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今天是爷爷一周年祭日。去年他去世的时候，因为疫情没有回家；今年本来计划要回，结果因为一些乌龙还是没回成。父亲和奶奶都表示非常理解。父亲在家族群里说，因为工作情况不方便回去的晚辈就不用麻烦了，于所在地焚香三柱寄托哀思即可。与我而言，不回去还是轻松一些的，毕竟作为唯一过了三十岁还未婚的晚辈，还是长孙，参加这种大家族活动都不免遭受一番折磨；其次，某些传统仪式比如跪拜也会让我觉得颇为尴尬，大体上我很难在这种场合走心，乃至看到“焚香三柱”几个字心里都觉得有些搞笑。但我还是想以某种方式纪念一下爷爷，想了想，还是用自己最舒服也最真诚的方式：文字。尽管近些年认真写的东西少之又少，写作水平应该也每况愈下了，但希望笨拙的文字还能够抒发一些自己的所想所思吧。

爷爷对我最长效的影响是我的名字。有些朋友好奇过我的名字怎么这么可爱，始作俑者算是爷爷了。不过他一开始的设定没有这么卡哇伊；当年我出生之后，爷爷第一时间想给我起名“徐一品”，说是祖上在朝廷做过官，希望我能杀回去。但父亲不同意，他想给我取名“徐曈”，取自“千门万户曈曈日”，大体上是希望我开心就好。双方僵持不下，听说还闹得不太愉快。最后大叔从中调和，说爷爷是大家之长，还是要听爷爷的，但“一品”听着有点太激进了，不如把“一”去掉，就叫“徐品”；大家才终于达成一致。然后我顶着这个名字一直到了小学毕业，到转户口的时候，奶奶对工作人员报了我的小名，从此我就成了“徐品品”。故事有些冗长，但“品”这个字确实是拜爷爷所赐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最欣赏爷爷的一点，大概是他对阅读的热爱。爷爷从农村老家搬到我长大的小县城的时候，我在上小学；从学校带回家的书，除了数字和字母之外，基本上他都会翻一翻。当然他更爱父亲从报刊亭买回的《读者》及各种杂志，戴上老花镜研读的时候分外认真。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他应该算他那一代中的小知识分子了。奶奶说爷爷年轻时在老家做过一段时间的先生，她还是爷爷的学生，然后不久就嫁给了他。奶奶的父亲当时是地主，而爷爷出自普通农民家庭；想到此，我脑中总会浮现一些富家千金和穷秀才的俗套浪漫剧情。后来在某革中奶奶的家族被打倒，而爷爷作为村里不多的识字农民以及或许一些个人魅力，被选为生产队队长，家庭地位自然也不言而喻了。

接触文化这一点也给了爷爷一份比较特别的气质，尤其是小时候每次回农村老家，跟村子里的其它男性一对比就挺明显。别的村夫总显得有些呱噪，讲起大而烂的道理一套接一套；而爷爷则沉稳很多，不到必须要说话的时候一般不怎么开口，相较而言知书达理很多。

阅读的习惯在另外一件事情上也有所延伸，就是爷爷超级喜欢看电视。如果说他对于阅读是热爱，对电视可以称得上是痴迷。用小叔的话说：“看广告都不带眨一下眼”。小时候家里没有沙发，大家都只能坐在椅子上看电视，而爷爷的坐姿是最笔挺的，不抽烟的时候都很少动，宛如一尊雕像。爷爷偏爱看电视剧，尤其是抗战和古装剧；但只要坐在电视机前，他什么都愿意看，包括天气预报和广告。后来我觉得，爷爷可能不只是在看电视，他也在读电视。这样一个我们现在觉得稀松平常的物品在他四五十岁时突然出现在了他生活中，冲击了他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世界并大大增加了他能获取的信息量，本身喜欢学习的他自然会很珍惜，那样正襟危坐的姿态也就合乎情理了。

这么说起来，好像我也继承了爷爷这部分的基因。不敢说博览群书，但也算个小知识分子，现在也在做老师；平时也会看看书，对游戏、派对、旅游等的兴趣不大，但热衷于看电视看电影刷b站，对信息的获取充满渴求。尤其在看完一部好剧或者好电影之后，能感觉到生命的体验被拓宽，也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不知道爷爷是否有同样的感受。今年农历新年的时候，和基友们一起看春晚，在感慨这做了四十年的品牌节目质量每况愈下的时候，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除夕夜，在一家人看完春晚之后，只剩爷爷和我在客厅看了接下来的春晚二十周年特别节目。这个节目选取了之前每届春晚的经典节目，用相关创作人员讲述的幕后故事来串联，总时长也有四小时左右。我和爷爷就坐在各自的椅子上，一起看到凌晨四五点钟。那是一种挺奇妙的氛围。2003新年伊始的深夜寂静且凛冽，我俩看电视时都不怎么说话，爷爷还是近乎纹丝不动，时空仿佛被凝结住。但看到经典相声小品的包袱时，我们会发出几乎同频的笑声，打破了凝结的周遭，让我意识到即使无声的时候，我们可能也在共享乃至交流。可惜这样的时刻后来不多了。

