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口神药引发的暴论？还是科学思维的普遍缺乏？

写在开头的引子：我们假设存在一种国外的进口药物，他没有三期双盲临床公布数据，公布的数据也仅仅是效力很低的样本，发表在了一个影响因子很低的学术刊物中（该学术刊物被自己的创刊人认定为：垃圾），且公布的数据被发现分组有严重倾向性（用药组年龄明显偏低，而对照组年龄明显偏高），即便如此这个论文数据的P值也仅仅刚踩及格线，这篇论文还存在明显的利益冲突，即刊物审稿人与发表刊物的作者是同一个学校的上下级关系，然后经过一系列与该药企有频繁关联的官方媒体记者撰写的文章赞扬，并被包装成“权威国际科学期刊认定该药物有疗效”的标题发了许多新闻。在新闻中这药物吹嘘自己的神奇疗效——“可以预防新冠、还能治疗新冠轻症、甚至连埃博拉病毒也能治疗”。这个药又大量被当地政府发放给民众，这个药同时没有写明相应副作用和不良反应，在说明书也没有禁忌症描述。

假如这个国家的第一大城市的2000万市民都收到了政府发放的每人至少2盒这个进口药，这个药也被该国驻外大使馆普遍发放给国外的留学生和旅外国人，读者好好想一下，当这种事情在被其他媒体曝光之后舆论场会如何演变？会有多少笔诛口伐，声讨这个外国药企是不是有钱权交易，质疑当地政府进口这个药物是不是浪费医保资金，爱国的大V们振臂高呼要严惩推荐这个药的医生，将一切与该药企有关的人物都怀疑成外国资本势力的代言人，呼吁要对政府批准这个药物，以及决定全民发放这个药物一查到底，严查腐败。

请先不要对这个假设急于发表评论，我们继续往下看。

这几天风闻又多了一个非常奇葩的帖子，首先看下图：

在这篇针对某些药物的讨论文章中，作者提出了一个特别奇葩的观点：当药物效力的证据被证实为假时，仍然不能否定药物就真的无效，因为反对者没有办法提出一个“证明无效”的证据。

证明无效？什么鬼？我不知道这个作者提出这个观点，他自己内心有没有一个符合他要求的“证明无效的方法”，如果作者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证明无效，那他又如何要求别人去完成一个他自己都做不到，也不知道怎么做的事情呢？

凡事证有不能证无。证明一个东西不存在，是一个经典的反科学逻辑。常见于一些阴谋论者、民科、伪科学以及宗教分子。这正好让我想到要谈谈在长期进行科普活动中以来碰到的一些人所体现出的一个显而易见却又普遍存在的逻辑错误——证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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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证有不能证无？

这是一个针对观点进行举证的责任与义务的问题。我们假设要论述一个东西不存在，来【证无】，我们该怎么做？

设想我们需要论证，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如意金箍棒”，如果是以【证有】的方式进行，那非常简单，请提出存在“金箍棒”的人，找到并拿出“金箍棒”存在的任何证据，来证明这个东西是存在的，反之，当提出该观点的人拿不出相应证据，我们认定，“金箍棒”不存在。在【证有】理论中，这个问题的判断非常简单、清晰、有效。这也是当今自然世界运行的方式。

那如果我们通过【证无】的方法进行呢？按照这套逻辑，我声称存在“如意金箍棒”，但我不需要提供相应的证据来证明其存在，相反，我反问那些反对此观点的人，你们能够拿出证据证明“金箍棒”不存在？如果你们拿不出证据，那你们就不能推翻我的观点，我的观点将一直是有效的。这会发生什么？首先，由于这个设想没有任何边界条件，本质它无法证明，无法完成。你会说我掘地三尺，没找到“金箍棒”，是不是能够证明“金箍棒”不存在呢？不能，因为我可以说你还没绝地四尺，也许你再挖一铲子就能挖到，就算你挖了遍了地球，我也可以说你还没去调查火星，无穷无尽。这就导致了其逻辑上处于一个不败地位，科学的表述就是其观点没有“证伪的可能性”。那你永远不可能证明“金箍棒”不存在，那就意味着你永远无法推翻我的推论，你将为试图反驳这个推论付出巨大的调查资源而做无用功，而这个观点提出者本身只需要张张嘴，这合理吗？

谁主张谁举证，这又是一个基本常识，但在这些阴谋论、民科等人这边，他们只需要炮制各种耸人听闻的观点，验证责任全部扔给别人，那针对这样观点的讨论还有何意义？

所以，这是一种流氓逻辑。这也就是为啥我们要做的是“证有，不能证无”。否则逻辑就会死循环，永远不可能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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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素的茶壶与车库中的火龙

伯特兰·罗素在其小作《神存在吗？》里写到：

如果我说地球和火星之间有个瓷制茶壶以椭圆形轨道绕太阳公转，我小心地补充说明这茶壶实在太小，即使用我们最强大的望远镜也找不到它，那没人可以否定我的主张。但如果我要这样声明，则既然我的声明无法被推翻，那这在人类理智下是不可容忍、要受怀疑的假设，我应该适当地被当作在胡言乱语。但假设这茶壶的存在在古书里被确认了，并在每个星期日以神圣真理的形式被教导，而且灌输给每个学校的孩童，那对于相信茶壶存在的迟疑会被当作反常的特征，怀疑者在启蒙的年代会被会受精神医师注意，在更早的时代中则被异端的审判者注意。

