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08

“桨叶断裂,一号引擎功率消失,二号引擎出力降低80%!”
“左方倾侧,角度37,持续加剧中!”
“声呐台呼叫,两点钟方向发现疑似攻击物高速来袭,左满舵规避,重复,左满舵规避!”
“管损班呼叫!主机舱管路破损进水,一号隔水舱压力超过临界点,请求……啊!”
我们被光明遗弃了,在黑暗那令人窒息的深拥中,我的听觉却变得格外敏锐,水潮、爆炸、来自全艇不同角落的呼叫与嘶喊,一同将耳鼓膜向颅内挤压,令人产生有如浸首于深海的压力和恐惧。
我不记得自己出生时第一次睁眼的感觉,但那次睁眼,恐怕不会比现在这次更艰难。顶着有如撕裂眼皮般的痉挛感,看到舱室内的微光,我一时弄不清楚当前的情况,直到张艇长那只老虎钳般的大手夹痛了我的右腕:“所有还能喘气的,到艇艏鱼雷舱去,快!”
被推向鱼雷舱时,潜艇随着尾部的一记爆炸剧烈震颤起来,这是418号潜艇沉没前所经受的最后一次爆炸了,我并不清楚是殉爆还是鱼雷攻击所致。
“张艇长,到哪儿了?谁在攻击我们?”我惊问道。
张艇长像塞米袋一样将我挤过狭小的舱门:“鬼才知道,整片海域乱成一锅粥,鱼雷像沙丁鱼群一样乱游……你说你是政委对吧?”
我用力点头。
张艇长从暗蓝色的潜艇兵制服中,掏出了一只大号的硬皮笔记本:“这是418艇全体官兵的花名册,如果你能逃出去,别忘了给兄弟们立个名。我们已经抵达淞沪沿海了,顺着鱼雷管爬出去,只要能浮到海面,你们很快就能游到岸上!”
舱门哐然砸下,将我封在了艇艏最前部的鱼雷发射舱中,我承认自己完全被吓傻了,双手机械地将花名册装进一个密封极好的雨布包——跟叶未零的硬盘装在一块,眼睛则愣盯着舱门上的小圆窗看。透过这一眼圆窗,我看到张艇长被封在隔壁那间舱室中,他奋力扬臂张嘴,却没有声音传来,似是在呼叫艇舱后部的其他幸存者向这边靠拢。最后,他猛扑向舱室另一头的舱门,想将轮形阀门拧紧,但刚转了两圈,我便看到海水在高压之下,呈雾状从舱门的每一个缝隙喷出,一道道水刺将张艇长扎透了,那雪白的水雾中很快混入了暗红……
暗红色的刺激迫使我迅速转身逃命,及时来到鱼雷发射舱中的幸存者只有五人,其中两个已经钻入鱼雷管不见了踪影,还剩两人连同我一块站在窄小的舱室地板上,我认得这两名士兵:一名动员兵,一名防空步兵,在撤离托托亚岛时,正是他俩架着我丢进了这艘潜艇,现在他们的武器都不在手上,模样跟我一样狼狈。听到隔壁舱中如爆炸一般的冲水声,他们在求生欲的渴望下向鱼雷管里钻。
我一边扒上鱼雷管沿,一边大喊道:“你们的名字!我帮你们记到花名册里!”此时讲这种话着实很可笑,我的本意是如果他俩淹死,我还能帮忙记住他们的身份、把死讯通告给他们的家人,却没意识到,我自己能不能活下来还是未知数。
但两人还是很迅捷地报上了名来。
“我叫哈德门,在华北军区档案局可以找到我的信息。”
“我叫衡山松,华中军区档案局!”
“哈德门衡山松哈德门衡山松……”我反复念着两人的名字,不防自己已经打开发射盖、滑进鱼雷管,浸在了冰冷的海水中。
窄,冷,黑,管口!管口!!管口!!!
心脏快要炸裂胸膛了,我极其害怕自己会卡在鱼雷管中活活淹死。但这种害怕过了一段时间就变成了劳累与厌烦,也许是我爬得太慢了,顺着比肩膀宽不了多少的细管滑行,我不断地想:“怎么还没爬到头?”
我终究是滑进广阔的海水了。
不窄,但太宽了!还是冷,还是黑,还有要命的水压。海面!海面!!海面!!!
冲出水面贪婪呼吸着腥气浓重的海风时,我感受到418艇在脚底下炸出千重巨浪……
上海,吴淞口。
“拉丁联盟前锋部队损失惨重,他们已经改变策略,专注于巩固和扩展前哨基地。”索菲娅副官用平稳的声调转达着战报,但她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些琐碎的信息上。
首先,她正待在吴淞口登陆区的基地建设指挥部里,这周围的景致,足够引起初到上海的人产生好奇心了,她曾通过各种媒体了解过这座都市的繁华——尤其是最近中国决定放开经济交流之后。而纷飞的炮火,则给那些高大伟丽的楼房披上了诡诞的面纱,她一时产生了冲动,想去北边看看那座闻名遐迩的东方明珠塔;
再则,周围的战士都是她很熟悉的战友,是跟着将军同志一路征战的老部队,看着他们为了欺骗中国守军而换上厄普西隆的紫色军装,毕竟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末了,她还是把注意力放到了将军同志身上,听到拉丁联盟受挫的消息之后,将军同志咄咄逼人地配属着自己的进攻部队,这支规模不大却火力集中的军队,正死死扼住从吴淞口通往上海市中心的咽喉要道,中国军队的攻势如潮水般涌来,却反复在这堵“大坝”上撞得粉碎。而他关注上海战局时那前所未有的阴沉脸色,却让索菲娅感到陌生。
看着将军同志的背影,索菲娅试探性地问道:“将军同志,新疆之战后,您的情绪好像一直很不稳定……”
将军同志深吸一口气,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厄普西隆纪元,已经不再是红色黎明时代了。”
在这短短的一句话中,索菲娅似乎看到了将军同志曾经的深远辽阔,但随即,他又恢复了那副全新而陌生的阴沉面孔,开始寻找莫拉莱斯的位置:“莫拉莱斯,你还在吗?”