当然小知识分子容易有的毛病爷爷也有，最典型的是出于对自己认知的自信而产生的倔。爷爷几乎不会跟人起矛盾，但一旦对方突破了他坚信的认知范围，脾气会比一般人更大。我与爷爷唯一一次激烈的争吵发生在我小时候看一部动画片，里面讲的某个历史事件与爷爷所知晓的不符，而我站在了动画片这方；好嘛，让我见识到了从来没见过的他，直接吵到我哭泣哈哈。要知道平时爷爷对孙子孙女们都是宠爱有加。事后奶奶跟我说，阿品你不知道吧，老头子脾气犟起来十匹马都拉不住，这个时候停止争吵赶快走开才是上策。然后她跟我讲了一件爷爷年轻时的“壮举”：在他做生产队队长的时候，有次与隔壁生产队起了争执，某天发现队里的农田被破坏，爷爷坚信是邻队搞的鬼，当天晚上率领队里的一票男青年雄赳赳气昂昂去了隔壁队上放干了他们鱼塘里的水。这个人物形象实在和我印象中的爷爷很难挂钩。小叔说这件事也让爷爷本唾手可得的党员名额泡了汤；以我的了解，老爷子这么多年可谓一片赤诚向太阳，不知道事后他作何感想。

绝大多数的时候，爷爷是质朴且温和的。两位叔叔经常在家族聚餐的时候把爷爷捧上大家长的位置，但平时我从未见过爷爷对别的家庭成员端出那种姿态。爷爷特别宠爱堂弟，这一点妹妹、堂妹和我都看在眼里，却从没有谁对此产生过嫉妒或者不快。从我的感受来说，只不过是爱与更爱的区别，而前者释放出的温暖已然足够，后者甚至有些过于甜腻。

而爷爷对后辈的照顾更体现在对父亲和小叔两个小家庭的倾力相助。父亲这一代成年之后均开始走进城镇发展；其中大叔因为读了大学，做了编制里的人民教师，不太需要爷爷奶奶担心；但父亲和小叔不太稳定，没有拿得出手的学历，所做的行业也一直在变化，加上是外地和农村人，不是很容易立足。后来两家开始摆摊卖炸物，爷爷奶奶会在每年农闲的时候来到我家和小叔家帮忙，恰好冬天也是餐饮最忙最缺人手的时候。爷爷干活相当利索和到位，作为“同事”的我，可以毫不犹豫把“最佳刀工奖”帮给他；尤其是切牛肉丁的时候，没有人可以比他切得更准确和均匀。小学的几个寒假，都有爷爷、妹妹和我在四方桌旁合作的画面；爷爷站在桌子的一边切着各类食物，我和妹妹坐在另外两边拿着竹签串起来。再后来父亲和小叔开了烧烤店，爷爷奶奶就彻底放弃了老家的田地和房屋，常住在两家帮忙。我想这个决定并不轻松，毕竟那是二老待了大半辈子的地方。爷爷把大部分田地分给了亲戚和邻里，而那间房子爷爷应该更舍不得，日后常听他提起当年如何一砖一瓦自己盖起来。在他最后的那段时光，他有想过要回去，最终因为无人照顾被父亲和叔叔们否决了，不知爷爷是否对此感到遗憾。

餐饮后勤的活儿从来不轻松，不管是切割、串串、打扫、洗刷还是其他，二老能做的都会去做。中学那会儿课业比较繁忙，我主要在寒暑假帮忙，尤其寒假，繁忙程度比摆摊时更高了许多，奶奶因为有关节和血压的问题，有时候还会跟我倾诉一下。这实在可以理解，我有时候都觉得吃不消。但印象中爷爷极少埋怨，不知道是他本身比较沉默还是确实身体素质好；因为至少看上去，六七十岁的他做事不比十几岁的我差，某些细活儿甚至更胜一筹。彼时他身体上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所以即使我知道人有身老病死，那时候也只担心过奶奶，完全没有想过爷爷什么时候会出什么问题。这也是为什么四年前当我突然得知他得了胃癌的时候，有些许吃惊；一方面知晓以他八十多岁的年纪，也实属正常；另一方面却也是没有料想过的。

我想爷爷的任劳任怨，除了因为质朴和温和，还出于他的传统吧。他虽然没有大家长的架子，却有大家长强烈的责任感。不管后天吸收了多少信息，他出身于那片土地之上，浸泡于农村家族文化，是很难跳脱出来充分享受自己的生活的。虽然也会偶尔听到他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但想必对他而言，后辈的生活应该就是他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块。他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仍不免在面对子女不幸福的婚姻和家族里无聊的纷争时流露出无力感。不知道当他说出诸如儿孙自有儿孙福这类话的时候，他是确实的相信还是在宽慰自己。

