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人贵州考察团:这颗星球有什么好? (上)| 科幻小说

今日,带来外国中篇小说《零和博弈》连载:
外星飞船降临地球,指定人类的外交代表在中国西南与外星人代表汇合。7名来自世界各地,代表了不同文化、背景和民意的人类,在苗寨展开了神奇的交流之旅……
本文收录于未来局出品科幻选集“华夏科幻系列”《琥珀中的生命》。
作者简介
L.X.贝克特是一位加拿大科幻作家、编辑。她创作的中篇科幻小说《冰雨或坠》获2019年斯特金奖提名。她用另一笔名A.M.德拉莫妮卡创作奇幻小说,其中长篇小说《靛蓝之春》曾获加拿大旭日奖,长篇小说《无国度的女儿》获得2016年加拿大极光奖。
零和博弈(上)
Zero Sum
全文约12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4分钟
作者 | L.X.贝克特
译者 | 秦鹏
校对 | 李凤阳、孙薇
伊闪爬出暴飞车时,正赶上佩尔人的第二艘飞船准备降落。
午夜时分,领头的飞船在贵州省上空进入视野,沿着笔直的轨迹飘然而落,就好像一枚巨大的纽扣,挂在看不见的铅垂线上。数以百万计的人用相机记录了它的第一次出现,上传了能从天上的卫星上得到的所有可用信息。但是飞船降落得非常慢!除了一些最固执的记者,其他人都选择了退出直播。人类将异世界访客来临的一幕以缩略图的方式显示在边缘显示区。什么历史意义不意义的,统统见鬼去吧,人们对着自己的电子助手说:“要是外星人有什么动静,就闪我一下。”
佩尔人这么做是特意要招人厌吧?
天亮时,他们已经停住了飞船。太刺激了!太来劲了!大家都来看啊!在这个圈圈里,地球的第一批异世界访客……就那么悬着。
现在,领头的飞碟在中国南方一条幽深的峡谷上方稳稳停住,全然不理会地心引力,地球人反复要求外星人选择一个不那么偏远的会面地点,而对方根本毫不顾及。
下马威,仅此而已。
伊什盯着它,几乎喘不上气来。一动不动,寂静无声,离地二百米。他们那个设计是用来搞笑的吗?飞船周长一百五十米,大约二十米高,宛如一只巨大的飞盘,就是在科幻刚刚兴起的年代劣质电影里的那种玩意儿。
说不清为什么,他觉得这种与老电影烂俗桥段的相似会让人觉得近乎冒犯。不过这个烦恼让他忘了自己将会上去。悬在半空,与人类的潜在征服者唇枪舌剑一番……
“我可是无计可施啊。”他低声说着,扫视着两艘船的底部,寻找逃生舱口。
接触小组的暴飞车停在了尽可能靠近飞碟选定落点的位置。他们的集结地点是从道路上往旁边延伸出去的一块开阔地。在农田的围绕当中,那里有着观赏善乐河峡谷的绝佳视角。黑白两色的鹅卵石密密麻麻地镶嵌在走道上,构成一幅交错的马赛克图案:长着细长喙的鸟,与一圈圈触手弯若镰刀的海星交替排列。悬崖边缘壮观的苗塔为自拍的游客们遮挡着阳光。伊什坐在那里,打开他最喜欢的早餐:打印的蒸米浆糕、咖喱烩马铃薯,以及印度薄荷拉西。当然还要加上热红茶。这是专为困难情况准备的暖心食物。他在离家之前就订好了。
吃饭的时候,伊什把飞碟的图像放大了一百倍,把图像来源从他自己的眼睛切换到暴飞车顶棚摄像头,这很容易做到,就像把杯子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里。飞船是砖色的,有不规则的黄色斑点。放大后的图像展现出了表面上的鼓包和扭曲,这让他想起了水果派烤过的那一面。
来了个消息:哈希瓦尔丹,请求私下会谈。
“接受。”伊什再次切换图像。视角、山脉和飞碟都没有变化,但是现在涌进来一堆虚拟财产的图标。增强现实技术将应用程序排列到他右侧边缘显示区中一条竖直的带状区域内,这些程序跟踪着他的社交资本分数、当地天气、钱包中的现金、奢侈品积分、健康状况、热量计数、碳负债以及收件箱中的紧急邮件数量。
他孪生弟弟的虚像同时闯入了视线。哈希被渲染成了黑白色的。这是地球主脑的惯用做法,意在提醒伊什——万一他忘了的话——对方真身并不在场。
伦敦比贵州晚七小时,哈希刚刚结束了一场演出,正在换下演出服。他最里面的衣服是标准的纳米技术基层,第二层皮肤当前配置为白色长筒袜和黑色拖鞋。最外层是他演出时穿的服装,一件紫色加冕外套纤薄的打印复制品。
哈希盯着半空中纹丝不动的飞碟,以及在它上方大约十米处,正在龟速下降的第二个飞碟。
“真他妈不可思议。”
“在你眼里什么都不可思议。”伊什说。
“别那么爱挑刺,老哥——全世界都盯着呢。”
确实如此:在他右侧的带状应用程序区,一枚复古风格的计量表显示伊什的实时关注者数量正在增长。电子助手们都向它们的订阅者发送了消息——醒醒吧,世界,终于有点动静了!透过伊什的眼睛观看的人数攀升了一千六百万。
“我们听——得到你。”哈希轻声唱着。
伊什打了个寒战。
在关注者计数器上方,他安装了一个同样老式的卡通压力表应用,让它显示大众对接触任务的总体情绪。此时此刻,指针处于绿色区域。就目前而言,人类对即将举行的会谈持谨慎乐观态度。
“你能闻到什么味儿吗?”哈希问道,“任何……”
“什么?”