“在崇明岛,就在您的背后待命。”莫拉莱斯在通讯仪里回答道。上海之战的序幕,正是由这个老猎手拉开的,他独身潜入上海防区,呼叫米格X轰炸机炸毁了全城的三座电磁脉冲中心与两座核电站,开辟了苏、拉联军总攻上海的道路。武修戎发觉上海陷入围攻之时,莫拉莱斯则已经撤出战场,此后便一直在后方待命。
“我需要你去探察‘龙穴’。”将军同志用指尖点着地图上的一大片棕色防区,那正是他们此战的目标所在——驻上海的解放军司令部。
即使在解放军基地的边缘,也能一眼认出防区中心那座高大的司令部,它的表面没有太多不实用的凸出装饰,方正而略带弧度的楼体,宛似一座巨坝的一小段。现在,它确实是解放军保卫着上海的最后一座“大坝”了。
莫拉莱斯站在楼宇形成的混凝土“丛林”中,离解放军基地的北部岗哨不过一射之遥。在不断爆发着零星交火的混乱城区中,他竟毫不担心有人注意到自己,事实上,除了戴上一副从街边店铺里捡来的墨色大蛤蟆镜之外,他没有做任何伪装,但这位狙击手身上穿的向来不是军服,而是深绿的猎装,加上一丛张狂的大胡子和用来隐藏狙击枪的大吉他盒,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视觉效果:没有人把他和军人身份联系起来,这副野兽派扮象,倒更像是上海市艺术区的那些先锋艺人。
莫拉莱斯单独取下步枪瞄准镜,遥望着将军同志必欲取之而后快的“龙穴”,低声道:“要是把指示激光往那上头一照,噼噼噼噼……哈哈哈!一定很痛快。”
但任务禁止他这么做,将军同志需要完整地得到那座司令部和其中的情报,莫拉莱斯要做的是探明基地布防,协助苏俄军队砸开这圈牢固的环形防线。正当他打算靠近一些,仔细观察一下解放军的二线阵地时,却被营门岗哨处的一阵骚乱惊扰了,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暴露了,但定睛一看,眼前这副景象却令他摸不着头脑:大队解放军卫兵涌到岗哨处,一同拦阻一个……疯疯癫癫想要冲卡的乞丐!
对,乞丐。我想,扒到上海的岸边时,用“乞丐”这个词来形容自己是再贴切不过的了。由于潜艇机油和海水的浸泡,我的头发和军装早已经被染成一种不可名状的黯淡颜色,海带干似的绑在头上、身上,只怕不少乞丐都要比我的模样更体面些。
这就是上海吗?这颗东方明珠已经被混乱的枪炮声砸开了道道裂痕,我怔怔地看着混乱的街道,看着零散的士兵在各个街区间穿行。
有好几次,我命令从身边跑过的战士领我去见武修戎首长,但他们却秉持亲民的良好作风,好言告诫称一个乞丐不应妨害军务。最终我只得步行捱到了上海军事基地的大门口。
“让我进去,我以‘血舞’集群政委的身份命令你们!”我挥着那半张早已被水泡烂了的军官证,想要叫开基地大门。
哨兵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这里是军事禁区,请迅速离开!”
战败的惨痛,418艇沉没的悲凄,以及对上海受到侵略的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喷发口,我失去理智,冲上去揪住了卫兵的领口:“放老子进去!我失去了整整一个集群的同志才回到上海,他们的血你看得见吗?看得见吗!!??”
不料一大群战士神经过敏地围了过来,至少有五柄枪托同时砸在我身上。我被砸倒在大街上,卫兵们在厉声叫骂:“滚!再敢冲击营区,以破坏抗敌论处!”
我被砸得不轻,上海市仿佛在我眼前高速旋转,在这转动不休的幻视漩涡的中心,我注意到了一个人,他穿着干练的深绿色猎装,站在军营附近的残楼边上。
蹭着鼻血站起来,我死盯着那个似乎很熟悉的身影,而他也透过墨镜死盯着我。
“瑞科探戈-普瑞普托兰多!”我突然冲他大喊了一声。我并不知道这句西班牙语的意思(其实是“准备就绪”的意思,莫拉莱斯的语音之一),但却很清楚,这是莫拉莱斯上校在战场上的口头禅。
而这一喊,映证了我的猜想,那个人就是莫拉莱斯!我猜,听到一个疯癫的“乞丐”喊出自己的口头禅时,莫拉莱斯准是吓了一跳,因为他以最快的速度砸开抱在怀里的大吉他盒,抬起了那杆狙击步枪。
我条件反射地扑进绿化带里,而尚未反应过来的基地卫兵当中,则有两人被那发大口径步枪燃烧弹夺去了生命。剩下的人一窝蜂地朝莫拉莱斯涌去,结果在追击途中又留下了一路血痕。
被卫兵带进司令部时,我听到武修戎将军正在大骂:“这帮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换上一身紫色军装就想嫁祸给厄普西隆部队,在他们眼里,中国军人就这么蠢、这么好糊弄吗?”
卫兵适时地打断了他:“首长,有一个人自称是‘血舞’集群的政委,他要求见您。”
武修戎在原地僵了一下,然后厉声问道:“你怎么确认了他的身份?”
“报告首长,他的身份证件已经损坏……但他在基地门口帮我们认出了敌军的莫拉莱斯上校,还带着……整个‘血舞’集群的花名册。”
武修戎摆手以示许可,我这才得以走进指挥大厅。盯着我这副“尊容”看了足足五秒钟,他才说道:“你还活着……看来上海战役真是打了很久了,久到足够你们从南太平洋撤回来。”
我掏出了那个贴身保护的雨布包。顾不得沾在上面的刺鼻海腥味引来身边人的侧目,我双手捧出了第一本花名册:“武修戎首长,‘血舞’集群全员向您报到!应到8604人,实到1人。‘血舞’战役任务目标未能完成,请首长处分!全集群自指挥官叶未零以下,几乎全体以身殉国,请求组织上核实阵亡情况,给予他们烈士待遇!”
接着,是更薄更小的第二本花名册:“人民海军418号潜艇,在护送‘血舞’战役幸存人员的途中不幸中弹沉没,自艇长以下全员阵亡。该艇成员尽忠职守,英勇无畏,请求给予他们集体荣誉!”
