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者集群:“意义”从何而来

故事的表里:“战争”与“意义”

上一篇专栏的讨论推进得有点快,不知道有没有传达到。但无论如何,我依然认为当时提到得两个关键词足以一表一里概括第十二章的关键讨论。
在故事表层,最关键的概念莫过于“战争”
几乎所有线索都是围绕战争发展、受战争推动,几乎所有讨论都是围绕战争以及其带来的痛苦展开:战争带来无法回避的、不能否认的、但无意义的死亡和痛苦,而这种痛苦和悲伤又会使人忍不住质问——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于是就来到故事的底层的关键,“意义”。
同时,这也是变形者集群最关心的问题。它们和战争若即若离,随时可以转身离开。我想,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其他角色的故事都是直接围绕战争展开,但它们和 logos、戈尔丁的谈话却是唯一远离直接战争影响的。
诚然,变形者集群的确深入地参与到伦蒂尼姆的战争中去了,但是,它们并不在乎,只是一份工作而已,而且“随时可以转身离去”。
类似地,它们的确深入地介入到了萨卡兹的历史中,并成为王廷之一,但是,它们并不是那么在乎,它们“随时可以转身离去”。
变形者集群的动机不在这场战争里,也不再萨卡兹那里,具体是什么,后面还会聊到。但首先,这是理解它们的第一个关键。也因此它们在哲学高度承载了这个故事的基础、里子——意义是如何产生的?
三个文明:神民先民、萨卡兹、变形者
讨论“意义从何而来”、尝试理解变形者集群时,还需要考虑的另一个关键,就是它们和如今遍布泰拉大陆的神民先民后裔不同——先别管什么是神民、什么是先民,反正和萨卡兹不对付的如今各国都是他们的后裔,这里统称为一般人——它们也和萨卡兹不同。
这里说的不同,指的是很根本性的不同。某些根本性的不同,导致两个种族看待事物的方式完全不一样。一些对于 A 很有意义的事情,对于 B 来说可能毫无意义。一些对于 B 来说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 C 来说可能完全不可思议。
接下来具体说说他们之间的区别。
萨卡兹:文明的存续与历史的牢笼
在最近两百多年,萨卡兹最大的特点是容易感染矿石病,因此被歧视。但是,在在更久远的历史里,在更大的时间尺度上,我认为萨卡兹最大的特点在于“黑冠”——或者用那个更讽刺的名字,“文明的存续”。
因为黑冠中包含的生动情绪,以及它对萨卡兹近乎洗脑的影响力,历任魔王都获得了对外战争的强烈意愿和超乎常理的战争动员能力。而因为忌惮这种能力,各族都会一次次全力消灭卡兹戴尔。
卡兹戴尔的一次次陨落不但加强了黑冠记录中的痛苦、仇恨和愤怒,增强了之后的魔王对发动战争的意愿,与此同时,外族的这份不容辩解的忌惮也成为了萨卡兹对外战争的“必要”,要在被灭国之前一拳打趴各国。这进一步使得各族敌视萨卡兹。
仇恨连锁由此形成。
这也是为什么我说黑冠是萨卡兹这个种族和其他各族的关键区别。
而之所以要强调两百年这个界限,是因为最近两百年的魔王是被黑冠影响得最浅的魔王,特蕾西娅的血脉并不古老,而且她还和凯尔希一同研制了抑制黑冠的戒指。阿米娅就更不用说了。
因此,近两百年的萨卡兹并不能等同于两百年前的萨卡兹。而这次发生在伦蒂尼姆的战争,也不同于以往的萨卡兹战争。因为这次萨卡兹并非团结在黑冠周围,特雷西斯甚至想打破黑冠对萨卡兹的束缚。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变形者集群才愿意参与进来帮一把。尽管它们没什么干劲——它们有干劲的话战争一瞬间就结束了——但也许它们还是想要看看新的可能性的,他们从不愿意放弃这样的机会,毕竟它们真的困惑,毕竟,它们有的是时间。
变形者集群:没有本能的完成体
作为一个种族,变形者和其他两支又有什么关键的区别呢?我认为关键在于,它们作为生物已经完成了:
因为不死,所以没有本能,所以没有意义。
这一节就是专门解释上面这句话。
什么是“意义”?“意义”回答的是“为什么我一定要做这件事?”
