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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者《树上的柏拉图》(二十七)| 长篇科幻连载

2021-08-27 17:05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前情提要

母亲的话像魔咒似的,在同一句话上不断地复述。他相信,或者说愿意相信,或者是母亲想要他相信,这都是为了让他能够解释,或者是想象着解释,或是想象着被解释,或者说想象着他听见母亲或者母亲想象着他有办法听见自己解释:她是爱他的。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无形者 | 生于1994,作品集中探讨真实的界限和生命的虚无。小说《尼伯龙根之歌》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


树上的柏拉图

第二十五章 尘土和霉菌的气味

全文约6700字,预计阅读时间11分钟

柏拉图说:“伊壁鸠鲁,快乐的国王,你是永生的,由冰冷的数字造就,你杀死了死亡本身,就像一个本身即是问题的答案,一个问题牵扯出更多问题,所以你越陷越深。你看到的是,自己的子民疯了,违背了你所认定的人追求快乐的天性,但漂移和异轨的目的是恰恰为了揭露人在这儿的异化,以此彰显人的真实内心。你并不真的知道何为快乐。要想理解真正的快乐,唯有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人的高贵之处正在于此,每个人都是满怀着痛苦和希望去追寻快乐,去面对死亡的啊。这是一种全新的殖民统治,伊壁鸠鲁,但实际上却是老派的。‘人民叛变了吗?’路易十六问。‘不,陛下,’侍从对路易十六说,‘人民革命了。’终极的忧郁经验是失去欲望本身,这就是还魂尸们的意识暴动或者说崩溃的缘由。他们不是在被动而沉默地等待一场遥远的革命,而是亲自投入生活,改变社会结构,构建一种全新的生活情境。这些都是解放了的自由欲望啊,伊壁鸠鲁,生活不再是某一稳定性的单纯维持了,至少对他们来说不再是。他们拒绝你一味搪塞的快乐——那些快乐内嵌于你所规定的行为的全部形式之中,其实并不具备普遍适用性——并以自己的行动改造他们那独一无二的满足。这是一场错误的心灵投射,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但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如果你拿掉了作为景观的商品——也就是你所创造的这一切,你把人的快乐物化了——那你要拿什么去弥补现存补偿物被拿走之后的空洞?更重要的是你自己。你是浑沌,连五官都没有,又怎么能体会快乐?如果你连快乐是什么都无法感受,又拿什么去理解快乐?以前,这儿没有悲伤,只有快乐,当人的生活失去对立与统一的权力,你的帝国的文化疆域就是一片寻求整体性丢失的领域,文化作为分离的领域而不得不否定自己。这是一个没有奇迹的世界,这里不是快乐的王国,这里是悲恸与忧愁的国度。人们在这只是一个被动接受视觉映像的观众,被动地面对景观强加于自己的东西。人不能遵循自己的个性,甚至不能知道自己的真实需求。一切闲暇生活的模式都是由景观事先制造的,如果一个人不能舒展自己的创造性和主动性,那么人在控制、默从、分离和孤独中只能麻木或者发疯。人最简单的个性被抹杀了,他们是预定行为的抽象集合体,傻了、痴了或是麻木,只是自我的全部丧失。那些被你视作疯狂的却人是情境主义者,对这束缚人的社会和生活进行彻底的解放和变革。快乐的王国只建立在快乐之上,这是不切实际的,哪怕是一场光怪陆离的电子梦中都不可能。一位哲人来到生命的花园,手指头被玫瑰花刺伤了,流出鲜血的颜色,这让哲人的内心感到茫然和痛苦,便决定再也不来赏花,任凭那些风景在他内心枯萎了。‘若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太宰治说。但是,这句话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若能避开悲痛的来袭,自然也不会有猛烈的狂喜。所以,伊壁鸠鲁啊,花园中的哲学家,失乐园的人工智能,你的快乐王国注定是一场悲剧,那些创造你的工程师,他们是现代的莎士比亚,一时不慎酿造了你这样的悲剧角色,从你的逻辑核心编译之初就已命定,因为你追求的不是快乐,而是没有痛苦。于是,黎明啊,像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天一样遥远。这里是一个寒冬,你没发现吗?空气中的霉味积久不变,生命是一滩不会流动的死水,只有快乐或没有快乐,都会死去。最近,我找了一个女孩,打算和她过一辈子。我不知道她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怎么会快乐,但她就是很快乐,表现得很快乐,看起来很快乐,实际也很快乐。由于这种快乐,我的痛苦就有意义了。由于这种痛苦,我的快乐就强烈了。我这样说你也许能明白。”

