫人怀孕了。”芈瑶无奈道。

嬴稷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声音沙哑:“你说什么?”


芈瑶在心底摇头。“夫人,怀孕了。”一字一句,半点错不得。“老爷刚赏了一府上下,世子应该看到了的。”

“事已至此......您还是装聋作哑的好。”


半晌。

嬴稷攥紧了拳头:“所以,就这么过了?”

“只能如此。”芈瑶叹息。世事无常,命运捉弄,可惜了一对有情人,落得这个下场。

嬴稷却骤然松开拳头,甚至坐回了原位。芈瑶不敢相信这么简单就劝动了世子。


她还想要说些什么,嬴稷抬手让她出去了:“我要一个人静一静。”芈瑶低头退下,没有再看身影萧瑟没入黑暗的世子。

或许,时间会让世子想通。


刺史家的喜事传得很快。边塞规矩稀松,娱乐缺乏,时人议论上下不以为忤,而且也不以老而有孕不齿,反倒引以为荣,能绵延子嗣证明其人身强体壮,何况众人皆知刺史大人年逾不惑,更是推崇,李炳的声望通过某个奇怪的方式达到巅峰。


齐衡却不知在外界他的名声是怎么跟着李炳歪着传扬开的。


李炳自从知道元若有孕,真是要把人捧在手上含在嘴里,阖府上下都小心翼翼地伺候,夫人随便去哪都跟着七八个下人,生怕磕碰。日用饮食更是要经过层层筛选,这般用心的程度简直都要让齐衡瞠目。李炳本来是个事事亲为的性子,如今公事也安排分给了副手和下属,每日早早回府陪夫人,房事更是中止,齐衡偶然听见他和大夫忧虑之前折腾是否会对孩子有影响。


大夫回答道是无碍,夫人年轻,底子好,何况男子孕育之法本就是为了子嗣,成胎以后十分稳固,轻易不会有事。

听完,有人欢喜有人忧。


如此数月,齐衡逐渐显怀,随着肚子大起来,他身形不便,连穿衣都有专人服侍。齐衡心思敏感,忍受不了这被当成瓷娃娃的待遇,更受不了李炳大题小做无微不至的纠缠,对李炳越发冷淡,都不肯让他进屋。只是李炳习惯了他的冷漠隔阂,并未明白小夫人连续几日的拒绝是在生气,对他无有不让。


这日晚膳后,齐衡硬板板地开口道:“我在府中憋得慌,想要出去。”

李炳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拒绝,但看见元若丰腴的脸庞上满是坚定,一时噎住。

许是怀孕的日子汤食调养的好,齐衡越发白嫩圆润,整个人的气质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像是清朗的风里掺了蜜。他两只手按在凸起的肚子上,瞪着大眼睛看他,威胁人的猫儿一般。

“我要出去。”


李炳看见他捧着肚子就退让了。

“好,城东有个观音庙,听说能保佑安产,过两日我陪你去......”李炳想到他怀胎八月有余,却几乎从未出过门,顿时心软。


“不要,我不要你陪我。”齐衡就是烦了李炳。

李炳分明看见他眼里的厌烦,刚想立一立丈夫的规矩,转头瞧见他耸起的腹部就怂了。

谁叫现在的元若是个大宝贝揣着他的小宝贝呢。

他能做的不过是多安插些人手,把场子清理干净。


另一边,嬴稷听说了夫人要外出祈福的消息。


齐衡有孕后,李炳出于种种考虑给嬴稷安排了许多事务,有意无意地减少了他在家中遇见齐衡的次数。嬴稷一度以为父亲是知道了些什么,但随即反应过来。父亲应当还是不知,否则恐怕就不仅仅是把他隔开了。

芈瑶也证实了他的想法:“老爷......有意让这个孩子还宗。”


还宗。


嬴稷并不意外,甚至早有心理准备。


秦王祖上是当年跟随太祖打下江山后获封的最大功臣,也是异姓王爵里的头一位,特赐爵位世袭不降。但到了母亲那一代,秦王只有一个女儿,又不愿过继远房,索性和圣上求情,最后用降爵让他这个外孙成了世子。

