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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兽和天使之间:旺代, 1793-1796 (V)

2021-10-12 03:11 作者:Mlle_Ventrachoux  | 我要投稿

V- Si coram homínibus(于人之中)

V-i. “爱国主义的声音” (La voix du patriotisme)

关于革命历史的很多漫不经心的翻译中,把“Coalition”翻译成“反法同盟”完全是个错误。所谓的反“法”同盟从来不存在。1792年到1797年之间,对新生共和国发动军事攻击的周边国家的这个松散联盟,可以简单的称之为“同盟”。或者更确切的“反革命同盟”,“反共和同盟”,“保王同盟”,等等。

战争前后,很多共和派认为旺代叛乱中隐藏着保王党们里通外国威胁国家安全的巨大阴谋,但不承认他们属于“同盟国”。旺代人却认为这个“同盟”中也包括他们,单纯因为他们都致力于“同一事业”。后来斯托弗莱的主要部将Pierre-Joachim Trottouin拒绝共和政府招揽他成为准将,去北方与“同盟国”作战时会说:“旺代人,舒昂党,流亡军都是一体同心”。尽管他非常清楚他们并没有实际上的合作。

因此,旺代军首领们认为美因兹军来到旺代作战,有违他们和普鲁士签订的“一年之内不与同盟国交战”投降条约。“大军”委员会上一致通过,不接收美因兹军的俘虏。这个部队的士兵一旦被捕,立刻就地处决。

这也包括美因兹军的伤员。九月二十二日,旺代军占领Le Pallet后发现当地医院中四百名美因兹军伤员,按照委员会的决议将他们全部枪决。之后回到镇上的美因兹军士兵发现死去的战友,人人激愤填膺决心报复,发誓“不会在这些恶棍们面前退让半步”。

九月二十五日,根据重新调整的作战计划,共和军再度从南特出发。十月一日,共和军顺利重夺蒙泰居和克利松,坎科洛在克利松建立指挥部,进一步向旺代内地推进。得到共和军再次行动的消息,旺代军立刻组织力量迎击。勒斯居尔和亨利还在沙蒂永一带防守,Royand的“中部军”正与南部的共和军对峙,能够和德埃尔贝的部队在绍莱附近会合的只有邦尚的布列塔尼兵团。期间德埃尔贝写信联系夏雷特,希望他能配合作战,但一直没有收到回复——夏雷特正率军前往海岸,试图攻打诺瓦木耶岛。诺瓦木耶岛被断头的前市长的遗孀给他写信,许诺这个岛屿能够成为他获取英国援助的据点。

共和军一方,进军前坎科洛联系了Les Sables和吕宋的驻守将领。他很快收到了回复:一个声称军队近半病残一片混乱,无法行军作战;另一个声称部队的精锐全部被调走了,现在只剩没有武器和经验的新兵。另外五十年军旅生涯让他伤病缠身,自己马上就要被解职了。

十月六日,克莱贝尔的部队在特雷泽塞普蒂耶尔(Treize-Septiers)与旺代军遭遇,对面指挥战斗的是他的旧日战友德埃尔贝。战斗刚开始时,激烈猛攻的旺代军逼退了共和军前锋,但美因兹士兵的专业和老练让他们固守住阵地。交战多时,无法取得进展的旺代军渐渐攻势减弱,在顽强抵抗的共和军反击下退入森林,借助地形的掩护继续战斗。战斗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坎科洛和丢博耶从克利松率军驰援,冲入战场的骑兵打破了僵持的局面。但阵线松动的旺代军仍然没有放弃。克莱贝尔命令全军齐进,此时双方的火药都已告罄,士兵们用刺刀展开近身肉搏。因为交战两方在战场上混成一片,完全无法使用火炮。终于,坚守许久的旺代军无法抵挡得到增援的共和军的冲击,向蒂福日方向退去。

共和军紧随其后,追到了St. Symphorien。克莱贝尔想继续往蒂福日方向追击,坎科洛命令他先率主力部队退往蒙泰居。因为他得到夏雷特已经返回莱日的消息,担心下普瓦图军趁机发动攻击(在坎科洛的报告中,他声称夏雷特的部队挡住了他们的追击)。坎科洛命令两个军官带领千人的部队前往蒂福日,只在没有发现敌人的情况下进入城内,如果遇到抵抗立刻退回蒙泰居与主力会合。不出所料,在蒂福日附近,两人发现大部分旺代军已经重新集结,就按照命令退回蒙泰居。