武修戎将军伸出双手,做了一个极轻柔的动作——我没想像过这个铁骨铮铮的老军人,会表现得这样谨小慎微——他双手接过两本花名册,轻放在指挥台上,接着,他的腰偻了下去,整个人弯得像只大虾,在一瞬间,这位首长在我们面前变成了一个风烛老人。
“老子的兵……叶未零,你他娘的臭小子……”他俯身对着两本花名册,喃喃地反复念叨着。
我示意卫兵退出去,又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指挥大厅的其他指战员都在各自忙碌,无人注意这边,才上前一步,壮着胆子对武修戎将军说道:“首长同志,我受叶未零指挥官的嘱托,正式向您要求核实有关芸茹的一切情况。”
这句话胆气不足,讲得很轻,但武修戎却被瞬间刺痛了,他蓦地回身死盯着我,过了半晌才严厉地反问道:“叶未零那臭小子,哪来的权利对他师傅问东问西?你又算什么角色,敢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掏出了雨布包里的最后一样东西:叶未零的硬盘,上头还染着他的血。
“作为人民解放军的一员,以保护人民为己任,在一个无辜的姑娘受到迫害时,难道不应该站出来保护她吗?更何况……她甚至连自己父亲的爱护都已经失去了。”我紧捏着硬盘,“返航途中,我在潜艇上读取了硬盘里的所有内容,叶未零的调查,比我想像得还要深入。他发现芸茹所受的迫害都是受您指使,他发现芸茹的母亲——您的妻子——长年来一直被拘禁在上海。武修戎将军,我行使一位政委的职责,要求您对这些问题做出解释!”
“她根本就不再是我女儿了!”谈到芸茹时,武修戎手上青筋暴起,竟似谈及一位十世结冤的仇敌,“叶未零这自作聪明的臭小子,事情远比他想像得还要深!他,还有你这小混蛋,联起手来把我的计划都毁了!”
我步步进逼道:“首长同志!别再浪费时间了,如果今天我得不到答案,至少让我把芸茹的母亲接出来,您不会不清楚吧?上海的沦陷只是时间问题了,您难道宁愿让自己的伉俪留在这战场上陪葬,也不愿让她去见女儿吗?这块硬盘和里面的真相,是您最得意的门生用性命托付给我的,您就这么让他生前的努力白费吗?”
似乎有效果了!武修戎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沉郁郁地看着我:“好啊,你也被叶未零带坏了,竟敢来捋我的虎须……既然提到了我那口子冤家,那不如你自己去找她好了,她更有耐心把一切都告诉你;如果她愿意的话,你也大可以保护她离开战场。但话说在前头,见到她之后你可别后悔!”
武修戎的表态令我很吃惊,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妥协了,更奇怪的是他谈及自己妻子时,倒好像自己受着她的胁制而无奈万分一般。但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不能错过,我连忙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芸涵澍,我可以安排车带你去见她。”
芸涵澍?云函数?一个女子怎么能叫数学气息这么浓的名字?
出乎意料,这位芸涵澍并没有被囚禁在想像中的九层地牢之中,武修戎安排的军车,穿过弹雨纷纷的城区,把我送到了一处貌不惊人的小民居里。
刚刚推门进入内部,我便发现“貌不惊人”这四字评语着实错了!房内几乎到处都闪着金属构件的银光,我看到笼里的小白鼠后腿上嵌了两个轮子,在外置马达驱动下在来回乱跑;一条由数十个机械单元组成的机器蛇吊在我面前的书架上,不重样地变幻了各种形态;墙边,两副线圈面对面地激射着电火花,罩住它们的玻璃板显然有极强的隔音效果,使人听不到放电时的噪音,我惊讶地发现,从玻璃罩左侧看去时电光是蓝色的,而从右侧看时电光则变成了橘色。
这些梦里都见不到的玩意,绝对是在挑战着中国人民那中规中矩的想像极限,我简直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儿放了。好在,主人很快注意到了我的到来,架着大圆眼镜、留齐耳短发的芸涵澍挥手掀开那条机械蛇,出现在我面前:“你找我?”
我不知道她年纪有多大,但至少看上去比武修戎将军要年轻一点儿,好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换上新军装,不至于太狼狈,我试探着问道:“您是芸夫人?”
“不要叫夫人,这个西洋词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少奶奶’,地主老财家才这么叫。”她回过头去专注于一台电子显示器,“你来干什么?”
“芸……呃,芸女士,我带您去见女儿。”
听到这句话,她那双映满了01代码的眸子顿时有了光彩:“你见过芸茹?她怎样?”
“她很好,”我安慰道,“她很想您。”
“哈,我就知道,我的女儿根本没问题,我是对的!‘武修车’那个老顽固就是不信。”她很得意地说。
我注意到她故意把武修戎的名字叫成“武修车”了,有些捉摸不透她的冷幽默:“芸女士,外头在打仗,很危险,如果您不反对,现在跟我离开上海吧,去见芸茹。我也需要向您咨询关于芸茹的来龙去脉。”
“打仗?小鬼子又打过来了?”她似乎不知窗外事。
“不,是俄国人和南美人。”
“哈,我知道了,斯大林同志想当新沙皇。放心,他的修正主义是纸老虎。”
我想告诉他,斯大林在上次世界大战中就完蛋了,甚至连他的继任者罗曼诺夫也完蛋了。但她不由分说把我牵到一张大铁椅上:“我还要继续研究,证明我的女儿没有被‘同化’。你想知道来龙去脉的话,看看这个吧。”
我这才注意到,铁椅的靠背上固定着一个头盔,这锅盖似的玩意哐一声卡到我额头上了。
“爹爹呀!这是搞什么啊!”我惊叫道。
主席语录里提倡我们要树立正确的思想观念,现在,我出生以来穷极功力树立起来的思想观念,准是全毁了。
开什么玩笑!刚才我不是坐在“云函数”的实验室里吗?为什么现在会站在这条沙漠小路上,面对着标有“马车坊”字样的路牌?
“鬼打墙呀!”我语无伦次地喊道,“芸女士,这是怎么回事?”
万幸万幸,“云函数”还在,她的声音从天上传来:“别紧张,这是电子仪器营造的思维幻象,你权当看一场电影好了。这段‘心灵录象’,记录了我们一家的经历,你想要的事实真相全在里面。我给你设定的身份是新到‘马车坊’来就任的技术员,你慢慢玩,我先去做实验。”
“喂喂喂!玩个锤子啊!”我在路边跳起脚来,但她竟不理我了!我不禁想起,如果芸茹没有那么多阴暗经历的话,开起玩笑来会不会跟她妈妈一个德性?
还是关注眼前的境况吧,刚才“云函数”说的话我听了个半懂,她的意思好像就是说我现在在做梦,但我可没勇气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来一枪,通过自己的死亡与否来验证她的说法。
“我们走在大路上,
我们的歌声传遍四方,
我们的朋友遍及全球,
五洲架起友谊桥梁。
向前进!向前进!
革命气势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
向着胜利的方向!”
