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电影,我只略知一二(笔记1)
第一讲 电影的新与旧
1.电影理论是电影物质呈现的创作基础
如果把理论比作是软件的话,那些技术的课程就是硬件,它是保证电影物质呈现的创作基础。
电影理论首先带来几个层面的东西,
一个就是:对电影这个媒介的理解和认识,简单说就是:什么是电影?
第二个就是:怎么理解这个世界,理解人?
我觉得后一个可能更重要。
2.怎样理解、认识电影?
我们读书的时候,电影的剧作理论,一开始是非常偏向于前苏联的剧本创作方法。要求剧本的文学性,而且可以阅读,它得是一个文学作品。
后来设立美国剧本方法的课程,老师跟我说:剧本需要具体的动作支持。比如让你的人物离开家去外地上学,就可能改变命运;比如说让人物搬家,他会改变;比如生病,他会改变。”他们举了很多例子,完全是另外一种剧本的创作思路。
前苏联和美国的两种创作体系它们都是高度理论化的,并不一定是要选择哪一种,而是说两种方法,它会融为一种属于你自己的方法。
我觉得之后我大量的基础写作都是前苏联式的,因为我觉得剧本的遣词造句非常重要,它是一个工作基础,并不单单是为了发表或者被读者阅读,而是说你要用相对生动、准确的词语,让你所有的工作伙伴,包括演员、摄影影师在内,了解、理解你想要创造出来的电影氛围。
我又觉得我深受美国电影理论里面那种叙事跟踪性的影响,这种叙事的跟踪性,它确实是需要你内在有一套办法,无论是建立起来,还是打破它,都会让叙事变得具有自我生长性,最少会有递进感。
我的第二部个电影《站台》的初稿,我开始就特别不满意,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满意。我觉得很多细节方面的回忆与想象写得很准确,但是整体上我觉得总是缺点力道,后来我突然想起美国剧作理论里面“跟踪性”问题,我发现当时的剧本确实是缺乏跟踪性的。
很多电影其实在叙事上都有一个很大的通病:推动性不够,一直重复,递进性不够,就像俄罗斯套娃样。这个时候,我觉得在你需要判断的时候,理论就变得很重要,所谓理论,就是前人对于创作经验的总结。
而这个理论,它不是信条,你可以反过来,你可以反它,但是你要懂这个东西,你要理解创作的常态是什么? 常规是什么?当你成为一个叙事的叛逆者,要反叛它的时候,你应该有很清晰的认知,知道你在反叛什么? 这不是乱来的、不是乱反叛的。这就是理论认识在创作方面的一个小小的指导,它给创作者带来判断时刻的参照。
无论是作为一个编剧,还是作为一个导演,特别是作为一个导演,很多时候是判断性的工作,就是做决定小到同样五个道具摆在那,你究竟挑哪一个? 大到挑演员,再到叙事方式的决定、情节的取舍、人物的设置,所有这些东西无时无刻不在判断,而在判断的时候,我觉得一部分是靠直觉,但更多的往往需要理论的支撑。
能够长时间保持比较高的创作水平、保持旺盛创作力的导演,他们往往都有自己的一套电影理论。
像已经过世的阿巴斯导演,可以说是一个电影理论家,像奥利弗·阿萨耶斯,他不仅是一个电影理论家,他还是一个电影历史学家。
像马丁·斯科塞斯,在零几年的时候,他正在剪辑《纽约黑帮》这部电影。他给我看了一些片段,然后说他为了剪这几场戏,这两天一直在看爱森斯坦的电影和他的理论书籍。他能够在他要做决定的时候,回到电影史,回到启发过他的导演们,在这些导演们的理论里面来寻找他现在的位置,寻找他此刻做出决定的一些依据,我觉得这是从创作的具体的技巧层面来说的。
3.如何通过电影呈现世界和人
从更大的层面来说,我们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界,电影就是解释我们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我们必须带着我们自己看待世界的眼光和方法来进行创作,这些眼光和方法来自于更大的哲学层面,来自你的基础的人文素养。
这些人文素养它有可能是综合性形成的,比如说你是不是接受过女权主义的一些理论?是不是在性别的问题上有你自己的判断和理解?你是不是接受过新历史主义的方法?你在重新书写历史的时候,你重视什么?
由新历史主义起,重视个人的个案、重视细节,这些都会反映在你怎么调动你的电影、去反映你想反映的世界。像我们读书时候开始流行后现代理论,你电影中的思考是不是建立在某种后现代精神上面的。如果当整个社会看问题的方法已经在一个解构的阶段的时候,可能你还在建构一个封闭的,上帝式的初角的时候,可能你看待世界的方法就显得保守了。
现代理论的学习,让我们更加贴近于人类目前的理解问题、处理问题的前沿。所以有的电影一出手,就是一个当代电影、就是一个现代电影。
有的电影一出手就是一个,也不能说保守,叫它前现代电影吧,它就是个旧的电影,它出产年月可能是2020年1月,但说的绝对一点,它可能是一个很过时的电影。为什么会过时?因为你看待世界的目光是旧的、是陈腐的。
怎么保持一种新鲜的目光,它在于我们对于人类思考这个世界最新进展的这些理论的掌握,它要变成我们的软件。我们通过这些理论学习,我们变成一个现代的人,我们具有现代精神,我们的电影才能有现代精神,如果你停留在30年、40年前的一种对世界的认知,比如说“非黑即白”,这就是过去的认知方法。你今天理解这个世界还是“非黑即白”的话,显然相对来说你的精神可供当代人分享的部分就显得就落,所以我觉得从根本上来说,理论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自我建设。
当你不停地吸取理论,成为一个具有当代精神的人的时候,你基本上才能够保证你的电影是属于当代的。你可以拍古代、可以拍未来,你也可以拍此时此刻,但是想让电影所贯穿当代精神,需要你这个人是个当代人,否则就算你拿到一个非常有当代精袖的小说原著,也可能把它改得缺乏新意。
我从九几年开始看过非常多的《赵氏孤儿》的小说和改编的剧本,各种各样的,同样一个故事基础,但不同的剧本有不同的侧重点。我记得有一本小说,我就特别喜欢。因为它讲一个观点就是: 仇恨是不是应该被继承?我觉得很崭新,一个古老的中国戏曲故事,在一个新写的翻写的小说里面,它提出了一个新问题,就是要不要继承这些仇恨? 要不要继承这笔血债?它跟个体有多大的关系?我觉得相对来说这就是一个新的思考。
同样是一个古代的戏曲,它可以有这样一种新的角度进来,也有的改编跟几百年前的戏曲没什么区别,还是忠臣良将,那我们为什么在今天还要重复进述它?写作者本人的系统还是一个陈旧的系统。这也就回到了本集的主题一一电影的新与旧。
所以,理论会帮助我们成为一个拥有现代精神的电影工作者,或者说拥有现代精神的观众,来继承前人理解世界的方法,形成一种当下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