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珍珠飞船,苗寨来了个外星人艺术家(上)| 科幻小说

今天带来外国中篇小说《三限律》连载:
当外星人降临山村,拯救人类的却是外婆古老的技艺。蜡染、啤酒、酸汤鱼、星际旅行、人类灭绝计划……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被作者的奇思妙想串在了一起。
本文收录于未来局出品科幻选集“华夏科幻系列”《琥珀中的生命》。
作者简介
劳伦斯·M.舍恩,美国科幻作家、诗人及编辑。其作品曾获坎贝尔奖、雨果奖、星云奖等多个重大奖项的提名。曾担任多年大学教授,在人类记忆和语言领域进行了广泛的研究。这方面的背景为他的小说提供了不少灵感。他还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克林贡语研究者之一。
三限律(上)
Rule of Three
全文约10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0分钟
作者 | 劳伦斯·M.舍恩
译者 | 何锐
校对 | 李凤阳、孙薇
通俗文艺作品没能让我为第一次接触做好准备。天空中并没有被炮塔林立、架着无数轨道炮和加农炮的星舰填满,所有的电视和广播频道也没被外星人用征服宣言啊世界和平啊奇迹疗法啊之类的讯息淹没。外星人也并没有在联合国或者别的政府首脑面前主动现身。当时我正在华盛顿特区郊外,就坐在公寓里,不期然接到了母亲从加利福尼亚打来的电话。那是个周日下午,我刚订了份披萨,准备在新买的电视上看“大对决”。但母亲打电话来了。她刚接到我姥姥的电话——老人家还住在中国,就在那个小小的山村里。
有个外星人着陆了。
我用信用卡买了机票,两小时之后登上了飞往北京的航班。我没看比赛,也压根没吃披萨。
***
我父亲是美国人。他大学一毕业就远赴中国——确切地说,是去了贵州,在那边教英语。我母亲是他的学生,一个苗族女孩。作为扶贫工程的一部分,她靠着奖学金离开了自己那个边远的小村子。他们坠入了爱河,回到美国,然后我出生了。我的外祖母仍然住在中国,就跟她的祖先们一样。屋里没有上下水管,没有电,她照样过得很好。电脑、手机或者电视,这些她一直都没有。她抚养我母亲长大的那间屋子坐落在一面陡峭的山坡上,下头半公里远的地方是河。就在那条河边,按照比她年轻得多但失明了的邻居的转述——实际上给我母亲打电话的是这位:“有个滑稽汉子坐在一颗巨大的珍珠里,从天而降,正在教村里的孩子们一些古怪玩意儿”。
我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长大,后来去了美国国务院工作。我母亲给我打电话大概就是因为这个。
美国政府并不知道外星人的事。中国政府也不知道,至少,通过我对北京的那些中国同行们做的模糊试探,我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知道有个外星人正造访地球的,只有我的外祖母,她失明的邻居,还有顶多十来个村民,以及他们光着脚的小娃儿们。
中午母亲从华盛顿给我打来电话。她传来了一份视频,是一个当地孩子用那位失明邻居的手机拍摄的。出乎意料的是,视频的质量还不错,我能听到那小孩边笑边做解说。他前后晃动着手机,把沿岸的一些树木收进画面里,然后镜头移动,显示出河水,还有一个漂在河里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一颗硕大的珍珠。那些树木提供了参照:这颗“珍珠”最少也肯定得有两层楼高。它看上去和地球上的任何东西都不相同,而且绝对跟我姥姥那个偏僻山村里出现过的任何东西都扯不上关系。不过它就是出现在了那里——一个不像任何外星访客或侵略者会着陆的地方。那儿没什么重要的东西,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有一小批居民,一直与现代世界隔绝——那唯一的手机是个例外。只是,我外祖母在那儿。