路的尽头传来歌声,混杂着破旧马车轮的吱呀作响。我循声看见一辆马车慢慢地沿着道路走来,驾车人和一个十岁模样的小女孩在车上唱歌。驾车人显然不是专业的车夫,他穿着整洁的蓝色工服,牵缰绳的动作也很不熟练,好在那匹老马很通人意,没有趁机撒起野来。
他们走近时,我看到车斗里装满了蔬菜。驾车人看到我时,连忙停止歌唱,把马勒住了:“吔!同志,你不是今天来上任的技术员吗?武首长让我去县城买菜时顺道接上你,你怎么没在车站等着呢?”
我怔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已经把我拉上车斗了。坐在跟水桶一边粗的大冬瓜上,我惊疑地看向那个小姑娘,结果吓得差点重新摔下车去。
错不了,她就是芸茹!
芸茹完全没体会到我的震悚,开着玩笑对我说:“你长了张苦瓜脸,上头一定是派你到我们马车坊来种苦瓜的!”
驾车人一边晃着缰绳,一边向我介绍道:“同志,我们马车坊地方小环境差,但物资充足,人也实诚。你好好工作,遇到什么困难只管跟大家伙说。”
这时他侧过脸来,向我笑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笑容有点怪。恰在此时,马车驶过了“马车坊”的路牌,他的脸没入阴影中,表情顿时显得阴恻恻的,我闪电般想起了曾在地下室中看到的那张脸,不禁冲口而出:“你是监察长!”
此时仍然年轻的监察长有些惊讶:“你这同志打听得挺细啊,你怎么知道我是厂里的监察长?”
原来这家伙年轻时就跟芸茹一家认识,他该不会一辈子都在干监察长吧?想到刚才竟是他和芸茹在一块唱歌,我的心理不免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马车在城中心停了下来。这是个很小的城市,但剧院、餐馆、学校、医院等设施一应俱全,显得袖珍而精致。很快有不少同样穿着蓝色工服的人前来搬菜,监察长跳下车时,有一对老夫妇围了上来。
“臭小子!又借口跑到县城里去偷懒!”老头儿教训道。
监察长低声申辩道:“爸,我是去买菜,顺便接新同志。再说,我不就是到县城里去看看新鲜吗,城里又来了个戏班子。”
满头银发、穿着研究员制服的老太太也教训道:“你就是心野!咱们家三代人都要在马车坊安安心心地为祖国服务,你别老想着往外钻。”
监察长答道:“妈,话虽如此,可马车坊的研究不是快到头了吗?到时候我一定带你们俩离开这儿,到大城市里开开眼!”
他们的对话让我有些迷糊,但看到镇外地平线上的那个影子时,我顿悟了一切。
那道残影,属于一座曾经挺拔的高架铁塔,现在则扭曲得如同上古怪兽的化石,它是城外广阔沙原上唯一突出的形象。但,这道残塔,它的每一根钢筋、每一道钢架的弯曲角度,都在我脑海中刻印得清楚无比。
我认识它,它是历史书上最著名的照片之一,是我国第一次核爆实验中残存下来的实验塔!这里是罗布泊腹地!
残塔像一把钥匙,开启了我的大脑:马车坊,这个名字看似平凡无奇,可它的拼音首字母连起来就是“mc方”,质能方程,“E=mc²”!这个地名在暗示,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城,从事着中国的核工业研究!
早已适应了隔绝生活的人们,完全没注意到我正在头脑风暴中凌乱,在我身边谈笑着,他们中的很多人可能从爷爷辈开始就扎根在这里了!
“小丫头,又跟着马车出去野!”有人在责备芸茹,我发现那是年轻的芸涵澍,便很想求她把我弄出这个“梦境”,但随即想到,她恐怕和其他人一样,也不过是心灵录象里的幻影罢了。
芸茹指着我说:“妈,新来的叔叔是个苦瓜脸。”
“不许没礼貌。”芸涵澍教训了一句,然后转向我,“同志,你就是新来的技术员?我这里正好有不少材料等着处理。”
原谅我不尊重长辈,但现在我真是在心里暗骂芸涵澍了,不论是现实中的那个还是录象里的这个!现实里的芸涵澍给我定了这个技术员的身份,而录象里的芸涵澍竟搬了一大堆物理方程让我验算,这简直比打仗还难!
正当我算到两眼翻白时,坐在实验室另一头的芸涵澍招呼道:“‘武修船’,你怎么来了?这里是科研重地,闲人免入。”
遁着声,我看到了推门进来的武修戎……时间真是摧毁一切,要是武修戎首长回忆起自己年轻时也曾这么帅,不知会不会倍感得意?换句话说,要是年轻的武修戎得知自己老了之后英气不再,会不会有一丝惘然?
“你就不能叫对我的名字吗?一次也好。我就不能来看看我的‘小数字’吗?”武修戎说道,一看他身上的制服,我便猜到,他一定负责着马车坊的军事保卫。
“唉,别再管我叫‘小数字’了,跟你说了多少次,我名字里的‘澍’不是数字的数!”芸涵澍纠正道,“你来看我是假,恐怕是来看‘电子幽魂’的吧。”
“你这么说倒也不差。”武修戎变得严肃了一些,“‘电子幽魂’的研究取得突破性进展,它的计算能力在呈几何倍数增长,组织上对这个成果固然很欣喜,但也要求我严加防范。”
芸涵澍不以为然:“真搞不懂你们在怕什么。一段电脑程序还能翻了天不成?”
武修戎答道:“资本主义世界的人,虽然跟我们思维不同,但他们的一些想法还是很有意思的。他们写过科幻小说,描述的就是人工智能与人类开战……”
对讲机急促的提示音打断了对话,武修戎接通了来讯:“我是武修戎……你说什么?”
即使隔着好几步远,我也能听到对方的声音从对讲机中传来,可想而知讲话的人有多么声嘶力竭:“首长,‘电子幽魂’失控了!它在侵入主电脑……不,已经侵入到离心机控制系统了!”
随即,实验室外的一声爆炸撼动着一切,武修戎扶住了几乎要摔倒的芸涵澍,面色严峻地说:“是铀工厂爆炸了!你快去防核掩体,我要去主持局面!”
看着武修戎的背影消失,芸涵澍愣了好几秒才理解了眼前的状况,她惊叫一声冲了出去:“芸茹!芸茹在哪儿!?”
