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乐章-
我从小是一个认真的孩子。
真正的认真,任何事情我都会一丝不苟的完成,每天都会把自己的工作记录在小小的本子里,每天在睡觉之前认真的检查自己已完成和未完成的东西。
我的家庭是一个双薪家庭(指父母双方都稳定供职上班),父亲是一个拥有独立事务所的律师,母亲则是知名企业的中层经理人。我从很小开始就记得自己在父亲的事务所里玩耍。
那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在一栋老式的外观像洋房一样的办公楼的六层。六层一共有三个门,门是枣色的,硬邦邦的很难敲响,用力敲的话手要疼大半周时间。父亲为了方便来访者,一般都会开着门,只在有要事谈论的时候,才会关上。
除了父亲的事务所,六层的另外两个门就一直关着,无人使用。六层是办公楼的顶楼,顶楼之上有一片开阔的天台,天台的一侧有雨棚,天台上有各色植物,就像是一个小型的花园。每次父亲要谈论要事,我就会跑到这里来。
物业公司派遣了一位瘦小的左手有些残疾的老爷子打理这栋楼。他主要的职责是看守门房,检查物业完备情况,登记和催收费用这些。天台上的所有植物都是由他打理的。老爷子姓田中,父亲每次都会客气的称呼他田中先生,我则叫他田中爷(たなじい)。
田中爷虽然左手的拇指和无名指无法蜷曲,握持东西不太方便,但是力气却大得出奇,我经常看着他用左手抓住东西,像是抱着篮球那样依赖手臂裹住,然后搬运东西。即使右手空着,他也会先使用左手。
我喜欢田中爷,因为他总能把植物打理的很好。田中爷为我的童年建造了花园。
虽然我们没有说过几句话,但是我觉得田中爷也是喜欢我的,因为除了我,没有人去田中爷的花园里玩。
小学三年,我的父母离婚了。
当年年末,父亲事务所的大楼物权所有人更替,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田中爷。
次年初,父亲的事务所关闭,我们搬家到了土浦,我就再也没有回到过那片花园。
一直到读完中学,我都觉得自己的人生可能是平平无奇的,我和春说起自己的过去和那时的感受时,她总是要感慨我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但是可能是我十分享受她觉得我可怜的那个样子,所以并没有反驳过她。
我想,虽然可能极少,但是全日本的高中生里,总有一两个和我一样,并不憧憬未来,也没有罗曼蒂克情结。
不过我也多少想为自己辩解两句,我并非消极或是拜金的那种高中生。缺乏理想并不是对外部世界失望,也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可能在我极小的时候就可以清晰的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人类,就仿佛是数以亿计的密集种群中的一个分子。
这种感觉既无悲喜亦无善恶。
我无法与他人感受相通,也无法替人快乐忧愁。
我与他人,他人与我,客观上都只不过是一个冷冰冰的现实存在。
说到这,我不得不再次说明,我从未觉得自己可怜过。这种与世孤立的感觉并非孤独,反而让我自在。
幼稚时期的我想象中的未来,高中毕业之后,在家附近的筑波大学的机构服务,成为动植物保护组织的调查员。穿梭于樱川、筑波山和大宫之间的山区,在森林里行走,安安心心的跟随动物的足迹和粪便,记录信息的工作,如果可以一辈子做下去,大概就是我最舒适的一生了。
然而这样的人生规划,在我高中入学的第一天开始就走向破灭了。
我考入的高中是一所县立高中,名叫 茨城县立北霞之浦高校,简称 北高。
校园坐落在霞之浦的北岸的山上,地势很高。
上学的时候,站在通往学校的坡道上,向后望去,就能看到清晨弥漫浓雾的霞之浦。傍晚的操场上则可以看到湖面粼粼的水光。
高年级的学姐总是感慨在这样一个地方,要忍受来自湖面的双重暴晒。也有可能是这样的缘故,虽然学园内拥有极大的运动场,田径社的社员们还是会绕着学园外的山坡做长跑训练。
我和春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相识的。
4月,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学园,还没有时间欣赏坡道两侧飘落的灿烂樱花,以及被映照的粉红色的云。
作为一个并不善于言辞的人,被选为开学祭的新生代表发言,这是一段让我并不愉悦的记忆。
“唉?完全看不出来呢,当时所有人都觉得 未来 你说的很好,看起来就好像指定下一届学生会长一样。”后来我和雪说起我俩相遇时候的这段经历,她像是小朋友一样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只是一种事务性的表演,就好像有客人来了以后,你礼貌的端上茶水,规规矩矩的鞠躬,请大家享用。训练过后就会像是肌肉记忆,稿件是准备好的,内容也千篇一律,小学时候就做过类似的事情,所以算是得到过一些训练。”我尽力的解释,“就像是走仪仗队和背诵课文。当时的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事情可能都是这样的,机械的,精心训练的。直到发言结束,听到你弹奏的钢琴,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是存在被创造的,美的如同自然的东西。”
“太夸张啦!弹琴也是训练而已!就和你说的倒茶、背书一样。那曲子的旋律简单,只有三种和弦,随便学习一下就能弹好。”春捂着嘴笑着,纤细修长的手在她精致的脸上盖着,就像是一种特别的艺术品。
我摇了摇头,尽可能的让她觉得我是认真而非玩笑的说到:”我一直以为人的造物和自然形成的有天壤之别,但是你弹得完全不同。我这个人对自然的东西敏感的很。“人造的不过是伪物,拙劣的模仿品,我的心里补充了一句。
一般我开始认真的表达这样的话,春就会把话题带走,她也许并不想听这些,大概是说过类似话的人太多了。
我羡慕那时候我们相处时候的情形,羡慕那时候霞之浦的夕阳,羡慕春对练习钢琴的烦恼,羡慕青春期暧昧不明无法说清的想法和思念,这一切都是在美好平和的时候发生的,也成为了我最为憧憬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