事后想来,也许我该把视频传给我的上司,把整个事情都上交给国务院处理。多半该那么做的。只是当时我脑袋里压根没有这个想法——直到我的飞机起飞,我已经上路之后。相反地,某种愚蠢透顶的英雄主义念头让我冲了出去,要去从某种科幻小说里的大麻烦中拯救我的姥姥。
***
十八个小时之后,我抵达北京,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我坐的是一家美国航空公司的航班,这家公司选择提供预制中餐包——里头至少有一包在停机坪上放太久,变质了。起飞一小时后我就病了,病得很重。我从没这么难受过。飞行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呆在锁上门的飞机厕所里,被世界上最严重的食物中毒把肚子里的一切都排了个精光。在着陆前我才勉强挣扎着回到座位上。我难受得要命,但我必须去见我姥姥。航空公司的客服一边不停地为食物中毒向我道歉,一边帮我转了四小时后飞往贵州的国内航班。我被升级到了拥有所有便利设施的头等舱,但半点东西也不敢吃喝,连想都不敢想。三小时后,当地时间凌晨一点过后不久,我结束了飞行,等着我租用的汽车过来。手机上有条留言,是刘大妈,我祖母那位失明的邻居发来的,说是我母亲已经提前打了电话过去,我姥姥在等我回去吃晚饭,无论我到得多晚。这关切本来会让我更加难受的——要不是我肚子里已经空空荡荡的话。我带着准备在途中补充能量的一包巧克力格兰诺拉燕麦棒,目前还碰都没碰,而且我知道之后也没机会了。我又开了三个小时的车,在尽可能接近我姥姥所住偏远小村的地方停下。两架飞机上我都没睡觉;我已经跨越了十二个时区,连续大约三十个小时都醒着,接下来还得在星光下爬上几个小时的泥巴路。
快到终点的时候,太阳刚好爬过了山顶,阳光正将狭谷中的黑暗驱逐。在黑夜中的长途跋涉让我感觉好些了。请注意,并不是康复了。但我不再感觉难受得要死了。沿着山路往上爬向姥姥家的半路上我就闻到了她做的酸汤鱼的味道。我感觉那是全世界最棒的香气了。我可亲可爱的姥姥一看见我走近她门口,立马就把我拽了进去,在我面前撂下一个大碗。我足足吃了两碗。酸辣酱,卷心菜,西红柿,还有本地的鲜鱼,每一口都让我觉得自己恢复了一点。我到家啦。
等我从桌边站起来了,吃得心满意足了,又觉得自己像个人样了,我外祖母说话了。“你的样子真糟糕。大城市的那种生活对你不好。你该吃些真格的食物。”
“是的,姥姥,”我说。“多谢你的汤。太棒了。”
听到这话她笑了。她握住我的手。“别想给我灌迷魂汤,伢子。你跑这么远来不是因为想我的手艺了。你来是因为那个滑稽汉子,是不是?”
我还没来得及问问她那个“滑稽汉子”是咋回事,她已经站了起来,迈步穿过挂在那儿权作隔断的帘子。我老老实实跟了过去。她的整座屋子其实就一个小房间,比我家里的卧室还小。帘子一边是厨房和工作间,放着一张长桌,还有个巨大的储物箱,另一边是她简朴的生活区,有她的床,一个架子,还有一盏小灯。这里没有卫生间;那些事都在户外完成。在生活区的一角,她把些厚布毯子堆在一起,给我搭了个小窝。布毯上装饰着复杂的图案,由纯粹的白和深沉的蓝构成。
“现在,睡吧。旅行最终会让我们更加明智,但先会让我们愚蠢。睡一觉,赶走那些愚蠢。等你休息过来了,我们再谈。”
我生在中国,但长在西方。我本科毕业于斯坦福加州分校临床心理学专业,然后在哈佛又拿了个法律学位。我读于多名天才横溢的教授门下,见过些这世上顶顶聪明的人物。他们当中没人比我姥姥更睿智。我去睡了。