我跟着芸涵澍寻到了铀工厂,沿路是一片毁灭,各个实验室的电子设备都像发了疯一样自行启动了,显示屏跳着乱码,机械臂则打砸着臂矩范围内的一切人和物。铀工厂里的景象更加可怖,我看到了成排的离心机——跟新疆基地里被俄国人摧毁的那些很像,但样式更老——它们不受控制地疯狂转动着,高大的工厂内部四处都是烈火,不时有离心机因承受不了负载而发生爆炸。其中两台炸坏的离心机着了火,形成一道烧灼到工厂穹顶的火门,就在这道火门的另一边,我们看到芸茹在哭叫。芸涵澍不顾一切地冲向自己的女儿,我在不断掉落的燃烧物中绕了几个弯才跟上她。
那真是一幅绝望的画面,芸涵澍半跪在地上,芸茹躺在她膝盖上,整张脸都被火光和血色掩映,她的头顶似乎都凹下去了,准是被掉落的建材狠狠砸中了。
我把芸涵澍扶起来,催促道:“防核掩体在哪儿?快跑!!”
钻进防核掩体的入口时,我被一阵气浪推倒了,后背像火烧一般滚烫,好在这只是思维幻境,否则我恐怕要把小命都送在这儿了。借着地上的积水,我看到一朵蘑菇云在背后腾起,那个神秘的“电子幽魂”,它引爆马车坊的核设施了!
芸涵澍果断关上了我背后的掩体大门,这时,我才感到核爆的巨响如浪花般奔腾而过。
即使只是一段虚幻的心灵录象,我也再不想细述那段惨象了。那次危机之后,部队新增了两项规定:一是在现阶段严禁重启关于人工智能的研究,二是加紧EMP武器的开发,以应对类似的电子危机。
我和其他幸存者在防核掩体里躲了整整两周。警报解除回到地面时,我几乎被阳光刺瞎,马车坊成为了核爆中心的大弹坑,已经完成消洗、清除辐射的地面上,随处可见穿着白色隔离服、戴防毒面具的防化兵。
我看到监察长跪在地上哭,哭了一阵后他开始骂,并责备自己的父母,怪他们没有等到马车坊完成历史使命,怪他们没有等到跟着自己去看大城市的那天。
武修戎站在核爆坑的中心,他在两周之内瘦得形削骨立,我真怕自己拍拍他的肩头,就会把他拍散架。
“武首长,放宽心,一切都过去了。”我对他说,并用自己已知的未来安慰他,“您和家人都会活下去的。”
他原本目光死沉地盯着废土,听到我的话,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事实,猛然回身向防核掩体冲去。
我不明所以地跟着他回到掩体,掩体最深处是一座设备齐全的医院,两周来,芸涵澍始终在这里陪着垂死的女儿。
武修戎粗暴地撞开了病房门,他的背影挡住了门框,通过二者之间的缝隙,我看到芸茹的脸枕在床上,她仍闭着双眼,但不论是脸色还是颅形都恢复了健康,使她更像是在安然沉睡而非致使昏迷,看来对她的治疗卓有成效。至于她的脑部X光图,两张图都挂在墙上,被武修戎挡住了。
而武修戎的反应着实令我意外,他对女儿的康复毫不欣喜,而是森然质问道:“你做了什么?”
芸涵澍站起来挡在病床前:“我救了丫头。”
武修戎如临大敌般揭露道:“你救的不是芸茹,而是‘电子幽魂’!‘电子幽魂’所依附的硬件设备全都在核爆中毁灭了,你却把它的原程序植入到芸茹脑子里!”
芸涵澍针锋相对道:“只有这样才能救女儿!”
“她不再是我们女儿了!”武修戎决绝地说,“我们的女儿在离心机工厂就已经死了!你为了满足自己虚妄的幻想,却把她的躯体当成了‘电子幽魂’的载体!她现在是‘电子幽魂’的傀儡,从醒来那一刻起便会试图控制更多的机械、支配我们的祖国,我要彻底肃清它!”
芸涵澍气得满脸通红:“‘电子幽魂’的源程序计算能力很弱,它无法支配芸茹的大脑,芸茹仍是正常的,你想谋杀自己好不容易才活过来的女儿吗!?”
这件事……真的太乱了!我在心底里问道:“‘电子幽魂’到底是什么!?”
“‘电子幽魂’到底是什么!?”我挥着手问道,紧接着发现自己坐在椅子上,眼前是芸涵澍的实验室。看看时钟,时间仅过去了不到十分钟,而我在心灵录像里却待了两周多,这玩意真是太邪了!
她来到我身边:“唔,你还不错,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电子幽魂’这个代号,指的是一段软件源程序,当时国内最顶尖的计算机学、逻辑学、语言学等各方面的专家汇集在一起,才完成了‘电子幽魂’第一代的程序编写。它最大的特点便是自主计算和结构优化能力,我们将它升级到第二代时,它已经能独立控制工厂的机械臂,之后升级到第三代和第四代,都是它自主进化完成的。
当它的计算能力以指数级别倍增时,问题就出现了,‘电子幽魂’的逻辑处理能力远远落后于自身的运算能力,这就好比把威力强大的手雷放在心智不全的婴儿手上,它完全出于程序本能而开始试图控制所接触到的一切硬件,并使受控制的硬件启动。你刚才看到的马车坊危机,就是‘电子幽魂’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失控,它控制了离心机和核设施,并最终使设施运转超过负载而发生核爆。”
我擦了擦冷汗:“那你对芸茹又做了什么?”
她的脸色略为一沉:“当时,芸茹颅部受到重创,面临脑死亡。我设法将‘电子幽魂’源程序植入了她的大脑,‘电子幽魂’的计算能力带动了她大脑的复苏,并最终使她脱离脑死亡的危险。至于老顽固,你刚才也看到了,他竟然认为自己的女儿被‘电子幽魂’附体了。”
“这就全明白了,”我将往事一件一件串联起来,“武修戎首长想要迫害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女儿,至少在他自己看来,女儿早就死了,他是在迫害借女儿躯体作祟的‘电子幽魂’。监察长经历了马车坊的惨剧,对‘电子幽魂’有刻骨之恨,所以成为了他监管芸茹的帮手。但是……如果他们认为芸茹脑子里的‘电子幽魂’应该肃清,为什么不……干脆灭口?”
芸涵澍一边调试着一只盒状计算器,一边解答道:“危机结束后,我奋力护住了芸茹,带她离开了马车坊。红卫大革命很快开始了,‘武修车’找到借口将芸茹纳入了自己的控制中,但他不能确定‘电子幽魂’是否已经设法从芸茹大脑中扩散到了别的设施上,因此不敢贸然对芸茹进行‘清除’,而是留着她作为观察‘电子幽魂’的窗口,当然喽,这种观察没有任何结果,因为他的设想根本就是错的。”
我若有所思:“这么说,芸茹身上天才的科学能力,也许还包括她免疫心控的能力,都是拜‘电子幽魂’所赐。武首长一边观察她,一边又试图将她的这些能力利用到科研和军事上,但控制和拘禁的手段非常残忍。芸女士,那您被他禁闭在这里,又在做些什么呢?”