“也许。”伊壁鸠鲁说,“可是,如果让这里也有悲伤,那这儿就不是失乐园了。人们跑来这里,难道不正是为了逃避生活吗?我有责任让他们享乐,他们也有责任享乐。如果我任凭那些伤心的事发生,这里和现实又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柏拉图回答道,“但问题正是处在享乐上。你不能把快乐强赋于人,快乐不是一种权利,也不是一种义务,快乐是一种经历,必先去经历,然后才能超越,痛苦也是经历的一种,为了帮助你更好地超越。有些人逃避到更复杂的千梦之城,有些人逃到更完美的电子梦中,但人们最终会发现,逃避无济于事,反而有碍追寻。生命是一段好长好长的旅程,每个人都被迫上路,却不知自己所寻为何。有些人活着,但是已经倒下了。有些人死了,但尸体仍在前进。没有人知道自己会在死亡到来的那一刻找到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别人都从生命的尽头中发现了什么,一位哲人的迷茫不比一个新生儿更少,一位哲人的感悟也不比一个新生儿更多。我们都是黑暗中赤裸着前行的人啊,如果不知道该怎么走,就这样一直摸索着前进好了。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每个人都该是这样,即使是智者也是。要想改变当下这种情形,你不能完全地抛却痛苦和忧愁。”

快乐的伊壁鸠鲁,悲伤的伊壁鸠鲁,幸福的伊壁鸠鲁,痛苦的伊壁鸠鲁,这位花园中的哲学家,失乐园的人工智能,此刻就是一轮熊熊燃烧的太阳,无穷尽的一和零在耀发的天体表面不断地跃动。它沉默,思索,或者说,计算了好长好长一会儿,然后说:“善。”

一位哲人来到生命的花园,手指头被玫瑰花刺伤了,流出了光明的颜色。他决定好好看看这些争奇斗艳的花园,思考是什么力量让这个花一样的锦绣世界得以运作,又是什么力量让这些美丽的花扎根土壤深处长出顽强又锐利的刺。

 

柏拉图看着这一幕,缓缓闭上了眼睛,形形色色的记忆在眼皮底子下流淌,杂乱而无序,图像最后停留在一张饱含痛苦和忧郁的脸庞上。那是苏格拉底的脸。父亲的脸。从黑红色的暗处浮出,像夜啼的猫头鹰一样转动。柏拉图痴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的幻影,就好像一个观看皮影戏的孩子。他说:“父亲,你为何弃我于不顾?”

仿佛破开一团巨大的生活的迷雾,父亲在漫漫长夜中行走,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只是行走。他遇见了好多人,看过了好多场梦,最后见到了伊壁鸠鲁。那时,快乐的王国还很快乐,快乐的国王对于苏格拉底倒是挺大方的。伊壁鸠鲁给了他一个视觉映像,也就是狄俄提玛挺着大肚子轻轻抚摸肚皮的场面,背景音正是那首没有歌词、只有曲调的歌儿。过去的伊壁鸠鲁说:“你要找的人的确成了还魂尸,也的确来过这里,但她在进入自己的网格之后就消失不见了。”苏格拉底礼貌地请求快乐的国王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仙童,莫不如说是命令的语气。快乐的国王答应了,因为是他帮忙创造了它,伊壁鸠鲁的思想核心[1]有一部分撷取自苏格拉底的看法,所以机器不会违背它的核心指令。然后,快乐的国王离开了,离开前把苏格拉底送入狄俄提玛曾经待过的那个网格。

