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降临】第八章 “无辜”的血肉
星尘“马萨达国家博物馆……好像是这里吧？”
我看着手机上的人定位图标，确认自己已经到达目标位置。让我意外的是，这座国家博物馆的大部分展厅都设在半地下的空间内。正门入口矗立着一座黑色石壁，百科上说石材取自旧都圣山西侧老城墙的废墟。石壁外严密包裹着黑色防辐射材料，暗淡的纹路似乎在默默诉说着那场浩劫带来的创伤和苦难。整面墙就像一座巨大的墓碑，几个老人站在墙下低头抚摸着墙壁，不知道是在悼念还是在祈祷……我用身份卡在博物馆入口的无人柜台登录并完成了身份扫描，随后进入馆内。
我顺着扶梯进入第一展厅，并不宽敞的空间内陈列着很多石刻浮雕。那些清晰可见的风蚀痕迹，每一道都像是在讲述着遥远而沧桑的历史。然而我对历史并没有太大星趣，只是一边刷手机一边盘算着如何度过难熬的三小时。
“那个人是……讲解员？”
我有些难以置信，在AI合成语音设备如此普及的今天，我已经没有见过真人讲解员了。
（马萨达人口不是很稀缺吗……）
那是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大概六十多岁，头戴黑色小圆帽，西服领口别着工作证。他耐心引导大家领取折页传单，同时笑容慈祥的回应每一个向他询问的人。我有些好奇的凑了过去，他正在给几位游客介绍博物馆的历史——虽然很多珍贵的文物都和原本的国家博物馆一起在战争中损毁了。但这座新博物馆近些年收藏了很多西亚和非洲的珍贵文物，使它们能够免遭战火的蹂躏……我看了看宣传页背面印的木乃伊和青铜面具。
（这些都是从人家那儿抢过来的吧！）
不过目前世界上大多数文物都由各联邦保管，这种事也见怪不怪了。我注意到他在声情并茂的讲解时，左手一直插在西服口袋里。
（可能是某种宗教习惯吧……）
我环视四周，好在今天不是安息日，参观者并不算多，也没有像我这样的天文学家……
马萨达要求旅客进行“历史课程”的首要目标，就是在历史和文献馆停留三十分钟以上。我漫不经心的闲逛，视线禁被同场参观的几个当地人和十几个小孩子吸引住了。有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蓄着大胡子，两鬓头发梳成了奇怪的小辫。穿着白衬衫和黑色及膝外套，戴着平顶卷檐帽，像是来自某种奇怪的组织。几十个小孩围在男人周围，无论男女都穿着同样款式且只有黑白两色布料的衣服。
（是当地学校组织参观吗？这年级跨度有点大啊……）
那群孩子从三四岁到十来岁分布，最小的路都走不稳，稍大的几个孩子在叫喊打闹。
讲解历史馆的参观很快就结束了，讲解员带着大家前往文献馆。
讲解员“接下来，我将带各位参观本馆最重要的展品，下一个展厅禁止拍照，请大家收起手机，跟随我进入圣书之龛。”
听到这话，那群打闹的小朋友立刻安静下来，同行的两个人也表情肃穆。我收起手机，好奇的跟了上去。
讲解员扫描指纹信息后，展厅的一扇玄武石大门缓缓打开，露出后面幽长的石质走廊。我和其他参观者鱼贯进入，好像被某种庄重的氛围所感染，所有人都一言不发。
……
星尘“这是？！”
走廊末端连接着一个造型奇异的空间，圣书之龛的展厅呈正圆形，规则等距的环状条纹从墙壁蔓延到顶部的天窗。从天窗射入的光线正好落在正中的展台上，让这里的环境显得静谧而神圣。整个空间设计的像一个陶罐，周围的墙壁也采用了类似陶土的材料。石阶上经筒样式的圆形展台内，陈列着一卷发黄的斑驳的古老羊皮卷。我拾级而上凑近观察，展台外层的防护玻璃目测至少有五厘米厚，经卷上上的希伯来字符大多清晰可见。
（这难道是之前发掘出来的……）
讲解员“这是在死海西北侧山洞中发现的古代文献，被称为上世纪最伟大的考古发现的「死海古卷」，死海古卷规模非常浩大，包含从十二个洞穴发掘出的五百多份文书——而现在展柜里的这份，正是死海古卷中「摩西五经」《创世纪》的部分稿页。它记载了神创世的过程以及如何选择马萨达人成为自己的选民，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历史文物。”
（说起来，马萨达人好像一直自诩为神的选民吧……）
不过我向来对这种宗教故事不感兴趣——全世界的民族有一个算一个，谁家没几个当神仙的祖先啊……但几个本地游客显然不这么认为，那两个领头的大叔更是立刻面向展柜祷告起来。
讲解员“这段书稿记录了先祖亚伯拉罕、以撒、雅各和他十二个儿子的故事。亚伯拉罕是诸多宗教的先知，还是希伯来人和阿拉伯人共同的祖先。亚伯拉罕是主从众生中捡选并给予祝福的人。神曾与亚伯兰罕立约，应许一片肥沃得土地赐予他的嫡子、嫡孙以及嫡孙所延续的后代。这片土地从尼罗河延续到幼发拉底河，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应许之地」。后来亚伯兰罕生嫡子以撒，以撒生嫡子以扫，他的次子叫雅各……”