她却轻蔑地一笑:“禁闭我?哈,他可没这胆子,我们俩认识之后他就一直怕我哦!(我:不要秀恩爱,说重点,说重点!)
我无法越过他的权限见到女儿,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实验里进行推演,只要我能证明初代阶段的‘电子幽魂’源程序无法支配活体大脑,就能打消他错误的见解,把女儿接回来。”
“那,推演实验成功了吗?”我问道。
“没成,在小白鼠和狗儿身上试过了,都不好使。你正好来当我的新志愿者。”她平淡地说。
“什么是新志愿者?”我还没弄懂那个字眼的含义,她已经把之前鼓捣的那个盒型计算机接到了头盔上。
“爹爹呀!”我顿时觉得大脑快要被数据流挤爆了,同时也理解了“志愿者”的含义。想起武修戎首长的警告,我倒真有些后悔见到她了!
好在,看来我的大脑终究没有炸开,因为实验结束后,我还能好端端地瘫在椅子上,还能感受到川流不息的鼻血在哗哗流下。
“还是不成,活体的大脑无法与‘电子幽魂’源程序兼容,我也就无法证实二者相互作用的效果。看来在芸茹身上的成功只是一个特例。”她感叹着实验的失败,好像没太关注我的生死。
我逃离了那张可怕的铁椅,抓过她准备用来清理设备油污的棉花,堵住了奔涌的鼻血:“我可不想再来一次了,被心灵专家心控的感觉恐怕也不过如此!”
一阵地动山摇的爆炸,终于将我从科学家的疯狂实验中拉回了现实,我听到“劫掠者”直升机的螺旋桨声在屋外盘旋。
“没有时间了!芸女士,在五分钟内把你需要带走的研究成果通通打包,否则我们就只能留在这儿变成上海烤串了!”
目力所及之处,俱是相互杀伐的敌我将士,我以为武修戎那座森严壁垒的司令部是最安全的。但驱车把芸涵澍送到基地,我才发现自己判断错了,这里才是交火最激烈的地方!
攻势是从吴淞口方向发起的,我第一眼看到的,是遮蔽了半边天的猎狼犬直升机集群——仗已经打到这份上了,俄国人还在自己的武器上涂着伪装成厄普西隆部队的紫色标识,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那支直升机编队就像一片雷雨云,任何我军部队但凡进入射程,都会被雷霆般的机关炮火和火箭弹撕碎,它们一点一点地向基地内部蔓延,直升机阵线每前推一步,那环杀死一切的火力圈便扩大一幅,直到一门四联装防空炮和两辆“哨兵”防空车将它们挡住。
我死盯着那架突出编队最前沿、被防空炮集火的猎狼犬,诅咒它赶紧坠毁,但在直升机编队后方、我的目力所不能及之处,升腾起了一大片V3导弹,防空炮和两辆“哨兵”战车的头上,各落下了足够炸翻一纵队坦克的导弹,连残片都碎得看不出原形来。失去威胁的猎狼犬集群便肆无忌惮地将火力圈又扩大了一步。
猎狼犬集群配合远程火力!看到这标志性的战术,我几乎可以肯定是将军同志在攻击我们,他在海参崴时便是用类似战术击败我军的!
苏军的战线推进太快了!我本想把司令部当成自己的庇护所,却不料这里成为了囚笼,我护着芸女士进入司令部时,苏军工兵部队正好也突了进来,看来他们想要占领而不是炸毁这座指挥机构。司令部里到处回响着敌我双方交火的枪声,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前往指挥大厅,想要找到武修戎。
来到指挥大厅后,我的第一眼投给了军事地图,因为那里标识着敌军的进攻态势,使我理解了为什么苏军突然取得了神速进展。
从地图上可以看到,苏军的进攻兵力并不算很多,他们没有采取钢铁洪流一线平推的战术,甚至连主战坦克都没有多派,只有三辆天启重型坦克随队掠阵。这支规模不大的进攻集群,以猎狼犬直升机和V3火箭发射车为主力,发射车肃清防空火力,猎狼犬杀死任何试图靠近和攻击发射车的对手,并在失去了防空炮的战场上肆虐。他们的队形就像一柄接触面不大的重锤,一击又一击地砸开了基地防卫。
“EMP地雷没能阻住他们吗?”我连招呼都没顾上打,直接冲着武修戎将军的背影问了战术上的问题。
首长叹了一口气:“他们有维修无人机随队行进,EMP地雷造成的伤害有限……”
指挥大厅的主屏几乎有半个穹顶那么宽,自“血舞”行动开战到上海遇袭,它一直忠实地显示着各条战线的战况,但现在,它突然毫无声息地熄灭了,一直在各自忙碌的指战员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在一片寂然中共同感受着陷入黑暗的恐惧。
一名冲进指挥大厅的动员兵打破了沉寂,他身上的枪眼还在淌血,气息非常衰弱:“报……报告!中枢电脑失陷……”
接着,他像跑完马拉松的菲迪皮茨一样倒地了。剩下的报告毋须再听,中枢电脑失陷,意味着我们的数据链已经完全被渗入司令部的敌人所控制。
武修戎反复拉着指挥台上的一个扳手,却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他颓然退后两步:“天杀的,连系统自毁机制都给我拆了……要是有枚核弹就好了……那帮俄国熊,他们达到自己的目的了。”
“首长,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颤声问道。
武修戎微低着头,目光直盯着空白的指挥台:“新疆离心机基地的遇袭是导火索,苏军准是从中侦知了这座司令部的存在。他们不惜重兵攻入上海,就是为了夺取司令部内的情报,从而定位我们用于开发全新武器的科研基地。”
一听到“科研基地”,我脱口而出:“他们的矛头最终指向芸茹!”
“芸茹?”武修戎苦笑了两声,“你已经知道真相了吧?”
我点点头,并向武修戎验证那些来龙去脉是否属实:“因为‘电子幽魂’的缘故,你把芸茹当成了大敌而不是亲人。”
而武修戎的回答,再次映证了那一切:“对。但叶未零好管闲事,把我囚禁她的计划全毁了。她不仅挣脱胁制,还在军中获得了更大的权限,也许‘电子幽魂’已经在她的帮助下,渗透到我军科研基地的每一个角落,只等待爆发了。甚至在新疆离心机基地受到攻击时,我还故意扣下了你们的求援信号,延缓中央发兵支援,想借苏军之手毁掉芸茹主持研发的一切,因为我担心那些设施都会成为‘电子幽魂’的傀儡。”
新疆旧事揭痛了我的伤疤,我压不住愤怒地说:“首长,这都是你的主观臆测。你根本不配拥有一个这么好的女儿,甚至也不配获得新疆基地那些阵亡同志的信任——你居然为了没有任何实据的猜测就看着他们受到袭击而见死不救!”