在罗素的原意中，这个设想是用来批判一些宗教有神论主义，【证无】的思想常与有神论者绑定，因为当无神论者要求有神论者证明“神的存在”时，有神论者通常就用“你无法证明神不存在”唯理由来反驳无神论。

天体物理学家卡尔·萨根在著作《魔鬼出没的世界——科学，照亮黑暗的蜡烛》中效仿“罗素的茶壶”提出了一个“车库中的火龙”：

假如我跟你说：现在在我家的车库里面有一条会喷火的飞龙！这个时候，你非常怀疑这个说法，认为我是在说谎。你想要拆穿我这个把戏。于是你说，那你打开车库大门给我们瞧瞧吧！

但是我说：非常遗憾，我这条龙是隐形的，就算打开大门你也看不到，事实上，这条龙只有我能看到。

于是你说：那它不是会喷火吗？让我们来测试一下你们车库的温度有没有升高吧。

非常遗憾，我这条龙喷出来的火是冷的，它并不能提高车库的温度。虽然如此，但是这条龙的确存在！

于是你还不死心，那你能不能让我往车库里面喷漆，它如果存在的话，身上肯定能沾上油漆，从而就现身了！

非常遗憾，我这条龙的鳞甲并不能沾上油漆，所以你就算那样做，也肯定看不到，不过相信我，它真的存在着！

你提出的每一个试图推翻我说法的测试方法，都会被我用一个理由来规避掉，于是，你永远也没有办法推翻我的说法。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我这个说法从来没有人推翻过，将来也不会被人推翻。它是一个永远无法推翻的学说啊！！

一个人宣称他的车库里住着一条无法被感知到的飞龙，时不时吐出没有热度的火焰。这条龙不能被看见，不发出任何声音，也不会留下任何其他形式的痕迹。

卡尔·萨根认为，人们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相信有这么一条龙存在。因为观点提出者一直在将举证责任倒置给质疑者，卡尔萨根在结尾写道“你不能推翻我的假设，不等于就能证明它是真的。”这一论述通常被用来描述科学的“可证伪性”的特点，但同时也是一个经典的【证无】论述方法。

如果【证无】的逻辑是正确的，那么车库的火龙，罗素的茶壶，不就变成了无法否认的真理吗？罗素茶壶的概念在批判有神论的方面被后人发扬光大，诞生了诸如隐形粉红独角兽和飞行面条怪物（飞面神教）等明显非常荒谬，但根据【证无】逻辑却可以成立的反讽刺事务。许多无神论者，包括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使用这些戏仿宗教作为罗素的茶壶的现代版本，指出证明神的存在的举证责任应该是提出有神论的神之信徒身上，而不是作为反对者的无神论者。

是不错，随着科学技术或人类发现事务的手段不断升级，存在发现未知事务的可能，但在没有发现之前，你作为理论/观点提出者，你有权也应该保持探索，但在你没有实证之前，怎么能将你自己的猜测强加给他人呢？当你存在这样的猜测，你和认同你理论的人应该为证明自己的观点存在而努力，而不是反过来要求别人证明你观点不存在。这就是举证倒置。在你没有拿出证据之前，任何人都可以在当下否定你的观点。不需要为一句看似正确的“废话”投入精力。

需要强调的是，作为经典的科学理论，这些特点并不会随着国籍变化而产生变化。并不代表这些理论只在国外生效，国内就不生效了。这些理论是外国的阴谋吗？难道在国内就可以【证无】而不是证有吗？我们可以从上观新闻的关于四十九中事件的这篇报道（https://www.jfdaily.com/news/detail?id=49832）来验证一下。通常谣言编造者总会以“你不能否定我的假设”维持自己谣言的可信程度，而将举证的责任倒置给辟谣者。当辟谣者没有办法否定其“假设”，谣言就会继续维持。这就导致了我们常说的“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造谣和辟谣成本完全不对等。我们在一些问题上已经吃了不少谣言的亏，多少新闻事件最终因为再让“消息飞一会儿”而反转。为啥这种情况还要继续？难道不应该提高自己的科学思维逻辑，识破这种造谣手段，才能让我们不再上当受骗吗？当我们面对这些耸人听闻的观点，不妨问一句——你的证据在哪里？

没有举证的观点，需要占用你大量时间和精力去批驳吗？当你识破了这种以【证无】为出发点要求你认同其观点的做法时，其本身就分文不值，毫无意义。这就是为啥我们说“无不需要证明，有才需要”。如果我们认同了“证无”的逻辑，我们将会在大量无用的信息和争论中浪费时间而得不到任何的结果，除非这就是某些人的目的。

现实的案例

在你对上面的理论已经没有疑惑之后，我们来谈谈【证无】这种做法在实际社会中经常碰到的表现。来看看为啥我们说这些表现，是反智、反科学、伪科学和阴谋论的典型做法。以我经常在风闻社区参与的那些热门话题为例：