取得特雷泽塞普蒂耶尔之战胜利的当晚,坎科洛等人收到了他们的解职命令。坎科洛,丢博耶,格鲁希等等有贵族背景的军官被全被撤职。为避免军队知情后引发哗变,几人趁夜悄悄离开营地。

随后向国民公会提交的汇报战况的报告中,坎科洛担心的是目前正在进行的作战计划因此被干扰中断:“……启发了我的计划的无疑是自由的精灵 (Genie de La libertà ),愿他也能启发其他人”。在信件的最后,坎科洛要求在他“军旅生涯的终点”得到他们的尊重,“代表公民们,请以你们的尊重赞赏我:无论任何情况下,我都是配得上的”。之后他写给格鲁希的短信中,为后者不得不负伤赶路感到遗憾,说自己可以顺道去接他:“你已经为共和国的利益尽力而为。现在她既不需要你的,也不需要我的服务了。你必须服从”。

之所以会写“无论任何情况下”,或许坎科洛为他回到巴黎后的命运做了最糟的估计:救国委员会新指派的特派代表凯西耶(Jean-Baptiste Carrier,1756-1794)刚抵达南特就举报他,具体罪行包括没有及时撤换一批“支持动乱和分裂”的炮手,以及逮捕部队中的“叛徒”。

1793年从旺代召唤的将领中,丢博耶一直在牢里被关到次年的热月政变;凯西耶亲自指控比隆“缺乏公民美德”,比隆的具体罪名是“阴谋攻击共和国的统一和不可分裂与法兰西帝国的内部安全稳定与背叛共和国利益”。当年十二月,登上断头台的比隆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辜负了我的天主,我的职位和我的国王。我满怀信德和忏悔的死去”——比隆不是唯一在断头台上改换立场的共和军军官,被处决前高喊“国王万岁”的大有人在。无疑更落实了他们的“反叛嫌疑”——次年,贝瑟和吉伦特派残党一同被处决。不负“没心没肺的乐天派”之名,他唱着歌登上了断头台。不久之后,侯撒和怀斯特曼等人也会和他们疏途同归……

幸运的是,尽管被短暂拘捕,坎科洛没有步上比隆的后尘。他和格鲁希一样平安脱身,退隐回巴黎城外的索塞堡庄园。或许因为他和国民公会里的派系斗争毫无关联;或许因为他在救国委员会里的共济会“兄弟”扎诺(Carnot),打算把他保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旺代方面,几人被召还后,布莱斯特军团中的特派代表深感不平。四个代表联名向国民公会写信抱怨,说坎科洛和丢博耶虽然是“残渣余孽”(ci-devant),但“像共和派一样战斗”,他们“在胜利的战场上收到解职命令”;接管布莱斯特海角军团的罗西诺连续几天毫无动作,任由军队深处敌境腹地。

事实上,如前文所述,解职命令早在九月下旬已经发出,只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有下达到军队中。凯西耶抵达南特后,根据救国委员会的指示,将一部分布莱斯特军团和美因兹军的集合军与拉罗谢尔军团合并,建成“西方军团”。此前巴黎一直没有决定接管这支新军队的人选:罗西诺和拉罗谢尔军团中的特派代表冲突不断,埃贝尔派的侯撒因为政治风向的变动不再被看好,等等。终于,他们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人物:一个无比纯正的“无套裤汉”若望 勒舍(Jean Léchelle, 1760-1793)。救国委员会称此人的“才能”对结束旺代的战争很有必要。

勒舍是个击剑教练,几乎没受过什么教育。他年轻时参军,革命后加入国民卫队。因为在瓦朗谢纳攻城战中表现突出,被军中的特派代表注意到。战争部长Bouchette觉得他的政治立场非常可靠,将他直接擢升为准将,任命为新成立的西方军团总指挥。与此同时,罗西诺调任布莱斯特海角军团总指挥。

凯西耶盛赞美因兹军和随军将领们的能力,但提出这些人需要被“密切监视”。因为他们久处边境,还不能完全领会最前沿的进步“革命精神”,需要有人向他们传达“爱国主义的声音”。新任总指挥的勒舍无疑肩负了这个重要任务。这些人事任命下达后,两个随同前来的特派代表向军队发布了公告:

“共和国的士兵们!