***
都怪食物中毒。都怪时差。也可以说两者都怪。总之我睡了大约二十个钟头。这只是个估计,因为在我睡觉的时候,手机没电了,而姥姥压根不用钟表。四周还黑着,但从挂着的“墙”那边有微弱的光线照过来。我把它拉开,发现我姥姥正在处理在一个大罐子里面发酵的树叶。她在做扎染蓝布。尽管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几十年前就都已经改用大规模人工合成的靛蓝染料了。这工艺是她七十年前学到的,她家族几百年世世代代都这么做,自从来到这个山谷就一直这么做。而且按她的说法,她们还没搬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在这么做了。
我什么也没说,直接去了厨房,往她的橱柜里挨个瞅过去,直到发现了要给我们俩泡茶所需的东西。我倒了两杯茶,走了几步,就到了她的工作区域。她停下来接过茶杯,啜了一口,回味了片刻茶香,然后再度回到染布工作中。我边喝茶边等着。要是在我自己家的话,我早就不耐烦了。要是在自己家的话,我会觉得等着这位老妇人过度的宽纵是在浪费时间。但那是在隔了半个世界之外,一种不同的文化当中,甚至可以说是另一个时空中的事情。这里是我姥姥的世界。仅仅是待在这里,不知怎地,我心中所有的急迫感就都被抽空了。我不再忧心,不再烦躁。姥姥在工作,我则在端详她的面容中度过时光。我看着她肌肤上无数的皱纹和褶子,那是岁月留下的印痕;看着她的双眼,其中仍然闪烁着亮光;看着她聚精会神工作时,双唇间偶尔露出的那一点舌尖。
终于她把那罐子树叶放到一边,咂了咂嘴唇,拿起她那杯茶。“你有话要问,”她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问的孩子。问吧。”
“为什么你管他叫‘滑稽汉子’?”
她噗哧一声,差点打翻了茶。“因为他就是很滑稽啊。别问这种蠢问题。”
“人显得滑稽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的方式。我没在那儿,没看到,所以,他是怎么个滑稽法儿?”
“嗯,首先呢,他光着身子。”
“这挺古怪的,”我说。“但我不会说这‘滑稽’。”
“滑稽的不是这个。但要是他穿着衣服,我就不会看到滑稽的地方了。”
“看到什么?”
“他没有雀雀,”她说。
我的脸肯定是红了,因为她随后说:“我还以为在美国的生活会让你更成熟些呢。总之,也许说他是个‘汉子’并不合适,但他也没有女性的身材曲线。所以,是的,我觉得这很滑稽。”
“刘大妈跟我妈说,你说那人是坐在一颗珍珠里从天而降的。”
“没错。”
我姥姥说的话一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一个人,哪怕他再滑稽,一颗珍珠又怎么装得下?”
“噢,这个啊,那是颗非常大的珍珠。比这屋子还大。我知道,你肯定已经看过刘家的发过去的图片了吧。”
“你肯定那不是一架飞机,或者直升机?”
“我跟你说了,那是颗珍珠。浅浅的米色,光彩夺目。那不可能是架飞机或者直升机。它一点噪声都没发出。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怎么会正好看见了呢?”
“我当时正在下去河边打水的路上。那东西划过天空,然后静悄悄地落进了河里。我看到了。我继续往前,走到水边的时候,那个滑稽汉子已经涉水走到了岸上,在教东西给孩子们了。”
“什么孩子?”
“村里的一些孩子们会帮我把水拎回这上头来。他们会在下面那地方等我,带着他们自己的水桶。但那会他们丢下了自己的桶,反倒去聚集在高高的草丛中,围着那个滑稽汉子。他正在跟孩子们说话,用自己的手指跟他们的相连。他跟其中几个孩子依次这么做了,每个都只一小会。然后双方就都会笑起来,那个孩子会动手扯下草叶,让它们发光,并且飘起来,飘向远方。”
“你说的‘发光’和‘飘向远方’是什么意思?”
姥姥皱起眉头。“就是我说的这个意思。我并没说这看起来很合理。”
“然后呢?”