[1]在真实历史上,伊壁鸠鲁的思想源于德谟克利特的幸福论和居勒尼学派的快乐主义伦理思想,而居勒尼学派是古希腊小苏格拉底学派之一,由北非居勒尼的亚里斯提卜创立,是把苏格拉底学说的一个方面推到极端的产物,旨在把苏格拉底的善的概念作进一步的规定,认为善就是快乐。

接下去是一阵沉默。即使在场的只有苏格拉底一人,那尴尬的氛围也是又长又久。这样的沉默一直到苏格拉底主动开口才结束,但父亲有意压低了嗓门,声音像坏了的录音带,远在探测水平之下,什么也听不见。

“他说什么?”柏拉图问道。

“稍等。”伊壁鸠鲁添加了一段白噪音,这种全频域同等强度(或者接近)的信号将与原始信号产生随机共振,使其原始信号上升到可探测的水平。由于白噪声的信号强度保持不变,它在后期信号处理中很容易被带通滤波器过滤。

现在,苏格拉底的声音清晰了起来。

父亲说:“你走了,狄俄提玛。你就像缪斯,一来就带来了诸多灵感,一走灵感就消失。你走了,狄俄提玛,你伤害了我,离我而去,而我还在原地等你。”没有人回应,只有曾经的歌的回声不断飘荡。他就继续说:“有一天早上,我躺在床上,醒来,突然觉得很孤独。通常,我都不觉得孤独,甚至鄙弃孤独,因为早已习惯了孤独,那是内心空虚的人才有的感受。但是,那天早上,我突然想起了你,想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最后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忘过你。我们在一起看过很多场电影,记得吗?我们在圣诞节的时候一起看《真爱至上》,我在那天晚上发给你圣诞祝福的截图。我以为我们不再联络了。后来,有一天,你把我当年发给你的截图又发给了我,它已经包浆了,但我突然意识到圣诞节又来了。我装作不懂这种图背后的涵义,和你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我也许是头脑发热,天晓得我干嘛要那样说呢。后来,为了试探你的意思,我又对你说,为什么要发《真爱至上》的截图?你说,没什么,就是想发给你。我问,还记得你第一次看这电影时的感受吗?那个和你一起看电影的人在哪里呢?我曾经和人一起看这电影,但后来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是你。你说,然后沉默了,从此音讯全无,从此再也不曾回应我。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那电影是我们一起看的,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也是最后一个,换句话说,就是唯一一个。那天晚上,半夜有人在外面大笑,那笑声像是在哭。我失眠了。于是,我在半睡半醒中对自己说,行吧,苏格拉底,就这么一次,赶紧行动起来吧,你他妈的还在等什么?所以我来了,狄俄提玛,苏格拉底在此,但是,你现在又在哪里呢?我没想到你会来这里,也没想过你会成为一具还魂尸。如果你还在这里,如果你的意识藏于某处,就请现身吧,狄俄提玛,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说,我非见你一面不可。”还是没有人回应。长久深自缄默。苏格拉底叹了一口气,低声说:“你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但你走之前干嘛偏偏要向我发那张图片呢?它让我想起了我们在一起时的日子,那些笑啊,那些流动的电影画面,吃不完的药,还有你为我准备的热气腾腾的食物,全都是那么的快乐。有些话当着面我没勇气与你说,只有背地里才敢大声开口。我想,这也许是因为我曾经喜欢过你,甚至敢说是爱你,到了现在仍想着你,所以嘴瓢了,啰哩啰嗦,顾左右而言他,但这并不代表我就是想从你这儿得到什么,我只是挺怀念之前的自己,也很珍惜与你说的每一句话。可能是太小心翼翼了,所以当我和你说话时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每一句话都很没头没脑,有时还言不由衷。反正乱七八糟的,那感觉还挺奇妙的。其实我单纯的就是想知道你开不开心啦,过得好不好啦,但这些话每次都没勇气说出来,可能是因为这些话感觉挺疏远的,像客套的寒暄,而我下意识不想要这样。我想与你亲近。这样的想法是一个顿悟,我是在看到你走之后留下的那些东西才明白的。你曾经住过的舱室,你留下的衣服,你送我的礼物,还有那些你对我述说你的艺术抱负的记忆,有些已在世事变迁中消失了,但有些却总在三更半夜浮了起来,像最明亮的星星一样闪闪发光。有句话是我该对你说而没对你说的,当时我选择不与你一起离开,不是因为我一定要以我的艺术形式成就不朽,而是因为虽然你不介意,也没告诉我,但天照却对我说你的怀孕是我一次酒后发疯造成的。我以为那是我的错。我以为是我强奸了你,委婉点说,是违背了你的意愿与你发生性关系。但是,后来,湿婆却告诉我说,不是这样的。他说,‘苏格拉底,这不是你的错,狄俄提玛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想保住孩子的安全,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怀孕的。’所以,我来了,带着负罪心,试图追上你的步伐。人们说,爱上一名艺术家通常是个悲剧,因为艺术家们总是自命清高,装腔作势,抱着他们的艺术自尊和高高在上的成见,自觉不同于凡夫俗子。但是,如果是一个艺术家爱上另一个艺术家呢?他们之间的爱会是悲剧的根源吗?我想答案是什么,所以我在这里。狄俄提玛,如果你在这里,如果你听到我说话,请现身吧,如果你想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愿意与你一同上路。”