……两个‘残渣余孽’(ci-devant)的贵族,坎科洛和丢博耶离开了。勒舍,一个来自人民的人,一个老兵,将成为你们的总指挥。

士兵们!一个人什么都不算,共和国才是一切:你们不是哪个将军的军队,而是共和国的军队!你们不属于任何人,你们服从的是法律。至今为止赢得的胜利不是因为将军们,而是你们的英勇,是你们的无畏。……

战争造就共和派,我们用不着贵族们,他们大多数都只是阴谋分子。所有视线都集中在你们身上,国民代表们在这里:叛徒们会被交付给正义,无知者(les ignorans)会被剔除,被揭发的阴谋分子会被赶走。无以数计的部队将支持你们的英勇战斗,你们将为他们展现勇气和纪律的榜样。很快这些骇人的纵队 (colonnes lerribles)就会毁灭土匪们。

……”

当时在共和军中任职的共和派历史作者萨瓦利(Savary),在这段公告下添加了两个脚注:(1)显然这个时候很适合提起“无知”;(2)“无以数计的部队”只存在于这个公告中。

西部的一批“无套裤汉”将领中,与勒舍相比,罗西诺可谓智勇双全,桑泰尔则是勇武过人。新总指挥到来后,共和军召开会议,向他汇报迄今为止的战况和未来的计划。克莱贝尔展开地图,向勒舍详细阐述了坎科洛的作战方案。他注意到新总指挥从头到尾没看过一眼地图,只在最后发表了感言:“这个计划很合我的口味。不过我认为军队必须保持秩序前进,要军容宏大壮观”。

会议到此结束。克莱贝尔收起地图,一言不发,表情冷漠。

勒舍的能力有目共睹,美因兹军中的老将Vimeux拒绝接受指挥权。几个特派代表开会讨论之后,决定让克莱贝尔实际指挥接下来的战斗。

凯西耶会在报告中写下:“勒舍没有军事才能,但是一个真正的共和派。一个多么好的无套裤汉!” 。和凯西耶政见不合的莫兰对此嗤之以鼻:“似乎国民公会的任务就是给我们送来最无能的人”。克莱贝尔尽量在公开场合表现的不失礼节,但在回忆录中写道“(勒舍是)士兵中最懦弱的,指挥官中最糟糕的,领导者中最无能的……能和他的无知相匹配的只有他的傲慢蛮横”。

如果说心怀顾忌的指挥官们只会默默腹诽,士兵们的反应则坦承直接的多。克莱贝尔陪新总指挥视察军队时,一些美因兹军士兵纷纷高呼:“勒舍去见鬼!丢博耶和克莱贝尔万岁!为什么你要离开我们,丢博耶?”——甚至有二手资料宣称,因为不满坎科洛和丢博耶被解职,美因兹军和旺代军联系,要求四十万里弗尔的佣金和每日薪酬,加入保王军作战!

似乎克莱贝尔等人不能理解的是,勒舍的“才能”确实对结束旺代的战争很有必要。但不是在战场上。无论如何,接下来的战斗会由他全权指挥。只要他麾下士兵和军官能各尽其职,勒舍远离战场,他们就有获胜的希望。

V-ii. 沙蒂永

自从美因兹军进入旺代以来,整个九月,旺代军和共和军进行了大大小小十五场战斗。双方互有胜负。无疑显示了旺代军队的成长,这些业余的农民兵们已经能够与专业士兵在战场上较量。

让旺代人的抗争愈发坚决的是,十月以来共和军忠诚执行了国民公会的“毁灭旺代”指示,所经之处遍地焦荒。这时坎科洛等温和将领已经被解职,进驻南特的凯西耶正鹰视狼顾,四处寻找“反革命叛徒”的踪迹。“灭绝土匪”和“捣毁土匪巢穴”不仅是“爱国者”的职责,更成为保命之道。除了村庄和田地,克利松、蒂福日等城镇也相继被烧毁。愤怒的农民们决意报复,战斗更加勇猛。

十月十一日,共和军与旺代军在沙蒂永两度交锋。怀斯特曼的军队进入沙蒂永后忙于四处剽掠,被卷土重来的旺代军轻易击败。再次进驻沙蒂永后,胜利的狂喜席卷全军,农民们在城中找到大量白兰地。旺代人经历连番作战疲惫不堪,人人纵情畅饮,个个喝得烂醉。夜幕降临后,他们在酒精的催眠下沉沉入睡。

怀斯特曼被溃散的士兵拥着从沙蒂永逃出。耻于见到自己的士兵溃败逃窜,怀斯特曼召集残军,击退了出城追击的小股旺代士兵。在路上遇到前来支援的主将Chabols时,怀斯特曼向他交出自己的配剑:“所有人都抛弃了我!”他喊道:“我不会再跟懦夫们一起共事!”

士兵们纷纷抗议,怀斯特曼说:“那就跟我去死在沙蒂永!”