“振动?你能感觉到吗?比如说,你的皮肤发麻吗?”
是的,伊什想,然而突然穿过他身体的电流与外星飞碟或者他们有可能接受的亚音速传输没有任何关系。这是纯粹的性渴望:卢西亚诺·波克斯从另一辆暴飞车里出现了。
增强视野调整了哈希的黑白虚像,将其滑动到一边,让伊什能清楚地看到卢西。
卢西是真身驾临,呈现的是真实色彩,并且他对伊什弟弟的存在一无所知。他看上去大约三十岁,使用的肉身带有意大利北部基因库的特征。他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橄榄色的皮肤和打手的体魄:重心较低、双肩圆润。
“是波克斯来了?”哈希抱怨道,“你别他妈开玩笑了。”
他怎么总能知道?
“卢西怎么就不能来?”这句话他是是用默语发出的。多年的腹语学习意味着,与大多数人不同,他的嘴唇甚至没有动。“怎么就不行了?”
“他都不是人!”哈希说。
那倒不假。外星人老早以前就已经把卢西转换成了数据。那么他是不是就变成鬼了?一个曾经活着的生物体的副本?法院和教堂都拿不准主意。但是在十年前,他们还是转换了卢西,把他和其他一些人一起上传到了地球的主脑。
震惊去吧,伙计们!通过好友申请实现第一次接触!
不过呢,卢西已经背叛了他的主人。
“快他妈停下吧,别视奸他了。”
“我没有啊。”
外星叛逃者那具人类皮囊看上去不错并不是伊什的错误。刚刚打印出来的人像新生儿一样熠熠生辉。初见天日的皮肤细胞平整滑嫩,散发着光亮和牛奶香味。天使般的烈烈浓眉、白到发亮的牙齿……就连指甲都完美无瑕。
而且也像剃刀一般锋利:它们正在插进卢西的手掌。
伊什回复同意,然后伸出手握住了对方的一个拳头。“你没事的,卢西。”
“你对我的状态能他妈了解多少?”对卢西来说,脏话的作用就如同标点符号。
哈希哼了一声。“带他回家见见老妈,行不行啊?”