读大学之后，我跟爷爷乃至家里人的相处就越来越少了；工作之后则更加稀少。这一方面有物理距离的因素，另一方面也有我的刻意为之。因为当我越来越拥抱自己的时候，便越发抗拒以爷爷为首的传统家族观念的压制。近些年我极少主动跟家里人联系；可能在心里，我在做一道切割，以至于万一哪天鱼与熊掌不能兼得的时候，我不会太悲伤。工作之后的每个新年，爷爷几乎都会提到我的婚姻问题，似乎这成了他心头最大的一件事；尤其在妹妹和堂弟相继结婚之后，这个问题更变得无法避免。后来听堂弟说，在他谈恋爱到准备结婚的时候，爷爷曾经跟他说过“你可不能在哥哥之前结婚啊，不能坏了规矩”，让堂弟心里颇为不快。我听到时还是挺震惊的。一来是想过爷爷传统，但没想到他这么传统；二来这可是爷爷最偏爱的堂弟，居然会冒着破坏他们之间感情的风险提出这个要求。当然规矩最终还是破坏了；可能在爷爷最后的几年里，我也让他充满了无力感吧。

爷爷唯一一次在我的婚姻问题上松口，是2020年伊始。那一年新冠来袭，我被迫在家待了一个多月，无聊时便和父亲、爷爷一起看电视。而前一年家里刚装了网络电视，我便想挑战一下他们的接受度，于是推荐了《奇葩说》。等看到“催婚是爱还是变态的时候”那一集的时候，我有些忐忑；一开始我问他们的持方，自然都是毫不犹豫的“爱”。当正方范湉湉说“你妈叫你回家吃饭是爱，叫你吃屎才是变态”的时候，仿佛说出了他们的心声，让他们笑得分外爽朗。此时的我更紧张了，不是因为某些压力，而是因为我知道后面马薇薇要说的话，很可能会冒犯到他们。尤其想到爷爷的那份执拗，连动画片都能跟我吵起来，这么关键的问题被挑战，待会儿的场面怕是不会太好看，我都想好关电视然后闪人的操作了。但没想到当马薇薇说“吃饭是爱吃屎是变态，但不能说到三十岁了，没有饭吃了，吃口屎顶一下，就很变态”的时候，他们笑得更大声，左右邻居上下层可能都听见了；多少有些出乎我意料。而后面当马用冷静的语气来讲述的时候，爷爷又摆出了端正的姿势，仿佛听进去了那些话。等到整集结束的时候，爷爷缓缓地对我说：“其实也不是必须要结婚啦，还是自己生活的幸福感最重要。”

嗯？这么突然？我不知道该感谢《奇葩说》还是感谢爷爷的小知识分子成分，让他能在将近九十岁时还能拥抱新的信息和态度。就算是短暂的感悟，我也很欣喜了。

事实证明确实是短暂的，或者说可能他也在矛盾之中吧。两年之后，也是最后一次陪他过年的时候，他见到我的第一面还是操心了我的个人问题，当然这一次问得很温柔，之后也再没提过；不知道是已然放下，还是因为病情的恶化而无力再多关心。2022年的春节，我和爷爷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第一次发现爷爷的背直不起来了，或许沙发就是给了人不用正襟危坐的权利吧。不仅如此，差不多每五到十分钟，爷爷的眼睛便眯起来，蜷缩着睡着了，然后一会儿醒了再看五到十分钟，然后再眯着；那个看广告都不眨眼的斗士从此留在我的记忆里。

那时爷爷的癌细胞已大面积扩散，肺部水肿。父亲说其实年前的状态很不好，过年期间可能因为子女晚辈们都回来了，而且是近些年来最齐全的一次，一起给他过了九十大寿，所以爷爷的心情应该很不错，让他在那段时间状态有所提升；但估计也是暂时的。后来某天晚上我睡的比较晚，去了爷爷房间发现他靠在床头有些沉重地呼吸着。我问他怎么没睡，他说躺下就难以呼吸，呼吸机也没啥用，只能这样靠着。那一刻我挺心酸，也很心疼，难怪白天会在沙发上瞌睡。大概两个月后，我在广州收到了爷爷去世的消息。

收到消息的时候我倒没怎么难过，其实从始至终我没掉过一滴眼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些冷血了。我的情绪有些复杂，其中的主要成分应该是遗憾和某种宽慰。遗憾于在他最后的十几年里，我们没有多少真诚的沟通，致使我们可能最终都不够了解彼此；主要是我没能让他看到真实的我吧；也许如果我是异性恋的话，这个遗憾会小很多。宽慰在于随着他的离去，这些遗憾也就随风而去了。

学习唯物主义长大的我，很难想相信这世界上有超自然力量或者天堂地狱什么的。但如果有的话，我希望你在天堂过的开心，因为你值得。

祝徐昌运天堂一周年快乐！

2023.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