他召集了上百个骠勇的猎骑兵,每个人的马后坐着一个掷弹兵,午夜过后直扑沙蒂永。经过旺代军的哨卡时,守卫问:“来者何人?”——回答:“罗什雅克兰!”

共和军发动攻击时旺代人正在睡梦之中,毫无任何防备。怀斯特曼命令手下毁掉整座城镇。这个命令或许有些多余,黑暗之中难以辨明敌我,进城突袭的士兵们见人就杀,无论男女老幼。他们还在各处放火,熊熊的火光和烟雾霎时笼罩了整座城市。旺代军的首领们被这次突然袭击打得猝不及防,混乱之中,人人都在为保全自身奋力战斗,一时间完全无法召集士兵抵抗。

当夜,塔尔蒙被城里的吵闹声惊醒。他正要下楼察看,一伙共和军士兵涌上楼梯把他打倒在地。这些士兵没有认出他,也没有检查他是否死掉,他们径直冲上楼抢劫,杀了女主人和她的孩子。女主人是一个共和派官员的妻子,随后赶到的怀斯特曼把带头杀人的士兵当场枪毙。

天色将明,察觉到敌我双方都损失巨大,毁灭城市的目的也已经达到。共和军立刻撤离,避免被赶来的旺代军包围。当旺代军首领们调集四散的士兵重返沙蒂永时,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废城。居民在残墙断壁中呼喊寻找自己的家人亲友,血腥和烧焦的气味随风四散。他们不敢进城,也不愿面对城里的悲惨景象,因此绕行前往了另一座城镇。

对旺代军来说,比沙蒂永被焚毁更大的损失发生在四天之后。十月十五日, 在La Tremblaye的交战中,勒斯居尔被一枚火枪铁弹击中头部——一个共和军军官在战地报告中说:“勒斯居尔就像往常一样,冲得太靠前,离他们的人太远”——子弹打碎了他的左额,从头侧穿了过去。勒斯居尔奇迹般的没有当场死亡,忠实的农民把他们重伤的首领推到马上护送回来。

勒斯居尔重伤

等待勒斯居尔的将是一个略为漫长的死亡,他会在年轻妻子的绝望看护下挣扎一个多月,协助他年轻的堂亲亨利指挥军队。

除了勒斯居尔重伤,旺代军蒙受的另一个打击是夏雷特的脱离。第一次沙蒂永之战后,下普瓦图军因为战利品分配与一些首领发生争执,夏雷特带领部队离开“大军”。

后世学者会评价夏雷特只会在单独作战时才能发光。他不是一个习惯听从指挥的人,德埃尔贝也不是一个强势的指挥者。此外,夏雷特毫无向任何地方进军的意向。就算他们是为国王而战,那么也应该是国王来到旺代。就像斯托弗莱说的那样。而非他们千里迢迢的打倒巴黎。这个曾经周游四方的海军中尉在战争中太过脚踏实地,他过于熟知下普瓦图农民军的习性,不愿冒任何风险。总之,夏雷特已经决定,他会像钉子一样扎在旺代,在这里战斗或死亡。

这样不利的情势下,旺代军在军事会议上决定采取德埃尔贝的稳妥方案:先重新攻占绍莱,再决定下一步动向。塔尔蒙受命带领四千人先行渡过卢瓦内河,夺取河流北岸的城镇瓦哈德(Varade)。如果胜利,他们可以考虑以此为据点进入布列塔尼;如果战事失利,至少能保证大军的退路。之后发生的证实了这个决定确实有先见之明,甚至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在绍莱战场上等待他们的,将是一个命运的时刻。

V-iii. “向卢瓦内河!”(a la loira!)

卢瓦内河

旺代军退出绍莱后驻扎在博普雷欧(Beaupréau),军队士气并不高昂。最近的战事都不顺利,安茹人刚刚失去了勒斯居尔——他还活着,但离死去也只是时间长短问题——更让这些农民寒心的是这几个月来共和军在旺代乡间的扫荡。他们的房屋田地都被烧毁,妻子儿女大多被杀。这些战果毫无疑问是“真正的共和派”总指挥勒舍的“才能”体现。

幸免于难的妇女儿童逃到军中避难。旺代军不仅要供应军队,还要供应难民的饮食。看着这些难民的悲惨境况,和变成废墟的家园,似乎他们的战斗已经失去意义:即使胜利,他们也已经无家可归。