伊什把卢西的话当成了一次问诊,一边听上去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一边瞥了一眼那双苍白的眼睛,同时查询了一下脉搏和血压数据。卢西的基层获取了读数,将脉搏以声音的形式播放出来,节奏轻快而不连贯,算不上很急促。在伊什自己如轰隆巨鼓般的剧烈心跳衬托下,就如同一个小小的行军鼓。
“呼吸,卢西。”
“好啊。本来还挺好玩的,可他妈的鲁德——”他指着飞碟,“——把我从气闸扔了出来。”
“在这儿不会有那样的事情。”
“这家伙小肚鸡肠、报复心强,还没什么能力—— ”
“为什么对方接触团队里不能有两个人叛离佩尔人?”哈希说,“很可惜。我们所有的叛徒鸡蛋都装进了一个漂亮篮子。”
伊什没有理会这句话。“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打印一剂强效点儿的镇静剂,卢西。”
恐惧的悸动似乎已经结束了。“算啦。不需要镇静。鲁德不敢。如果他让情况恶化,女皇会烧烂他的面条指头。”
“那就好。”
“你甭管了。我现在没事了。”
伊什退后一步,突然有点难为情。气温正在升高,他的基层的纳米材料正在吸收他皮肤上的汗液。
在他们头顶,进入对流层七小时之后,第二艘飞船终于在第一艘上方停稳了。
“听起来就像上下牙打架。”没等他弟弟问及声音,伊什便低声说道。
哈希马上张嘴再咬牙,试了一下。
海豚形状的蓬松云团暂时遮掩了太阳,佩尔人的第三艘飞船在稀薄的水蒸气层中透出身形,就像云团白色表面上的一块暗斑。
这是叠罗汉呢。还是慢动作。
伊什的关注者数量开始下降。这是人类在说:他们再有什么动静的时候通知我。
“大家早上好。” 萨昂维·阿嘉沃尔,海德拉巴的长期市长,世界拯救者排行榜的榜首,接触小组的领导人,几乎是一下子蹦出了她的暴飞车,一条藏红花色的围巾蒙在她的头上、脸上。“不用倒时差吗,伊什?我说过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七个小时而已。”说话者是十岁的张秋月。她来自青春期前事务部,正沿着两片稻田之间的护堤蹦蹦跳跳地进入众人的视线。“我们刚才逛苗寨去了。”她解释道。她的母亲张培智正在她身后费劲地赶上来。
“快点,快点,走起来。”哈希说。
“全员到齐。”伊什用字幕的形式回道。这时候其他人都在一同登上宝塔,赞叹着飞碟和美景,打开自己的早餐。
“卢西?他们会派来几架飞碟?”张秋月问。
“最多七艘吧?”卢西说,“十一艘的话那就太看得起人类了。”
萨昂维问道:“在他们彻底叠完罗汉之前,这边没人上去,那边也没人下来?”
“他们为本次会面要求让步时就暗示过这一点了——哦。”卢西一时间看上去有点窘迫。“我们有五个人。会有五艘飞碟。”
“这么简单?”张培智皱起了眉头。两个月来,接触小组每天都要开会,都是通过虚拟现实技术进行的。她的状态似乎总是徘徊在心烦意乱和怒发冲冠之间。这次她真身来到了现场。“你到这会儿刚刚想明白?”
“我是个锁匠,记得吗?外交谋略从来不是我的专长。”锁匠是一种轻描淡写的说法:卢西是对方派遣的先头兵,职责是为他们的潜在统治者破解地球主脑。从本质上讲,他一直是一个奴隶,受到确保其忠诚的行为例程的束缚。但是地球主脑的反病毒软件程序把束缚当成了恶意软件。程序打破了束缚,于是卢西改变了立场,要反过来破坏佩尔人的占领图谋。
萨昂维看着那些飞碟,仿佛那是一座有待攀爬的山峰、一条需要被撂翻的鳄鱼。“他们难道不是想看看,堆多少艘飞船之后我们才会表示反对?”
卢西耸了耸肩。“鲁德生你的气了。他本来要向女皇献上一个新的保护国而你阻止了他。大概这就是为什么佩尔人非得要求我们赶到这里瞎逛……那些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指着下面那些人工水池,池里长满了间隔均匀的植物,从宝塔上就能看见。
“稻田。”张秋月说。聪明的女孩,总是知道正确的答案。青春期前事务部的人都这样。多年以前,伊什曾约会过一位。哈希则讨厌他们,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是一次实力的较量。鲁德只是来打个招呼 ——”
“而且可能还打算谈判技术交流。”萨昂维纠正道。
“想的美吧。他来这里是因为,离开就相当于承认你们这些原始生物赢了第一局。”
萨昂维抱起双臂打量着几个小时之后才能就位的第三艘飞碟。她打了一个响指,开启了一个团队共享板。写满数学算式的透明窗口在伊什面前展开,挡住了他看向群山的视线。照当前的下降速度,佩尔人还要再花一整天才能安顿完毕。
“为了防备万一,我会肉身留在这里。”萨昂维说,“并与咨询小组商议。你可以通过文本来跟进,不过……伊什,张秋月,能不能先不管他们?明天我们重新开始,等他们准备好的时候。”
换句话说,当他们做一些有趣的事情时,我们会给你们通知。伊什的仪表板上,随着世界各地的人们慢慢领悟这个提议,公众舆论指标疯狂地摆动,一时间进入了红色区域——唱反调的和愤愤不平的总是最先发表意见——然后又回头。他强忍着不去查看毫无疑问正在疯长的评论帖子。
“那就辛苦你吧,萨昂维。谢谢你。”张培智说。苗寨是一处罕见的边远社区,而苗族文化造就了一个无与伦比的旅游良机。
哈希发来字幕:“别走,伊什。和萨昂维一块待着。她在图谋把你变成旁观者。”
“本来就是来充门面的,无所谓旁观不旁观。”昨晚她已经清楚地表明了他的角色:在他们的首次真人碰面中用身体发出指令。
你在这里负责微笑、点头,伊闪,她是这么说的。支起耳朵,闭上嘴巴,明白了吗?