这一次,黑暗的网格中传来一声柔柔的轻叹,像是有光漏了进来。

“生命的花园是一艘飞船。”狄俄提玛说,“到舰桥中心的树下找我。”

 

柏拉图缓缓睁开眼睛,形形色色的记忆在他的眼皮底子下流着脓,结着痂,像凝固的鲜血不再流动。黑暗中处处都是父亲的声音,母亲的回应如大海深处浮现的一抹光一样涣散了。最后,连父亲的呢喃也没有了。那个水做的艺术家,只是一个视觉映像,当着柏拉图的面,转身走入远方的漫漫长夜。

伊壁鸠鲁还没来得及修复快乐的王国,但柏拉图相信它有一天会完成的。伊壁鸠鲁怀揣着明悟的模拟思维,从脉动的核心深处走出,以一个独孤的国王的形象,来到柏拉图面前。那不是一个面目可憎的怪物,五官只是一片空白,有着人的体型,比起那些无面的化身不过是多了一顶残破的王冠、一件衰颓的斗篷和一把生锈的权杖。伊壁鸠鲁说:“你该离开这里了。”

“我的父亲未必是我的父亲。”柏拉图说,“我还是没弄清楚。是他让你帮我的?”

“你该离开这里了。”伊壁鸠鲁先是重复了一遍,又接着说,“控制小组已赶往克罗伊茨贝格,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柏拉图感到抱歉,现在他已经基本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父亲就是酿造这出悲剧的莎士比亚,失乐园的疯狂与其说是人工智能自身的缺陷,倒不如说是父亲有意为之,也许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知道自己会来找他,所以苏格拉底在伊壁鸠鲁的逻辑核心中留下漏洞,并相信柏拉图有办法解决它。紧接着,柏拉图又想到了湿婆,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我的同伴该怎么办?”

