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不及在意村中慌乱的其他,哥舒逾墙而入,他只希望事情并非他所想……
怕打扰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方宁静,他轻轻推开门,轮椅上之人面无波澜,静躺在床上的人容貌安详。哥舒意识到事情不对,欲上前去,却被沉重的声音打断:“别靠近。”
哥舒并未听进去,他一步步靠近那张安详的脸,想要去挽留些什么,却被跟上的万俟一把拦住。
万俟没有说什么,但目光分明是要他冷静。但此时他要如何冷静,未出话语如鲠在喉,眼中只有千万酸涩。
见哥舒情绪不对,万俟将他拽出屋外,看着他浅声说着,“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张叔还在。”
“……我,”哥舒看着万俟,呼吸越发,他转头看了一眼门口,那里似乎还存着熟悉的身影。一滴泪落,开口无比艰难,“不会的……”
“你先在这儿待一会儿,我来处理。”万俟再次进了房里。
哥舒缓缓靠在墙上,他努力地当这是一场梦,只要自己醒来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但喉咙的腥甜又实实在在,这就是突如其来的现实……
万俟走进,他在床榻前停留了片刻便转身轮椅前,半跪着,“张叔,把手给我,我看看。”握在掌中的手臂虽有些僵硬,但脉象还算平稳,万俟缓声开口,“……村子里不能待了,先到我们那儿住一阵子吧。”
“羽儿,麻烦你们了……”
万俟摇摇头,“这些年,是我们麻烦了才是。”
哥舒也收住情绪走进门,再见这番情景,眼里依旧发涩,“张叔……”。
魑离冷静着对他说,“想办法带张叔先回月亭,我善后。”
“……好……”
哥舒推着轮椅,他看得出此刻张叔的心情远比自己复杂。这份情感远比他想更沉重他们二人本比他见过的夫妻都要和睦,可是命运的波折却一再打断他们的生活,要是没有这些,他们的儿子也该像自己一般大了,一家三口多幸福,这正是他所向往的生活啊……他推着轮椅的手紧紧握着,在跨过门的那一刻,他看到张叔扭过头,似是想留下最后一分念想。
屋里留万俟一人,指甲随着紧攥的拳头深深嵌入掌心,他只觉还不够,这点痛根本不能和所见相提并论。他记得哥舒第一次带他来的时候,他还是满身戾气,幸好有他们,否则自己早已迷失深渊,不分方向,是他们将自己心中的仇恨渐渐散去,让他接受一个没有即来命运压迫的自己……
……
回月亭的一路上哥舒都没言语,他心里的颤抖还未停下。
屋里,张伯容开口道,“明朗,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哥舒点点头,带着秋亦退至门外。
时间过了很久,门外台阶上的二人也都没有开口说话,像是时间静止一般,只有天上的云彩随风而动,不时飞过一两只麻雀。
秋亦先开了口,“山鬼……”
哥舒长呼一口气,喉咙里卡着的腥甜始终没有散去。
“你别哭了。”听到秋亦的话他才意识到自己眼中早已模糊。他拭去眼泪,“……小蚯蚓,张……她……”断续的语句与强装镇定的情绪,他的话仍旧难出口。
哥舒的眼泪仿佛只是一笔留墨,但是在秋亦的心里,他知道,这是大人的担当。山鬼和羽大哥是,张叔也是。
“对不起啊,好久都没去看你了。对了,这么久张叔都教你什么了。”
“教我认了好多字,也背了好几篇文章。”
“是吗,背给我听听。”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完了。”
哥舒并未听到,他的心思并不在之上。
“那我再背一篇给你听吧,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
“小蚯蚓,你想学武功吗?”哥舒突然打断秋亦的话,转头对他说。
秋亦一顿,随即说:“像你和羽大哥那样厉害吗?”
“嗯。”
“想啊,但是羽大哥不让我学。”
“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像走进深渊无法脱身,你一定要想好了才可以。”
“只要有你们在,我就什么都不怕。”秋亦信誓旦旦说着,但转念一想又不太对,继而又问道,“为什么就突然想让我学了呢?”
“如果……某一天,我和魑离都不能保护你了,我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遇到危险的时候,足以脱身。”
“山鬼……”秋亦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惊慌,“……是,我拖累你们了吗?”