但如果仔细想一下,似乎,唯一的“必须做”就是“活下去”。和“活下去”相比,似乎没有什么是必须做的。
很多被认为是“没有了它我宁愿死”的东西,当真的被拿来和“生存”作比较的时候,几乎马上就会被扔掉。正如同在诺伯特地块上发生的事情那样,只有少数真正坚韧的强者,才能在这种极端环境下保持原则,而就算能,也只能保留一点点。
而即便是这一点点最后的原则,无论是“下个院士”先生的、贝尔德的、卡铎尔的,在客观上,也是能增加族群在未来的抗风险能力或韧性,也是有利于整体的存续的。【这一段细节上不严谨的地方,但不影响后续讨论,而且展开讨论又长又臭,就直接跳过了。】
如同伊内丝所说,最可靠的“意义”,就是饿了要吃饭,胳膊挥久了会累,困了要睡觉,是身体不能否认的客观局限性。正因为不能否认,所以是最可靠的,不同于那些能被随意玩弄的“意义”。
然而,无论是伊内丝说的“无法被赋予意义的东西”,还是曼弗雷德所说的“围绕在战争周边的东西”——也就是生存所需的团结,和为了建立团结而产生的各种意义——还是伦蒂尼姆市民们为了在战争中生存下去所坚持的任何理念,对于变形者集群来说,都没有意义。因为它们不需要这些也能生存、也能团结。
一就是全,全就是一。单个变形者的死亡无损整体的分毫,整体的延续就是个体的延续——这甚至不是一种修辞,就像我们不会说“手臂为了拯救身体牺牲了自己”一样。
这就是变形者集群不同于萨卡兹,也不同于其他种族的关键。
变形者集群没有死亡,所以没有仇恨;有完美的变形能力,所以不会被意识到,更别说敌视。
变形者为了生存,几乎不需要刻意努力,所以没有求生的本能;它们绝对统一,所以不需要创造各种纷繁复杂的意义来达成团结。
夏虫不可语冰,因为只能在夏天存活的虫子根本没见过冰,脑子里没有任何相关的概念。
变形者不可言意义,因为外族的一切“有意义的事情”,甚至“非做不可的事情”,对它来说其实都没什么所谓。
在它们模拟一个小镇去运作的时候,人类为了生存所拼尽一切去做的努力,对它们来说都不过是“有趣,但会腻”的琐事。
所以,虽然说“萨卡兹”三个字包含了大量不同的种族,但萨卡兹的众魂并不接受和自己共生万年的变形者集群,即便它们也加入了王廷。
当生存不是动机的基础之后,变形者集群的动机是基于什么的呢?他们想要什么?他们害怕什么?这些都有原台词。
不愿沉沦的求道者
可我们依然很困惑,我们还是不愿放弃任何一次可能得出答案的机会。
我们应该如何生活?
变形者集群直白地谈论过它们的困惑、恐惧、羡慕。
困惑就是上面引用的,“我们应该如何生活?”
恐惧包含两方面。一是当源石改造世间万物的时候,变形者集群被遗忘了。另一方面,它们也亲历了萨卡兹沉沦于历史之中无法改变的惨状。它们因此不想被抛下,不想沉沦于不变之中直至成为一潭死水。
在伊比利亚,它们羡慕海嗣,并非因其统一——论统一,变形者集群更加不可分——它们羡慕海嗣的本能。但正如上一段所讨论的,变形者集群因为近乎不死,所以没有求生本能。
但变化不过是适应的手段,任何改变都有其最终的目的。
变形者集群也同样问出了阿丽娜对塔露拉的考问:“ 可你顽固的部分在哪呢?”只不过,阿丽娜作为人类有答案,而变形者集群没有。只能很讽刺地说,它们的顽固,就体现在对这个问题的不懈追问,可以说是一种哲学空转。
变形者集群是异常纯粹且执着的求道者,执着到超越了生死的约束。但问题是,超越了生死、达到了不朽之后,真还有什么“道”可以追求吗?