“你可能——”哈希没有把这个想法全说出来。但他的弟弟一心想的全是怎么利用公关机会。他希望伊什第一个登上飞碟。
“亲身与佩尔人的面对面接触具有历史性的——”
“别说了。”他示意。六个月以来,家人之间的吵吵闹闹几乎总是无法避免——有时候根本没想去避免,此时此刻,他可不想让全世界都看到再一次的兄弟相争。
说什么能显得亲社会呢?“这件事是萨昂维和青春期前事务部在主导。我相信他们的判断力。”
“吃屎吧你。”哈希弯下腰,翻开他的加冕礼服,露出宽大的马裤,屁股一边绣着金色狮子,另一边绣着银色独角兽。“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没有人喜欢你?”
“只要醒着就在想这个问题。”他本可以关掉他的声音,但是如果他试图划定界限,几星期的生闷气便少不了了。
与此同时,张培智已经准备好让女儿见识一下贵州丰富的文化。“我们用会议室好吗?”
一到五号暴飞车都是会移动的住宅。它们是从一个共同的祖先——豪华房车——演化而来的,但跟那种笨重的运输工具之间的差别,就相当于兽脚类恐龙跟现生天鹅之间的差别。它们具备自动驾驶、自充电和部分两栖功能,拥有虚拟现实浸入舱、基层库存、食品打印机、大宗药品、水和废物处理技术,以及让接触小组成员们安放数量适中的实物财产的储藏间。换句话说,它们能满足身体、灵魂和上行链路访问所需的所有基本条件。如果把一辆暴飞车密封并增压,发射到太空,乘客能一直活到食物耗尽。
让人不悦的想法:他咬紧了牙关。
他止住了这个想法,爬上车去。会议室仍然保持着昨晚那场马拉松式的战略会议的配置:他们在贵阳刚下飞机,便立刻开了一夜的战略会议。
伊什收起了环形桌子。如同一把被风吹翻了的伞,它向上弹起,然后收进了地板。他解锁了椅子,将它们移到窗户边上。暖通空调系统嗡嗡响着运转起来,开始换掉闷了一夜的污浊空气。他发了给水指令,然后出于习惯,清点了救护室和实验室的橱柜存货。
萨昂维故作随意地说:“卢西,跟我一起在这儿吗?”
“看到了吧?”哈希说,“你正在被往外踢。”
不过卢西还没有拿到备忘录。他挥挥手否决了这个提议,一屁股坐到张秋月旁边的椅子上。
会议室显然知道景点在什么地方。他们还在座位进行固定操作的时候,它已经开动了,沿着陡峭山路的内边缘向着峡谷蜿蜒进发。右手边是连绵不断的梯田,一层层地向下退去,就像某种锥形花的花瓣,离他们越来越远。
作为伦敦人,伊什发现这些山脉绿得是那么生动,简直令人心悸。一米之外的稻田里,宝石般的色泽随着距离的增加逐渐消褪,每每变幻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新色度,最终化作一抹青云氤氲在远山之间,向人们展现着叶绿素的存在。
漫长的攀登之后,他们沿着一座长长的混凝土桥钻了出来。小小的萨昂维——真人——在宝塔上朝他们招手。两艘馅饼盘悬在她头顶的半空中。
“转盘子。”伊什低声说道。
卢西眯起眼睛,疑惑不解。
“马戏手法。”
他露出懂得了的表情,抬头看了看。“陀螺效应。在这种情况下与物理学无关。”
伊什点点头,片刻间脑海里想象出这样一幕景象:两艘船倾斜、相蹭,撞向宝塔,先碾碎了屋顶上独具特色的水牛角,然后终结了他们的团队领导。
不会有那种事的,他们的反重力技术极为成熟……
他真的还没有做好进入一艘这种东西的准备呢。
然而恐惧从来都不是拒绝冒险的理由。伊什绝口不提他呼之欲出的不情愿、他的宅男倾向以及随时爆发的恐惧。他什么都没有说,哪怕潜意识让他做噩梦:外星人哄骗接触小组上了飞船,便不再放他们回家。把他们带回异星,放进动物园。
报复心强,还没什么能力,卢西说过。
外星人应该听见他这么说了。
在二十一世纪,随着人类把无处不在的智能手机换成带提醒功能的眼镜,继而改成通过手术植入无线数据网络,人们一直在抱怨隐私权遭到践踏。不过这基本上只是故作姿态。事实上,消费者很乐意用自己的私密信息换取尽可能大的带宽。他们希望得到每个问题的答案,无论是关于宇宙的规律还是他们最喜欢的名人的生日。人们要求的地理定位已经精确到,一个人可以闭上眼睛,用虚拟现实覆盖掉他们周围的真实环境,在个性化的乌托邦里横冲直撞而不会撞到其他人。