“我叫那些孩子们别再开小差了,来帮我打水。他们来了,而那个滑稽汉子只是看着我。可我还得回来做染布的活,于是就转头回到山上来了。但我觉得这事挺重要的,于是那天晚些时候我去刘家的时候跟她说了——”
“然后刘大妈给母亲打了电话,她给我打了电话,”我说道。
姥姥又皱起了眉头。“你插话打断我。你可不该跑到我屋子里来打断我啊。绝对不该。”
“对不起,姥姥。”我说道。我是真心诚意的。
***
我沿着早先来时的路回头走了一截,在一个上来时没注意到的岔路口往右拐。走左边那条路的话最终会回到我停放租来的小汽车的位置。现在走的这条路带我前往河边。隔得老高我就看到了下面的河水。就在那里,漂浮着一颗硕大无朋的珍珠,两层楼高,三分之一淹没在水流当中,样子跟我祖母描述的一模一样。它在隐隐发光,并不耀眼。仔细看看,我发现河水看起来并没有从它边上流过,而是从它里面穿了过去,就仿佛这颗巨大的珍珠压根不存在,仅仅是一副怪异的全息图,矗立在这个科技产品如此稀少的地方。
山路转了个弯,河面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我继续往下走,听到了一阵阵清脆无邪的笑声。没一会路又拐了个弯,然后我走到了一小块草坪上,它往前延伸到不远处的河岸边。我又看见了那颗珍珠,靠得更近之后它看起来更大了,但我没在意它。在高高的草丛里有七个孩子,年龄从三岁到八岁不等。他们坐在那儿,吃吃地笑闹着。在他们中间坐着我祖母口中那个“滑稽汉子”。它看上去赤着身子,肤色是苍白的,跟它身后水中的那颗巨型“珍珠”类似,但没有光泽。一个外星人。
孩子们没注意到我。最大的三个看起来正缠着外星人,试图把几块水果和一个陶罐里样子像是常温啤酒的东西喂进它嘴里。剩下的正沉迷于某种游戏:他们扯下草叶,往上头吹气,然后把它们抛向空中,让风儿把它们卷起,带走。那些草叶向上飘起,亮闪闪的,似乎在反光。只是这里现在没有风,而且山谷的这一块仍处于阴影中。那外星人站起身来,把几个孩子的头发揉得乱蓬蓬的,从面前的瓦罐里喝了一大口,然后朝我走来。它站起来以后,我得以确认了我祖母告诉我的其他细节。它的身体外形总的来说像是男性,瘦瘦高高,像是个游泳运动员。它的腿部和躯干连接的地方一片平滑,没有性征。正巧它也没有肚脐。
“你的一部分处于‘无生’的黑暗中,”它说道。“我几乎看不到你。”
我花了一小会才把这话听明白。我不知道这怎么回事:也许我之前期待听到的会是英语或者中文吧。但它说的是苗族人的语言,就是我祖母从小说到大的那种。那是这山谷中使用的语言,是那些不再发出笑声,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俩的孩子所用的语言。我小时候从我母亲那里学到了这种语言,长大以后跟着一位大学教授研究它。那位教授带着西方人的傲慢把它称作“赫蒙语”。每个词我都听得懂,但理解不了这句话的意思。
我把视线转向那些孩子们。这次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那边,集中在我的大脑在第一眼看过去时拒绝相信的那难以置信的景象上。他们扯下来然后抛出去的那些草叶,是真的在发光。也是真的在飘飞。
“孩子们在干什么?”我问道。
外星人微笑着说,“他们在让草变化。我教给他们的一个小戏法,他们教给我苗语。”
“你怎么做到的?还有,他们到底对草做了什么?”
它皱起眉头。“抱歉。这些问题都很可贵,但我的脑海中还缺乏一些概念,无法准确地用你们的语言来形成答案。他们只是些孩子。我曾希望他们迟早会把我带到某位他们的父母面前,或者是带来一位成年人。一位能教给我更多你们的语言的人。”
这是个好的开端。就算这并不真是第一次接触,至少也是第一次意义重大的接触。“我就是个成年人。我能教你么?”
外星人叹了口气。“现在不行。也许永远都不行。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你部分处于‘无生’的黑暗中。”
“‘无生’是什么?”我问道。然后加了一句:“哪部分?”