达到了不朽,其余一切都是易朽的、不必要的、可有可无的。因为“随时都可以转身离开”,所以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必然会转身离开。因为可有可无,所以终有一天会不管。因为有得选,所以在无数次重复选择中,每个选项都会有被选到的机会。这甚至可以在数学上证明(感兴趣的可以去了解一下随机过程)。
读者的榜样
变形者集群的基本动机和产生这个动机的理由已经理清,那么,我觉得这个角色就算是被基本把握了。它的死也就不难理解——
它们试过了一切都觉得没有意义,但是唯独没有试过死,而且不死正是它无法寻得意义的原因,Logos 准确地把握到了这一点。而作为执着的求道者的变形者集群,自然也坦然接受了这个提议,因为它们确实没试过死。
至于为什么它们这么离谱、这么完整,这些设定上的东西如今仍未讲,那就能理解成这和本章的表达无关,也就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了。可能又是某个 AMA 项目吧。
既然戏内的部分被基本掌握了,就该说说戏外的表达的部分了。变形者集群这个角色作为一个喻体,它们是在比喻什么?
我觉得最清晰的指向就是“读者”——对于故事而言不朽的、积极寻求故事中的意义但徒劳的、可以随时转身离开的读者。
当然,“A像B”和“A等价于B”是两个概念。用变形者集群比喻读者只表明两者之间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并不意味着变形者之王的所有特征都能在读者身上找到。最关键的就是我们并不能直接干预故事的发展,而变形者集群想的话,是随时可以的。
先看相似的部分。
变形者集群为什么要在戈尔丁死前的最后一幕变化成戈尔丁的样子?
它们自己就已经坦白:不是为了用这副姿态去骗戈尔丁身边的人,而是为了设身处地地感受戈尔丁的一生——这不就是读者理解角色时最应该的姿态嘛。
完全投入角色,像角色那样思考,用自己的经历对照角色的经历,尝试去理解为什么角色会产生这样的思考,直至理解角色的所有行为背后的动机,以及这些产生这些动机的原因。
沿着这个方向走,也就不需要讨论阿米娅和推进之王之后要怎么成为实至名归的王了。
阿米娅的目标是什么?继承特蕾西娅的遗志。为什么要继承?因为在和特蕾西娅的接触中,她被特蕾西娅描绘的希望所引燃。这其中没有和“魔王”必然相关的因素。
推进之王的目标是什么?想要回应人们的期待,想要回家、回去过去的美好中,并守护它。这也是因为曾经的经历所导致的。且不说她能不能做到,从第十二章来看就是暂时做不到,那么只有成为王才能实现这一切吗?或者成为了王就能实现这一切吗?可见,成为维多利亚王和推王的目的也没有必然联系。
倒不如扪心自问: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问题。因为关心角色?因为想要美好的事情得到实现?还是把自己对生活的无助投射到角色身上,想要从她们的故事中获取能量和启示?
安多恩 我一切的辗转反侧,只与我自己有关......为什么我会目睹这件事?它对我意味着什么?它要给予我怎样的启示?
这些都可能是原因,都是人之常情。也是接下来要讨论的,“变形者集群”这个比喻的第二个方面。
变形者集群这跨越万年的求道,也可以理解是在比喻读者尝试从故事中汲取意义。在这个过程中,正如前文所讨论的,在全身心投入到角色中之后,也要明白读者和角色是有着本质性的区别的。单纯地模仿别人人生的意义并不能直接获得属于自己的意义,只不过是或许能获得某些启发。
正如同戈尔丁的自杀粗略地理解便是心死,但变形者集群从中获取的启发是“死亡也是一种选择”,而我们作为读者可以从中汲取的启示可以是:“真实地活着的前提是在故事中死去。”这也呼应了《春分》中导演以方小石之名死去,方小石失去名字并真实地走进江湖。
所以“人生的意义”这种问题,一方面别抄别人的作业,另一方面别人一路上的思考却又是可以参考的。正所谓,“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变形者求死,即非死,是名死。切不可住相,也不必要批判这表面的“相”本身。
所以我认为,对阿米娅和维娜的未来的可能性的讨论,对各位希望我讨论的读者并没有实质性的帮助,也就没什么必要了。要谈,也是作为故事完成之后的回顾,对她们的变化进行一个整理。
至于“读者”和“变形者集群”的不同的方面,除了变形者之王在故事里,能干预故事之外,还有一点使得它们作为求道者的身份很有误导性,就是它们极其夸张的时间跨度。
这也是变形者集群的答案不能照抄、只能参考的原因之一。从这个角度来说,要抄的话,还不如抄其他凡人角色的答案更合适一点。
变形者集群这个角色在本篇代表的,是一个哲学高度的讨论,因为只有在哲学高度、在“比喻读者”的层面,我们是一致的。
意义从何而来?