对数据如饥似渴的最终用户们终于意识到,问题并不在于大家都知道了你的事。毕竟,人类就是在这样的熔炉里炼出来的:小村庄里人人沾亲带故,张嘴就是东家长西家短,谁也摆脱不了谁。不,保密不是问题——把秘密变成武器才是。隐私的分配并不平均。
因此,消灭秘密的公司会议室。取消随便某个男孩把同学的裸照发布出去的能力,因为对方可能没有对等的报复手段。当每次试镜、每次工作室会议都被记录下来,娱乐圈的潜规则也就消失了。拿你的数据偏好赚钱的公司?当分析师能够细致入微地告诉你,广告商到底能够怎样操纵你时,它们变得有节制多了。
医生咨询、治疗、教堂里的私密忏悔、个人的创造性工作——你可以申请让地球主脑的大档案库“数据堆”把这些信息全部锁定,有时候甚至可以锁定到死。几乎没有人那么做。一切都被记录下来,一切都是可知的。
有人索要你的记录,别管是你上个月和某人争吵的一个片段,还是你出生以来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次呼吸?你会收到一个即时通知,以及对方文件的一个副本。
你想看我的,你就得给我看你的。相互确保披露。
显然,这意味着接触小组所有的预备会议都已经被标记并评论了十亿次。更不用说还抄送给了外星人。就像伊什与哈希的每一次争吵——特别是在过去的六个月中,由这次被强加给人类的、令人又振奋又畏惧的奇特机会引起的争吵——也都已经被成千上万人咀嚼过了。
只除了萨昂维发给他的简短摩尔斯密文。支起耳朵。闭上嘴巴。
他对此没什么意见。
家里的表演艺术家把自己安插在了伊什的外围视野中,仍然是黑白色的,仍然穿着宽松的马裤。萨昂维本人依然待在会面地点,但是她也把自己的虚像插了进来。
“我觉得宇宙飞船看起来确实有点像盘子。”卢西朝着窗户举起双手,中指高高竖起,打断了他的遐想。他做出旋转的动作。
“它们最好不要旋转!”张秋月咯咯笑着使用了一个手势表情符号,这个符号源自古老的美式手语,表示呕吐。
“我在我的工具包里打印了止吐药。”伊什说。
“你就放心好了。”卢西嘲笑道,“他们才不希望被你吐得一地酸水儿。”
“说到水儿,”张培智打开了小厨房里的一个抽屉,水凝胶做好了。她取出一团凝结的水,形状像葡萄一样,刚好一口大小。“喝水不?”
卢西抓了一把,急切地咬爆了一个,然后把剩下的传给其他人。伊什把他的含在嘴里,就像吃糖果一样。他喜欢把皮留到最后再吃,因为它有一股淡淡的甜味,还有一些蛋白质。
萨昂维的虚像抱着双臂看他们饮水,笑容空洞,意味不明。她毫无疑问正在想,她有多希望找到一个资质合格的人补上接触小组第五个宝贵空缺。
在佩尔人拒绝将团队人数增至五个以上之后,伊什被选入了这个位置。五人之一必须是他们的叛逃者卢西·波克斯。青春期前事务部要求一个席位——实际上相当于两个席位,因为还要算上强制要求的家长陪护。
不过,张培智的作用不仅仅是陪护她的孩子。卢西翻译过佩尔人和其他外星种族之间的多项条约(截至目前,这些协议保持了地球的独立性)。读过这些条约的只有寥寥数人,她是其中之一。
这个工作这么重要,五个人太少了。所有剩下的任务都得靠萨昂维·阿嘉沃尔和伊什来搞定。
作为团队领导,萨昂维是显而易见的选择。她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公仆、善于鼓动人心的演说家,还是广受欢迎的海德拉巴市前市长,她分别为全球安全和全球监督——也就是人类可笑的战争部门及其经济分部——代言。
至于伊什,医生/兽医的身份意味着他被标记为科学家。但真正的决定性因素是,他是一个过时的“遗传异类俱乐部”成员,只有这个俱乐部的成员才能满足佩尔人最后一项不容协商的条件。
哈希在投票中拉到了六万张选票,尽管他稀里糊涂什么也不懂。他的支持者们认为,如果用得着医生或者科学家,伊什也许可以通过远程通话指导他进行实验室作业。