“想什么呢,我是说如果,我,或者魑离也像张婶一样离开了,到时候你……”哥舒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秋亦窸窸窣窣的抽泣声。“怎么哭了,我随便说说的,瞎说的,别哭了,魑离回来看见会骂我的。”见状,他只好把后面的“到时候你一个人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重新憋回肚子里,“好了,去看看张叔吧。”他扶起秋亦擦掉他眼角的泪,敲了敲门。
“明朗,进来吧。”
哥舒推开门,看到张叔的面容依旧是不急不躁安宁祥和。
“别担心我,人老了呀,就是容易多愁善感,小蚯蚓怎么还哭了。”
“没事。”哥舒在秋亦后背轻轻拍了两下,眼神示意他别让张叔担心。
“我没有,外面风大吹的。”秋亦说。
“人到老了呀,总有这么一段路要走,或早或晚罢了……你们也别太难过了,你们张婶只不过早我一步罢了…… ”
哥舒与秋亦缓缓点头……
时至傍晚,万俟也回来了,他带回了一壶水,神情凝重道,“这不是瘟疫。”
“那是什么?”哥舒问。
“水里有毒,我怀疑有人拿村里人做实验,恶意报复也不排除。”
“能查到是谁吗?”
“基本没可能。这些药一般人没办法弄到手,至少有参与者是有身份的人。”
“我记下了。”
……
数日后。
“魑离,有个任务,是和山鹰灵药一起。”
魑离听着,“要小心。”
“放心。这次回来,我就去挑战疾风。”……“魑离。”哥舒还没来得及反应,魑离的刀就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么心不在焉,是不是查到李静与你的关系了。”
“还没……”
“说谎。”
“还没有确定……”
魑离缓缓卸下刀,哥舒看到了他眼中的复杂。“自张婶出事以来,你的任务不停出错,到底是在干什么?”他的语气比以往强硬了许多。
“魑离……”他这些天脑子确实一直很乱,不停出错,面对魑离的责问他无可辩驳。
“任务最忌有杂念,脑子里那些无用的东西全部扔掉,一个时辰够吗?”
“够了……”哥舒挪动脚步坐在椅子上,看着魑离进了内室。
魑离很少生气,这次真的是发火了吧,细想这些天以来自己的行径确实不太寻常,但魑离不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吧,难道真的是因为王爷的事,可是就算王爷真的是自己的父亲,他也不可能不管魑离去站在王爷那边,这也跟他明确说过了。有没有可能是魑离难以抉择,在仇人与兄弟之间……也许吧……不过不管他选择什么我都不会与他刀剑相向。还有张婶,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虽然自己心绪不宁,但分寸还是能拿捏的,魑离到底在生气什么……
哥舒看着窗外昏沉的日光,心境少有的平和了下来。一个时辰过后,魑离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为什么生气啊……”
“哥舒明朗……”魑离少有的直呼哥舒其名。
知道自己没有说出魑离想听到的答案,他连忙补救,“我错了……”
“……”
“你到底有没有把你自己的命当回事,你知不知道你再这样下去活不了几年了,自张婶出事,你不停接任务不停出错,哪一次不是带伤回来。我不止一次告诉你不要正面对抗,你的身体情况不允许,你哪次听我的了?”
意识到魑离所想,哥舒满心亏欠,他那么用心的给自己治病,可自己却从来都没有好好珍惜过这具身体,自己是恣意放肆惯了,可魑离呢,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甚至到现在他还在想王爷的事情。“……对不起……”
“别跟我说对不起。这次任务完后你就在月亭好好待着,哪儿都不许去。”
“……我知道了……”哥舒小声应答。
魑离收起苛责的语气,转为平常调,“在外面不要轻信任何人,任何谎言都有可能要你的命。”
哥舒点点头。
……
入夏,天气闷热至极,魑离在屋里等着即将到来的大雨,他感到不安,这是山鬼第一次和山鹰一起,他有些担心,食指尖不停摩挲着桌面,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却不见山鬼人影……
“羽大哥,在担心山鬼吗?”
“……”魑离察觉异样,未及回话便开门去看,视野同平常一般静谧。未见山鬼踪影,他转身往回走,刚回了两步又停下,对门口试探了一声,“山鬼……”
“魑离……”微弱的声音传来,魑离和秋亦循声而去,见哥舒靠在一旁墙上,身影藏在昏暗的光线中。
“山鬼……”魑离靠近了些,山鬼的表情渐渐清晰,他转头看向魑离,发红的眼眶,像是受了极度的委屈。
“魑离,我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带着小蚯蚓先回去吧,别担心我。”语气瘫软。
魑离忍着发怒的情绪,锋利的眼神盯着此刻怯懦的他,没有再说什么。
“可是马上要下雨了。”秋亦说。
他挤出笑容,面对秋亦,“没事儿,我只待一会儿。”
魑离紧攥着的拳头松开,拉着秋亦回了屋里。
……雨未见小,他蜷缩在檐下颤抖,是心冷的颤抖,雨不断落在手臂和膝盖,一声声,一阵阵,刺激着他心底的防线。他只是觉得冷……许久,他缓缓抬起头,伸手接着檐上疾速滑落的水柱,水花溅到脸上也未眨眼。雨中的手突然紧攥成拳,眼神一凛,他抓起剑踏进磅礴雨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