讲解员顿了顿，扶起老花镜继续讲解。
讲解员“根据经文中的记载，以撒的次子雅各曾用一碗红豆汤买下了哥哥以扫的长子权。根据亚伯拉罕与神的契约，获得长子权的雅各拥有了应许之地的合法继承权。雅各后来成为了马萨达的圣祖，他的十二个二字就是马萨达各支派的十二先祖……”
我听的有些头脑发胀，这么说的话，所有马萨达人都是雅各的后裔啊……
讲解员沿环形的展台向前走了两步，端详着书卷末尾的文字继续说道。
讲解员“圣祖雅各的一生充满传奇，他曾梦见天堂之门，听见神重申对他祖父的誓约，他曾与神摔跤而瘸腿，而被赐予了圣名。雅各晚年住在埃及十七年，在他死前，找来了自己的儿子约瑟。雅各要儿子起誓，必要将他带出埃及，葬在迦南的希伯仑的麦比拉洞。那是当年由亚伯拉罕买下，安葬着雅各的父母和祖父母的家族墓地。”
文稿就在这里截止。
安“嘶……昨晚Aling的简报里似乎提到过，是不是前两天在那个麦什么洞发生过爆炸？”
安跟在星尘的参观队伍的末尾，努力回忆着昨晚Aling说的一切。
安“哎呀记不清了，反正那些外国的人名地名听起来差不多……”
讲解员轻抚着展柜的玻璃，低声感叹。
讲解员“马萨达是个历史悠久的民族，也很重视考古发掘。从第一卷古卷被发现的那天，「死海古卷」的复原工作已经持续了八十多年。那是我们祖先宝贵的遗产，也是我们的根源，然而……”
讲解员走下楼梯，来到展厅一侧的巨幅油画处。他在油画前意味深长的驻足凝望了许久。这副画篇幅宏大，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
讲解员“然而我们的历史，也充满了苦难。”
他转过身来，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好像在极力压抑着某些痛苦的回忆。
讲解员“这幅画是根据公元一世纪得历史学家弗拉维奥·约瑟夫斯的著作创作而成。当时强大的罗马帝国征服了圣城，一百多万马萨达先民北郡图案士兵屠戮。而这幅画，讲述的就是第二圣殿被点燃的那一天。那是马萨达历史上最悲伤的日子，然而这只是上千年苦难的开端。公元七十年，我们的先祖被罗马人大批的从犹地亚流放出去。不甘心被逐出故土的人打算奋起反抗，其中一千多名起义军，将当年的马萨达作为最后的堡垒。他们坚守城池，在罗马人的围困下固守了足足两年，直到水源被断再无余力。当第十军团破城而入时，他们的总督看到的仅仅是九百多具尸体和被烧毁的建筑——守城将士因不想屈从成为罗马的奴隶而全部选择自杀，最后仅有两个大人和五个小孩活了下来。”
我想象着当时的画面，感到有些揪心。
讲解员沉默许久，转过身继续说道。
讲解员“我们曾一次又一次被逐出故土，被赶出自己的家园。我们不断的被征服、被统治、被排挤、被屠杀、被作为奴隶、囚徒、甚至牲畜对待……一个世纪前，在那场人类史上罕见的惨绝人寰的种族清洗中，我们六百万同胞惨遭屠戮。而在十年前，我们的歌首都再次化为焦土，圣殿山被紫色的烈焰焚烧了七天七夜……很多人，我的家人和朋友，都在那场浩劫中失去生命。而侥幸活下来的人，可能失去的更多……”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将插在口袋中的左手举了起来。我惊讶的捂住嘴不让自己惊呼出声。
那只手已被金属义肢代替，从袖口露出的手腕和小臂遍布着烧伤的瘢痕。
全场都陷入了沉默，我也不由的屏住呼吸。讲解员却将那只手攥成拳头高高举起，注视着我们用坚定的声音说道。
讲解员“然而就像那一千名死守城池的战士一样，苦难从来不会让我们屈服。”
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却满怀豪情气魄，让人感到心中充满了力量。他眼神发着光，就像看到了神灵在指引着方向。
“我们曾经经历过两次大流散，但最终，我们都会再回到这片土地，因为苦难绝不会让我们屈服——九十年前，我们的先辈便冒着枪林弹雨，只为再次回到这里，建议属于我们自己的国家。尽管这只是一片贫瘠的沙漠，尽管当时连淡水都难以供应，但这里是我们的家！这片土地流淌的不是奶与蜜，而是我们的鲜血、眼泪和汗水。这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故乡，更是马萨达人几千年来的心灵家园。应许之地是我们先祖和神明的契约，也是我们对后世子孙的承诺——圣殿可以被烧毁，但精神的壁垒永远不会陷落！最后，再次感谢大家来到马萨达国家博物馆，谢谢大家！”
说罢，讲解员向大家鞠躬致意。周围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我也不禁对这个坚忍的民族感到敬佩，自发的鼓起掌来。
离开文献展区，我开始在馆内漫无目的的闲逛。尽管刚刚很充实，但最低时间限制让我不得不在这里继续逗留两个半小时。方才讲解员的那段演说就像海底翻涌的暗流，一直萦绕在我的脑中。直到我走进一间光线明亮的半地下展厅时，才渐渐平复下来。