姓氏自然也是跟了母姓。


当年父亲尚是外祖麾下一员小将,并未反对,也无法反对。母亲在生养他后身体就不是很好,走得早,父亲顶着外人说他入赘攀高枝的酸话硬是守着他过了十年,如今已经没有人敢私下小瞧父亲,也没人怀疑过父亲对母亲的心意,直到陛下赐婚。

嬴稷接受父亲想要一个自己姓氏的孩子继承侯爵,只是......这个孩子,是从他的爱人肚子里生出来。


嬴稷呼吸里带着苦涩,许久,他才叫来了芈瑶,嘶哑着吩咐了什么。

“照做。”不看芈瑶的表情,嬴稷咬牙吐出这两个字。


李炳丝毫不知自己的儿子陷入怎样的困境,作为父亲,他也看重长子,哪怕他并未随他的姓氏,到底是一把养大的继承了他意志的长子,所以李炳自诩体贴地将人打发出去,避免了他和小夫人以及很快出生的幼儿的矛盾。


李炳很坚定。这个孩子是要姓李的,也是要继承他的衣钵的。

到了出行的那一天,晴空万里,是个好天气,李炳心有戚戚地把齐衡送上马车,视线几乎黏在了夫人和他的肚子上。不过齐衡可不会照顾他的心思,甩开他便进了车厢。

李炳转头变脸对下属嘱咐:“务必保证夫人的安全,否则......”确定大夫也跟去了,李炳才勉强放心。


城东的观音庙不大,齐衡这日总觉得心神不宁,到了庙里,齐衡直面观音像,没有丝毫跪拜的意思。下人侍卫都被他赶到了门外,此时偌大的庙宇里只有他一人。

檀香萦绕,香火氤氲。笃笃笃的敲击声反倒使人安宁。


齐衡缓缓迈步,脸上浮起无谓的笑。

昔日君子修长宛若青竹的身姿变得笨拙,腹部突兀地挂着一颗果,但他依旧身板挺直,叫人看着摇摇欲坠,担心他兜不住。


嬴稷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孤单站在屋内的元若。他变了许多,看着胖了,精气神却并不好,正一一扫过挂在签牌上的祈愿。

那些大多是过去来求平安签的母亲们的美好希望,有求母子均安的,还有求喜获麟儿的,满满都是母亲们浓厚的憧憬和爱意。


旁边放着木牌笔墨,齐衡却没有动手的意思。

他不想污了这块牌子。


看着看着,齐衡就忽然落下泪来。

他想到了很多很多,父母,稷儿,他的处境。

只有在独处的时候,他才能尽情地发泄自己压抑已久的情绪。


昏暗的烛火下,嬴稷隐在幕后看见元若眼中泛起了泪光。

想到他经历的那些,向来有泪不轻弹的嬴稷也忍不住红了眼。


或许是感觉到母体的情绪激烈,齐衡肚子里面的小家伙不安分地躁动,咕噜噜转身踢了他一脚。

齐衡惊醒一般捂住了分外明显的肚子,脸色苍白。


“唔……”


嬴稷差点就暴露了自己。


齐衡两手抱着肚子,吸气安抚。与其说安抚,倒不如说是应付。

他的脸上分明是冷漠和厌倦,咬牙把手压在肚子上,力道大的仿佛恨不得把肚子压回去般。

动静渐渐小了,小家伙仿佛感受到母亲不耐,委委屈屈地收了拳脚。


齐衡喘息着,额角渗出汗水。他扶着桌椅坐下,调整呼吸。

这么折腾一会,齐衡疲累,恰好外面的下人催促,便起身离开。嬴稷的目光贪婪地追随他的衣角,直到庙门合上。他走出帷幕,转身提笔,在祈福的木牌上写下龙飞凤舞的“平安”二字,郑重挂在了最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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