一个旺代军军官在回忆录中形容当时的景象:“我看到这些曾经勇敢自信的人们,现在只剩下绝望和漠然;他们平静从容的行进,像是去殉道的基督徒而非走向胜利的英雄。我对自己说:已经结束了!旺代最后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无论多少人抱有同样的想法,他们必须打完眼前这场仗。军事会议上,“大军”首领们一致认同他们必须率先攻击。不过他们应该等当晚才能抵达的五千人到达后合兵进攻,还是立刻发动攻击?德埃尔贝了解他的老战友克莱贝尔,他不会给他们安稳等到晚上的时间。他们必须抢占先机,或许还有一些胜算。

十月十七日中午,约三万人的旺代军分为三部,再次向绍莱(cholet)战场进发。首先发起攻击的亨利和Roynad带领的右翼,借助高低不平的地形掩护,他们全军涌上,边奔跑边射击。凶猛的攻势很快让共和军左翼松动退却。与此同时,斯托弗莱和马里尼带领的右翼也发动攻击。共和军试图开炮还击,旺代人点着了灌木,大风把浓烈的烟雾刮到共和军阵地,炮兵完全无法校正瞄准。两翼的战斗正在激烈进行,德埃尔贝和邦尚带领的中军也开始推进。

共和军一方,镇守中军是马索。面对人数有压倒性优势的旺代军和对面密集的炮火,他一面努力坚守阵地,一面向克莱贝尔告急。克莱贝尔命令昨夜刚抵达的Chabols率军支援。谁知这支部队刚到战场,就被迎面奔涌而来的农民吓坏。领军的Chabols掉头逃跑,整支军队还没接战就全面溃逃。跟着这支军队一起逃走的还有凯西耶。逃向后方的凯西耶正好碰到克莱贝尔,后者面无表情的让士兵把特派代表公民护送回营地。有些士兵不无前瞻性的低声揶揄:“他会在战斗结束后杀敌”。

绍莱之战复原沙盘的克莱贝尔部队细节,绍莱博物馆
凯西耶逃跑细节……犯jian的旺代人哈哈哈哈哈哈

战斗进行三个小时后,亨利等人带领的右翼一路推进,另外两面的旺代军也占据优势,共和军逐渐向绍莱方向收缩。

两军战斗了将近半日,胜负仍不明了。在旺代军的强势进击下,马索仍在顽强抵抗。克莱贝尔来到中军亲自坐镇,尽力调集部队增强阵线。虽然现在完全不能指望刚逃下战场的那支军团返回支援,但他手上还有一支美因兹军预备营。即使没指望可以彻底扭转战局,至少能争取些时间。他命令在左后方待命的预备营投入战场,迎击旺代军右翼。指挥这个预备营的是阿克索(Nicolas Haxo)将军。

阿克索的预备队鼓乐前进,出现在毫无防护的旺代军右翼后方。旺代军右翼的精锐主力正与亨利在前方交战,他薄弱的后方很快在阿克索凶猛的攻击下被打散。溃逃的旺代军一部分向北面退去,一部分涌入德埃尔贝和邦尚的中军。后方遭受突然袭击,为免孤军深入,亨利只有后退。他尽量指挥部队向中军靠拢,与德埃尔贝的部队连成一线。右翼被袭击的消息很快传到中军。不知道敌人的确切数目,疑心共和军还有第二支增援部队,德埃尔贝决定尽快突破共和军的中部阵线。

德埃尔贝命令精锐的瑞士和德国军团发起进攻,旺代军的骑兵也投入战场——塔尔蒙不在军中时,带领骑兵的总是副指挥佛斯缇尔——旺代军步步进逼,共和军继续后退。克莱贝尔对战局发展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甚至往中军后方调去了一些步兵,好在撤退时作掩护。

夜幕已经降临,决定性的时刻很快到来。共和军在马索的指挥下节节后退,突然这些步兵向两边散开,露出一排埋伏在路侧的葡萄弹大炮,近距离集中火力轰击进攻的旺代军前锋。

突如其来的凶猛炮击顿时在旺代军中引起恐慌。德埃尔贝和邦尚几乎同时被击中,在前线指挥的德埃尔贝更是多次中弹。首领受伤倒下的消息迅速传遍旺代军,已经战斗了半日的旺代军立刻军心动摇,前锋的败退迅速变成全线崩溃。忠心的部下把德埃尔贝和邦尚救出战场。所幸在后方的亨利平安无事,军队由他代为指挥。但他现在能做的只剩下指挥撤退。