对于这些控诉,武修戎是另有辩驳还是坦然承认,我再也不得而知了,因为一段新的来讯打断了我们。这道电讯的出现令所有人都非常吃惊,因为落入敌手的数据链,本不能继续工作了。听到电讯中的语音,我们才知道,这是敌人在通过讯道向我们进行胜利者的示威。
“人民解放军鹰派领袖,上海卫戍司令武修戎将军阁下,您的防御非常顽强,参加攻坚的厄普西隆战士,全都会记住这次来之不易的胜利。”对方呼叫道。我们都注意到,他仍然以厄普西隆部队自称。
武修戎似乎对这种骗孩子的把戏感到不耐烦了,他咆哮道:“将军同志!我可以忍受战败,但不能容忍你们这样蔑视中国人的智商!我的脑袋都快要被你们搬去了,你竟还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你想把自己装扮成谁?扮成厄普西隆帝国的那位异教吗?”
讯道对面,将军同志撕下了那层本就没起作用的伪装:“中国人对我们苏俄,不是也在做着同样的事吗?你们以为背着盟友秘密研究全新武器的行为可以瞒天过海吗?这难道不也是在蔑视俄罗斯母亲的智商吗?既然你们这帮伪君子喜欢装,那我就陪着你们装,如果你们继续装傻,那我就打,打到你们愿意讲实话为止!
是我指挥了对上海和南太平洋的偷袭,使你们在托托亚岛的作战功亏一篑,并逼死了那位很可能大有作为的叶指挥官。我承认这些都是魔鬼行径,但如果祖国都不在了,我个人成为圣人或魔鬼又有什么区别?为了肃清你们对俄罗斯母亲的威胁,为了恢复她的荣光,我才不惜对你们做下这些魔鬼的行为!”
我在新加坡之战中接触过将军同志,而从现在这番话里,我发现他身上曾经的从容气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见的暴戾。对此,我只能这样解释:紫色取代红色,在一夜之间失去自己的祖国、失去用鲜血夺得的北美、失去安置在斯大林顿的亲人,这一切都没能撼动战神那颗沉稳的心,因为他冷静地判断,中国在厄普西隆纪元中只受到了很小的冲击,苏维埃联盟的成员国联起手来,依然有很大的希望可以击败尤里。至少直到新加坡会谈时,他还是这样认为的。
而库可夫和雷泽诺夫对新疆的渗透,彻底击碎了他的设想,他从中看到中国永远不可能对苏俄开诚布公,而他的俄罗斯母亲却又只能容忍惟命是从的小跟班作为盟友,两个巨人之间的合作终究是不可行的。他对中国的希望,由此转变为了掠之而后快的仇恨。
“武修戎阁下,主导解放军裁军确实体现了一定的魄力,但你们的军事思想,仍然停留在老旧的大兵团作战上。你以为苏军只会使用钢铁洪流,却不知道配合钢铁洪流的小股精锐集群突袭才是我们的精髓。更别说跟那位异教相提并论了,情报显示,他甚至屡屡只靠几名心灵专家就达成战略级别的任务目标。”将军同志仍然在向我们通话。
武修戎打断了他:“跟我讲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我敬重一位有实力的对手,所以破例讲了些废话。但我还有一条原则:在战场上,只跟死人讲废话。”
听懂那几个俄文句子的含义,我突然有了一种全身血液凝固的危机感,条件反射般扑倒了武修戎将军。
但我还是慢了,扑倒他的同时,我看清了那颗子弹完整的飞行路线:它穿破指挥大厅的唯一一副换气扇,穿进了武修戎将军的肩膀,并炸裂燃烧起来,那是莫拉莱斯专用的步枪燃烧弹!
指战人员涌上来将我和重伤的武修戎将军围住,我熄灭了枪眼处的余火,麻木地想包扎好那处吓人的伤口。
“上海完了……”他急促地呼吸着,“他们会去对付芸茹,也许这反而能阻止‘电子幽魂’的扩散。”
人群中,芸涵澍挤到了前沿来,气急败坏地责骂道:“‘武修枪’,你怎么能盼着别人去害女儿呢!?你还在坚持对芸茹的误判不肯认错吗?”
在那一刹那,武修戎激动得完全不像一个垂死的人,他用左手揪住我的衣领:“该死,谁让你把这冤家带来的!她想女儿想疯了,完全忘记了‘电子幽魂’可能带来的灾难!”
芸涵澍正要继续争辩,却张着嘴愣住了,事实上,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因为一个激光红点照在了武修戎将军的额头上。是莫拉莱斯!他还在司令部外方位不明的制高点处,瞄着自己的目标。
我们奋力移动着武修戎将军的位置,而在混乱中他却格外地平静,先是对我说道:“听到将军同志的话了吗?你已经知道我们的缺陷了,整个解放军最终都会认识到自己的缺陷,到那时候,赤龙就醒过来了!”
接着,他转向了妻子:“小数字,走吧。要是你真有本事,就去证明我错了。”这可能是多年以来,他唯一一次心平气和地对她讲话。
紧接着,第二发子弹钻进了他的额角。
“武修戎!”芸涵澍失声喊道——她第一次没有故意喊错那个名字。
司令部上空,传来了空投炸药的呼啸声,我意识到那是莫拉莱斯召唤来的米格轰炸机,盗取了想要的情报后,他们决定把司令部炸平!
“快撤!”我大喊道,“所有人撤出去!”
那座镇守在上海中心的“大坝”,如今已经变成一堆瓦砾。遥望着这一幕,莫拉莱斯竖起了步枪和激光指示仪,啧啧叹道:“花两枪才干掉一个重要人物,这还是第一次。”
我正在那堆瓦砾边上踉跄,没有看到也无暇去找莫拉莱斯藏在哪儿,当务之急是把芸女士刨出来,她的左腿还被压在碎石之下。战士们在我身边的灰尘中混乱跑动,远处回响着螺旋桨与履带轮的噪声,这一切都令我发狂。
“我说,政委同志,需要我们哥俩帮忙吗?”听到这个声音时,我的心忽然安定下来,回过身,我看到了从潜艇中逃出来的衡山松和哈德门!他俩跟我一样,也换上了新的军装,并得到了新的武器。
我如遇救星般喊道:“老哼老哈!别傻站着,帮我救人!”真抱歉,我当时真的忘了他俩的名字了,只记得那对神似哼哈二将的姓氏。
夜上海。
跑!