就这样转了一圈,也就能回答本文最开始的那个问题:意义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就像是在尝试理解一个角色时发出的追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动机是什么?为什么他会有这个动机,是因为他经历了、读到过什么吗?
调整一下问法,对于生活中的每一个决策,我们都可以问:为什么我要这么选,标准是什么?遵循这个标准有什么意义,这个意义从何而来?
自然是从出生至今的所有经历中来——包括亲身经历的,包括道听途说的,包括抽象地学到的理论和经验总结,也包括虚构但具体的故事。这一切,统称为“生活”,而每个人自己的意义,自然是从各自的“生活”中来。
而物质基础的差异、基因的差异,这些不容否认的物质性的差异,则会导致各人“生活”的差异,因此,导致“意义”的不同。
为什么贝尔德最后仍想去救明显已经疯掉的录像厅老板?为什么卡铎尔对推王这么冲、为什么他到了最后生死攸关的时候还这么抗拒贵族?这都是在撕碎一切伪装的战争面前,他们基于各自的生活而留下的最后的坚持。贝尔德很难睡的安稳,但在麦克拉伦录像厅她却难得地睡得很安稳。正如卡铎尔说的那句:
贝尔德,我在这些日子里丢掉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我不能把最后一点点坚持都放弃。
类似的故事我们之前也见过,就是在愚人号上,以船长阿方索和大副加西亚为代表的最后的坚持,以及灯塔守塔人在绝望中,信念被一点点剥去后剩下的执念。他们的坚持从何而来,想来,也许就是他们亲历过伊比利亚的黄金时代。
意义不同,但并非不能互相理解,我们可以通过文字和语言进行沟通,通过故事去掌握不属于自己的经历、丰富自己的“生活”,就如同变形者集群对其他物种的变形模仿。
只不过,上一篇中我们讨论了文字的词不达意,这里也是一样,“录像厅”、“黄金时代”对于读者而言就是两个普通的词语,但对于他们而言,却是曾经能包裹他们身心一切的生活。细节丰富程度是不可一概而论的。
所以,虽然能进行沟通,但也应注意“共情”并不只是遵循“字面意思”的解读。
正如同变形者集群对 Logos 说的话:“你的知识都是从学习中得来,但切身的经验却太少”。“生活”指的是后者,而不是知识。
从这个角度来看,变形者集群的变形,也许最初也只是想通过亲身经历来体会为什么身边的人都在变化,是在害怕被抛在后头——只不过,就算亲身干搜了别人的记忆,那也不是自己的生活。
总结
至此本文讨论了变形者集群不同于其他生物的特点,并尝试由此理解他们的困惑与追求,从而从动机和产生动机的物质基础两方面把握这个角色。
基于这一点,我们从“变形者之王”这个角色引申到“读者”这个身份。谈到理解角色的切入点以及值得注意的关键,进而讨论了可以如何通过阅读故事获取对“人生意义”的见解,以及这种手段的局限性。其中,还穿插了对相关角色的讨论,既包括第十二章的,也有之前的角色。
最后,根据这个方向,我们还可以用相同的框架对比不同物种:
对比变形者集群,如何理解海嗣?为什么海嗣有本能,而变形者集群没有?为什么说“我们遭受的苦永在。”
对比变形者集群,如何理解巨兽?为什么巨兽没有类似变形者集群那样“求道”的动机?耶拉没有,岁兽有一点,日落即逝没有。对比各位巨兽之间的物质基础的差异,讨论为什么各自承载的思想主题会不一样。
萨科塔和萨卡兹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萨科塔和其他物种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我认为“共感”这个设定可以说是非常成功、存在感很强的物种设定。《吾导先路》引入这个设定的处理手法、围绕共感而设计的矛盾,都非常精妙。不过这属于是另一个话题了。
感染者、普通人和富人的生活在物质基础层面有本质上的区别吗?这种区别会在动机、价值观上产生什么样的不同?这其中的区别和前面讨论的这些区别哪个更大?这个区别和“黎博利-瓦伊凡”这种物种上的区别相比哪个更大?很自然地,这就进入了历史唯物主义和关于“阶级”的讨论。这方面我不熟,也就不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