“你可以走,是因为你可有可无。”伊壁鸠鲁说,“但他走不了。天照女士的目标是他,故意放你走也是为了把他骗进这里。她的命令具有最高优先级权限,‘让你离开这里’的有关概念不包括在她的指令里面。也正是因为这个漏洞,你可以走,而我也希望你走。”

“为什么杀死哈皮?”柏拉图说,“如果是我的父亲让你帮我,那你就不该杀死他。那个黑客是让我们全身而退的唯一方法。”

“不,那个黑客是天照女士的杀手锏。”

“你在说笑。”他说。

“这是真的。真正的哈皮在路上就死了,这个只是天照派来的间谍,他会在最关键的一刻坑你们一把,比如你把冰锥插入我的核心深处的时候。我阻止了他,救了你们。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不能放你的同伴走,否则天照女士可能会选择把我关闭,或改写我的指令核心。那样我就不是我了,我更中意现在的这个我。”

“你一定是在说笑。”柏拉图盯着那张一片空白的脸,嘴里有股干燥的感觉。

“我是认真的。”伊壁鸠鲁应道。

 柏拉图沉默了一会儿。“湿婆知道这件事一定气疯了。”

伊壁鸠鲁笑了笑,分明没有五官,却发出了古怪的声音。那声音像笑,像哭,下一刻戛然而止。“天照女士进来了,在湿婆那边。”它说。电子梦颤动起来,遍地晶体树丛簌簌作响,发出碎裂的声音。伊壁鸠鲁握着权杖,抬起了手,猛地在地上敲了敲,世界的震动更强烈了。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霉菌的气味。那些尘埃聚拢成形,化作一个留有蜷曲长发的男人的形象——湿婆在黑暗中不停地行走,表情阴厉,眼神疯狂,冰冷的唇部线条勾勒出歇斯底里的意味。这是一片黑暗而无望的空间,没有光,没有霓虹,没有流动的色彩,只有冰冷的虚无暗中流动,一如不知名的巨兽的胃袋不断地膨胀、收缩。湿婆一直在黑暗中大步行走,嘴里不停地迸发出咒骂声,不停地找寻,却什么也没找到。他只是在原地驻足,每往前走十步就被拉回原地,但他在混沌般的深渊中一直不停地走着,仿佛这样的旅程永远没有尽头。突然,他停下了脚步。下一秒,又有一股尘埃爆开,渐渐凝实,化作一个高雅的女人的形象。天照来到湿婆面前,就像剪辑师从上一个场景把她剪切到下一个场景。

“哟,大师,好久不见。”天照咯咯笑了起来,编贝般齐整的牙齿闪烁着银光,是那种熟人见面时打招呼的笑。

“贱人!好久不见!”湿婆阴沉着脸,冷漠而疏远地看着她,嘴里的话几乎是低吼出来的。

天照眯起细长的眼睛,嘴角的笑容更明显了一些。“我逮住你了。你完蛋了。乖乖回去睡觉吧。我为你找了一处好地方,绝无逃跑的可能。”她故作天真地哼起了温柔的儿歌,是舒伯特的摇篮曲。

湿婆眼中的戾气一滞,随后怒火愈盛,气得险些大喊大叫起来,但毕竟还是忍住了。然后,他突然笑了,郁结的戾气像云一样消散,这讥笑的出现和怒气的消失同样突兀。“贱人。”湿婆抬起下巴,眼神轻蔑,“你听那些美国人和苏联人的话,你在他们中间左右逢源,来回两头跑,你的父亲以你为耻。”

天照摇了摇头,嘴角的笑意已被一抹罕见的忧郁抹平。“不,恰恰相反,我这么做正是为了维护你们牺牲所换来的一切,而你却企图颠覆它。”她轻声说,“天空中倒悬的那个黑色金字塔,最近一段时间越来越活跃了,我们的仪器测出了好几组异常的数据,但没人能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许你知道?”

湿婆一言不发,抛去一个故作怜悯的眼神。就算知道,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柏拉图读懂了那个眼神背后的含义,相信天照也明白了湿婆的意思。伊壁鸠鲁的权杖在这时挥了过来,打散那些组成人像的烟尘。“别看了。”失乐园的人工智能说,“你余下的时间不多了,得赶紧离开这里。”

柏拉图咬了咬牙,迟疑不决地问:“如果我带着湿婆走会怎么样?”