1）转基因

我在风闻发帖进行科普是从转基因话题开始的，第一篇帖子是 2018 年 07 月10 日，起因是针对性的风闻中当时出现的大量涉转基因谣言，就发现许多反转基因阴谋论者都存在同样的逻辑 —— 要求转基因的支持者证明转基因是【无害】的。

正常情况下【证有】的逻辑思维是“找到转基因有害的证据，当找不到转基因有害的证据时，可以认定转基因无害”，

一旦变成了【证无】的逻辑就成了“你必须找到转基因无害的证据，你找不到就说明转基因有害的”。我们这里不谈有害和无害的定义（毕竟有些物质对人有害，对其他物种无害，反过来也存在对人无害，对其他物质有害），有害证据人类当然有方法找，就是做实验，在某个特定条件下我们是否能够发现其危害人类的证据，如果发现了，证明了有害是存在的，反之发现不了，就认定是无害的。

你如何证明无害？你证明不了，根本设计不出任何可以用来证明无害的试验或检验方法，因为你无法穷尽所有的可能性，就如挖掘“金箍棒”一样。那你将永远无法完成这个证明试验。这就变成了【无害】一直无法证实，那任何东西，不论是不是转基因，他都不可能证明自身是无害的。甚至人类吃了几千年的传统粮食，也无法证明无害，因为你不能保证几百年之后就不发现新的危害。

证明【无害】而不是证明【有害】，典型的证有不能证无。这与你对转基因是什么态度无关，这种错误的本身纯粹是逻辑错误，一旦犯了【证有不能证无】的毛病，你还能继续正常讨论问题吗？显然不能。

2）药物疗效

正如本文开始图片显示的那样。我们到底是证明一个药物有效？还是证明一个药物无效？

【证有】的逻辑是，一个药物要进入市场使用，就要先证明药物是有效的。当你拿不出有效的证据时，这个药物就只能默认为无效的。

【证无】的逻辑变成了，一个药物进入市场你不能否认，除非你找到药物无效的证据。

证明有效，科学上双盲大样本等检测手段非常多，即便不上最高效力的证据，采用中医非常偏爱的随即对照试验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产生有可能有效的证明，但无效如何证明？无论如何也证明不了，你试过地球 70 亿的每个人了么？毕竟我的理论就是一人一方，就算我当前患者是无效的，你怎么能肯定下一个患者也是无效的呢？你证明不了，你否定不了，只要有一个患者有效的可能，那就试验永远不能停止，你就永远无法否认我的“可能”的药效。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大量无用的药物就这么堂而皇之给患者使用了呢？

3）登月等阴谋论

同样，在这个案例上也有许多典型的不能证无，随便举个例子：拿着一个照片，宣称照片上几个模糊像素点的异常宣称一定是美国登月造假的证据。一个模糊的像素点，其产生会有很多可能性。

对于【证有】逻辑，我必须证明这些像素点的产生是造假，而非其他原因导致的。由怀疑造假的我自己举证。

对于【证无】逻辑，你必须反过来证明造假不可能，否则你将永远无法说服我。举证责任变成了对方。

阴谋论者直接跳过了其他所有的可能性，只坚定的认为这是“造假”证据。当你试图反驳这些观点，要求他拿出证明【造假存在（有）】的证据时，阴谋论者会反驳称：你不能推翻我的观点，你要证明【造假不存在（无）】。显然，这依旧是一个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为你不论做什么，你只能证明自己提出的假设是成立的，但你依旧无法否定对方提出的这个假设。这时候，这些阴谋论如同有神论宣称神是存在的一样，处于不败地位。

话至此，随随便便就写了五千多字，我也不想太严肃的进行结尾，这毕竟不是一个论文。最后，我还是想说说双重标准的问题，这个词是什么含义我就不用多解释了，熟悉国际外交事务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外交部以这个理由抨击某些国家。实际上，许多在风闻的争论，也存在着严重的双重标准，换句话说，有些人严于律人，宽于律己，对待与自己立场相同的事务时，往往采取的是一套标准。在对待与自己立场不同的事务时，又是另外一套标准。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内外有别。这与所谓的“美国例外论”非常类似，总认为自己所处的国家就是特殊的，就有特权的，不论造成什么差异，总能解释为我有特殊原因，就该这么特殊的对待我。限于篇幅我就不详细阐述，开头的引子，就是我根据这个特点设想出的一种可能性。当你在读完全文的时候，再回到开头看看这个设想的案例，你是如何想的呢？你又会如何做呢？

正如讽刺宗教的飞面神教在一些国家正式注册为合法宗教一样，当你认同宗教和有神论者提出的那些看似“有道理”的理论，要求社会认为其宗教地位一样，飞面神教也用同样的理由，同样的方式，创造出了一个包含了无数讽刺、恶搞、无厘头教义的宗教模仿物，并与那些宗教进入了同等地位。

不论是【证无】逻辑，还是【双重标准】，当参与话题讨论的人不再出现这样的问题时，许多争论本就不会发生，许多问题也就不会成为问题，许多谣言也就无从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