外星人没有回答,而是在最年长的那个男孩身旁跪下,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外,手指张开。男孩把自己的手贴了上去,他们十指交叉。二者都闭上了眼睛,朝对方靠过去,直到他们的前额紧贴在一起。仅过去了一刹那的功夫。他们俩微笑起来,松开了手指,然后那外星人站起身来,再度面对着我。
“你的衣服。你的鞋子。还有……另外某个东西,在你的什么来着……口袋?是的,在你的口袋里。”
我把手伸进自己的裤袋里,掏出我那派不上用场的智能手机。
“是的,就是那个。‘无生’的黑暗。”
“它当然没有生命。那是个手机。”
“你理解错了。不是‘没有生命’。是‘无生’。”
“还有我的衣服?”我问道。
“也都一样。你黯淡无光,要看见你很困难,而那些衣服让这愈加艰难。这些孩子们是明亮的。”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装。我穿着一双顶级的多功能运动鞋,因为我知道我姥姥这边山上的土路会毁了我平时穿的正装皮鞋。休闲裤是涤纶的,土黄色,带永久折痕。棉纶混纺上衣,淡蓝色,长袖,前面有整排钮扣,带有让领子平整的黄铜领撑。我是美国国务院多元化项目的活样板。那些孩子们和我相反,穿着很简单:家中织布做的短裤,用手工搓的绳子系着;他们穿着的上衣或者说汗衫也是同样的材质。他们多数人光着脚,但有两个穿着拖鞋——和腰带一样是用麻纤维手工制作的。
“抱歉,”我对它说。“我听不懂。它们只是衣服啊。”
“问题在于‘三限律’,”它答道。
我摇了摇头。
“你的上衣。是你做的么?”
“做?”
“是你亲手织成的么?”
“不,我……”
“织成它的人也是收割制造它的原料植物的人么?”
“我相当肯定不是。”
“种植和照料那些植物的人和收割者是同一个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问道。“制造我这件上衣的过程中大概有几十个人,甚至几百个不同的人参与。纺织产业涉及的地域很广,人手很多 。如果考虑到运输和销售就更是如此了。”
外星人皱着眉头。“这话里有好几个词汇我都不懂。不过想想看那些孩子们的衣裳吧。说说看它们的来源。是他们自己做的么?”
“大概是他们的父母做的吧。或许有跟他们的邻居以物易物,交换制作它们的原材料,或者直接交换成品。”
它冲我点头微笑。“如果我做了一个东西,我是‘一’,那东西中充满了我给它的生命力。如果我把它给了你,你是‘二’,那东西仍然能感知到跟我的联系,从而保持生命力。如果你把那东西再给了别人,那个人就是‘三’。那件东西仍然和我保持着联系,我的生命力仍在其中引起共鸣。距离不重要,但这个数字很重要。三就是极限了。把我所做的东西再给第四个人,它就不再能探测到我。联系就会断开。‘无生’会涌入,填补其中的虚空。结果就是,它不再能被轻易察知了。它成了黑暗的,没有活力的。”
我咽了口唾沫。“你所描述的几乎包括了所有工业制品。所有地方都是这样。”
“并不是所有地方,但……没错,你们的世界大部分都是黑暗的,‘无生’翻涌。我曾担心会压根没法找到任何人。我在你们世界的停留时间非常有限,但我需要跟某个我能感知到的人交谈。这山谷里只有少许黑暗的斑痕。我来到这里,找到了这些孩子们。他们身上充满了生命力。但你没有,你在我看来是黑暗的。”
我忽然来了灵感,动手解开我的上衣,把它扯下来,丢到一边。孩子们看得咯咯直笑。“好些了么?”
外星人微微一笑。“好多了。你还是黯淡的,但黑暗没再像先前那样把你覆盖包裹了。”
我松开鞋带,脱掉鞋袜。我不太喜欢小孩,因为我自己肯定是没打算制造自己的小孩的。但这些小孩就在现场,而我早就学会了要随机应变。我对一个比较大的孩子招招手,承诺给他三根燕麦棒,换来了他的背心,把它卷起来,当成一间简陋的苏格兰裙。接下来我脱掉长裤,还有内裤,摘下我的名表,还有我的大学纪念戒指。我把所有这些堆成一堆,然后朝外星人走过去。
“现在呢?”