混乱之中,忽然有人高喊“——向卢瓦内河!”。响应的喊声此起彼伏,所有人几乎同时向河畔方向奔逃。克莱贝尔本来用来保证退路的部队这时被用来追击。千钧一发之际,来支援旺代军的一支安茹部队如期抵达战场,截住了追赶的共和军。

军队从中午一直战斗到傍晚,两方都已疲惫不堪。克莱贝尔没有恋战穷追,他命令收兵。

克莱贝尔提交给救国委员会的报告中描述当天的战斗:“叛军奋战如虎,我军奋战如狮”。

进入旺代以来的激烈战斗让他失去了十四个资深军官。但在绍莱的战场上,旺代军一天之内几乎失去了所有主要指挥。

绍莱之战旧址
绍莱老战场向卢瓦内河的方向

溃退的旺代军经过博普雷欧,一路奔逃到河边的圣弗朗洛。先行渡河的塔尔蒙和道提尚波已经占据了河口两边的据点,正在等待战场的消息。眼下河边出现的景象已经不需要任何报告。并没有收到任何正式命令,旺代军和军队中的难民几乎是自发性的开始抢渡卢瓦内河。

在圣佛洛朗,旺代军中仍有一些军官试图阻止军队的行动。亨利是最激烈的反对者。勒斯居尔夫人在回忆录中形容:“罗什雅克兰先生就像是疯了,挥舞着战刀大声嚷嚷,声称宁愿死在旺代”。然而很快连他也不得不承认,现在他们除了渡河已经没有其他出路。他们的军队再一次给他们做出了选择。重伤的德埃尔贝坚决不愿北渡。知道无法阻止军队的行动,他脱离了“大军”:十几个忠诚的士兵由卡特利诺的兄弟带领,护送担架上的德埃尔贝前往下普瓦图,寻求夏雷特的支援。

“旺代战争中的一个场景”,小布吕克的旺代博物馆

几个主要首领或者重伤或者离开,旺代人的情势危在旦夕。好在大战之后的共和军无法立刻趁胜追击。旺代人还有一些渡河的时间,但他们的时间非常有限。剩下的首领立刻分头行动。塔尔蒙负责卢瓦内河以北,亨利负责卢瓦内河以南。南面的部队在大军后警戒断后,防备可能追来的共和军。北面一边接应渡河的军队和难民;一边组织了四百人的骑手沿河南下,沿途搜寻可用的渡船,并占领河岸据点保障渡口安全。全军人数约有三万,此外一万到六万不参与作战的非战斗人员和大量辎重。共和军随时都会发动攻击,从当天夜里到次日,他们最多只有一天把这些人全部运送过河。

十月十九日清晨,共和军进入圣弗朗洛城。他们震惊的发现城里的旺代军连同所有难民全部消失了,周边地区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数万旺代军在一天之内带着他们的难民和物资全部渡过了卢瓦内河。

渡过卢瓦内河

拿破仑日后评价这次抢渡说:“我的工程师技术熟练,但旺代人在圣弗朗洛有风神”。当日旺代人确实有不少“风神”相助,勒斯居尔夫人回忆录中就记载了这样一位:重伤的勒斯居尔被部下连同床架一起抬上一艘小船,到达河中心时,船夫把船停靠在中转的小岛上,要求他的乘客换船航行。

不希望伤员经历过多颠簸,也畏惧追兵在即,勒斯居尔的随同人员要求船夫直接划到对岸。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劝说,船夫都不愿继续航行。情急之下,勒斯居尔的岳父拔剑威胁,船夫这才吐露实情:他并不是专业船夫而是个神父,“出于慈善”来帮旺代人划船渡河。这天他已经在河上往返划了八个小时的船,现在无论体力还是技术都无法把他们平安送到对岸。要是勉强前行恐怕有会翻船的危险。

Jules Girardet, "勒斯居尔将军渡过卢瓦内河",1882

IV-ii. “这不革命”(Ce n'est pas révolutionnaire)

旺代军并不是没有在圣佛洛朗留下任何人员,他们留下了四五千共和军俘虏。

绍莱战役结束当晚,旺代人来询问他们的首领,应当如何处置被关在圣弗朗洛的本笃修院中的上千共和军俘虏。这是个需要尽快解决的问题,他们不可能把这些人一起带过河。而国民公会已经在当年六月底下令,不承认蓝军俘虏对旺代军所发的不在旺代作战誓言,以严峻惩罚威胁所有不返回军队继续作战的被释放士兵。