不过,最终全球多数利益相关者都认为,已经派了一个小孩子了,还要派一个职业小丑参与会面就太不像话了。
就在几个月前,伊什都在媒体视野之外,当时他暂离了马戏团,在前苏格兰的一家农场里帮人家应付产羔季,享受着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假期。现在,由于某种彻底过时的家族史方面的偶发巧合、一些认证过的马克尔-温莎基因,以及将这些基因详细记录在案的英国王室追随者群体,他将成为第一批与未知文明当面交流的人类之一。
萨昂维反抗过佩尔人的要求。她讨厌这个想法:数以百万计的人都讨厌。王室是一种标志,象征着一切地球正在尝试淘汰的事物。国王是行将就木的事物。他们将逝未逝,却又暗藏祸机,就相当于国家政体的阑尾。
在那个希望被碾了个粉碎之后,伊什告诉自己,斯威士兰一位姆斯瓦迪的后代将被选中参与接触小组的任务。卡布恩·姆斯瓦迪是一名飞航工程师。一个明显的选择!
但是哈希对于王权和英国王室编造神话的历史肆无忌惮的嘲讽式表演——一场接一场的模拟剧,从两位伊丽莎白女王,到维多利亚女王,到亨利五世和八世,甚至是疯王乔治……在民意调查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那一幕幕浮华盛景,那一场场谈笑有名流的婚礼和葬礼。他们的品牌形象给人一种真实可靠的印象,甚至在海得拉巴都为他拉到了选票。
被处决的妻子们、在劫难逃的公主们,还有在被称为“回补”的环境灾难的高峰期,威廉感人至深的退位演说。然而人类重新拿出了朽败的历史之袍——并把它穿在伊什身上。
难怪他要靠着对性事的沉迷来应对。
会议室的司机带着他们穿过清晨的薄雾,进入一片洼地,四周的圆锥形山峰身披绿衣,优雅的梯田长满了庄稼。群山环抱着一幢灰色的石头大厦,它的一半已经坍塌,被落叶和自生自长的树苗掩盖起来。
“这他妈——”
一颗水凝胶砸到卢西的额头又弹了回去,是桌对面的张培智扔的。
“干什么?”
她瞪着眼睛。“嘴巴不干净。”
“那又怎样?”
她指指自己的女儿。
卢西夸张地叹了口气。“对不起,好了吧,话说,你看到了那东西了吗?”
在他们的增强视野的边缘,标签和旅游资讯层出不穷。伊什触摸了一个标签,位于老建筑尖顶旁边的一个虚拟热点,那里展示着一个旧的铁星徽——另外一种旧日帝国的象征。他的视野中出现了汉字,然后又转换成了拼音。
“毛泽东时代的水银精炼厂。”他读道,“现在用于贵州历史托管区内的研究、复垦和旅游业。相邻的鬼城——”
“鬼城!”张秋月兴奋地喊了一声。
“游览从工厂开始。”她的母亲说。
“佩尔人是不是要求派五个扫兴的家伙?这事我事先怎么都不知道?”哈希问。
伊什假装没听到。
他们在精炼厂入口处下了车。如同一个更年期巨人汗津津的手,湿气抓住了他,灼热的手指箍得他喘不过气来。
在其不断腐朽衰败的第四十个年头,这座大厦被冻结在了时光当中,当时拜一个区域重建计划所赐,越来越多的游客来到了苗家的传统地盘。寻求清新空气和全新体验的游客们因为这家工厂鬼气森森的氛围和破旧外观而流连忘返。
即使旧时代的遗迹也可以焕发新生。精炼厂现在推出了徒步旅行路线,还有精品店和许多适合自拍的景点。
接待接触小组的是一位穿着传统苗族服饰的女人:手工制作而非打印的蓝色麻纺上衣,图案复杂的麻条制成的裙子,也是手工编织的。银质项圈在她脖颈处叮当作响,下面挂着一串串小环。她还戴着一顶好像后冠的头饰,标着银色数据链,形状让伊什联想到了萨昂维还在其中等待的宝塔塔顶。
“欢迎来到苗寨水银矿。”导游说道,“我叫鲍吉莉亚。我们很荣幸在这个历史性的时刻接待接触小组。”
来自社交应用Whooz的数据在他的通知栏中滚动过去。她是个带徒弟的导游指导,能够流利地讲五种语言,还是村长。
管理层,合情合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说不定外星人明天就会要求逛一逛。这样的任务可不能托付给刚刚植入了地球主脑的青少年。
支起耳朵,闭上嘴巴。
鲍吉莉亚带领他们进入精炼厂。
卢西喃喃道:“我们来这儿干嘛?”