（那个讲解员好像去迎接下一批游客了……）
（这么说来……他每天都要讲很多场？）
是啊，那位老人家的工作，就是每天不厌其烦的向一批批参观者重复同一套说辞……那么他的每次停顿、每个重音，他在展台间移动的路线，应该都经过了成百上千次的排练……甚至他插在口袋里的那只手——
星尘“是一开始就设计好的吗？！”
我不禁感到头皮发麻，有些明白昨天和同学通电话时，她说的那些话了……
“想要维系全民兵役制，就必须把思想宣教渗透进社会的每个毛孔，最有效的洗脑手段，就是让人们为自己民族的历史感到屈辱和委屈——受伤的动物会自发的聚在一起，感到委屈的人会本能的想要报复……你到时候自己感受一下就知道了～”
我双手捂住太阳穴使劲摇了摇头，想个试图把脑子里的水倒出来的笨蛋。
（真可怕，还好我机灵，不然就被洗脑了～）
如果不是有她常常敲打我，我早就被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洗脑了。
其实仔细想想，“这块地是创世神划给我们家的”这种话怎么想都不靠谱……上位者离开自己统治的土地，在地图上胡乱划上几条分界线，然后拂袖而去——留下当地的民众，陷入无尽的纷争和苦难之中。我看了看展厅角落陈列的那尊佛像——
（这种事，人类才更擅长吧……）
我在博物馆里继续溜达，走进了一间昏暗的展厅。这里似乎是个工程类展区，墙上的投影讲解着红海死海大运河各节点的技术细节。几个视频都是讲述果敢智慧的马萨达人如何克服重重困难，最终完成了吗这样的超级工程。或许因为才刚清空大脑，这种歌功颂德的宣教口吻让我有些排斥。我想起昨天早上在赌船餐厅刷视频刷到的大运河记录片，页面底部有一个关联视频——内容是本古里安大学的一位微生物学教授对大运河工程发表的反对意见。
（那个教授听说还是个网络名人呢……）
这位教授出名，是因为不久前他在课堂上当着学生们吃某种爱斯基摩人传统食物的视频。从死海豹的身体掏出发酵完成的侏儒海燕，然后用嘴对着海燕的………总之，那魔幻的画面和炸裂的音效迅速在社交网络上疯传，成了各种鬼畜视频的常见素材。
我点开的视频应该是这位硬核教授在十多年前发表的，内容意外的严肃。
马萨达官方称在大运河建成前的几十年里，死海一直以每年水位下降1.2米的速度迅速枯竭。如果不修运河，死海会在2050年之前完全见底。但教授表示，这件事的根本原因是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马萨达一直对本应汇入死海的河道截流。
人们觉得西亚沙漠地下埋藏的石油是上天赐予的宝藏——但是，在这片土地上最宝贵的资源是水。
他说如果把红海海水灌入死海，死海盐度会被大幅稀释，可能严重破坏原有菌群的生态平衡。
但结果显然，没人会去关心什么细菌，大运河作为国家重点工程，当年随着新都选址的确定火速开工，那段视频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那种鱼虾都无法存活的超高盐度水域，居然成为嗜盐细菌的天堂…
（生态系统真是神奇……）
（但那视频居然讲了38分钟，难怪没人看……不知道现在15秒的视频是大多数人的脑力极限了吗？）
我继续在巨大的博物馆里游荡了好久，鬼使神差下走进一个冰凉冷清的展厅。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大厅中央的展柜陈列着两幅类似人形生物的骨骼标本。每套骨骼缺失的部分都很多，一半以上的骨架要靠石膏补足才能还原成大概的形态。展柜上镶嵌的金属铭牌上写着「Lucy&Ardi」。走了半天的我感到有些疲累，坐到一张长凳上。
“好久没听见那个声音说话了，她不在我居然还有点不习惯…不知道现在她在干什么呢？”
我回忆着她说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有时候她其实挺对我胃口的，走了我还有些失落……
星尘“不对！我怎么可能这么想！”
我拍了拍脸颊，让自己从情绪中抽离出来。
我抬走看着展柜旁的年代还原示意图，画中描绘的应该是个原始人群落，构图与一部老科幻电影的开头有几分相似——那部电影中，地球上居住的古猿受某个巨大金色立方体影响而产生进化，终于懂得了使用工具。
我已经忘记自己什么时候看过那部电影，甚至有些恍惚是不是真的存在那么一部电影了。
金色立方体……
忽然，我听到一个清丽的女声。
（似曾相识的声音）“很神奇吧——”
我吓得猛转过头，看见一位少女正站在我的身后。她理了里仿佛丝锦般柔软的头发，对我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而且，她和我长的怎么……那么像？
（星尘？）“你好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