说是询问,其实更多是寻求许可。除了把他们全部处决,似乎不存在任何其它选择。

在圣弗朗洛的农民军架起火炮对准修院。炮弹已经预备好,他们举着点火棒蓄势待发,俘虏们的命运看似已经注定。

不时有人高喊“杀了蓝军!”(Tuons les Bleus),但没人愿意率先动手开始这场血腥屠杀。首领们还没有下达命令。夜幕朦胧,河边隐约传来女人们的抽泣声,哀悼她们在战场上死去的亲人。还没散尽的硫磺味混合蓝军烧毁田舍的浓烟,被初冬的烈烈寒风吹到河畔。呛人的烟火掺杂着人们心中的绝望,气氛压抑的令人窒息——他们刚刚输掉了一场大战,他们的首领正在死去,他们很快就会失去所有。或者他们已经失去了所有:他们死在战斗中的同伴,他们被焚毁的家园,他们被屠杀的妻儿,他们被迫逃离的故乡,卢瓦内河对岸未知的土地——必须有人为此付出代价。他们汹涌的情绪迫切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五千人的鲜血或许能够平息他们的仇恨。

这一天或许会成为旺代战争中最沉重的一天。

终于,他们看到匆匆赶来的道提尚波。他穿过拥挤在修院教堂门前的士兵,快步走上教堂正门的台阶。他抬起头看向聚集的人群和对面的炮口,手中捏着一张纸。

“杀了蓝军!”的呼声渐渐平息,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道提尚波也注视着这群人——那年他23岁,是邦尚的小叔。道提尚波是坚定的保王党,他从流亡中返回法国,为他相信是正确的事物战斗。

和勒斯居尔与亨利一样,一年前的八月十日,道提尚波在巴黎。杜乐丽宫中,他也面对过形状类似的一群人:那些“人民的人”——装束各异,群情激愤;举着棍棒,长矛,刀剑和各式各样的武器,高呼口号扑向那些带给他们不幸的根源——至少他们认为如此——在那场演变成屠杀的交火中,道提尚波和亨利冒死逃出生天。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块瑞士卫兵的血肉,糊在他的一个同伴的脖子上,他当场几乎把胃都吐出来。

那天目睹的恐怖景象从未让他释怀。在圣佛洛朗,是他积极劝说邦尚起兵。从三月到现在,他跟着邦尚参与了在旺代的每一场主要战斗。至于他在昂热的家,早已不复存在:他父亲流亡出国,在国内的家产全部被查抄;他母亲至今生死不明——他还不知道,道提尚波侯爵夫人为躲避追杀,伪装成农妇,隐名埋姓在一个地区长官的庄园里做养牛女工——绍莱之战前他和塔尔蒙率部渡河夺取瓦哈德,邦尚倒下时并不在他身边。现在邦尚即将死去,他也不会陪伴在侧:他放弃一切跟随至今的人交给了他最后一件任务——“我的朋友,这是我给你的最后的命令,让我确定它会被执行”。

一阵急促的鼓声后人群安静下来。道提尚波展开手中的纸张,对聚集的农民宣读了他们的首领的命令。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的遗言:

“同伴们,你们服从我的指令直到今天,我生命的终点;作为你们的指挥者,我命令你们赦免我的俘虏。如果一个濒死首领对你们不再有约束力,我请求你们,以人性的名义,以你们为之战斗的天主的名义;如果你们无视我的命令和恳求,我将被抬到我的俘虏和你们中间,你们开的第一枪将打到我身上。”

他收起信笺,向众人喊道:“——赦免俘虏!这是邦尚的命令!临死的邦尚希望如此!”

片刻的寂静后,人群中爆发出呼声:“——赦恩!赦恩!”(Grâce !Grâce !)此起彼伏的喊声瞬间传遍四方,风暴般席卷整座营地:“——赦免俘虏!是邦尚的愿望!是邦尚的命令!" 

后代赞扬邦尚的举动,但我们也无法忽视这些农民。他们太过谦卑的声称他们的举动仅仅是出于“邦尚的愿望”。然而就像我们看到的,迄今为止他们几乎是凭着自我意愿活动的乌合之众,才会在这里遭到毁灭性的灾难。他们中有太多人性的软弱,常被动物般的本能驱使着行动;他们固执鲁莽,也会冲动狂暴,远非无可指摘的圣人;但他们的灵魂中有一种深切的力量,连最深沉的黑暗也无法摧毁。

1793年十月十八日,宗徒圣路加瞻礼日,邦尚在瓦哈德死去,终年三十三岁。他在离世前说:“如果我没能够升起祭坛和王座,至少我曾试图维护它”。事实上,他在这场悲剧的战争中维护了的,远比他能够想象到的更为宏大。

“宽恕俘虏!”