伊什认为他的意思是,为什么萨昂维会给他们安排一个旅游的任务?
“为什么,正是我们要在这里弄清楚的问题。”张秋月回答道。
“正是如此。”萨昂维的虚像插言道。
这么说,他们被派来揭开佩尔人选择善乐河谷的深层理由?
“鲁德?他就是故意找茬。”卢西说。
外星人完全可以把飞碟停到随便某个大都市城区的上空。孟买曾主动提出要当东道主。圣保罗和北京也都参与了竞争。坦皮科也参与了,但是没有人把佛罗里达州当回事。
导游带领他们穿过水银精炼厂,经过了展示工厂不同时期面貌的展示牌,从大约18世纪初开始运营,到在苏联支持下当前结构的建设。增强视野中,1950年,勤奋的工人们穿着制服,一边干活一边高呼口号。
伊什的助手提议进行一次医疗史支线游——工业事故、污染和回收留下的遗产。他决定以后再说。
与此同时,卢西在这场旅途中已经完全变成了行尸走肉,一路心不在焉。他心在他方,在线上。
伊什对他发了条消息:“你在做什么?”
卢西授权了共同浏览。博物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它本身的建筑蓝图。“实时盯着这次行动。说不定这次官僚们是正确的,我们来这里是有原因的。”
这座建筑很大,旅游只是其一半用途。大量的房间被交给了技术部门:服务器、传输技术、电力消耗,以及确保成年公民可以全天候访问地球主脑的冗余服务。一个控制中心监控着工厂和鬼城的游客流量。目前人流量不大:人们被要求遏制住跑到外星人所在地的自然冲动。
“数据库有点旧,”卢斯说,“或许会为传输造成一个瓶颈?”
“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强大,还需要瓶颈吗?”
“那要看他们打算干什么了。”
被劫持——劫持到太空中——的非理性恐惧再次来袭,令伊什脖颈上汗毛倒竖。
算了吧,别瞎琢磨了。这跟你无关。
设施里还有生物实验室:苗族人正在与全球监督合作,广泛修复该地区的水体、植被和动物。现场的生物库存包括一个堆满了青蛙箱子的房间和另一个养着蛇的房间。该地区的每个黄蜂巢都配备了一部专用相机。一些经过挑选的长角甲虫被做上了标记,好让词源学家们追踪它们的一举一动。
卢西重重地拍了三下手,这是他第一次叛逃后在治疗中学会的自我安慰动作。当时他的受损状况相当严重:心理创伤、精神涣散,从生还者愧疚到对窒息的恐惧,种种痛苦都在折磨着他。
为了让对方放心,伊什再次伸出手。“萨昂维,上面怎么样?”
“很高兴你能表现出兴趣来。”他的弟弟嗤之以鼻。
伊什紧张起来,他忘记了哈希也在共享浏览中呢。
萨昂维共享了第三艘飞船的图像。它仍在下降,并没有比之前看到它时离近多少。
“卢西,再跟我们说说飞碟里面是什么样子吧?”萨昂维保持着聊天的语气。
“就当是旧式购物中心和洞穴的混合体吧。”卢西说。这是他一贯的回答。他肯定早就已经被问烦了。
“购物中心也有好多种呢。”伊什说。西欧的许多旧购物中心已经被改造成了表演场所。他曾经在十多座改造后的画廊中表演,都是为了给哈希助演。
萨昂维调出历史标签,连同具有代表性的照片:“商业街、广场、大商场、大卖场、垂直型市场、公共市场、集市——”
卢西盯着照片,选择了一座有中庭的多层建筑。“这个,有一点点像。五层,中间是空的,还有这些……你们是叫夹楼,对吧?”
“不过佩尔人的飞碟里可不会到处都是商店,对不对?”
“买东西的人当然是有的。还有飞行员、侍臣、工作人员。”他突然对着伊什眨了眨眼。“搞科学的。”
也许我还是有机会的!
“维护用无人机。”卢西继续道。“翻译、宾客服务、食品操办员、传教士、演艺人员、垃圾粉碎工、燃料负荷计算员——”
“让他打住——宾客服务?”是哈希的声音,再次插言。
“通用工程师、真菌养殖员——”
“不好意思,”伊什打断了他,“什么宾客?”