“现在我眼中你更清晰了些。你仍然黯淡,你的身体被之前吸收的‘无生’染黑了,但每时每刻你的状况都在改善。”
“吸收?”我想了想在离开哥伦比亚特区前我吃的最后一顿。我搭上航班之前,在机场匆匆抓起的一个汉堡。里面的预制牛肉饼,是从某个仓库里冷冻装船运来的,又是在某条大概几百英里之外的装配线上粘合成形的。面包,调制奶酪片也一样,那些炸薯条肯定是用隔着半个国家的爱达荷州种的土豆做的。从牧场和农场算起,到我吃它们的那一刻,有多少双手碰触过它们?我成年后吃进去的几乎所有东西都违反了外星人所谓的三限律。对于住在地球上任何一个城市里的任何一个人,情况也基本是一样的。喂养了人们,变成他们的肌肉和骨骼,给他们生命的食物,所有这一切按这外星人的说法都是“无生”的。它之前说害怕压根找不到人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全世界的好几十亿人对它来说都是黑暗的?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我只是“黯淡”而已?
我头晕得厉害,其中一部分是因为这位外星人给出的奇怪解说。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我见到了外星人。我头重脚轻还因为时差,以及需要更多睡眠,还有,我肚子感觉饿得不行,尽管有我姥姥做得超级美味的酸汤鱼……酸汤鱼,莫非就是因为它,这外星人才发现我在变得不再那么黯淡?我飞行途中食物中毒导致的上吐下泻是否也从我身体中除去了一些违反三限律的食物造成的影响?这条规则适用于所有我穿在身上或者吃进身体里的东西么?不仅是食物,还有我吃的所有维他命和其他补剂,我曾摄入过的任何药物,还有用过的须后水和古龙水。细节无关紧要。重要的只有三限律。“是的,”我说道。“吸收。明白了。”
***
孩子们没说话,却都默契地站起身来,要走了。每个孩子都拿着一小片淡绿色织物,是他们不知怎么用那些草编出来的。他们把这些玩意全部交给了两个年纪较大的男孩,这两个孩子花了几秒钟就把那些独立的小片织物给合拢在了一起。把自己马甲借给我的那个孩子走近我,递上一条微光闪烁的短裤。我转过身去,把裤子穿上,然后把我的临时遮羞布脱下来。然后孩子们一边跑开一边挥手告别,羞怯地说着“再见”。不知他们是去别处继续他们的游戏,亦或是各自回家。
我的短裤发出一种柔和的光线,强度随着时间脉动,形成独自的节奏——比我的心跳节奏快些。感觉……很轻盈。
“你不会飞走的,”外星人说。“我没教他们那么多。”
“但你可以的?”
“大概。我不知道他们,或者你,能学到多少,极限在那里。但多半可以吧。”
“那你教了什么?”
“只是些外在的戏法儿。跟草叶说话。说服它改变自己的本性。”
站在这儿跟一个外星人说话是一回事,把所有科学信条全都废弃可完全是另一码事。不过……“草能说话?”
它笑了。“不,不能像我们这样说话。但所有活着的东西都包含信息。它们了解自己,会内部交流这种认知。要我给你演示一下吗?”
它靠近我,将一只手伸了过来,五指叉开。我之前没注意到,现在才发现它的小指实际上是第二根拇指。我抬起自己的手,让我的手指跟它的十指交缠。有种轻微的刺痛感。时间停滞了。有种奇怪的感觉,要我描述的话我只能说是就像是……一个杯子被倒满了茶水,茶水被喝掉了,然后又倒满了,这时候杯子肯定就有这种感觉。然后我的手被松开了,外星人往后退了一步。在那一刻,它不再仅仅是个外星人了。它有名字。我的脑子里有这个名字的念法,可我发不出来那个音,那些音节无论是在英语、汉语还是地球上的其他语言中都不存在。那是个单音节词,和它的发音听起来最接近的是“弗姆”,一个苗族名字,意思是“赐福”。
“啊,好多了,”它说道。“毫不奇怪,你有那些孩子们缺乏的词汇和概念。继续之前的话题吧。不,草并不会说话。那只是种比喻。我教给那些孩子们的,确切点说,是如何哄骗草叶改变其本身的遗传编码物质,达到某些特殊的效果。”
“比如发光?”