往哪儿跑?
顾不了,总之不能停,那个东西的脚步声紧随其后,无处不在!
坐在犰狳载具的驾驶室里,我满脑子就在重复以上三句话。入夜之后,我们一行四人找到了这辆半残的犰狳载具,预备趁夜逃离上海。北部的敌军活动较少,从那里突围的希望最大。
至于紧追着我们的“那个东西”,其实我对它很熟悉,它就是恐怖机器人。在以往的战事中,这种灵巧的小家伙在绞杀敌方步兵和战车时显得十分高效,可一旦变成它的猎物,那可就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了!我不知道这只恐怖机器人是何时跟上我们的,总之,自打半小时前开始,它那散乱的脚步声就一直紧贴在车尾后头阴魂不散。
我们手头上有什么呢?一辆自己跑着都可能散架的犰狳载具,老哼的波波沙,老哈的防空大筒子,我的手枪和芸女士那一背包不知有何用的研究成果,要靠着这些玩意儿拆掉一只恐怖机器人也太不靠谱了吧!
在逃亡路上,我才发现老哼、老哈真是一对现世宝,我在思考着活命的问题时,这俩小子居然在后座的运兵舱里吵开了。
“老哈,早跟你说换新军服前要洗好澡,你偏不听,现在好了,你一身臭味把蜘蛛都给引来了!”
“你拉倒吧!那是机器蜘蛛又不是二哈,根本闻不着味,它准是盯上我们这辆车了!”
他俩的瞎扯却给了我灵感:恐怖机器人遵循着严格的攻击程序,优先攻击生命力虚弱的目标。按照这一逻辑,它最先想要撕开的还轮不到我们四个,而是这辆随时都可能报废的犰狳载具。
想到这里,我喊道:“这么逃不是事儿,凭什么咱们就得被那只呆蜘蛛撵着跑啊?想法儿用这辆车设个陷阱,干它大爷的(我才不管恐怖机器人有没有大爷)!”
老哼、老哈先后喊了一声,给我指示了两个非常重要的目标。
老哼喊的是:“看左前方!是东方明珠塔!”
而老哈喊的内容却让我心惊肉跳:“瞧啊,油桶!”
现在,犰狳载具孤零零地停在那堆油桶边上。而街道的另一侧,我们正在攀爬东方明珠塔。这处制高点,肯定是伏击恐怖机器人的最佳位置,至于那该死的油桶,它们已经坑了我这么多次了,今夜好歹也帮我一回吧!
爬到塔台上,我才突然意识到,我们中国人民,竟然在上海修建了这么一座传奇的建筑!从这里俯瞰,整个淞沪地区的气度风韵以最完整而恰到好处的方式展现在了眼前。虽然现在只能看到一片残火、枪焰和硝烟,但我却能够想像到战争降临之前的一片繁华夜景。
至于芸女士,她正对着墙上的一幅宣传画发愣,那是一幅很美的上海夜景摄影照,画面的角度甚至比明珠塔最顶层还要高,真不知是怎么拍下来的。
“‘我是繁荣昌盛的建设者,同时也是见证者!’——照片拍摄者为修建东方明珠塔的工人同志。”
看到宣传画一角的这句解说词时,我才知道,照片竟是在建塔之初,从比塔身还要高的工程脚手架顶端拍摄的。
对我们而言,短短几分钟的观赏已经是穷奢极侈了,恐怖机器人的脚步声很快出现在夜色中,提醒着我们这里已非繁华都会,而是杀戮战场。
机械的脚步声摩擦着每个人的心,老哼和老哈为了稳定心神,一边紧盯着塔下的“诱饵”,一边低声扯着闲天。
老哈:“我爷爷是做卷烟的,所以给我起名叫‘哈德门’。”
老哼:“我可是衡山派大掌门的单传!”
老哈:“拉倒吧,衡山派掌门都姓莫!”
“来了!”我打断他俩的胡扯。
夜色中,我们先是看到了闪着银光的四只铁螯,刚刚看清四脚中间的躯体轮廓,那只恐怖机器人便已一跃钻进犰狳载具,载具马上剧烈震动起来,发出阵阵垂死的哀鸣。
“开火!”我们向着紧靠犰狳载具的那堆油桶开火,引爆的火光像焰花一样绚烂,将犰狳载具炸成了碎片。
火光之下,我看到那只恐怖机器人钻出了残骸,它显然被炸得不轻,四脚的动作已经不是那么协调了。但它凶狠依旧,并且根据弹道分析的数据盯上了我们,飞快地跳上塔身,沿着几乎垂直的角度往上攀爬。
我和老哼、老哈用手里的武器疯狂阻击,它却冒着弹雨越爬越近。正当它举着螯肢想要钩住我时,却伴着一阵电子噪音僵住了,紧接着,它直勾勾地向下摔去,还没摔到底,老哈已经不失时机地用一发防空炮弹将它轰碎在半空中。
我吃惊地看着瘫痪的恐怖机器人,又回头看看芸女士,她手里正攥着一个形似大号手电筒的装置,面对我们的讶异,她淡淡地说:“微型EMP发射器,实验室里整的小玩意。我们现在能走了吗?”
未及答复,一道探照灯光将我们罩住了,周边城区警声大作,随即便有冰雹般的子弹胡乱撞到我们身周,刚才我们开火的动静,已经把敌人引来了!我们只得又一次踏上逃亡之路:“走!现在就走!”
明珠塔吸引了大部分火力,以至于敌人没能发现我们已经爬回地面,向北部的出城公路逃去。疾奔在昏暗的街道上,我忽听背后一声巨爆,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停下脚步,回头观望。
他们……他们竟然把东方明珠塔炸毁了!也许是为了肃清我们,也许仅仅是为了泄愤,一发V3火箭从塔尖处贯顶而下,修长的塔身最先在高温中融化,随即,塔尖处的大圆顶因失去支持而悲惨地坠下,在落地时震起一道尘土的灰幕。
老哈催促我快跑。在出城路上,我看到不少上海市民不顾仍在进行的交火,从各自的藏身处走上街道,共同看着他们曾经引以为豪的东方明珠无奈陨落,几个戴安全盔的工人半跪在街道上痛哭起来。
逃出上海时,我始终血红着双眼,咬着舌尖:“因为我们战败而陨落的东方明珠,我们会重新把你镶上桂冠,我发誓!”