卢西耸了耸肩。“在你们的不列颠盎格鲁语言里怎么说来着?绿布?绿布……旅伴。”
“旅伴。其他外星种族的?真身?”
“当然真身。”
“其他的外星人,而且不是……”一想到奴隶制,卢西变得敏感起来。
萨昂维替他说完了:“其他的外星人,而且不是被迫在那里的?他们可能在飞船上?活生生地在飞船上?”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调查船队里有两名其他种族的地质学家,那个种族叫……哦,就在嘴边挂着。 暂且就叫普莱柯吧。这个名字挺适合他们。有普莱柯人。我记得至少有一位叫金泽,是个银行家。甚至……我想……你们决定可以授予鲁德一个公爵封号,对吧?”
正在到来的船队的挂名领导隶属于一个庞大而复杂的佩尔人王室。正是他要求在接触小组中要有一名王室成员。他还坚持要求得到一个对人类来说过时已久的爵位。
“是的,”萨恩维说,“公爵。”
她的眼神滑向伊什。他的眼神则滑向了他弟弟的幻象,他身上的戏服以及基本都脱掉了。哈希正在从他剃光的棕色头顶揭起一股打绺的头发。在他旁边放着一根充气权杖,用手一捏可以发出声音。
“这位公爵,”卢斯说,“有一部分阿皮瑞血统。”
一堆不知所云的词,指代未知的有知觉怪物种族。
萨昂维招呼了一下仍在关注着水银开采的张秋月和她的母亲,让她们也了解一下这个信息。“此时此刻,我们上面的飞船里面,并不只是佩尔人和他们的奴隶?”
“从属种族。”卢西揉着太阳穴。
这能让事情有所不同吗?本来是种族间谴责——相当于星际间外交事件——的威胁阻止了佩尔人利用各种条约中的漏洞接管人类。
然而人类并没有指望异星观察员会真身到场。
“萨昂维和你一样业余。”哈希笑着说。他当然很高兴:他一直是从卢西的喋喋不休中听出来关键信息的那个人。“如果你多花点时间倾听,少琢磨点卢西的肱三头肌,说不定你就是我们两人当中聪明的那个了,嗯?科学先生?”
哈希放下了权杖,仿佛它是一枚麦克风。权杖掉在地上,吱的一声弹起来,又被他抓住。
其他人都围上了卢西,连珠炮般抛出各种问题:我们会遇到其他外星人吗?他们是什么样子?我们怎样才能不冒犯他们?不激怒他们?不让他们感到扫兴……
“行了!”伊什在频道上扔了三秒的医疗超控,所有人都被静音。卢西正在朝一面墙后退过去,动作像企鹅一样笨拙生硬,唇齿间吞吐的气息多少有些颤抖。
“快点,卢西,等着你回答呢,卢西,如实招来——”
“卢西,呼吸。”伊什说。
“这他妈不是闹着玩!”
“我们控制不住自己。”伊什说,“他们都很兴奋。与外星人会面,上次发生像这么重大的事情,还是……嗯,你过来的时候。”
“是啊,我太他妈酷了。”
“你就是挺酷的。难以琢磨,就像是……”
“什么?”
“像一只海蜇。”伊什没有哈希那样非凡的魅力,但一旦形势需要,也可以独当一面。现在,带着一丝炫耀,他打开了两个手掌。他驱散了现实世界,创造出一些海月水母,图形一个接一个地上升,仿佛啤酒中的气泡,触手和伞盖飘飘摆摆,令人昏昏欲睡。低吟的汩汩之声令人心情舒畅。
让他平静下来,让他平静下来。
卢西做了个双手合十的自我安慰动作。“不好意思,总之对不起。”
“疯子管理最高分,”哈希说着,用他吱吱嘎嘎的权杖敲着自己的脑袋。伊什用手势表情符号作答,在他背后做了一个粗鲁的手势。
在被传入地球主脑之后的十年间,卢西只允许自己付诸形体三次。即便如此,他还坚持使用蜉蝣身体,这种身体非常脆弱,很快就会坏掉。无论如何,脆弱是他用来对抗绑架和酷刑——长时间酷刑折磨的防御手段。
结果就是,他基本没有医疗记录。他唯一服过的一种药物是泰然灵,一种年代比较久远的镇静剂。
让他呼吸,让聚光灯离开他。伊什说:“我们去鬼城吗?”
鲍吉莉亚点点头。“请跟我来。”
他们又回到了会议室暴飞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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