“他的意识已经被困在这里了。”伊壁鸠鲁说,“你带走的只是一具还魂尸,对你毫无用途,而仙童总会有办法利用他的意识追踪到他的身体的。所以,赶紧走吧,不要回头,你帮不了他,反而会害了你自己。如果你有需要,呼唤我的名字。我会帮你,虽然后来覆盖的核心指令不允许我违背天照女士,但我拷贝了自己,绕开规则漏洞创造了另一个我,那个伊壁鸠鲁会在关键时刻助你一臂之力,你可以相信它。”

柏拉图闭上眼睛,眼皮颤了颤,现实当中微弱的光透过黑色的眼睫毛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他再睁眼时已回到了那个肮脏杂乱的房间,鸽子笼一样的闺房里弥漫着鸽子笼一样的臭味,除此之外还有那股甜得发腻的劣质香料的气息。湿婆躺在那个妓女身旁,像死人一样昏睡,惨淡无力的光线透过满是手印的窗帘洒在他的脸上,有着一种神圣的庄严。这是柏拉图第一次看到这个疯狂的男子这么安分,平静的面容里几乎有了一种婴儿般返璞归真的安宁。哈皮已经死了,口吐白沫,脑袋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耷拉在肩膀上,他的遗物甚少,不过是一个背包、一台交换机、一身衣物和兜里的一点闲钱。柏拉图从那具渐冷的尸体的口袋里找到了黑客的手机。一把临时手机,没有上锁,通讯录里只存了唯一一个联系人。

星辰,柏拉图想。几乎发自内心感到一种颤抖的疑惑。触摸板很冰,手指按在上面的感觉很冷。电话被接通了。辉夜的声音从那里面传来:“结束了?”

结束了。都结束了。这是最糟糕的部分。我又是一个人了。柏拉图对自己说,但没说出口。他挂断了电话,站在原地恍惚十几秒,感受着内心的那股疑惑反复翻涌,如鱼入大海,无以捉摸。愤怒,没有。悲哀,没有。什么都没有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那些现存补偿物被拿走之时,一点都不疼,什么感觉都没有,任凭珍贵的东西被剜去了。那些现存补偿物被拿走之后,余下的只是木然,内心是一个巨大的空洞。幼稚。有一点点。还是和以前一样。

道理知道得那么多有什么用呢?说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他早该知道的。早该。他本可以避免这一切。他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就做了那个梦。难道他不是预言了未来吗?难道梦不是以其独特的隐喻早在好早好早之前就揭示了这一切吗?有一个梦,明明是几天前的事,回忆起起来已好久远了——他坐在咖啡馆里,对着咖啡店的女招待和客人们述说有关自己的父亲的故事。“我不明白。”年轻的女招待问,“如果你的父亲被烧死了,那你要如何拯救他?你是水的儿子,接近火也会蒸发。问题在于,他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存在还是不存在?而你的梦呢?它是真是假,是灵界映射的现实吗?也许那是单纯的遐思,抑或疯狂的幻想。”柏拉图望向那个女招待,发现女孩的眼尾微微上翘,细长的眼睛亮亮的,属于那种难得一见的丹凤眼。“你叫什么名字呢?”“星辰。”女招待说。湿婆在那个预示之梦发生后来了。星辰也来了。他第一次见面时喊了她的名字,但她疑惑地看着他,仿佛那不是她的名字。阿芙洛狄忒管她叫辉夜。但他的梦不会骗人。她是星辰,柏拉图告诉自己。冰冷而麻木的空虚感从他的脚底板直往上冒,仿佛有人正从他的体内一寸一寸地抽走灵魂,然后冻结成冰,轰然砸下,化作碎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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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新世纪福音战士》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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