“是的,利用一部分它储存的能量进行自体发光。”
“还有飘浮?”
“唔,这个解释起来比较难。你们没有这方面的科学知识,你们的技术手段全都是黑暗的。”
“你对我们的技术了解多少?”
“只有在我们短暂的融合中我察觉到的那些。其中的核心,你们称之为假设检验的部分,我们是共同的,但你们所关注的完全是外在,而且,你们所知晓的几乎每样东西都被你们努力往违反三限律的方向应用。”
“这让它们变得黑暗?并且成为无生的一部分?”
弗姆又点了点头。“是的,理解完全正确。”
***
我的思绪飞转,过去种种间的关联逐步就位。从我母亲那个电话算起,我坐了一天的飞机,其中还因为食物中毒上吐下泻,然后又开了好久的车,还加上徒步跋涉,才到了这个小村,这里的人们生活的方式和他们千年前的祖先们别无二致。而在这整个过程中我都没敢问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来。我并不代表美国国务院。如果他们知道这事,他们也许会因为我的亲属关系和语言能力让我加入派遣队,但也有可能不会。我来这里当然也绝不是因为中国政府的授意。我也不是为了成为第一个和外星人接触的西方人而来——这疯狂,危险,而且毫无意义。回想起来,我觉得我大概是在某种潜意识的层面上,通过刘大妈视频中的惊鸿一瞥就知道了弗姆代表着未来,知道它其实抵达的是我姥姥的家门口,一个坚实地扎根于过去的地方。我是来成为一座桥梁的,在这一刻,外星人证实了我的理解之后,我知道这个世界被扭曲了。
带弗姆去会见世界领袖的那种经典桥段用不上了。它压根就看不见他们。原因或许是鹅肝、上等肋条,或许只是一个快餐芝士汉堡、一杯方便面,又或者是抗生素、降胆固醇药物,总之这颗行星上找不到一名在这外星人眼里不是漆黑一团的总统、主席、国王或是外交家。就算他们刻意对自己进行净化,就像我无意中所做的那样,就算他们吃到了我姥姥的酸汤鱼,或是食用他们亲手捕捉、亲手烹饪的鱼,还有那些他们所最珍视的东西:计算机,空调,汽车,智能手机,医院,器官移植,电网,交通基建,导弹防御系统。从农业世界到工业时代,经过原子时代进入当今的信息时代,我们这一路上取得的所有成就,一切,都是黑暗的。无生的。
这些念头在我脑中奔涌,其间弗姆一直静静地站着,好像一座雕像。完全没有呼吸。它之前有呼吸过么?
“在我们……接触之后,你的词汇增加了,”我说。
“我们做了共享,”它答道。“我获得了更多你们的语言,更多复杂的概念,你们认知过程的模式,决策经验法则。其结果是,大大完善了我对人类的理解。谢谢你。”
“你刚才说‘共享’。那我获得了些什么呢?”
“洞察。”它笑的时候嘴唇分开了,我看到它没有牙齿。“你之前的世界观是建立在许许多多你以为是普适的理念之上。我让你看到,尽管这些信念可能在局部还是真的,但在真正的普适层面上,只有三限律而已。就在此刻,你也正在领会这一点的影响。”
通俗文艺作品错了。弗姆到这里不是来终结战争,也不是来分享能治愈所有已知疾病的疗法的。它说它不会在此久留。要趁着它还在地球上,从它那里有所收获,这只能在一个很短的时间段里完成。这当中绝对不会有任何美国大使或者外交家出现。中国官员也来不了。这里只有我的姥姥,盲眼的刘大妈,几个学会了如何弄出会发光、会飘浮的草叶的孩子们,他们那些对自己的孩子们和外星人接触一无所知的父母,还有我。实际上,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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