道提尚波从这场战争中幸存了下来,一直活到八十九岁。道提尚波不仅保存了性命,还保存了灵魂:他没放弃过为他认为的公义战斗,也从没有丧失心智。日后人们都说他是个平和恬淡的人,不会知道他经历了太多过于惨酷的时刻。

或许邦尚拯救的不仅是道提尚波——正是那些从1793年和1794年的惨烈战争中活下来的老兵与他们的亲友,1815年阻止了所谓的“白色恐怖”蔓延进西部——20世纪90年代,一个旺代的当代保王派给Pont-Barré之战中阵亡的共和军士兵群葬坑竖立纪念碑,甚至自己出资要求市政官员每年献花祭扫:“尽管我们为不同的立场战斗,但我觉得他们应当有尊严的被埋葬纪念,而不是像动物一样被丢在一起”——是他们把邦尚的遗言变成不朽:“我服务了我的天主,我的国王和我的祖国,我知道如何宽恕”。邦尚在旺代死去了,邦尚在旺代永远活着。

毕竟再多人的力量能制造出的惨酷都不会比这个时刻更震撼:地狱和它的爪牙曾为之震荡,当上千人齐声呼喊:“Grâce!”——veni Sancte Spiritus!

道提尚波(Charles Marie Auguste Joseph de Beaumont, comte d'Autichamp,1770-1859)

对于这件事,莫兰向救国委员会呈上了这样的报告:“……勒斯居尔快死了,德.埃尔贝受了致命伤。邦尚只有几个小时好活了。这些懦弱的国家公敌,根据报告所说的,饶恕了四千名他们关押的我军俘虏。这是真事,我从他们中的几个人口中听说了。有些人被这难以置信的伪善感动了。我跟他们谈过,他们很快明白了不需要感激那些土匪。自由人从奴隶手中获得自由!这不革命(Ce n'est pas révolutionnaire)。但是鉴于这个国家还不能企及我们的爱国热情,所以你要明智行事,别把这么不光彩的事走漏半句。别跟国民公会提这事。这些土匪们没时间写日记。很快这件事就会像很多其他事一样被遗忘”。

不幸的是,共和军中确实有很多人没能企及他们的“爱国热情”。四五千人中总会有一些“不革命”的人:邦尚的妻子被捕后判处死刑,被释放的俘虏中的一个四处收集当日被释放者的签名,冒死上书为她请求到赦免;另一个人的儿子给邦尚的墓塑了一座壮丽的纪念像。

David d'Angers, "邦尚的宽恕",1837

克莱贝尔在行军途中碰见了这些被释放的俘虏,他在回忆录中说那是一个“没有更感人的”场面——他所在的美因兹军团本身都是被释放的俘虏——此外他没有过多评论。周围有很多双眼睛正盯着他们。

绍莱战役结束一个月后,克莱贝尔,马索,和阿克索都被撤职调查:三人被举报到救国委员会,嫌疑罪名是“保王党嫌疑”。

或许这个嫌疑真的是空穴来风,这不是克莱贝尔最后一次被如此指控。绍莱之战后,克莱贝尔和马索成为至交。年轻的马索少将在旺代留下了一段佳话,至少故事的开头非常浪漫:拉曼之战后,共和军在城里捕杀旺代军中避难的平民。马索从他的士兵刺刀下救了一个贵族女孩,叫做梅利耶的安洁莉卡(Angélique des Mesliers)。他会在回忆录中写道:“从没见过如此美丽动人的女子……还不到十八岁”。

小姑娘相信自己的家人都被杀了,一再要求被就地枪决。马索带上她去找克莱贝尔,两个人都想救她。他们设法给安洁莉卡开了一封“良善公民”证明信,私下放走了她。

马索少将
“马索解救梅利耶小姐”

然而,马索的这段青涩情缘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安洁莉卡一回到南特,立刻被革命军事委员会逮捕。委员会法官没理会她的证明信,简单审问后就把她送上了断头台。审讯时安洁莉卡没有隐瞒放走她和给她开信的人。委员会起草了拘捕令,准备起诉克莱贝尔和马索。两人几乎在劫难逃。所幸特派代表博特(Pierre Bourbotte, 1763-1795)曾在战场上被马索救下,当时他刚好在城里。博特亲自去革命委员会,压下了这个案子,才让这段浪漫悲剧不至于变成惨剧。

萨沃奈(Savenay)之战后,马索坚持拒绝接任西方军团总指挥。在他的强烈要求之下,被调往北方前线。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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